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两个屯

来源 :章回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196651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农村的日子就像一本没头没尾的旧书,翻过来翻过去,总也翻不完。高兴的事刚过去,苦恼的事跟着来,可日子总是在盼望中接着过。

第一回 黄牛任劳无怨言 黑狗顾家有闲心


  牤牛河从小兴安岭余脉发源,蜿蜒曲折地流淌过一片片山林、一道道沟壑,最终归入浩浩荡荡的松花江,方圆百里就成了属于北大荒范畴的松花江大平原。
  在离桃花镇二十里之遥的牤牛河两岸,遥遥相对有两个屯子。特别有趣的是这两个屯子的名字,一个叫黄牛圈,一个叫黑狗屯。两个屯都离河边不远,都不大,几十户人家。成立人民公社时,两个屯子拼成一个生产大队一个党支部,起名叫兴旺。河南沿的黄牛圈叫一队,河北沿的黑狗屯叫二队,大队部设在黄牛圈。
  说起这两个屯子的来历很有意思。
  往回数一百年,松花江大平原这一带还是片富饶的荒甸子,“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落在饭锅里”。那个时候真是有个山包就有成片的林子,有个水沟就有成群的鱼虾,走道落下的种籽,回头就长成茂密的庄稼。就为这个,连年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不断的山东、河北的穷苦人都举家跋涉几千里来到这里,图的这儿好活呀!
  就这样,几十年的工夫,牤牛河两岸逐渐形成了很多屯子,屯子名不用说都知道是怎么来的。比如说:狼洞井,炮手屯、兔子窝……
  黄牛圈这个屯子在牤牛河南沿。早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一个山东的义和团小首领李大个子在战败之后拖家带口地来到这儿落脚生根。老家的亲邻听说这儿日子好过,便纷纷举家迁来。李大个子他们刚来到这儿时,都是刨荒种地,日子好过了一点儿以后,就各家凑点儿钱,买了一对黄牛犊。落脚的这地方水肥草旺,几十年的工夫,小牛成大牛,大牛生小牛,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个十几座马架子、土坯拉和辫茅草房,大小几十号人组成的小屯子,家家都有了黄牛。有牛做帮手,家家又多开了不少荒地,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就为这,领头来的李大个子就给这个屯子起名叫黄牛圈。那么些年,外边很少有人进来,里边也很少有人出去,没有什么玩的也没有什么热闹,一年四季都显得很冷清很僻静。人们忙活了一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晚饭后,大人孩子聚在门前,看成群的家雀从房脊上旋风一样掠过来掠过去,听成排的燕子站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唧唧唧喳喳喳地呢喃歌唱,看老鸹遮天蔽日地在半空盘旋“打场”。一种特殊的风景就是家家都把黄牛牵出来,一家人带着老牛进行拔河比赛。那个热闹劲儿赶上过年唱大戏了。
  李大个子老家在山东,祖辈都喜欢养牛,而且养的都是黄牛。拉犁种地赶集,全仗着老黄牛出力。家里的老人总是告诉晚辈,说黄牛不但忠厚、吃苦耐劳,而且懂得报恩。李家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老汉在集市上看到有人把一頭瘦弱的黄牛卖给了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拿刀要杀的时候,老汉看到黄牛哗哗地流下眼泪,他心中不忍,就花钱把牛买下带回了家。经过精心饲养,黄牛很快恢复了健康,帮老汉家里做农活很卖力。老汉很喜欢它,常和它说话,把自己的高兴事和烦恼事都说给它。黄牛好像能够听懂老汉的话,高兴的事它就眼睛发亮,直劲儿点头;烦心的事就低下头,眼里浮出泪水。过了几年,老汉生了病,家里没有钱,老汉的儿子要把黄牛卖给屠户。老汉宁可自己不治病,也不忍心把牛卖掉,但他拦不住儿子。他看着儿子把牛拴上要牵走,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就在这时,那头黄牛突然挣开绳索,跑到老汉面前,双膝跪下,哞哞叫了几声,回头向墙上撞去,撞得头破血流,倒地而死。老汉的儿子找来屠夫,准备把牛扒皮卖肉,没想到开膛破肚后,却发现了一大块比金子还值钱的牛黄,老汉用卖牛黄的钱治好了病。
