蓼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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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无论我们胸膛里一层一层码着多少炸药, 轮椅上整整熬了七年的母亲,在10月16日这个要命的早晨,还是被老大两口子劫走了。确切地说,是劫走了母亲的遗体。
  在此之前,我们仨除了没杀鸡饮血,该表的决心、该摆的姿态都亮出来了,那就是撕破脸皮,引爆他们的如意算盘。我们甚至制定好了斗争的策略、环节,设想到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相应对的办法。但当那辆红三轮穿过院子中间隔墙打开的豁口,三倒两拐调转车头时,炸药失效了。我们仨像被喷了迷幻药似的呆头木脑,顺从配合,在钱金芬惊惶急迫的催促声中抱身抬腿,将青衣蓝袖、口含红囊的母亲搬上了车。
  雷声震天响,不见雨打尘。为什么连举手投降也像约好了似的?事后我们回忆当时的情形,检讨各自的内心,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苦相。“做儿子的不带头,我们嫁出去的姑娘再凶有啥用?”说到最后,老二——也就是我的姐姐把责任推到了我身上。她说得没错。并非炸药发霉失效,而是我没有在关键时刻点燃导火索。
  我没有为自己辩护。我只记得那个要命的早晨,那些日子,脑袋空了,耳朵聋了,心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尽管我不是头一次面对生命的消逝。
  母亲被稳在那张黑笨的太师椅上,老二和小妹默默地抱着扶着。让开让开!钱金芬尖厉的嗓音和母亲一起,消失在巷口的争吵混战里。我没有心思理会杨家兄弟妯娌间的战争。同根相煎的事情,我在玩泥巴的年纪已见得多了。
  从这一刻起,老屋也死了。它被掏走了心肺,变得模糊、空荡。靠窗摆放的小床上一片凌乱。我捧起母亲换下的一件白色汗衫,它还残留着主人身体的一缕余温。我坐不下,站不稳。跨出屋门,我一眼看见了母亲——是母亲的轮椅。它是那么委屈、落寞。
  几蓬枯败的野喇叭从墙缝里伸出,垂在门头上。两道几十年前父亲用空心铁管焊接的大门,像一对垂垂暮老的兄弟,并排镶嵌在斑驳粗粝的石墙里,孤零零流着锈浊的老泪。
  2
  “劫”这个说法出自老二。为了和“接”区别开来,老二特地把“劫”的音调重重地扬了一下。事实上,在我赶回老家的第五个小时,老大已知会过我,算不得“劫”。
  差不多是直角转弯。我没有想到老大转得那么快,那么自然顺溜。在两个半小时的万米高空,我实在感觉不到风往哪个方向吹。我坐在赶赴老家的飞机上琢磨老大的内心,设想两人见面的种种场景,预想即将到来的最糟糕的情形,唯有高处不胜寒。
  “妈今天咋样?”
  那天早晨,老大握着不锈钢茶杯进了屋,眼睛瞥向小妹,一屁股朝太师椅上坐下。那样子颇像下乡视察工作的干部。
  我递给老大一支烟。
  他盯着香烟,接下了,含在嘴上,一只手往兜里去摸打火机。如此情形,是我在飞机上没想到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差不多又成了兄弟。
  父亲去世后的整整一年,我们哥俩没见过一面,没通过一次电话。春节期间,他甚至没到老屋来扫尘辞年,说是“永远不想看见那个碜货”。他这句话像一节发炎的盲肠,把那个春节闹得寡淡无味,连母亲也跟着我们唉声叹气。
  一切源于父亲的丧事和他留下的那笔至今数目暧昧的存款。在操办丧事、分配礼金、处理遗产的问题上,我们四人分成两个阵营,越陷越深,差点打起来。儿子请客,老子埋单。一桩算不上铺张的丧事竟然花了八万。种种不公与过分在我们心里又码上了一层炸药。让我更恼火的是,老大在村间到处黑我,说老父的丧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要不是他,父亲的尸骨只能烂在屋里;说我除了“蓼蓼者莪”背得比别人顺溜,球本事都没有,人都请不到一个,像个干孝子,啥都不管,还有脸跟他争这争那。老大还警告小妹:“等妈老了,嫑求那个碜货回来丢人现眼,你们姊妹俩谁都不准通知他,我一个人把老妈埋了!”
  香烟真是个好东西。现在,母亲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钱金芬倾身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双肘撑住膝盖交叉掰弄着手指,骨节间或发出咔嚓的脆响,两枚戒指在粗皮厚茧上骄傲地眨着眼睛。渐渐地,我们在一团一团腾起的烟圈里扯淡,高铁马航,腰椎间盘,朝鲜核试,不时会心一笑。
  很快进入正题。老大瞅了母亲一眼说,瞧这气色,估计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了。我家那边地点宽敞,交通方便,吹吹打打好办事。老屋转个身都会蹭着屁股,门前又窄狭狭的,先生道士腾展不开手脚……
  老屋共两间,带一个院子。北边属老大的,他建了新房后这里就成了仓库,多年来摆放着棺木和其他杂物。曾经扬言死后老骨头一把火给烧了的父亲,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买了上好的柏木,一口气打了三口棺木,雄赳赳地摆放在老大客厅里。老屋院子原本不算窄,只是后来砌起了一堵墙,隔开了一对父子。仔细算来,这道将院子一分为二的红砖隔墙该有三十年了,直到去年父亲去世,才草草開了个两米宽的口子,两侧砖头糊着风化的砂浆犬牙差互。
  “一是地点窄,二要扎灵供灵。”钱金芬插话,“在哪办事灵位就在哪供。往后是要天天伺候的,我们哪有时间往老屋跑呢?”
  明白了,弯道超车。老大不是来和我签署和平协议的,更不是来看望母亲,但眼前如此和气亲切的气氛还是让我有些感动。控制好情绪,我告诫自己。一句话的分寸、力度没把握好,或许就会像川剧变脸似的,变出去年的红眼来。剑拔弩张,乌烟瘴气,那实在是我不想看到的,也是我无力应付的局面。
  两口子期待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向我投射过来,伴随着拨动算盘珠似的讨厌的骨响。
  母亲缓缓抬起头,指了指嘴唇。老大说:“怕是饿了?”
  我拿纸杯冲入事先备好的温水,用棉签蘸湿了,来回往母亲的嘴唇上抹。她的唇边皱起一层薄薄的皮,像风干的肠衣。
  母亲又在吞咽刀子了。她不住地拉着破风箱。小妹打电话联系诊所,母亲需要输液,止疼的,还有脂肪乳。她只能靠这些东西维持生命体征。我和小妹又开始了合作,叉腰,抬腿,翻身,垫枕,移动制氧机,接上氧气管,母亲总算感觉舒服了一些。   钱金芬起身给母亲盖上被子。老大坐在太师椅上,腰椎间盘从嘴里突出,背过手去捶了几下。
  “咋说嘛?”
  “小点声,别让妈听见。”我嘘了一下指头。
  “她听不见。”
  “我尊重妈的意愿,她要是愿意,我没意见。”
  “人死灯灭,死了就由不得她了。同不同意,还不在你一句话?”
