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位时间的“同情”兄

来源 :星星·诗歌理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CW888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画家丰子恺说:人有三种生活,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对应这三种生活的,分别是物质、艺术与宗教。
  文学无疑属于第二个范畴,而诗歌的魅力又是独到而无穷的。在这个世界上,诗歌迷住了很多人,毫无理由,毫无征兆。我和散皮都在其中。
  最早看到散皮这个名字,出于直觉,还以为是一位80后的朋克青年,而他诗歌作品的风格也强化了这个判断——他的诗有着明显的后现代感和轻微的嬉皮士风格。不管怎么说,這名字乍看起来觉得不大严肃,有解构生活的嫌疑,还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京剧唱腔中的“西皮流水”。
  但是,当我后来见到诗人散皮时,获得的印象却远出最初的预料。生活中的他,居然是一位面目瘦削、白净少语、温文尔雅的中年人,透彻的目光里有隐隐的询问,平静的知晓与和善的睿智。
  他诗歌的写法,有着和他实际年龄明显不符的新潮感,语言上刻意追求口语化和支离感,而主题多涉及日常生活场景的所视所感,并由此生发开去,同时让情绪自由而快速地流动其间,然后,作品似乎自然而然地得以生成。正如诗集的名字《镜子里的影像谋杀了我》所示,现代生活的荒诞与无常、躁动与迷乱,在这些作品中沉淀或者凸显。
  然而,读完整部诗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些有关时间的诗作。
  可能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人生的时间在他的体内已有相当积累,因此,他对时间的存在、变化以及流逝,都有切实的感知、感受和痛觉。
  单是在这本集子里,写到“时间”的作品就为数不少:《时间的种子》《一缕时间》《煮时间》《时间,或者自在》《时间之虫》《时间的过往》《时间,无处不在》《时间,一望无际》《时间,假借的名义》《时间,并没有两样》《时间之门》等等,占据了大约十分之一,可见诗人对时间主题的迷恋和执着。
  在时间面前,诗人的眼睛有时会“瞪得像天空一样大”,偶尔也会“化作一缕时间,沿着窗玻璃逃逸”(《一缕时间》)。
  在他笔下,时间是会生长的,也是会发光的:“最细小的都是时间的种子/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时间的种子》)。
  在他看来,时间无处不在,时时在啮咬着自己的生活:“时光所能占据的空间,或大或小,像一枚虫子爬出小洞”(《时间之虫》)。
  在时间之水的流逝中,我们一点点老去,时间也就一次次死去,且了无踪影:“寻找时间的尸体/或许是一道艰涩的数学难题”(《煮时间》)。
  时间给我们带来存在,也带来虚无和忧伤:“有时把明天拿出来看看,看着看着就会忧伤”(《另一个世界》)。甚至时间还会带来“错误”的人生:“你的人生斟满了酒/忽然,拿起了别人的酒杯”(《时间,无处不在》)。
  他一路寻时间而去,最后,却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镜子》:
  昨夜,黑暗终于战胜了光明
  照亮生活的电之魂骤然停止呼吸
  我见,自己秉烛而来
  黑魆魆的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错愕瞬间爬满烛光映照的脸
  刀刻一样雕塑了另一种真相
  秉烛之手,微微颤抖
  我见,一只手想要扶住黑暗
  有谁在喊我的名字:回来
  像在寻找字幕,我
  对突然而至的神谕惊诧不已
  在诗人笔下,时间是恒常的主题,而镜子是时间最后的归宿,直接指向莫名的死亡:“里面的人似乎刻意在复制我的生活/却把我的生活布置成谋杀现场”(《镜子里的影像谋杀了我》)。
  小说《围城》中,方鸿渐和赵辛楣同时爱上苏文纨。所以,钱钟书先生就戏谑地称两个人为“同情兄”,意为有着共同的情人。
  从这个角度看,散皮兄和我,应该算作“时间”的同情兄。我几年前曾经出过一本诗集,就叫《时间之心》,而散皮兄对时间的书写和思考,远甚于我,显得更有生命感,更为紧迫,也更为哲理与抽象。我为能遇到这样一位“时间”的同情兄而欣慰。我表达的是《时间之心》(诗集名),他去叩的则是《时间之门》(诗作名)。
  有一点意外,是我在读这部诗集时发现的。那就是,在不同的分行形式里,别的诗写得强弱各有不等,但凡是用两行作为一个段落的,都写得不错。比如《街景(一)》《冬日》,再比如《诞生》:
  灰色天空释放一抹淡淡的蓝色
  跋涉中的背影辨不清方向
  谁跪下,双膝生出石头的根
  头颅长满变幻的云
  裸露的心与海一起跳荡
  每一次停歇都是一次造山运动
  水沿着山势
  找到飞行的形状
  风无定所
  模仿闪电穿过无尽的狂野
