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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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历史,如花朵般只管开放却永远无语。
  飞来峰石窟雕像群,积孕了五代之后历代王朝的精湛艺术,将杭州这座古城的神秘,默默地掩隐在山水之间。
  一迈入灵隐飞来峰前的小道,迎面,便见它的笑脸——布袋弥勒石佛。从小便认识它,年复一年,我们相遇又相约,它一直、一直是这般快乐,静静地迎着我,静静地看着我一点点长大。我与他之间那种亲近和熟悉感,难以言语……童年那些快乐的回忆,仿佛都从弥勒佛和蔼的笑容里纷拥而至。
  我们杭州一代代的小伢儿,都来摸过这位笑老头。在杭州人的家里,总能找到一张某年与布袋弥勒的合影照片。此处的石岩经无数双手足攀爬已变成玉石坡,光滑似银如冰。到冬天下雪的日子,会用绳子阻拦游人接近。
  关于布袋弥勒石佛有个传说;1000多年前的五代后梁时期,浙江奉化有个长汀村。某年正月初一清晨,农妇张氏到江边取水,看到冬雾缈缈的河面上飘来一个木盆并听见婴儿的哭声。张家收留了这个孩子,取名“长汀子”。不知他姓什么,从何而来,又缘何到此大哭。长汀子成为一个永远的谜。顺水漂来的孩子少年时在本县岳林寺出家,取名“契比”,号“长汀子布袋僧”。
  小时候,我爬近过笑弥勒石佛的布袋,像希望从圣诞老人的口袋里得到礼物的孩子,总想看清楚口袋里装着什么礼物。当年聪明的石匠在弥勒佛的右手下,雕出一个圆圆的口袋模样。
  据说岳飞的儿子岳云曾感叹: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多少自在。而今天的我,真想告诉岳家小将和想从圣诞老人的口袋里得到礼物的孩子;世上没有一个有责任感的人能够放下自己的“布袋”。 世上仿佛也难有人能潇洒地放下,去任意地自在。
  当然,扛着袋子却能快乐大笑,才是真正的自在。
  


  (2)
  初春,沿着冷泉溪蜿蜒的水流,我独自一人伴溪而行。
  飞来峰山谷中,初聚嫩芽的绿树与朵朵绽放的红茶花,点缀着那尊尊玉色的石像。春天的阳光,年年与石佛们相约而来,是无语,非无语,在那绽放地阳光里,我分明听到它们阵阵笑音……
  或许这仅是元代的某个春日景象。
  为什么在元代短短十年间,飞来峰上留下了石像百尊之多?飞来峰全山近五百尊石像中,其中明确纪年的元代造像有近百尊。还有另一个疑问,飞来峰上,为什么唯有南宋时期没有发现一块石像题记,仅留下一龛具有南宋风格的布袋弥勒和众罗汉的大型群像?
  有两个名字浮出水面。一个是元代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一个是南宋宰相贾似道,他俩仿佛都是被杭州人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物。先说贾似道。雕凿布袋弥勒及众罗汉群像,需财力雄厚,有研究者认为,在当时条件下,这样大型的石像很可能由贾似道之类高官所造,而后世百姓无以解恨,便破坏了刻有姓氏官衔的造像题记。我觉得此说可以解释,为什么如此珍美的造像没有留名的悬疑。
  再说杨琏真伽。据说这个人在杭州元代初期历史上出现,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说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也出卖给菩萨。他一边令人发指地掘墓毁尸,盗南宋皇陵;一边在飞来峰造自家的菩萨,引进西域文化。
  他当时带来了藏传佛教的梵式粉本,命令工匠们照本雕刻。那些粉本上画的佛母大都上身赤裸,细腰肥臀,体态窈窕,再加上一面四臂或三面八臂这些典型的密宗特点,带来了广漠西域的张扬、直爽和神秘。这些佛母在江南越地的男人手下,栩栩如生。上世纪20年代,日本学者盘大定先生,曾来灵隐作了最早的考古调查,飞来峰石窟保存有年代最早、规模最大、雕造精美的藏传佛教石刻艺术真迹。藏汉石艺万里相隔,却在一佛之身相亲相融。
  杨琏真伽这个人,真的让杭州人世代不安,因为他竟敢把自己也并列在飞来峰石像之中。于是后世不断有人来找他,至今仍有好几个诛屠杨琏真伽石像的版本。明代文人张岱在《岣嵝山房小记》中说,他在飞来峰上“见一波斯胡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乃杨贼像也。怒而击之,投其首。”据记载,杭州知府陈仕贤1543年就已砸碎过杨氏石像。
  他的功应该抵于过吧,后人的发泄和怒气,他们默默无语地忍受着,如是个活着的对象,世人谁敢这般任性。能这般承受,也算是一种功德吧。
  在高念华先生主编的《飞来峰石像》图册中,第73龛是杨氏与两个徒弟的石像。此三人的头都是后补的,并且补过不止一次。
  此可为怒击者作证,也可为宽容者注脚。
  毕竟,杨琏真伽和那些石头一样真实。在岁月中,最终消融并解构。
  包容政治、历史、人心喜恶的,只有文化。
  中国文人仿佛向来疾恶如仇,但这又如何?之后,历代权威者不是都有给自己塑像的传统吗?远比杨琏真伽有更甚者也。
  在顿悟中,永远无语吧。
  冷泉溪对面的灵隐寺。
  