  老大想错了。在哪儿打理母亲的丧事,我说了还真不算。
  天上的云有的带阳电,有的带阴电,两种云碰到一起时就会放电,发出划破天空的亮光,使周围的空气快速受热,膨胀,爆出巨大的声音。这就是雷。
  自从母亲半身瘫痪,接着查出肺癌晚期,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七年间,我陪伴、伺候她的时间拢共不超过一个月。对此,除了自责,没人指责过我。我连打雷的资格也没有。
  “七年了,轮椅都坐坏了两张,婆娘汉子冇接家去像模像樣地伺候一天!临到落气了才想来割韭菜,嫑妄想!”在母亲最后的一年里,老二时常这样忿忿地打出一个个响雷。
  “退一步讲——”她有时候口气又松动些,“估摸着不行了么,也该提前十天半月的把老妈接过去,意思意思一哈孝心。这样么,大孝子的高帽也戴得自在些,半夜数钱不怕闪着腰杆。”
  “估摸?他们只会估摸存折现金和那只银船!”小妹说的是父亲去世当天的情形,老大两口子砸锁撬门翻箱倒柜。银船应该是银锭,到现在老大也没敢让我看一眼。至于存折、现金,钱金芬倒是一遍一遍地让我们过目、验证,不到十五万。然而——谁知道呢?不过,办完丧事,我们还是将老屋钉着纸板的楼顶、相框里层、米缸底部翻了一遍,竟也找出三千多块的命根来。
  小妹打的是滚雷、炸雷:“从他家到老屋就几步路的工夫,七年了,他做大儿子的送过几个脚印过来?亏我做姑娘的,砖瓦得不着一片,丢下家照顾妈。活着的时候不管,死了才抢着当大孝子,名利双收,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母亲得以善终,小妹无疑是立了大功的,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她和老二轮流照顾母亲,一人一年。而我和老大,不过是将责任货币化,每年各补偿五千块劳苦费给她俩而已。母亲的最后一年,是从办完父亲的丧事开始的。她像个孩子似的噘着有些歪斜的嘴角说:“我哪家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儿。”她的颈椎早已支撑不住头颅,脑袋时常耷拉在胸前,“这儿才是我的家。”
  小妹辞去工作,搬回老屋。
  “一举两得!既把妈照顾好了,也解决了你的就业问题。”自此老大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出纳和会计。每隔两个月,他就准时来到老屋,像工头一样,给小妹发放工资。
  尽管如此,小妹的炸雷还是没打响。
  3
  母亲被安坐在丧房中央的那张太师椅上。老二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一手托着母亲的头颅,一手扶着身子。靠墙的位置已经用砖头、土基搭起两个支点,等着铺上棺材盖板。我们都还没有从生死切换的茫然状态中走出来,像泥塑木偶一样站成各自的姿势。只有老大和婆娘,找这个,叫那个,方寸不乱。事后想来,倘若他们也乱了方寸,谁来为母亲送行呢?
  然而小妹首先醒了。
  小妹一醒,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妈吔——”像紧急制动的车轮碾压铁轨,火星四溅,小妹发出一声惊悚哀恸的哭喊。她眼袋凸起的脸挤得又皱又长,“吔”的音节从嘶哑的喉咙里刹痕一样地延伸,气却快换不过来了。她的手僵在半空,指着太师椅上的母亲。
  天啦!
  母亲口中的红囊不见了!
  母亲眼睛睁开了!
  母亲张着大嘴!
  死不瞑目死不闭口,含口钱又丢了——母亲这个被死神定格的姿势,是她留在世间最后的话语,像天书,像谶语,把10月16日的钱家屯砸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窟窿。
  我的血液从脚板蹿到头顶,寒毛根根立起。
  哧溜一声刺耳的滑响,一只掉瓷生锈的搪瓷盆被踢到母亲面前。半盆剩饭剩菜,大黑狗嗅了几下走开了。过去就过去了,嫑跟过去过不去。我就从老屋上路,在老屋办事,记住了?寿衣要穿七层……
  惨白的眼珠怒视着我?
  张大的嘴巴在呵斥我?
  她又气又急,含口钱也弄丢了?
  “我可怜的妈吔,手头没得钱么你咋个打发舟子,咋个渡冥河哟!”小妹一屁股跌坐在母亲面前,哭声一抑一扬一顿一挫,像把锯子在我心房上来回拉动。
  “一群白痴!含口钱啥时候丢掉都不晓得。”钱金芬瞥了我一眼,大声嚷嚷。
  “妈说了要在老屋办,你们非要抢过来!”小妹刹住哭喊,眼珠半白半红,“我们是白痴,你是黑痴?”
  黑痴——黑吃!
  我当时只瞪着她,听自己牙齿嘎嘣作响,却亮不出回击钱金芬的武器。没想到小妹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机智,漂漂亮亮替我使出了打狗棒。
  然而钱金芬的皮太厚了。她舌头一伸,卷住棒头:“你们仨也没拦呀!早晓得她恁不情愿,就在老屋办得了。”
  “嫑争了,肯定掉在巷口了,我记得车轮在那儿被扁担颠了下。放心,没人敢要。”老大说。
  随着一阵客气恭敬的问候,一个着蓝色对襟褂子的小脚老妪颤巍巍走了进来。她是钱家屯最后一个缠足老人,一辈子吃斋信佛,长母亲一辈,娘家都是河东营的,所以我们自小就呼她为三外婆。
  丧房里立即静默下来。
  “小冬,小冬。”三外婆凝视着母亲寡白变形的脸,接连说了几声“我来迟了”,闭目默默念诵:
  小冬好走你莫慌,儿女给你化钱香。
  金桥土地来接引,过了金桥信西方。
  
  一边念诵,一边抬手放在母亲额头,慢慢抹摩到鼻尖。
  金桥本是善人走,奈何桥上罪人行。
  小冬在生行善果,脚踏莲花朵朵香。
  
  母亲的眼睛合上了。   三外婆转过脸来,冷冷看着老大两口子:“亡人的根在老屋里头,动根就得养根,你们老早就该接过来。出这样的事——让我咋说呢——罪过罪过。心诚则灵,你们兄弟姐妹小心为好。”
  钱金芬急了,说老人早先不愿意过来。
  “上辈做给下辈看,一代教一代。”三外婆寒着脸,颠着绣花小脚走了。
  丧房更加丧了。
  钱金芬迈步想要追出去,被两个妇女拉住了。她的眼睛仿佛伸出一对铁钩,挂住三外婆的背影:“先把你家蹲班房的儿子教好了再来说人家。好心提醒你,11月不远了,想睡棺材要趁早……”
  关于动根、养根的说法,我不知其所以,但三外婆往那儿一站,没有人会怀疑,除了钱金芬。我隐隐有不祥之感,母亲的丧事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钱银芬晃着肥硕的身子闯进丧房。她凸起的肚皮上斜挂着一个小皮包,嵌在圆嘟嘟的大脸盘上的一对小眼睛四处扫了一圈,拎起老大的名字叫嚷起来:“嫑怕嫑怕,啥子动根不动根的,冇睬那一套!”她一张嘴,空气就被撕破了一个口子。“老人家一辈子是大好人大善人,有睡棺材的福分。她明摆着还有啥子冇了的心愿,你们好好想想做个承诺就没事了。”钱银芬说完乜着老大。
  老大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目光转向老二。
  从钱银芬进屋的那一刻起,老二就像雕塑一样抱着母亲的头颅,头扭向一边。
  我也懒得理会这泼妇。
  钱金芬径直走到母亲面前,干咳两声说:“你安心去吧,我们会给你盖大房子,会为你超度。你要保佑你的儿孙大富大贵,嫑为难我们。”然而母亲的嘴巴似乎张得更开更大了。
  “跪下!”我对老大说。
  “啥?”