  对具体的生命而言,它的时间有着标志鲜明的两端,一端是诞生,另一端是死亡。在散皮的诗中,既有对“诞生”的观照,更不乏对死亡的思考:“感谢造物主,死亡/原来是把现实搬进记忆的方式”(《清明稿》)。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让你丢失未来,而在于让你没有了过去。实际上,遗忘是死亡的一种形式,贯穿于整个人生。”
  从这样的向度上去考虑,散皮诗中关于死亡的探究,颇有些接近米兰·昆德拉的意味:
  背着书包,奔跑的孩子
  突然停下,回望门口送行的母亲
  你的手被牵了一生,时有闪电
  沿着手指划过心脏
  你目光看到的都是树梢
  云彩之下,没有蓝天
  说过的话在直立行走
  遇到沟坎都会自动停留
  最后一篇纪实小说。站在门口
  看着招手的母亲,就在一瞬
  ——《死亡》
  而这样的“死亡”又像是“诞生”。
  因为一直深切地关注时间、诞生和死亡,久而久之,在他的眼里,连那些山野间的坟墓都充满了异样的疼痛感:“这些坟丘,纷纷低沉下来”(《邻近的痛》),“这些隆起的坟丘/提醒着大地的痛//想起手指的温暖/突然飞来一阵明亮的黑”(《一阵明亮的黑》)。   从那些诗中,我们不仅能触摸到诗人出自内心的疼痛,而且还能感知到作者精神上的迷茫与纠结。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精神世界充满深刻矛盾的人。这些矛盾有时会内化为精神的困顿与对立,比如痛苦与欢乐的对立,生与死的对立,甚至是写与不写的对立。有时候又表现为诗歌艺术探索上的混杂,比如创作题材的城市、乡村与幻境,创作主题的时间、诞生与死亡,创作风格上的叙事、抒情与解构等等,不一而足。
  也许正是这些精神与艺术纠结的无序与深藏,才给他的个别诗歌带来一些值得商榷和警惕的影响。比如在《因为穷,才有意义》、《今年夏天的不同》、《新年展望》、《时间,并没有两样》等诗作里,理念的东西表现得过于明显。还有一些诗作,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来,作者总是想去说明一些道理或思考,而这种说明恰恰悖逆了诗歌多以形象表达意愿的初衷。
  在另外一些如《庆功宴》《最后的忠诚》《9月3日,这一天》《惊恐,抑或抗议》《宝强,挺住》等作品中,作者试图去把握和传达现代社会中一些让人不解的场景与现象,而且通常用带有明显后现代意味的情绪和句子来处理,但这些情绪和诗句之间的融合度如何,尚有待商榷。
  当然,他在诗歌写作中遇到的这些问题,有的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下许多诗歌写作者面前普遍存在的。
  在越来越多变、越来越难以把握的现代生活中,人们很多时候都像他诗中所写:“三两个戴眼镜的盲人,依然四处触摸生活/看不见鸟鸣和孤独”(《街景一》),诗人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好在散皮“是一个有故乡的人”,他一直都在努力通过诗歌踏上回乡的路,尽管有时候会被“厚厚的围巾/裹住了归途”(《冬日》)。而这个他梦萦魂绕的“故乡”,在现实时空里是老家的乡下,在精神的视域则是存在本身。
  可喜的是,有时候他有能力完全超越各种困扰与纠缠,将“归乡”之途清晰无比地引向属于他的世外桃源:
  一大早我就忙于布置风景
  三间木屋坐落在山脚下,树枝
  做成的栅栏环饲四周
  山顶上,一架风车凝固成照片
  即便我说有风,也不再转动
  半山腰,曲折的山路透出一点白
  其他的段落走进了树丛
  春天还没把往事全部遮蔽
  两只飞鸟在风车的上空,飞行状
  但一动不动,时间
  被截取了视频的一片,正好
  站在山坡
  向阳的一面
  走出柴扉的我,大约
  是未来的某一天
  一只狗,走失于画面之外
  我把风景设置返回老家的途中
  所有那些静止的
  都在发生
  ——《春日素描》
  在丰子恺所说的三种生活中,散皮先生至少拥有了前两种。这是诗歌对他的厚爱,也是生活對他恩赐。而第三种境界,还需要有更多的诗歌“同情”兄和他一起,共同去寻找、发现与融入。
  那是一条通向灵魂故乡之途,所有过往生活中“镜子里的影像”都会如影随形,跟着诗人一路悄悄向前。
其他文献
宁静之心  读李少君的诗始于论坛时代,记得有一次跑进他的博客,还曾大谈了一通浙东山水诗人大小谢。当时我发现,在对世界的统摄能力上,小谢胜于大谢,谢朓的语境具有史事与世事整合的景观,心灵的涵盖力不仅在自然和人生直接经验的维度上,还在另一维度,即吸纳社会生活之后的时空之思,这就给了我启迪。  《尼洋河畔》显示出李少君诗歌的一个创作特色,在事物之中,又在智慧之内。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生活场景的
期刊
广西诗坛的“独行侠”  广西诗坛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以“扬子鳄”“自行车”和“漆诗歌沙龙”为代表的民间诗群,“相思湖诗群”“南楼丹霞”等高校诗群纷纷亮相诗坛,他们或是强调诗的本土性,或是以给生活“上漆”的态度,拒绝浪漫抒情与粉饰生活,或是以高校为阵地,聚集广西诗歌的新生力量,探索新的诗语……盘妙彬在此背景下进行创作,但却始终游离于诗歌群体之外,他因极具个性的创作风格而被称为广西诗坛的“独行侠”