  李大个子把这个故事带到黄牛圈,告诉每家每户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的黄牛,不能光让它出力干活,还要把它当成家人一样。因此,黄牛圈的牛都很壮实,繁殖得很快,有的一家就养了四五头。
  日子过得都挺富裕。土改时工作队进村,按照划线定成分,一垧地、一头大牲口,一辆车算为一件,平均一人够上三件以上为地主,两件为富农,一件为中农。因为黄牛圈家家都有几头牛,村里就没有贫雇农了。工作队没法发动群众开展斗争,只好让外屯人来“扫荡子”。因此,这个屯家家都挨了斗,一时弄了个清锅冷灶、屌蛋精光。李大个子就在那一年瘫在炕上了。可是,没过几年,黄牛圈又红火起来,到大跃进开始的那几年“自然灾害”,周边的屯子都饿得眼睛瓦蓝,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可是,黄牛圈不说家家囤里有粮缸里有米吧,也没见着谁家吃糠咽菜。就为这个,不光从关里跑来的“盲流子”说死说活地要落脚,就连方圆几十里的本地户也剜门子盗洞地往里挤。赶到全国农业学大寨时,黄牛圈又一跃成为全省的高产先进典型。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领导来视察,外地来取经,队部的三间筒子房,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奖状锦旗。屯里人为这都觉得老光彩了,人人都美得脸上像擦了粉似的直冒光,就连那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走路腰板都拔得溜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为啥好?俺们屯人都是属黄牛的,干活哞哞的!”
  和黄牛圈隔河相对的黑狗屯,名字虽然有点儿不中听,却也叫得挺贴谱。苟老大从河北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儿,啥也没带,却带了两只黑狗崽。想不到还真带对了,黑狗屯在河北沿,离山近,野牲口经常下山,黑瞎子和野猪进地里祸害庄稼,狐狸和狼溜进屯里祸害鸡鸭。就为了防备这些野兽,家家都想养狗,三十几户人家养了近百条狗。当初屯里就有两只小黑狗,黑狗下黑狗,到后来满屯都是黑狗,叫黑狗屯就再恰当不过了。
  老话说得好:玩狗斗鹰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浪荡公子。苟老大在老家时就是个玩狗的老手,他啥活都不干,就靠养狗给他挣钱。他不是靠繁殖狗卖狗,而是拉场子斗狗。斗狗跟赌局押宝一样有输有赢。最兴盛的时候,长江以南的斗狗人都慕名前来。这些人带的都是体格壮硕相貌凶狠的洋种狗,而苟老大出场的都是看着不起眼的见人摇头尾巴晃的本地狗。下赌注的人一看就认定了输赢,都把赌注下在洋狗身上。说也怪,谁也不知道苟老大给他的狗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上场就变得凶恶无比,被咬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也毫不畏惧,最终,再壮的狗也会在它面前精疲力尽、败下阵来。就因为这个,苟老大住的那个村子差不多家家都养了狗,他的日子过得也挺滋润。可惜,好景不长,八国联军进占北京,路过那个村子,村里的狗不识好歹,冲着洋人又咬又叫,惹恼了洋人,一顿乱枪把狗和人都打死了,一把火把村子烧得溜干净。苟老大很侥幸,那天到别处去买狗崽子,回来的路上听说村里出了事,抱着两只狗崽子,跟着逃难的人群下了关东。   黑狗屯养了这么些狗,又离山边这么近,就经常有狗叼回跳猫(野兔子)、野鸡什么的。还有几条狗合起来咬住过半大野猪的事。屯里人得了这个甜头,就动了用狗打猎的念头,就是打狗围,领着十几条狗进山,让狗圈住野猪,扯耳朵,咬屁股,狗仗人势,人仗狗势,逮回个野猪是常事,个别时候还能逮住黑瞎子、马鹿。时间长了,屯里形成了几帮打狗围的,占了全屯人的一大半,竟没人上心侍弄庄稼了。
