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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高桥睦郎年过八十,头发与胡子花白,活力不减。在首届广州国际文学周最后一天的观光行程中,他走路带风,裤腿卷了三卷,双手紧握帆布包肩带,空包随步伐在羽绒服夹克上轻微抖动。每到一处,他左顾右盼,好奇的目光从镜片后射出。42岁因一场车祸跨过写作瓶颈后,高桥睦郎的创作力愈发旺盛,在气温近20度的广州冬日清晨,他一口气写了20首俳句。
高桥睦郎已经出版36部诗集和诗选集,10部短歌俳句集,3部长篇小说,4部舞台剧本,30部随笔和评论集,并在美国、英国和爱尔兰等国家出版数部外语版诗选。
高桥睦郎21岁就出版了处女作《米诺托,我的公牛》,但这本朋友集资发行的诗集未给他带来任何经济收入。第二本诗集《蔷薇树、伪恋人们》高桥睦郎邀请名诗人谷川俊太郎作序,这部诗集坦率地讨论了男性同性恋的欲望。当时,男同的描述通常只出现在色情书籍、医学文献或闭门讨论中。
研究高桥睦郎作品多年的美国教授、高桥睦郎回忆录《十二处远景》英译者杰弗里·安格尔斯评价它“用高度程式化、富有创造性的诗歌语言表达了情欲,将许多人可能认为‘粗俗’的主题提升到了‘高雅艺术’的境界,高桥从本质上挑战了日本社会将某些‘不得体’主题置于可接受范围的倾向,并在此过程中提供了战后日本文学对同性恋欲望进行的一些最清晰、理论上最具煽动性的探索——近20年来,日本主流文学很少涉及这一主题。”
高桥睦郎的直言不讳吸引了作家三岛由纪夫的注意。他邀请高桥睦郎共进晚餐,并为他的第三部诗集《沉睡、侵犯和坠落》作序,由此开始了两人六年亦师亦友的同性情人生活,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三岛由纪夫切腹自尽。
三岛由纪夫自杀后,高桥睦郎动了辞职的念头。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业余时间写作。老板建议他暂时放弃专职写作,并减免了他一半的工作量。之后十年,他每周只上两天班,直到版税能够负担生活才辞职。版税成为高桥睦郎主要的经济来源,但在日本,他的书并不畅销,还得养活一个比他小近四十岁的同性伴侣。
汉译者田原认为,高桥睦郎的诗歌带有深沉元素和悲剧意识,在战后日本诗人中并不多见。
高桥睦郎诗歌的这种特性被评论家认为与他的悲惨童年有关。高桥睦郎1937年生于日本福冈县北九州市,在战火中长大。出生105天,父亲因急性肺炎去世,第二天,四岁的大姐因脑膜炎死去。二姐被送去姑姑家抚养。高桥四岁时母亲与情人离开日本去天津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高桥生活动荡,辗转于三个亲戚家。每次谈到幼时经历,他都说那是“地狱般的童年”。
文字是高桥睦郎童年时的唯一陪伴。小学二年级,老师布置写诗的作业,他因此写下人生第一首诗。四年级,每天自习课时,他会花至少两小时写一些动物童话。
性是高桥睦郎日后致力探寻的母题。与性如影随形的时空、生死等宏大命题渐渐进入高桥睦郎的诗歌。2018年,高桥去希腊生活了两个月,13岁看到阿鲁库曼诗歌埋下的草蛇灰线终于在64年后具象为一本有关希腊的诗集,于是他再次感叹诗歌中时间的不确定性:“一首诗具体花费了多少时间是不可思议的。”
高桥拥有一座依山傍海的“古宅”,用别处老房子拆下的木料搭建,每根木料都有上百年历史,因为“新家幽灵是不会来的”。吃饭用的是明朝的碗碟,“这个盘子是古人用过的,我用这个盘子能够间接和他们交流。”家里没有电视,高桥也不用手机、不碰电脑。
高桥暴露人前的性格与他的文字大相径庭。看过高桥睦郎童年回忆录《十二处远景》后,三岛由纪夫说:“天哪,我不知道你是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中长大的。我想你是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无论如何,你年轻时的痛苦似乎没有以任何方式与你同在。”