  “给妈跪下。”
  他眼睛眨巴了一下,跪在母亲面前:“妈吔,我晓得你不愿意到我家来,活着不愿意,走了也不愿意。我坚持要把你拿到我家来——不是——请到我家来,是因为这儿宽敞方便嘛。妈吔,你安安心心地走,让我们安安心心地活呀。”
  有人偷偷笑出声来。
  母亲的嘴洞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我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妈吔,你一辈子都在忍,为了我们兄弟姐妹和睦,你就再忍让一回吧。”
  母亲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老大刮了我一眼。
  屋里叽叽咕咕议论起来。
  我再次请求母亲的原谅,按住她冰冷的上唇,慢慢下压。
  母亲的嘴巴合上了。
  4
  老二和小妹就着一个不锈钢盆子默默焚烧纸钱。在明明灭灭的纸火中,她们的眼帘像被火柴棍拉撑着似的,浮肿的眼袋垂在鼻翼旁,脸色一如盆子里渐渐浮起的灰烬。
  门外传来阵阵笑声。
  “我靠,蓼莪都差点打出来了!都是一个奶头含大的,咋下得了手?”帮忙的伙计在谈论杨氏兄弟的战争,提斧头,抡扁担,一头一脸的血,哥俩都送医院了……
  “蓼莪?两家的娃儿都还在吃咪咪,谁给他们背《蓼莪》?”
  “当然是柯察金!”一个声音说,“他的嗓门比喇叭还高,孝衣都不用穿,抹抹眼角裝模作样干嚎几声‘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保证能啃到又白又大的咪咪!”
  柯察金放下搅松香的黑棍,瘸着腿朝做出举手投降状的家伙扑了过去。虽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但这个绰号柯察金的大龄青年我已叫不出名字。
  路边烧起一堆柴火,火上架着口黑锅,渐渐融化的松香涌动着乌黑黏稠的浆液,发出嗤嗤的声响。从老屋搬运过来的棺材张开狭长幽深的口,通身闪着黑漆漆的油光,兴奋地等待着入殓师用熬化的松香密封板隙。在路的另一边,停着几辆流淌着黑色金属汁液的奔驰、奥迪,钱金芬和钱银芬、钱玉芬站在车旁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老大亮着粗嗓门给帮忙的人散烟。
  柯察金笑着伸手接过烟,“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嘴却张在“瘁”这个音节上朝老大肆意滑行,模仿老大在父亲堂祭仪式时被《蓼莪》诗卡住的尴尬情形。几个人都笑开了。
  “去!”老大佯装打他嘴巴。
  大黑狗慵懒地摇着尾巴,围着老大蹭来蹭去。他抽出一支烟,蹲下身,递到狗嘴边说:“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
  两张脸都笑了。路两边的轿车好像也眨巴了一下眼睛,彼此对闪了一下黑色的光芒。
  
  松枝柏叶,白花素幔,搭出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桌上放了供品。粗壮的红烛幽幽燃烧,映照着棺脸上金底朱红的篆体“福”字。微如草芥的母亲陡然高大起来,宏伟起来。她像牛马似的劳碌一生,头一次当然也是唯一一次得到这个世界如此虔诚的敬重与关注,享受如此庄重的礼仪。
  那个名叫CD的盒子保管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现在,它负责释放世界上最不受欢迎却又最流行的声音。它一开始就哀叹生的孤独、无奈,接着回环往复,一咏三叹,还是生的艰辛与悲惨。你还没从悲戚中缓一口气,它忽然提高一个八度,四弦一声如裂帛,高亢雄浑,震颤肺腑,差点让你痛断肝肠绝世而去。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悲恸不仅仅是因为母亲。
  门口立起的黑色充气拱桥高过屋顶,弧长跨过了两道门户,中间一个硕大的“奠”字格外醒目。“气派!”老大容光焕发,指指点点,进进出出,一整天没听他念叨腰杆痛。
  “把音量开到最大!”老大朝灵堂里嚷。哀乐像拱桥一样充足了气,带着千军万马,从灵堂里冲出来,穿过拱桥,集结在铁路、村庄上空。老大在马路上踱来踱去,一会儿握着手机大声说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一会儿发号施令,批评小辈做事拖拉。每打完一个电话,他的眼睛和面肌总会友好合作,朝我亮出一个又大又深的括号。
  5
  灵柩正对着大门,折北的里间顺墙摆放着两张沙发。老大将茶杯搁在茶几上,点着了一支香烟。
  “把哀乐关小点,耳朵都起老茧了。”老大说。
  我也失去了最初的感觉,一刻不停地重复播放,听得心肌麻木。   “咦,她姊妹俩呢?”老大脸上张着一层毛刺,“晚饭不来吃,夜也不想守啦?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拿妈来出气嘛。”
  母亲入殓后就没再见着她俩。我有点为小妹担心。在母亲最后的十二天中,虽然我已经赶回了家,小妹还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尤其是最后的三个夜晚,母亲不断呻吟,不断起身,不断变换睡姿或坐姿。每换一次,我们都以为起码可以消停半个小时,然而三分钟不到,母亲又呻吟起来。小妹身子晃了几下,扑通倒下,眼珠凸起,双腿颤抖……
  “算了,她俩已经守了七年了,尤其这最后365天,小妹可是全天候守着的。”
  老大低头无语。
  一时无话可说。
  “我们把账大体估算一哈。”老大递给我一支烟,也许是橄榄枝。
  不敢想象,我们见面的那天早晨,如果我情绪失控态度果决,坚守母亲丧事的主办权,我们会不会像杨氏兄弟那样差点把蓼莪都打出来?我没有明确表态的表态,让老大两口子吃了定心丸。他再次收获了面子和里子,我们才能坐在一起抽烟喝茶。至于母亲的遗愿,算了,如老大所言,“死了就由不得她了”。
  哀乐低下去,低下去,无语凝噎,快要窒息了,蓦地直冲云霄,荡气回肠,而后平缓低沉。我想起老屋院中的那道敞着豁口的隔墙,它像极了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在父亲去世以前,我们哥俩无话不说。而如今,面对面,却彼此戒备着,试探着,尽量不去触碰对方奔涌在心底的暗流。
  他吐着烟圈,回忆,计算,让我想起了这一年来他出纳兼会计的身份。公款里头,扣除支付小妹的工资——他毫不避讳“工资”这个词,扣除一年来妈吃药打针的费用,嗯,还剩三万不到。
  我点点头。
  老大说这点钱肯定是不够操办的,再咋个节省——他或许想起了我们去年对他的质疑批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妈这辈子不容易,活着冇享过啥子福,死了得为她风风光光地办。咱们不跟大老板家比排场闹面子,但也不能过于抠搜寒酸,让人笑话……六七万块钱咋都得要。
  我回敬老大一支烟,看他接着如何盘算。
  那么,老大接过香烟,笑了笑,如何分担这笔开支,说说你的意见嘛。
  该续香了。香炉里只剩一点残红。我取了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作揖,献上。道士曾嘱咐,留意香火,一刻不可熄灭。我又绕到母亲脚跟后,长明灯烧黑的灯芯趴在焦黄的米粒上,一豆火苗摇得战战兢兢。道士曾嘱咐,留心长明灯,一刻不可熄灭。我往碟子里加了油,将灯芯挑出一截,棺尾逐渐亮堂起来。听到老大在沙发上嘟囔,把哀乐关了。
  秋虫唧唧,从窗外飘进来。它们似乎在说,嘘,听这兄弟俩谈啥。
  第一,我没有人情往来,不接纳礼金。礼金收入十万百万与我无关;第二——我加重了语气——宾客酒席费用,一百桌也好,两百桌也罢,自然也就与我无关;第三,除此之外七估八杂的费用,咱们三人均摊。
  哪三人?