  黑狗屯人靠着打狗围,又有肉吃,又有乐趣。可是,吃完了,乐完了,啥也没攒下,屯子里没有几家过上富裕日子,反倒养出了一帮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懒蛋二流子。不用说,土改时黑狗屯就出了很多积极分子。他们眼气黄牛圈人日子过得好,眼气不是羡慕那么简单,这里就含着嫉妒恨,等到“扫荡子”时,黄牛圈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
  “扫荡子”是土改时的特定名词,就是本屯斗争地主老财时,怕本屯人碍于情面斗得不狠不彻底,就让外屯人来批斗,也就是用暴力手段找出藏起来的金银财宝,称为挖“浮财”。
  黄牛圈被黑狗屯扫荡得很干净,家家都定了中农以上的高成分,黑狗屯人高兴地满载而归。
  当初,苟老大领着几户把黑狗屯定在牤牛河北沿,是看中了这里有山有水,还有大片的荒地。靠河有鱼吃,靠山有柴烧,靠地有饭吃,这是一块难得的福地啊!可是山边的荒地长有很多小树棵子,树根子满地串,开荒用镐刨很费力。黄牛圈建得早,看他们有困难,就带着牛来帮他们开地。为了便于他们出行,黄牛圈人还在河边放了一条小船;到后来黑狗屯人多了,又架了一座木桥,能过负载不太重的车马。有一年发山洪,牤牛河出槽,把黑狗屯全淹了,黄牛圈又騰出十多间房子,把黑狗屯几十口人接过来住。刘大脑袋家的二小子去河边玩,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正巧被在河边放牛的李大个子的儿子李乐田看见,虽然他不会游泳,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李乐田被水呛了肺,咳嗽了半个多月,不能下地干活。想不到土改时,黑狗屯人到黄牛圈来“扫荡子”,谁也没有手下留情,就是刘大脑袋把李大个子打得起不来炕的。就为这,黄牛圈有人说黑狗屯的人都是疯狗,不分好赖人,逮谁咬谁。到后来,从农业合作社到人民公社,有意思的是上级要两个屯子拼成一个生产大队。按常理说,原本两个屯子结着疙瘩,拼成一家一定会很别扭。可是,李乐田领着黄牛圈的一伙人敲锣打鼓地到黑狗屯转了一遭,黑狗屯不少人加入了队伍,变成了喜庆的大秧歌。接下来,顺顺当当地选举了大队干部,黄牛圈的李乐田当了大队长兼一队队长,黑狗屯的刘金贵当了副大队长兼二队队长。
  黄牛圈和黑狗屯名义上是一个大队,实际上经济都是独立的。平时,两屯人明面很少来往,暗地里都摽着劲儿,有些事弄得很滑稽。学大寨那几年,生产队打的粮食全都得交公粮,然后再从国库往回领返销粮。每年冬天国库门前交公粮的车队都像长龙似的排出几里地远,有时得排上几天才能交上。这时候,黄牛圈就会出动十几辆黄牛车,每辆车都是一头牝牛驾辕,两头牤子拉套,牛脖子上都挂着绸布红花。黑狗屯出动的清一色是狗爬犁,一个爬犁装两袋粮食,两只狗拉套,一只黑狗,一只狼狗串,二十来张爬犁在雪地上跑得很轻快,赶爬犁的人挥鞭吆喝,狗们快乐地欢叫,好不热闹。这一队牛车和一串狗爬犁就成了冰天雪地里最有生气和暖意的亮丽风景,让送公粮的人们在无奈和严寒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欢乐。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每年正月十五,黑狗屯都会在牤牛河上放蜈蚣风筝,就是成串的风筝加一个龙头。当地人叫龙上天,预示一年好兆头。十丈长的蜈蚣放起来力量很大,用的都是筷子粗的麻绳,几个小伙子坐在爬犁上被风筝拽着跑,后边跟着十几张狗爬犁,两个屯子的孩子都坐在爬犁上,沿着河道尽情地跑。这时候,两个屯子的大人们也都赶来看热闹,一个元宵节过得孩子大人都像一家人似的那样开心。
  庄稼人淳朴、庄稼人憨厚、庄稼人宽容,就像脚下的黑土地一样,生长着庄稼,也生长杂草,收获的却是勤劳的果实,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
  这正是:
  两个屯子一个村,不是远亲是近邻;
  牛哞狗吠寻乐趣,黑土养育庄稼人。

第二回 父为乡亲不违心 子顾集体舍私情


  当初领着大伙来黄牛圈落脚的李大个子,大伙都拿他当主心骨。他落炕后,他的儿子李乐田就成了屯里的领头人。