期刊
1  在川渝两地的诗人中,蒋雪峰其实是一个充满幽默感的机智的青年。他滔滔不绝的口水常常通过那部酒醉后被他摔来摔去的小灵通猛烈地灌向全国各地——很多倾听的耳朵灾情严重;很多写诗的夜半鬼哭狼嚎。而蒋雪峰的玩笑总是从自己开始,那些促狭的话语和酒醉后的豪情,带给兄弟们的除了欢乐还有悲凉:首先,江油并非天涯,它亲切而温暖;然后,江油堵满了伟大的寂寞,因为它无法承担诗人蒋雪峰的巨大孤独。  我所能够勾画的场面
期刊
读张慧谋的诗,如看天地间翱翔的鸥鹭,鸣声在耳,翔影在前,上下蹁跹灵动,穿插,衔接,弧线,祥光,由灰白而渐白,而终于与白云融为一体……多么神奇、神秘。欣赏鸥鹭的目光被牵引着,由近而至远,飘逸,杳渺,悠然神往,内心却留下了鸥鹭飞过的划痕……那是一片白,永远定格在天地间,那是一种玄妙的感悟,打开生命境域的层级维度。  读张慧谋的诗歌的时候,眼前便会闪现他的身影:清癯,儒雅,温和,满身的书卷气息,却又平和
期刊
这是一个焦虑的时代。这也是一个自我迷失的时代。作为独立的个体生活在群体的丛林里,以此确立和建构着自己的身份信息,并被这些身份符号赋予生存的意义,是突围抑或缴械,终究难逃身份塑造的“外壳”。每一种身份宛如一张张名片,携带着大量的政治、经济、文化信息,折射出个体在时代滚滚向前的潮流中的生存处境。读完本期“新现实·星现实”栏目的诗作,我们可以窥见这些作品呈现出的个体身份焦虑与生存困境。  个体身份的建构
期刊
诗歌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和姿态介入现实,诗人如何在个人与社会的维度上建立诗歌伦理关怀,把对自己的关怀扩大至对社会的关怀,勇敢地承担起诗人的使命,这是我们现在乃至未来都必须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值得欣慰的是,当下很多诗人正在逐步复归写作伦理,将关注目光深沉地投向那些被很多人遗忘和漠视的社会角落,重新翻检出被遮蔽的生活真实与生存真相,用同情、理解和关爱去修复曾经一度紧张的诗与现实的关系。  “她的灰尘飘过她
期刊
1  在这“人生的中途”,我常常感到無话可说,有时则是厌倦于说。有多少东西是没有被说过的?面对没被说过的,是否应该沉默?如果不是,又该如何说?翻译于我,常常等于用别人的语言,说点自己的话;或者,用自己的语言,说点别人说过的话。但是,这依然不乏困难。  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里,引用18世纪初一位名为迪博的神父的话说:“凡能被一种语言优雅地表达的感受和思考亦能被其他任何一种语言优雅地表
期刊
著名诗人马培松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已经有了极为出色的成就,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的文学积淀和创作经验。其诗歌作品涵盖广泛,包罗万象,其作品多次在《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潮》、《人民文学》、《诗选刊》、《诗林》、《芳草》、《诗生活》、《汉诗》、《中国艺术报》以及美国中文诗刊《新大陆》等重要刊物发表,并收录于《中国2012诗歌精选》、《中国星星诗刊五十年诗
期刊
诗歌是艺术,医学是科学,两个领域似乎并不存在交集。但是诗歌和医学又似乎自古就相互关联,交织在一起。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既是音乐与诗歌之神,又是治愈之神,在诸如“伊利亚特”这样的故事中,他被描绘为缓解瘟疫的使者。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战国时期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其高超的诗赋艺术更是与中医药相互交融,比如《离骚》中的诗句“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其中留夷与揭车,杜衡与芳芷皆是中药香草名。再比
期刊
韩东是“第三代诗”中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他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温柔的部分》、《明月降临》等成为当代先锋诗的经典;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开启了“第三代诗”语言探索和试验的先河,余风所及一直影响到当下新诗;尽管韩东主持民间刊物《他们》的时间不长,但一直坚持“民间写作”立场,积极争取话语权。韩东是“第三代诗”以来有影响和有争议的诗人。韩东的新诗书写,坚持日常生活体验和开掘,自觉与时代宏大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