  还有爸呀。
  老大的目光像一张燃起的纸钱,亮堂一秒缩成了灰烬。我拿出一万块钱说,先用着吧——我忍了一下,将差点溜出口的“多退少补”四個字卷回去。
  老大接过钱,靠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我吁了一口气。所谓亲兄弟明算账,这话是信不得的。水至清则无鱼,账至明则无亲。
  鼾声一阵高过一阵,呼哧呼哧拉扯起来。
  6
  她俩总是像约好了似的。
  “妈又不光是儿子的妈,她们姊妹俩到底想咋样,难不成还要我提根哭丧棒上门去请?”哭丧棒这几个字音就像哭丧棒一样嘟嘟地敲击着地板。
  “灵堂不能这么冷清,外人看见会说闲话的。”老大吩咐我,“你打个电话叫她们过来。”
  “小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她在哪儿?”
  我指了指老屋的方向。
  老大眉头拧得结实:“她还到老屋干啥?”
  “她不上老屋,上哪去?”
  “那你赶快去看看。”
  “我看是我看,你看是你看。”我盯着老大。
  老大转身出门发动三轮。
  夜色里,院门虚掩着,黑魆魆的走道尽头透出一片昏暗的灯光。屋门也是敞着的,母亲坐在椅上微笑。那是十几年前的母亲,面部饱满,目光和蔼。相框面前,摆着个横截去一半的南瓜,瓜瓤上插着三炷烧去大半的香。椅子脚下搁着个熏黑的破瓷盆,里面浮起一堆纸钱的灰烬。
  恍惚间,我们有两个母亲,一个在老大家,一个在老屋里。
  老大问:“这是哪个摆设的?”
  “我摆的!咋个了,碍着你了?”
  那声音,那语气,分明就是母亲。
  一种没法描述的东西,如蛇,如光,如火,从脚板嗖地蹿到发际,瞬间颠覆了时空,仿佛又回到了前天那个要命的早晨。待我的意识从错位的时空中返回,心口兀自咚咚乱跳。三外婆的提醒在耳畔回响。我定了定神,发现小妹睡在窗前的小床上,身上盖着母亲盖过的毛毯,额上汗津津的,头发散乱,面色惨白。
  “这是咋回事呀?”老大声音发抖,弓身凑近小妹跟前说,“你咋个啦,身体不舒服,我带你上医院,你冇吓大哥嘛。”
  “大哥?猪鼻子插大葱,冯志昌晓得要剐你干巴!”
  冯志昌?老大眼珠乌溜溜瞪着,快要掉出来了。那是死去三十多年的大舅。
  “母亲”全身抖颤,自言自语:“大王饶了我,我冇得办法,路上把钱丢了。我冇偷孙粉菊的钱,我是跟她借啊,会还她的。”
  孙粉菊又是哪个?老大的脸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腊肉。
  “是上村李大朗家媳妇,跟妈同一天老掉的。”钱金芬也赶来了,“你们还冇听出来吗?妈说的是含口钱!”
  “妈”?我在心里替母亲热乎了一下。
  老屋里钻进来五六人,都是隔壁邻舍那些堆着岁月斤两的面孔。钱银芬、钱玉芬也来了,站在一旁观望。她们无论到哪儿都挎着或者提着款式不同的皮包。   “拿碗筷!”隔壁的赵二婶驼背探过来。钱金芬开橱取碗,倒水拿筷,一声声二婶喊得比亲妈还亲。二婶先是在天地灵位前鞠了三个躬,将三支筷子握在掌心插入碗底默念道:“阿弥陀佛,苍天有眼,我等立筷问鬼魅,不知撞了谁的马路,拦了谁的桥头,不管药死的吊死的淹死的屈死的,无意冲撞,莫要见怪……”慢慢松手,可是筷子始终立不稳。
  二婶窸窸窣窣换到小床头又试了一遍,还是不立。
  “不是。”二婶看了钱金芬一眼。
  “不是?”钱金芬声音怯怯的,期待着二婶继续说下去。
  “是……”二婶弯出食指,指了指母亲的遗像。
  钱金芬觑了老大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风风火火出了门。几分钟后,院里嘀嘀喇叭声响,两尺高的一沓纸钱和一个大铝盆进了屋。
  “赶紧烧!”钱金芬吆喝老大。
  俩人并排跪在母亲遗像前,背对小床,划纸焚烧。钱玉芬也蹲下来身来,拿过几沓纸钱帮着划。橘黄的纸火在一屋人面孔上突突跳跃。“妈吔,丢了含口钱么你冇怕,我千万百万烧给你,连本带利还给人家。你冇吓我们啊,你儿孙重孙一大帮……”
  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从钱金芬竹节崩裂似的祈求声里我听到了实打实的恐惧。一个躺着,两个跪着。我们在这一头,母亲在哪里?看着小妹平躺的身子迷糊的面庞,听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积痰堵塞的声响,我确信母亲以神秘的方式回来了。母亲回来了,有啥可怕的呢?
  “乔生你咋不跪呢?”钱玉芬泛着化妆品油光的脸微微笑着问我,“都是亲生的,你也跪下烧沓纸说几句嘛。”
  一条从暗处飞来的眼镜蛇噬了我一口。虽然都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但我和这个记忆中不声不响的女人起码二十年没说过话。据说她如今家产上亿,在她公司打过工的人,包括老二和小妹,都领教过她嘴巴的厉害。现在,她冷不丁吐出一镖,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窘迫间,钱银芬抱着胳膊说:“人家兄弟间的事情,冇多嘴,用心看就是了。”
  钱银芬当然不是为我解围。那么,她要看什么呢?
  “妈吔,儿子冇得本事,只会出憨力气,一辈子看别人脸色吃饭,做不得一毛钱的主呀……”
  五十二歲的老大左右开弓,啪啪有声,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脸。那种憋屈,那番委屈,一声一声像柄钝刀,划开几十年的死皮老肉,把童年少年都给哭回来了。“儿子咋个对你,妈应该心中有数嘛。”他几度哽咽,换不过气来,极力要向母亲表白什么,却又似乎心有顾忌滞在舌尖上,“儿子错了,冇好好伺候过你,你想咋惩罚我都认了,只求你嫑再吓我们,让我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送你上路呀。”
  老大的额头磕在毛糙的水泥地板上,接连发出沉闷的响声。
  钱金芬的脑袋也不断点向地面,嘴里重复着老大的哀求。
  大哥,我在心里默念道,你也不容易啊。母亲生前念叨过,早些年,老大曾背着婆娘,时不时三百五百地给过她不少零花钱,说他的心肠还是好的,不黑。只可惜一辈子被婆娘捏着。
  我正想扶他,“母亲”却如弹簧一般立起来吼道:“嫑拿那个狗食盆来戳我的眼睛!”说完,门板一样噗地倒下去。
  “哎哟我的妈呀!”有人惊叫。
  “啥狗食盆?”老大扭头问他婆娘。
  钱金芬的头磕得更急了,发出一两声咚咚响:“妈吔,这个是新崭崭的大铝盆啊……”
  “哼,好体面的大铝盆!拎回去填你婆娘汉子的胃口!”小妹斜瞅着一对高高扬起的臀,那语气、动作和眼神,和母亲叠模叠样。她喉咙和鼻腔呼哧了几下说:“恁多年,好田好地哪块不向着你们?国家征收吃了十几万不知足,还黑吃黑算一个人把我埋了。长球本事了!就不怕算盘散架砸着眼珠子?”
  “姐姐,起来!”就在我听得满头雾水的时候,钱银芬放下胳膊,将贴在肚皮上的小包往后一甩,弯腰去扶她的姐姐。
  钱金芬屁股顶着脚跟,直着腰杆,不敢起身。
  “冇憨——假的!”钱银芬一把将她拽起。
  钱玉芬拍打着钱金芬裤腿上的泥尘说:“假的。”
  “假的?”老大迟疑着站起身,抬手来回抚摸额头,将指头放在眼前望。
  假的?一口冷气倒灌进我的胸腔。小妹也许会这样做——她似乎只能这样做。可是这戏该如何收场啊,收得了场吗?我该怎么帮你?