  (3)
  我为故事而来,我的困难是这些故事却藏在石佛的无语之中。
  从小到大,从春到冬,我一次次来看它们。虽然我是个杭州人,而对灵隐飞来峰上石窟造像群的渊源,仍然感觉迷雾重重。
  这清冷幽静的飞来峰山谷,深藏着神人之间的故事,隐在那些卷云雕花的石龛,薄如蝉翼的石裙,饱满欲滴的莲花和石佛们默默的微笑中。石窟造像群的成像时间始于五代,经宋、元、明、清近千年内完成;雕凿空间是在长约600米,宽约200米的山岩石壁之间。飞来峰高仅169米的山峰上,竟如此密集地留存着470余尊石像。
  现在飞来峰周围的石雕保存较好的,反而是山中静僻,鲜为人知之处。犹喜一座元代的水月观音坐像,双腿随意盘翘,手势优雅,身形略略弯曲,婀娜得自然,有飞来峰石佛中少见的妩媚,座下还有一朵姣好的荷花。那不知名的石匠,不止技法圆熟,把手里的活干到完美的程度,且心怀浪漫。
  是什么样的手雕刻了它们?
  没有回答。
  时间与空间,都在千年中沉寂。石佛像们只能在梦中,思念飞来峰那绝壁上一凿一凿清脆的回响声吗?那充满光芒的双手——为她们穿上美丽衣裳,为她们折好每一道衣缝,饰好每一枝清静圆满的莲花。
  那撞击的声音曾经叮当不绝于耳,却已是山谷中神人之间的绝唱——再难相约。所有那些伟大的石窟和石像,都是无名石匠留下的。
  是他们创造了历史。
  而五百年间的无名石匠们,能告诉我们这些石佛的故事吗?
  到这里来过的人,无不带着自身的问题。追寻历史的人则聚焦在石像本身。每个朝代、每尊石像都已被研究、破解、考据,给它们一一确定了身份。并且还寻找造像的施主,在遗存的石刻题记中发现蛛丝马迹——青林洞内侧悬崖上,第10龛“西方三圣”坐像旁边的题记中,可辨别出资镌造人的名字及年代:“常山清信弟子滕绍宗、左绍宗……广顺元年,岁次四月三日镌记”。这是飞来峰最早的有题记可证明的石像雕塑日月,属于古代吴越国时期。
  但从来没有人研究那些雕刻者。这些无名石匠,全部湮没在石壁更深处。是菩萨的面孔,石像的身后,收藏了石匠们的灵魂吗?他们还在那儿?
  青葱的山脉,寂静无应语……
  他们没有离去,从未走远,这些造像艺术创作者的身影,就在飞来峰石壁之上腾跃或如禅定般终日凿雕,他们紧握刻刀的右手背上落满石灰粉,遮盖了鲜活跳动的筋脉。在飞来峰的青林洞口,悬崖石壁上有些小方洞,三三两两上下错落。这些小洞是石工当年在峭壁上凿出的脚手架插孔。
  在玉乳洞口,终于出现一位清代石匠刻工的名字,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壁题记,上写:礼部右侍郎儀微阮元常来游此。吴厚生刻。
  西湖中的阮公墩就是这位阮元建造的,他和白居易、苏东坡一样,都是杭州的名吏,为杭州文化事业做过巨大贡献。这位吴姓师傅应该也是名匠的后代吧。
  


  


  


  


  


  (4)
  看到一张清代《浙江省城全图》,画着当时的杭州石匠弄,东出林司后、南出玉米巷、北为同安里、西为东桥河下。现在这区域已是杭州市的中心区。
  在吴越文化中,从来就有一支“世袭”而隐秘的石工队伍。他们雕刻自然之石,然后与碎石一起归于自然。眼前,这座飞来峰低矮、亲近,石灰质山岩尤其容易雕凿。因而从一开始,这里就成了平民百姓的信仰寄托与表达之地。《淳祐志》中说,南宋时,石匠弄和东桥河一带是“后军寨西门”,驻扎着岳飞的部队,年轻力壮的石匠都参加了岳家军。
  我寻找他们的后代——石匠的后世传人,杭州曾是手艺人的城,皮匠、木匠、铁匠、金匠、铜匠、砖瓦匠。你看,这些匠人都雕琢着天然之物,却唯独石匠,与自然最亲近的一行,成了最被遗忘的一行。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失落角,就像前面说的布袋弥勒石佛,在那个石袋子里,你寻找什么都能找得到。我居然在城中找到了那条“石匠弄”,那个石袋仿佛正在展开,引着我一步步进入石匠们隐秘的往事。
  传说中,杭州石匠弄是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个小伙叫石娃,以凿石雕像为生。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叫花妹,绣莲花能闻到荷香。石娃和花妹相爱,村人帮助他俩中秋夜成了亲。为感谢乡亲,石娃在山上凿来石块,铺出一条五六百米长的石板路,这条石路就叫做“石匠弄”。而今天在玉乳洞看到留印的那位清代吴姓师傅,或许,就是传说中石娃的后代?
  石匠弄现在是新华路林司后的一条极普通的小巷,跟它相连的巷儿名字也很配,叫池塘巷、柳营巷。三五位老婆婆坐在小竹椅上,聚在巷弄口荫凉处,扯古聊今。
  一阵风,穿过春日新绽绿芽的柳树梢,摇曳中,那巷、那石路、那小竹椅上的她们,仿佛是千年前就坐在塘边柳下的婆婆们……
  杭州,这个城最灵异的就是,你在最喧哗的街道上,比如环北市场、柳营巷,你在西湖边的绿山人海之中,突然就与它相遇:
  —— 一个时空的故事,永远静谧、深邃、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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