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疑处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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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绍振先生对于曾经风行全国的“满堂问”发出质疑,正本清源,提出师生平等对话。教师不能主动告知,不能系统讲授,几乎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教条甚至行政规范,最极端的是竟有教育行政部门规定,教师讲授不得超过十分钟,提问必须达到四十二次以上。满堂问如此风靡,表面上是教师长于提问,实际上恰恰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是提问只重形式而不计效果。提出问题是思考理解、分析深化的前提。值得反思的是,我们一堂课上提出少说十个甚至多达几十个问题,就能推动学生主动思考,进入深层分析了吗?
  一些提问,就算不是早已为学生烦厌的无谓纠缠,也只能是表层滑行。即使有的问题有启发性,学生又有多少理解、分析和思考的时间呢?因而,问题的提出不在乎多少,而在乎精深。抓住要害深入挖掘,是孙绍振文本分析体系的核心。孙绍振提出文本结构是立体的,第一层次是表层的时空有序推移,第二层次乃是情志的脉络,第三层次乃是文学形式规范。第二层次是文本最深邃的奥秘所在,与表层是显性的不同,它是隐性的,需要具体分析才能突破表层深入揭示,而段落大意和变相的段落大意,只能是从表层到表层的滑行。
  要具体深入分析,就要从文本中发现内在差异和矛盾。有些教师在讲《木兰诗》时,提出问题:花木兰是什么样的人物;学生答:英雄。这样的问题就是坏问题,几乎是废话。如果问《木兰诗》哪里详写、哪里简写,这好像比较深入了,但是仍然没有接触文本的深层。因为,这个经典文本的价值并不在英雄,也不在详写与略写,而在于这是个女英雄。阅读最大的遮蔽,乃是读者心中有一个现成的观念——英雄都是男的,“英雄”的“雄”本身就暗示男性,而《木兰诗》的价值,就在于对传统文化观念的颠覆。因为是女英雄,重点才不是打仗,而是女性承担起本来应该是男性保家卫国的职责,胜利以后,才不像男性把富贵返乡视为理所当然,而是以平民身份享受亲情,特别是恢复女儿装,引起同行男性惊异,表现女性在心理细致方面的优越。问题不在多少,而在于层次深化,揭示出隐性的情志奥秘。这位教师在学生回答是英雄时,接着问什么样的英雄?如果学生说,英雄当然是英勇善战的,聪明的教师应该即兴继续问,为什么写正面涉及战事的除了行军(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和宿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只有两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奇怪的是,别人牺牲了,她平安归来了。她的战绩当然是有的,但是偏偏不正面写,而是放在归来之后(策勋十二转)侧面一笔带过?这样的简写是由主题决定的。
  当前文本分析浅问题、空问题满天飞,原因在于停留在表层,因为表层往往是天衣无缝的、水乳交融的,可以说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一来,教师的职责则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问题在哪里呢?在文本隐性的差异和矛盾中,也就是与平常想法不一样的地方,即阅读初感特别精彩、特别新异之处。这其实并不神秘,有时光凭直觉就能感到,只是往往电光火石瞬息而过,未能抓住不放,深入分析而已。例如许多教师讲人物时,往往离不开所谓肖像描写,这似乎没错,如在《祝福》中,“我”第一次见祥林嫂,就有比较完整的肖像,几乎众口一词说,这个描写很生动,但是生动在哪里却没有说清楚。原因是没有提出问题。鲁迅说过,刻画一个人物要简练,最好办法是画眼睛,而不是画头发,但这里一开头就写了头发:四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就要分析,鲁迅画眼睛的说法意思是有特点的关键细节,一般地说,头发量大而且质同,比之眼睛是缺乏特点的,但是四十上下的人头发花白了却是有特点的细节。这就值得写了。在这里,鲁迅也写了祥林嫂的眼睛,脸上本来没有生命迹象了,只有眼睛间或一轮,才显得是个活物。这就说是,生命衰弱到了极点。接着写,问到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期待回答时,眼睛里却放出光来。这个特点就很深邃了,那就是残余的生命最后的凝聚。
  许多教师的提问之所以没有深度,原因就在于不敢正视鲁迅所说和鲁迅所写之间似乎有矛盾,更看不出就是鲁迅所写也含有隐性的矛盾,抓住了这个矛盾,分析就可能打破一望而知的表层,深化到学生一望无知的深层,不必再在那些表层的明知无效的伪问题中折腾。