  这个冒失的妹子。
  钱银芬挺着肚子,一双家族基因明显的蛇眼,喷火器似的扫向众人,手臂一挥,指向小妹:“我告诉你们,这是个假鬼!”
  赵二婶像一只站立的老龟,看我一眼,叹气走了。
  “你们听她说话的声音,像吗?”她的目光像蛇信子一样不断在我和老大之间闪摆,“还有,你妈的半身是动不了的,你看她,一个鲤鱼打挺就直起来了。待我来审审她!”
  完了,这个曾经用高跟鞋将法警的脸捣出个窟窿的女人会怎么审?
  小妹没有动静了。她的剧本里可曾设想过这突如其来的情节?现在,她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如果三外婆在场,以她在村中的威望,钱家金银铜铁再怎么凶,还是要让几分的。但是,她会来吗?请谁去通知呢?我不能离开现场,也无法托人去请,还得故作镇定。怎么办?
  “哪来的野鬼,给我自觉一点,钱也烧恁多给你了,你带走就是,我们不跟你计较。从哪里来的,乖乖回到哪去。不然的话,”钱银芬逼近小妹,“我拿老虎钳掐断你的指头!用烧红的煤炭烫得你冒油烟!”
  我总以为耻辱、仇恨通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淡化、消解,但记忆这东西很奇妙,它一旦被刺激,立刻还原如初。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细雨绵绵的深秋(那时候我正念高中),钱家姐妹污言秽语,将母亲踩倒在泥泞里——从那以后,老屋院子里竖起了一道隔墙。
  我拦住钱银芬:“不管是啥子鬼,你这种做法,将心比心……”
  “乔生你误会了。”钱银芬打断我的话,“我懂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野鬼上身这种邪门事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小叔子就着过。那个野鬼比这个厉害几百倍,房子都差点被点着了。后来老公公拿了把老虎钳,夹住野鬼的手指,人才清醒过来。对待野鬼,心慈手软冇得用,得凶神恶煞!”   野鬼?钱银芬骇然的描述论证让我吁了口气。如此说来,小妹并不是装神弄鬼,而是被其他野鬼冒充母亲附体了。她不是肇事者,而是受害者。但也不排除钱银芬要借此机会收拾一下小妹,我得保持警惕。
  我没有理由再阻拦下去,否则便有做贼心虚之嫌,不打自招,弄巧成拙。
  钱银芬像钟馗一样立在小妹跟前,龇着牙齿:“哪来的孤魂野鬼,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冇招惹过你,你也嫑来为非作歹。收拾钱财赶紧滚。我从一数到三,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从钱银芬发飙直到现在,“野鬼”确实安静了许多,只是嘴唇发紫全身颤抖,喉咙里又发出那熟悉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老大往后退了一步。
  钱银芬乜了老大一眼,吊起嗓子喊道:“一,二,三——拿老虎钳来!”
  没有人动。
  钱银芬吼叫着老大的名字。
  老大看看他婆娘,又看看我,一只手绕到后背捶了几下。
  “饭桶一个!”钱银芬转过身,雪狐电闪,逮到了楼梯与柱子相交处挂着的那把核桃夹钳。她搡开老大,取下夹钳,一把扯起小妹的手臂,张开钳口,将她的中指吃了进去。
  有人嘴巴吓得合不拢,牙齿紧紧咬住。我感觉到攥紧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奇怪的是,小妹如同睡着了一般,任由钱银芬摆弄着她的手臂、手指。如果她真是装的,那需要多大的能耐和勇气,才能如此从容镇定?但不管是不是,这番苦头是逃不掉的了。
  “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冇逼我!”钱银芬撅着肥硕的屁股,如同红口白牙咬着尖刀的屠夫,发出最后通牒。
  我咬紧牙关,等待着小妹发出凄厉的惨叫。
  真是一声惨叫,不,接连几声,尖厉,揪心,伴随着重物摔落在楼板上发出的闷响,仿佛能感觉到尘灰四处扬起。接着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剧烈的扑腾撕咬声,吱吱的细碎的哀鸣,窸窸窣窣顺着板壁跑远了……
  几个女人妈呀妈呀地尖叫 ,捧着胸口惊魂未定,男人们愣着眼睛惊叹:“妈的,楼板都要砸穿了!这该是多大的猫多大的耗子?”
  钱銀芬身上的肥肉漾了几下,扭过脖子朝黑森森的楼口望过去。
  “钱银芬,你整球啥子?”
  钱银芬回过头,愣了一下,小妹已甩开她的手腕把手抽了回去。她撑着床沿,费力地坐起身,满脸迷蒙。
  “走了走了,这回没事了。”钱银芬哆嗦着手,将夹钳放到茶几上。
  一个年轻媳妇说:“快给她倒杯热水。”
  小妹眯着眼睛,一边伸脚套鞋子,一边朝人群里搜寻着什么,而后鼻子轻轻吸了几下,眼睛猛然瞪大:“妈吔——”
  又来了?她嘶哑的刚高上去又跌落下来的尖叫让我们放下的心复又悬在半空。她指指我,又指指老大:“你们——快——灵堂着火啦!”
  7
  我们觉得离奇吊诡的,并不是这场貌似突发的火。
  供桌上一支烧剩半截的红烛掉落在地——不知是风刮倒的,还是老鼠打翻的,引燃了一地稻草。老大他们急慌慌赶到时,一部分火苗已吃了棺材底下的大片稻草,另一片火苗如同看见咸鱼的馋猫一样正往白幔、挽联上窜,烟雾裹着灰屑在门口奔涌。
  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扑灭吓人的火势,扫除凌乱刺眼的灰烬残骸,老大喘着粗气说:“慢到一分钟,老娘就被火化了。那我也活不了啦。”
  钱银芬洗了把脸,轻轻甩着手腕,按摩着指关节说:“平平安安把老人送上山就是大吉大利。后天就出殡了,不能麻痹大意。”又指了指小妹的身影说,“鬼魂附体,都是冲着体虚多病阴气重的人上,得照顾好她。”钱金芬诺诺应着,递上一盒舒筋活血片,再三叮嘱让玉芬开车。
  “从今天起,各家娃娃各家带!”老大跺脚怒目,朝俩儿子开火,“妈个逼的,都啥子时候啦,昂头甩手一样不问,还有心思去打麻将!有谁想得起来照应一下灵堂?哪怕就是在里面玩手机玩游戏也不会有这档子事。”
  “老爹,话嫑说得恁难听,哪个一样不问了?门头上插着的莪蒿,不是我到火地沟去采的,你想得起来?”小儿子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张白纸展开,“我哪是去打麻将?我是帮你去打印《蓼莪》诗。喏,生字僻字都给你注上拼音了,抽时间读读背背,冇同去年那样丢人。”
  “龟儿子,柯察金笑话我也就算了,你也来碜我。”老大接过纸瞟了瞟,塞进口袋,“嫑以为做了这么点事,就心安理得了。”说完瞪着大儿子。
  大儿子红着脸,不住挠后脑勺。
  “人家娃娃才满月几天,你呢?”钱金芬把大儿媳妇数落了一通。
  老大不够解气,又打电话喊老二。
  钱金芬下厨煮了碗糖水鸡蛋,上面撒了芫荽,黄白翠绿,热气腾腾,轻手软脚端到小妹面前时,老二来了。老二边进屋边脱掉沾着猪食的手套,刚要开口,老大劈头盖脸堵住了:“嫑跟我说你家那一百多头猪!饿它两顿会死吗?真死了我赔,砸锅卖铁我都赔给你!”