81岁的高桥睦郎看起来仍然天真,笑声爽朗,眼神澄澈,爱开玩笑。对童年,高桥睦郎回甘多过痛苦,“全人类都应该认为,自己是不完全的存在,人在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没带任何东西,年龄不断增长、知识持续积累,但人还是空白,也许81岁的我还不如少年时期的我。孩子有充实的一面,快乐天真,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自己变得充实,其实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他在《死去的少年》中表达了他的人生愿景。那首诗中,少年最后变成植物,轮回成另外一个青春期的声音,“这是我理想中的一种活法。”
晚霞
高桥对幸福和战争的早期记忆都与母亲的背影有关。两岁时,母亲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奶奶家后面的石阶。一只手撑着他,另一只手拿着小锅,每走一步,粗糙的金属都会擦过高桥的脚踝,他的腿因此冰凉。这是高桥记忆中与母亲联系极为紧密的时刻。 四岁的早春,母亲化了妆,穿着和服,抓着一个用紫色折叠布裹着的小包裹,告诉他,“我要进城去,乖一点,像个大男孩一样等我。”家门前的小路在小山丘上起伏,母亲的背影时隐时现。高桥一直看着,直到母亲的背影消失。“妈妈消失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她回头看了看,转过身去,又回头看了看。每次,她都向我招手。”三个月后,奶奶告诉他,母亲去了中国。
“我的幸福和战争就像天堂和地狱一样针锋相对,而母亲的背影代表了两者之间的分歧点。母亲的背是岔路口——一边通向天堂,一边通向炽热的深渊。”
炽热深渊指的是“地狱般的童年”。高桥开始随奶奶生活,奶奶整天在外工作,只在中午回家做饭。离开时,高桥抓着她哭,她安慰说“你现在是个好孩子了”。如果高桥继续哭,她就警告说,“你再哭,我就把你扔进池塘里。”晚上,奶奶重复讲传说故事,它们大多残忍血腥。在这些故事里,老太太的头一次次突然被砸碎。寄居在姑姑家时,二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二人以表姐弟方式相处。姑姑讨厌他母亲,却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好几次把他一脚从二楼踢下去。
多年之后母亲回到日本,与他相依为命。但成长的缺失让母子二人之间产生了隔阂。母亲情绪不稳定,时常对高桥爆发出敌意。用针缝衣服时,她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拉到榻榻米上。看到高桥得了60分的小学一年级试卷,她会拿着硬木算盘狠狠砸他,算盘珠子在房间里飞得到处都是,血从脑袋中流出来。高桥偷吃芋头根,她会把高桥连同他的衣服扔进初冬的海浪里,将他关在门外。
做这一切时,母亲禁止高桥喊叫,房间隔音差,会引来邻居侧目。“你想哭就哭,但不要出声。”高桥只能持续啜泣。家在海边,憋住哭声时,海浪清晰可闻,现在他看到大海,还会条件反射地停止呼吸。
但他从未怨恨母亲,“她惩罚我不仅仅是因为她爱我,想让我做得更好。她的血液里涌起了一股怒火,难以控制。我的行为只是引发了愤怒。”高桥默默哭泣时,母亲也会流泪。
“在某一时刻,她的暴力开始带给我平静,就像和她一起共进晚餐,交换一个微笑,或者得到一些善意。如果是一些力量使她产生敌意,那么同样的力量也使我流泪。我们俩是一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暴力的鲜血中携起手来,一起走到聚光灯下。就好像我们在一个歌舞伎的舞台上,这是我们自己发光的时刻,我们走在高高的、血淋淋的舞台上,从幕后走到前台。正如她的暴力背后有仁慈的一面,她的暴力也是一种特殊的、秘密的圣礼,只属于我们自己。”
但母亲从不允许别人欺负高桥。每次他和同学打架受伤回家,母亲都会飞出屋子,闯进打他的同学的家里打骂,直到对方的母亲出现,引发大人的争吵。“人们聚集在一起看她们辩论。马车停了下来,邮递员也停了下来。毫无疑问,他们都怀疑地看着我母亲。这位母亲曾经像对待继子一样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现在却为保护自己的儿子发疯了。”