  要深入第二层次,就要把作者隐藏起来的,若隐若现的情志提取出来。这就不但要看到作者写了些什么,而且要看出作者没有写什么。例如,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就没有什么肖像描写,却花了许多笔墨写长妈妈的名字。长妈妈的名字为什么值得写呢?因为,她的名字太不像名字了。本来,中国人对名字是很郑重其事的,男性的名字寄托着光宗耀祖、志向、情操的理念,女性的名字渗透着屈原香草美人的象征意味,故多草字头。长妈妈这个女人,却既没有姓,也没有名。她叫阿长,可鲁迅特别说,“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不姓长而叫阿长,那应该是她的绰号,可能与她的体形有关,然而鲁迅又说“她长得黄矮而胖”。一个人没有名字,说明什么呢?说明她在生活中没有地位,太卑微了。这在鲁迅看来是悲哀的,可谓“哀其不幸”。更特别的是,这个名字是别人的,随随便便就加到她头上,她居然不反抗,坦然接受,这说明她太没有自尊心了。此谓“怒其不争”。通常一线教师对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耳熟能详,但那是抽象的概念,只有在文本中分析出来,才有活的生命,对于学生来说,不但有理解,而且能推动感受的深化。
  从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经典文本中找到分析的切入口,就是对于理论家来说,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对于中学一线教师当然更难。这不但需要理论的功底,而且需要具体的操作能力。在这里,我觉得重提一下孙绍振先生的比较法,是很有必要的。分析的对象是差异和矛盾,发现差异和矛盾最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比较,有比较才有鉴别。要找到差异和矛盾,就要有个参照系,才能分析对象。其实,比较是人类思维形成概念、判断的最根本方法。例如,我们说,这是绿的,就是和其他非绿的颜色比较的结果。没有比较就不能形成概念,也不能形成起码的判断。懂得一点哲学的人都知道,一切现象都在其系统之中,对任何现象都不能孤立地看,否则即便得出结论也是缺乏意义的。如这个人很高,这样的判断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要看其是和什么人相比,如果和姚明比,就可能是错误的,如果和孩子比可能是正确的。   孙绍振将之具体化为同类和异类两种,最重要的是同类比较,在他主编的教材中,总是把相近主题的文章,组合在同一单元。例如,在“秋日”的单元中,他别出心裁地把马致远的悲秋和刘禹锡的颂秋结合在一起,让学生在差异中看到不同文本的个性;在“亲情”单元中,将《背影》中父子爱的隔膜和梁晓声在母爱的理解中成长形成对比。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把《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放在一起。原因不难理解,两位挚友在同样的政治失败中受贬,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果按这个逻辑,则永远不可能快乐,不管什么时候都很难确定天下人已经快乐了,这说明范仲淹政治上失意时在自励,欧阳修则以与民同乐而自得,这说明,即使在逆境中,也还应该尽可能造福百姓,并与之一起享受生活之乐。
  对于一线教师来说,比较可能是共同的愿望,但是往往不能落实,原因就在于比较要在不同的文本中间找到某种可比性,而这种可比性却淹没在主题不同、风格不同的文本中。人们往往就被这种不同迷惑了。孙绍振提出,比较分为两种,一种是异类相比,这类文本,可比性不是现成的,例如,将鲁迅的小说和冰心的散文相比,这不是不可比,但是需要比较高的抽象能力,在不同中抽象出共同性。对于一线教师来说,更可行的是同类比较,前文所举范仲淹和欧阳修、朱自清和梁晓声、马致远和刘禹锡的作品,就有现成的可比。朱自清的父子之爱是有隔膜的,而梁晓声对母亲无私的爱是有一个顿悟的过程的;马致远的秋日是断肠的,而刘禹锡的秋日是比春天还有朝气的;范仲淹在天下快乐以前自己不可快乐是一种为民为国的自励,而欧阳修的乐则是与民同乐。许多一线教师,常常苦于摆不脱老生常谈的套话,就是因为受个案单篇所局限。孤立地阅读,没有参照系,不能发现差异,则无法突破表层。比如,李白来到洞庭岳阳的诗:“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孤立地阅读这首诗,好像没有多少话可说,无非是李白恨不得把洞庭湖水都变成酒。这是多么浪漫,但是如果把杜甫同样来到岳阳楼的诗拿来比较一下:“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杜甫来到岳阳楼,是如此之悲痛。光凭直觉就可以看出两个诗人个性的不同,再联系到他们的经历,李白是因为入永王李璘的幕府,被判流放夜郎,在政治上、道德上陷入孤立,杜甫在怀念他的诗中这样形容,“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是一旦中道遇赦,就又似乎青春焕发起来。杜甫在安史之乱并没有犯过任何政治错误,没有任何政治心理负担,可是他到了岳阳楼,却和李白相反,想到的是战火纷飞,国运危艰,骨肉离散。两篇诗作的风格差异如此之大,分析就不难深入。
  进入深层分析层次,同类相比有相当的广泛适应性,并不限于整篇相同,有时,在看来非同类的作品中,能灵活地取其一端相近。如杨绛的《老王》最后结束于“愧怍”。许多教师的分析也就到此为止,但是,孙绍振则取惭愧一端与巴金的《小狗包弟》相比,杨绛两个字的“愧怍”在巴金的《小狗包弟》中则是具体到可以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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