  “砸锅卖铁?你本事大呢!”钱金芬放下碗,直起身,瞪着老大说,“你家有多少锅给你砸?再看你那截腰杆,今天这个椎突出,明天那个盘突出,你砸得动吗?”
  老二抹了抹额头上斜趴到眼角的几绺被汗水凝住的白发,想要开口,两行泪水顺颊而下,砸在新铺的稻草上。她绕着棺材检查了一圈,拿了块毛巾,将母亲的相框取出,捧在胸前擦了又擦,重新放在“福”字前面。
  小妹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蛋,脸上渐渐有了活气。老二坐在钱金芬让出的沙发位置上问:“咋回事呢?”
  “你冇看见那个场面,吓死人了!”老屋里发生的神秘事件被翻来覆去地描述、感叹、表演,钱金芬说得活灵活现,时而抚胸掩面,时而双手合十,但有关狗食盆的那一段谁也没提。
  “你可记得自己说了些啥?”钱金芬倾着身子,双手搁在膝盖上,不停地掰弄着指关节问小妹,见小妹眨巴着眼睛努力回想的样子,又问道,“银芬吼着扯你手膀子,准备用夹钳夹你指头,你可记得?”   “我一整天脑壳昏昏沉沉的,只记得做了好多梦,”小妹打了个嗝说,“我带妈去虹桥铺赶乡街。她竟然能走路了,买了一大堆魔芋,说大哥要讨媳妇了,办酒席至少用一百斤魔芋豆腐。结果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轮椅不见了。轮椅靠背后面的小兜里有五百多块钱呢。我急得一口气上不来,口里咕噜滚出一个东西,血呼里拉蹦蹦跳的一团。我仔细一看,妈呀,是我的心。我刚要去捡,妈一脚把它踢老远。我哭喊着跑去追,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大黑狗,一口叼起我的心跑了。然后就醒了,奇怪,那么多人围着我干啥子?”
  钱金芬掰弄双手,指关节不断地发出咔嚓声,眼角的鱼尾纹和笑容时起时伏。“要不我再给你煮碗米线?鲜肉、薄荷都是现成的。”
  小妹说吃不下了。
  “你咋知道丧房着火了呢?我记得那时候你已经醒过来了呀。”老大问。
  “我睁眼找鞋子,忽然闻到啥东西烧着了的味道。”说到这,小妹咯咯地笑,“我性子急,用你们的话说,动不动就鬼喊辣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灵堂烧起来了。”
  “这么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老大的脸色就像屋后的乌蒙山一样凝重,“银芬的判断只对了一半,前面确实是野鬼上身,最后是老妈附体。”
  钱金芬打着呵欠说明天要安排采购,我们便催促她快去睡觉。
  “好多年没吃过魔芋豆腐了。”老二半眯着眼,话多了起来。之前,她一直支着下巴不做声。“酸菜炒魔芋,开胃,爽口。”
  “用蒜苗炒又是另一种味道。”老大接口。
  那些年里,母亲靠种蔬菜,采苦刺花,磨魔芋豆腐,发豆芽菜,辛辛苦苦挣几个小钱,为我们生锈的肠子时不时抹上一星半点儿猪油蜂蜜。母亲的笑颜或愁容在我们的舌尖上生动如初。
  老大问到了狗食盆。“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的,到底是咋回事?”
  老二下巴斜支在膝盖上,白了他一眼说:“憨包都想得出来。”
  “你们就把我当憨包看得了,到底啥事?”他一着急,额上的皱纹像蚯蚓一样凸起。
  “那年你把妈接回家,早上才去,晚上就回,你就没想过原因?”小妹提醒他。
  “钱金芬记恨当年一个屋檐下的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好话好脸色肯定是没有的。反正不是她妈,我也懒得与她计较。”
  我走出门,确信隔壁小楼上已熄灯,无人偷听,才给他讲了狗食盆的故事。
  “这个烂屎养的!”老大的眼珠凸起,门牙将下唇咬进一半,“这么严重的事,妈咋不告诉我呢?”
  “不让说,临死前几天还叮嘱不让说。”
  老大眼眶汪了,咬住整个下唇,咬得越来越深,握着茶杯的手颤抖不止。我们刚要安慰他一下,他嗷的一声,双拳咚咚敲打着光头,嚎得像个娃儿。
  8
  哀乐的音量被拨到最大。
  下午四点,来自东南西北的鞭炮声陆续响起,提示我们前来吊唁的亲戚即将到达。我和老大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戚戚然跪伏于百米之外。一时间,唢呐锣鼓,丝弦箫管,吹吹打打,娓娓而来。花圈层层叠叠,遮蔽了院墙。鹿马狮象瞪着蛋壳镶嵌的眼珠,威风凛凛。
  饭后的堂祭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省视礼、敬香礼、初献礼,听先生讲二十四孝。每讲完一孝,我们便高喊一声妈吔,伏拜于地,叩首再叩首,默默将酒菜敬献给母亲享用。老大的膝盖不断地挪动,隔会儿右手就叉在腰间喘气。钱金芬扯了把稻草揉成个垫子递给他。终于讲完最后一孝,人人都吁了口气。道士发出指令:“孝子孝女,席地而坐,左手抚胸,诵《蓼莪》诗。”
  我们兄妹四人按照长幼顺序,一字盘腿坐地,左手抚胸,那样子像静坐打禅的僧人。我们的长辈,我们的家属,我们的晚辈,我们的亲友,村民邻居,在灵堂里挤挤挨挨站定,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们,那神情像监考的老师。柯察金也叼着烟站在老大一侧。
  道士的小铜铃摇响,我和老大领头念诵: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孝男: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孝男:瓶之罄矣,维罍之耻。
  孝女: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孝男: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孝女:出則衔恤,入则靡至。
  齐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这一回,老大没被一个字卡住,灵堂里的掌声持续了好久。柯察金亮出一包印象云烟,拆开封口,抖出一支递给老大,朝他竖起大拇指。
  老大接过烟说:“柯察金你夸我就是笑话我。人这一辈子,就背两回《蓼莪》,没有理由背不好。”
  “这可不一定,有人背两回,有人背三回,也有人只背一回。”柯察金说,“就看各人造化了。你福气大大的!”
  最后这一夜守灵,我们兄妹四人平平静静,在稻草地上铺了毯子,脚尖分别蹬着棺材两侧的方向,睡得踏实安稳。
  第二天正午时分,门前既是白花花的,又是五彩缤纷的,既是哀泣的,又是快乐的。我和老大在门外的祭桌前跪下,我们的左手被事先各自请好的长者抓住,绕到身后,掌心朝上,等着一根缝衣针从中指的纹路间扎进去。倏地一阵短暂的隐痛,滴血的手指回到面前,血滴落进酒杯,我们一饮而尽。
  血,酒,真是世间非常奇怪的东西,当它们组合在一起,灌入身体,我忽然有一种轻松解脱的感觉,仿佛欠下母亲的恩情已还了大半。
  灵堂内,小妹从麻绳绑扎的棺材上抱下公鸡,掐破冠子,用手指蘸了鸡血,点在金童玉女的额头上。她端起供桌上的饭菜,边喂边念道:
  哭一声来痛断肠,俑哥俑姐听端详。
  我母年老体又衰,染病一命归天堂。
  生前儿女未奉养,此时阴阳两相望。
  买你二人奉我母,勤剪指甲换衣裳。
  一日三餐要做好,不可粗心误时光。   ……
  竹篾撑起身形,彩纸糊出容貌,墨染的双眸朱砂点的唇,金童玉女似笑非笑。门外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鞭炮霹雳催发。小妹的声音和动作也变得急促了,再次喂饭菜,敬酒水,千叮万嘱,总是放心不下。有性急的抬棺人嚷着起棺,道士抬手朝外压了压说:“嫑急嫑急,母行千里儿也担忧。”
  最后一道鞭炮响起,道士向着苍天作揖,向大地泼酒,朝乐队挥手,朗声发号:
  “全体肃静!”