高桥也开始保护母亲。邻居龟井是个酒鬼,喝醉了在走廊对着他家屋门大喊:“情妇!你这个情妇!”在母亲反驳后,这位恶邻冲进高桥家中,抓住他母亲的头发,将她摔在地板上。高桥看到这一切,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盘子,一个一个砸向龟井。龟井身上滴着水,脖子上淌着血,拿起一把斧头扑向高桥,高桥光着脚冲过门边满是灰尘的地面,飞向外面的落日。
两人在山间土路上跑,邻居在窗口张望。夕阳染红了天空、窗户和路人的面庞,高桥感觉到一股悲剧气氛:在那美丽的日落时分,我和龟井正在进行一场生死赛跑,斧头挂在我身上,几秒钟后,我的头就会裂开。
他顺着一条下坡路拼了命地跑,回头看,龟井在入口处停下来,斧头在他手中无力地晃来晃去,脸在暮色中模糊了一半,看上去异常悲伤。这场生死赛跑以高桥的胜利告终。
晚上,母亲沉默不語。从那以后,她不再有暴力行为。她对高桥的男子气概感到满意。“我怀疑,当我采取积极行动保护她时,她就不再把我看作软弱的小男孩了。她已经看到了我成为一个男人的明显迹象。”
时隔多年,高桥依然记得那天的夕阳,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晚霞,它带来了高桥的成长与母子的和解,“它把天地照得无比灿烂——那血腥的晚霞,美丽得像悲剧一样——把它的热情能量传递给了我们所有的血管。它流进了母亲,流进了我,甚至流进了龟井,带着它所有凄凉的忧郁。”
性
高桥睦郎对性开放且坦荡,毫不避讳在大巴上谈论性史,带点自豪地说:“我最多同时有十个情人,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有,我从来不会搞混,并且将每一次约会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们各有各的好。”
高桥睦郎生活在福冈县北九州一个海边小镇,他认为,大海的包容与广阔让居民们对性的态度极为坦然。
正式的性教育在小学六年级,母亲把他叫到面前,告诉他花有雄蕊和雌蕊,蝴蝶也有雄蝶和雌蝶。母亲拿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女性身体和男性身体构造图,告诉他,女性体内有一个黑暗而温暖的地方叫子宫,每隔二十多天,就会有一种叫排卵的可怕事故在黑暗中发生。他明白,如果男人释放出的十万个精子中,有一个遇到那个意外,这个意外就会产生生命的种子。母亲手里的棍子快速地来回移动,那块石墨在家里棚屋的混凝土地板上划出了污言秽语。“她在教我关于人性——关于世界。也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知道故事的哪些部分,还不知道哪些部分。也许她觉得她必须教我,认为那个特殊的时刻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最后母亲问他:“你明白了吗?如果你明白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她告诉我要离开幼稚性欲的海岸,穿越黑暗而古老的河流,来到人类的海岸。换句话说,她是在告诉我要融入这个世界。”
中学一年级,他读到阿鲁库曼的一首诗歌,讲自然万物都在沉睡之中,大山在沉睡、瀑布也在沉睡、贝壳也在沉睡,他不懂其中深意,但热血沸腾,“我觉得那是一首性爱诗,性不只是性交,性交之外的性是存在的,性是一种普遍的概念。”当性与诗歌在高桥面前相遇,文字成了他无法剥离的存在。 对高桥睦郎来说,性冷淡的瞬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在81岁的高龄。随着年纪的增长,性和性交变得深刻,超越肉体的精神性交出现了。“对我来说,只有性是美好的,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性。广义上说,性是我和他者发生关联,并不单指人,也不单指性交。“