  “跪子路——恭送慈母!”
  于是孝子当先,母亲的儿孙媳婿依着长幼顺序一字俯首跪地,整个世界,天空,大地,时间,似乎都浓缩隐退了,只剩下此时此地正在行进中的葬礼。
  “盼颜回——默想音容!”
  然而一列动车由北而南不合时宜地呼啸而来,我们的掌心接通了大地的颤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大地的抖动和人的心跳出奇一致。在心地融为一体的震颤中,母亲的音容仿佛在山泉里浮现,清晰明澈。
  母亲的灵柩被套上龙杆,由八个男子分成两列,抬着从我们头上缓缓而过。柯察金一串紧接一串地燃放炮仗,丢买路钱的长者向另一个世界振臂高呼,买路钱盘旋飞舞,母亲回家了。
  乌蒙山下,月牙湖畔。
  拱形的雕着祥云图案的门头,两侧门框龙凤呈祥,石阶上立着一对狮子,碑顶额中挂着一朵红绸大花,这就是母亲的家了。日薄西山,钱家三姐妹高声招呼着送葬的亲戚帮工散去。地埂上面正在开花的荞麦被踩平了一片,纯净水瓶子、香烟盒子零落一地,夯平的坟身散发着鲜红潮润的气色。时隔一年,四个白色的身影又坐在祖茔草地上,背靠祖宗被茅草覆盖的墓身,咀嚼入土为安的滋味。
  经过一夏天的滋长,草坪厚得像地毯。
  “你可晓得背后靠着的是哪位祖宗?”老大问小妹。
  “晓得不晓得能有啥意思?”老二插口,“都是一场空。”
  “起码活着就不空。”老大来了兴致,“这座是曾祖,就是爷爷的爹;隔壁的那座是高祖,也就是我们爷爷的爷爷……”
  母亲入土了,她得以安息,而我们得以安心。安心,心安,真是一件奢侈的东西。“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这莪跟这蒿,还有那个蔚,是,又不是,到底是不是?”
  “哪有恁复杂,不就是抱娘蒿嘛。”老二瞥瞥不远处的沟谷,“呶,一蓬一蓬的,到处都是。”
  “传了几千年的东西,你以为恁简单?”老大缠在头上的孝巾散了结,他索性解下,搁在坟脊上,光头昂了昂,仿佛是被一对剑眉扯上去的,“这《蓼莪》诗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咂摸出点名堂来。开头几句,绕来绕去,意思应该是,莪与蒿其实是同一个物种,小的时候是莪,长大就成了蒿。”
  老二抬起一瓶纯净水往口里灌:“你老高中生还用得着咂摸?我小学三年级都没念完。”咕噜两声喉咙给呛住了,脸被咳得红土一般,“跟人一样,小时候离不开娘,所以要抱娘;大了就一蓬一蓬各顾各地疯长。”
  他们各执一词,目光都朝向我。在他们心目中,我是文化最高的人。然而我脑袋里除了赋比兴那一套玩意儿外,没什么拿得出来的见解,这让我颜面落地,只好手机百度:
  莪,也叫萝蒿、廪蒿,抱根丛生,像孩童粘连着父母的情状。李时珍《本草纲目》云,莪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康熙字典》云,始生为莪,长大为蒿。
  “哦,还真是这个意思!”老大晃着光头,乌黑水润的眼睛神采飞溅。长大就成了各顾各疯长的蒿?我们的目光碰了一圈,一些心知肚明的铁锈似的东西,簌簌落在草地上。
  “我没有照顾好妈。”小妹说,“我不该冲她发火。”
  我后悔在母亲临走前的一天没给她把臃肿变形的脚认认真真洗一洗;我恨自己在伺候了母亲不过一个礼拜后心里就隐隐产生的烦躁情绪……但我没有像小妹一样勇敢地说出来。我意识到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愧疚感会像癌细胞一样一点一点吞噬我。
  半蹲凝视,后仰望空,抱膝垂首,我们各自坐成不同的姿势,好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老大起身舒展身子,冷不丁一个趔趄,跌坐在太祖坟身尾部。我们吓了一跳,一起将他扶起。他龇牙咧嘴说:“这腰是越来越不行了。”
  他盯着在母亲西北面羊奶果枝叶下的一片空地:“将来我就在这儿吧。”
  “冇做夢了。11月1号起,全部火葬。哪里还有将来?”
  老大的头颅像摄像机一样,沿着祖茔扫了一圈说:“活一天算一天,走吧。”
  9
  院子是空的,轮椅是空的,床铺是空的,锅碗瓢盆是空的,灶台是空的,散落的衣物鞋袜是空的。我们的肩膀空了,心窝也空出白茫茫的一片。出则衔恤,那“恤”已经麻木凝固;而入则靡至,那“靡”却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无物不靡。
  小妹打扫屋子,正要去清除廊檐上疯长的一丛炮仗花,我说别动它。
  她找铲子要铲除墙上的青苔,我说别动它。
  “原模原样,干净就行了。”老二说着,拖把椅子靠墙根坐下。
  小妹愣了愣,将母亲的轮椅推进墙角,用白塑料布遮好:“嫑让雨潲着。”
  我们像坐在一个仪式里。老屋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不再有居住的属性,于我们而言,它只是一个梦,一个故事,一个念想。将来孩子们如果有追思祖辈的兴趣,可以随手一指——比如那段红砖隔墙,那个张牙舞爪的豁口,还有山墙上一溜儿悬挂的遗像,楼梯口钉子上挂着的核桃夹钳,摆放在墙角的轮椅……给他们讲述老屋曾经的呼吸和心跳,色彩和滋味。
  “给你们看样东西。”老二沾着泥巴的笑容打断了我的思绪。她伸直左腿,拈出二指,朝裤腰间的小兜里插进去。也许是裤腰太紧,她掏得很吃力,哈哈笑着连直了两次身子,才亮出一个火红的布囊,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
  正是母亲的含口钱。红布蒙出平整光滑的币面,金色丝线扎出燕尾形状,像一面小鼓,又像一枚飞镖。
  “啊,咋回事?”
  “那天早晨,掉车上了。”老二嘴角咧出一对喜鹊窝。   “那你……你为啥不赶紧放回去?”小妹大惊,舌头开始打滑。
  院门外有电动三轮车加速驶过,老二扭头望了一眼,酒窝里仿佛跳出两只喜鹊:“你说呢?”
  “哦,哦,哦。”小妹眼睛眨啊眨,让人担心眼珠会啪嗒掉下来。
  我嘬着牙花,学着她的样子哦了几声。三人仰头笑开了。想起那天早晨老大跪在母亲脚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样子,想到钱金芬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被小妹一句“黑痴”给怼回茅坑里——记不得有多久了,我们没这么无遮无挡痛痛快快地笑过,仿佛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如此说来,所谓母亲灵魂附体难道也是一场戏,一场由小妹自编自导自演的苦情戏?
  小妹反问我:“你还记得钱银芬是啥时候发飙的吗?”