性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是战胜孤独,“没有孤独一切都不会诞生,因为在孤独之中才会感觉到彼此完美的一面。做爱的时候也许是最孤独的时候,那个人的快感跟我的快感没有任何关系,尽管两个人非常相爱,但也是平行的状态,不会交叉的,他爱我我爱他也是平行的。交叉只能是错觉,这种错觉会让你觉得好像得到了交流,但是真正的交流是无法获得的,尽管双方都很和谐美满,但这只是对方的孤独和这方的孤独偶然发生了一致性,“
三岛由纪夫
三岛自杀那天,高桥办公室收音机播放的音乐节目突然插播临时新闻,一遍遍重复作家三岛由纪夫闯入东京新宿区市谷自卫队驻屯地东部方面总监室。平日里广播提到三岛都称三岛由纪夫氏或三岛先生,直呼其名太异常。高桥与三岛的交往办公室里的同事皆知,常务经理默许他停工奔赴现场。
路上,高桥打了电话给筱山纪信,对方拍摄了许多三岛的照片,电话那头说都结束了,三岛死于剖腹,已经有报道。
他去了筱山的工作室,和另一位摄影师矢头保碰面,三人准备了威士忌,在三岛等身裸替写真前敬酒,大家沉默对酌。回家后的深夜,高桥睦郎心头涌起某种安宁:三岛先生他终于放下了。
高桥所熟知的三岛由纪夫一直处于一种过分在意周遭环境的紧张状态之中。私下会面,哪怕是夜里,三岛也要戴着墨镜,“三岛先生若不因世人的眼光而紧张焦虑,那他一定会无法忍受那种怀疑自己是否存在的恐惧吧。”
自我矛盾是高桥在三岛身上感知到的最强烈的部分。三岛是一个女性化的人,但对外总表现出男子汉强势的一面。体弱多病,但早早走上健身之路。说话难听,但内心柔软。与世界尖锐对立,但与具体的人接触又很平和。
1963年初见时,三岛刚结束健身,穿着一条紧绷的便裤,套了件低胸半袖T恤,大开的领口能看见壮硕的胸肌和体毛。“这身行头实在修饰过度,十分刺眼。”高桥看到的,是一副故作姿态的孤独可怜相。
在他看来,三岛在肉体上自卑且存在感稀薄,因此不断创作,但这并不能填补心中的虚空,于是他转而追求肉体的完美塑造,开始健身并练习剑道。 与此同时,他走向婚姻,这是“通往世人认定完美小说家”的第一步。高桥记得三岛说过“不结婚就拿不到诺贝尔奖”。他时常对此感到困惑:不被认可又如何?得不到诺奖又如何?比起这些,诚恳地活着不是更健康吗?
“三岛先生一边享受着所谓健全的男女性爱,同时又在内心从属于同性恋的性爱与社交世界,三岛先生好像常常惧怕这一事实暴露在世人面前。这是绝对错误的。他伤害了太太和孩子。我希望他摘掉面具作为一個真实的人来生活。但是我理解他,像他这样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人也有自己的沉重枷锁,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
三岛由纪夫的矛盾在诺奖颁布后迎来了一次打击。当时日本舆论一片“日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应是三岛”的呼声,最后三岛的恩师川端康成获奖。三岛由纪夫飞奔到川端康成身边祝贺,但事后对高桥说:“如果不是川端而是我得奖,日本的年功序列制估计也要摇摇欲坠了。在这之后,我再没机会得到诺奖了。下一个得奖的会是大江(大江健三郎)。”
在高桥看来,没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三岛自杀的原因。“他写小说一般先有结尾,怎么通向结尾,他会反复思考。他的人生也是这样的方式,早早就决定了自杀的结局。”高桥记得,三岛20岁就加入了一个切腹组织,离世当年还拍了一系列名为《男人之死》的写真。如果获奖,带着诺奖光环的切腹,会让三岛的存在感攀上顶峰。
三岛自杀第二天早晨,高桥睦郎看着报纸头版三岛与森田的断头照,脑中浮现的是初中二年级第一次看三岛作品《星期日》的结尾——游玩归来的情侣在拥挤的站台上被人挤下去,被正好驶来的临时列车碾过,碎石上整齐排列着两位情侣的头颅。“对我来说,那与其说是冲击,倒不如说近乎安心。”
现在,高桥睦郎还会经常想起他,“像他这样不幸的人太少了。”
(参考资料:《亦真亦幻的三岛由纪夫》《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感谢田原翻译,感谢刘翔宇、钟阳、吴月在采访中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