  我仔细回忆小妹那天晚上的整个过程,她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母亲的含口钱丢了,她替母亲做出了应证,阴阳之间合情合理;狗食盆的往事,她替母亲狠狠敲打了钱金芬;包括她醒来后一边吃着糖水鸡蛋一边复述的那个梦境,都是抽向老大两口子的鞭子……只是说到地的事情,她指责老大黑吃黑算,我还没搞清楚。我那几亩山间薄地,实在没啥稀罕,他想吃就吃吧。
  “杨大杨二打成那样子,你冇看见吗?蓼莪都差点打出来了——娘老子气得喝农药。”小妹又急又恼,像没有耐心的老师在点拨总不开窍的笨学生。
  “地!地!地!”小妹抬脚朝地板上跺了几下,“祖茔附近的那一片地,开发商要征收了,十二万一亩!”
  脑袋像使用年限过长的CPU吃力运转,我终于转明白了。当初老大想秘不报丧,“一个人体体面面把老娘埋了”,乃是先陷我于不孝不义,而后顺理成章占有那笔可观的土地赔偿金。
  “我咽不下这口气。”小妹五官的棱角像浮雕一样立体凛然,“这口气不出掉,我肯定会被憋死。不教训教训他们,对不起妈,对不起全村子的人,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的心脏重新被悬吊在半空。这个冒失的妹子,面对关键时刻同盟解体,她毅然决然发起了一个人的战争。她舞着阴间的大旗,对战一群阳间的人精。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那是何等的冒险与搏杀?虽然事情已经过去,然而我仍然为她捏一把汗。要真被钱银芬识破了——我总觉得她差一点就识破了——钱氏家族金银铜铁如何放得过她?她们会往死里羞辱她,没有人敢为她辩护。她们将扛着母亲的尸身,挥舞着道义的棍棒,将小妹打得皮开肉绽无处藏身,让她一辈子背负恶名,永无立足之地。
  小妹昂起头,像油画里的董存瑞:“就算掉一根指头,我也要打败她们!”
  噼里啪啦,叽叽呀呀,楼板上又传来猫与老鼠或者老鼠与老鼠撕咬争斗的声音。我们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那天晚上,它们仿佛带着母亲的使命出现,恰到好处地终止了一切。
  “几点啦?”老二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一个人唱独角戏,太莽撞了。起码跟我吱一声,我也好帮着你演。”
  “切!”小妹哼了一声,“靠你那点藏含口钱的本事,能指望啥?害我为妈提心吊胆难过了好几天。”
  老二哈哈笑说:“不难过你会演得那么像?”
  沉默了会儿,小妹问我:“你敢保证你们兄弟俩不会同杨大杨二那样吗?”
  “怎么是他们兄弟俩?”老二瞪了小妹一眼,嘻哈着扬起嗓门,“嫁出去的姑娘也是有份的。婆娘汉子想独吞,得先过我这一关!”
  老二的脸是笑着的,眼神也是平和的,说出的话却像陨石一样把我的心窝砸出了一个深坑。那坑里很快就积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的姐姐,这个对老大两口子愤愤不平口口声声要主持公道坚决捍卫我利益的姐姐,原来心里也暗暗拨打着一个小算盘。按照父亲在几年前郑重立下的协议,按照代代相传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家中房产地产,两个儿子一碗水端平,各得一半。山不转水转,谁也没想到,环城公路通车,白纸黑字写在我名下的那两亩多偏僻的山地,眼看着就要变成哗哗脆响撩人心扉的钞票。
  小妹问得好,我能否保证兄弟俩——现在是兄妹四——不会像杨家兄弟一样差点把蓼莪打出来——只是,我们哪里还有机会再背《蓼莪》?
  我的姐姐,你要是不说出来,那该多好。
  我努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这就等于说,我认可了老二的诉求。
  喇叭嘀嘀响了几声,接着是电子娘嚷着“倒车请注意”。老二竖起耳朵,做了个住口的手势。
  老大一手提着茶杯一手拿着个卷了毛边的本子走进院子。
  他把丧事的支出情况一笔一笔报出来,总共花了五万八千多。接著,他报收入——国家补发给父亲死后次月的工资;民政部门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按月发放的生活补助;最重要的一笔,是母亲的养老保险,几项收入加一起竟然也近两万元。
  母亲竟然还有收入?
  老大竟然给母亲买了养老保险?啥时候买的?
  小妹起身给老大续茶。她提水瓶的手微微颤抖,瓶嘴险些对不准杯口。直起身,小妹顺便扯去老大肩膀上沾着的蛛网,轻轻拍打了几下。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就按照爸当年主张的协议办吧。”老大主动提到了房产、地产的问题,“只不过,你远在他乡,不可能回来种地。还如这些年一样,我替你种着管着。要是碰到征收,你凭心意办事,多少给我点辛苦费就行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等我开口,小妹咯咯笑着,替我把态表了。她的笑声像刚切开的藕一样,拉着汁液粉黏的丝丝缕缕。
  我的骨缝经脉里也吱吱地冒出又黏又白的藕丝。“辛苦费就不给了。我的地块要是被征收了,大家分了吧,嫁出去的姑娘也是有份的。”
  老大送到嘴边的不锈钢茶杯僵住了,缓缓移开,目光怔怔地朝老二和小妹扫了一圈,眼眶汪得像雨后的池塘:“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我们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湖边那几亩地,开发商已经来测量过几次了。估计能卖三四十万,可我做不了主,一毛钱的主都做不了啊。”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小妹的舌头又开始打摆子,简单的一句话泼泼洒洒湿了一地,“只要你过得好,不受气。”
  秋风骤起,推开虚掩的铁门闯进院子,呼呼摇扯着廊檐上垂下的炮仗花,门头上斜插的莪蒿簌簌落下几片枯槁的叶子。只要你过得好,不受气。母亲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说。这话太熟悉了,我们差不多听了三十年。现在,母亲再也不会跟我们说了——除非在梦里。
  老大弓腰抱膝的姿态和沾着泥土的皮鞋,让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我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10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让它永远埋在心里,千万冇跟人掏心。
  在小妹家住了两天,我一次次嘱咐她。我担心她那颗容易激动容易感动的心,一不留神,祸从口出。谁能保证说出去不会招来祸端?人心难测,世事多变,我们宁愿维护、珍惜眼前的静好岁月。
  眼看假期将尽,我订下了返程机票。
  老大打来电话:“不管多忙,快到老屋来。”他语气急促,神秘,似乎又有些小兴奋。
  进了院子,老大正和一男一女谈论着。他们的父母掐着日子喝农药死了。老屋里还剩一口棺材,这事我们早就忘了,不知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的。
  “一万二,帮帮忙。”这个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做工也一般,放在往常,五六千已经很实惠了。
  老大的声音有几分苍凉,摆摆手说:“趁人之危的事我们也做不出来,拉走吧。”
  邻居说,这一两天,上村、中村陆续又死了三个想睡棺材的老人。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消息,散一圈香烟躲开了。秋雨绵绵,和着远远近近的哀乐,纠缠交织,把村庄网得严严实实。在这样的气氛里,母亲的丧事仿佛刚刚开始。棺材,哀乐,蓼莪,有关死亡的一切一切,就如这千年万古的雨丝一样,融进天空大地,融入生前死后。
  站在院子隔墙的豁口处,我拍下被炊烟和岁月熏黑的屋门,一副薄薄的对联残留着浆糊草草刷过的面痕,映出门框暗黑的底色:思亲奈何天堂无子路,念母幸得梦里有颜回。横批是:哀哀吾母。
  斜插在门楣上的莪蒿,仅有的几片蔫叶附在枝条上,欲落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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