  土改过后不到半年,上边下来文件“纠偏”,就是土改有些事搞得过火了,没有雇工没有剥削的农户大件多也不能定为地主富农。这样一来,黄牛圈的高成分人家就又变成了团结依靠的对象,李乐田也成了第一批发展的党员对象。当然,成分是改回来了,但是被分走的土地牲畜却没法再返还回来了。这样,河北沿的黑狗屯在河南沿占的黄牛圈的土地就一直延续下来。
  李乐田继承了老辈的许多优点,人高马大,吃苦耐劳,重要的是他仗义,自己家有一口吃的,就不让屯里一个人饿着。
  李乐田还有一点叫屯子里人都佩服。他媳妇在土改时受了惊吓,疯癫了两年,又病倒在炕上两年,他一直尽心尽力侍候到死。家里上有一个窝吃窝拉的老爹,下有没成年的儿子,既当儿又当妈,还当着村支书,里里外外忙活得脚打后脑勺。好心人瞅不下眼,劝他再找个老伴,他死活不干。
  大跃进开始不久,人们就疯了,到处放卫星,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有的地方吹得说麦子长得能托住小孩。李乐田性子耿直,地产多少粮就报多少数,一下子就成了全公社保守落后的典型。公社派来工作组,在黄牛圈召开批判会。工作组就一个人,是个小伙子,原来叫岳峰,刚改了名叫岳进,在公社当秘书。那时候,上边下来的人不论官多大,都是钦差大臣。山东人倔,李乐田不服劲儿,跟他拍上了桌子:“打不了那么多粮,硬要往高了报,那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岳进说:“得,就凭你这个落后劲儿,就得撤了你职!”
  李乐田说:“我昧着良心说假话痛快了嘴,让乡亲们跟着饿肚皮,这个官你让我干我也不干!”
  岳进说:“好,明天我就让黑狗屯的刘金贵来当……”   话音还没落地,人群里走出来个小伙子,高门大嗓地说道:“不用他,我干!”
  说这话的就是李乐田的儿子李保地。他走到台上,跟岳进说:“我爹年岁大了,思想跟不上形势。我念过中学,有文化,让我干,我一定会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把兴旺大队变成全公社的标杆!”
  台底下的人没等他说完,都鼓起掌来。屯里人不傻,李保地是在大伙眼皮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他当头怎么也比刘金贵强。
  岳进见全村人都拥护,再看这个小伙子满脸自信,意气风发,就说:“好,看你决心很大,你就领着大伙好好干吧,干出点成绩来,将来是大有前途的!”
  李保地说:“那我就当大队长,支书还让我爹干吧!”
  岳进说:“不行,这支书也由你干!”
  李保地说:“我还不是党员呢!”
  岳进说:“没关系,大跃进嘛,啥事都可以跃进,你先干着,回头填个表,拿到公社批一下就行了!”
  李保地就这么像玩似的走马上任了。
  李保地当上大队支部书记兼生产队大队长的时候二十二岁,刚娶了媳妇。照农村的风俗,小伙子过了十八岁,若不是缺胳膊少腿、苶傻癡呆、哑巴瞎子,就都该成家了。李保地人长得结实、憨厚,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还有文化,屯子里的姑娘还能瞅不上眼?
  其实,李保地念完中学回来,就有人给他提亲,女方就是屯里公认的头号美女韩月月。李保地当然也喜欢月月,两家就把亲事定下来了,准备转过年盖了新房就办喜事。谁知道没过多久开始大跃进,城里大量招工,屯里的年轻人都活了心。
  月月跟李保地商量,一起进城去当工人,在屯子里虽说饿不着肚子,但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现钱,买点儿油盐酱醋还得从鸡屁眼儿里往出抠。要想买个花衣裳,不是在梦里就得等到过年。哪像在城里当工人,月月都开支,想买啥就买啥。再说,在工厂里也不用贪黑起早、风吹雨淋,按时按点地上下班。李保地说:“要去你去吧,我念完中学没继续念,就是想回来好好种地。”月月说:“你不去拉倒,到时候可别后悔。”
  月月走了,头一年回来还去看看保地,第二年就听说在城里找了对象。等到第三年城里挨饿,又赶上精简下放,月月没有城市户口,对象就跟她吹了,她也只好哪儿来回哪儿去。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招儿不是现在才有的。李保地年纪不大,心里却有个老猪腰子。那时候,生产队往上报产量,报多少就得交多少公粮,交完公粮再从国库往回拉社员的口粮,报冒高了,公粮交不够,社员就没有口粮。李保地就在地上做文章,他往上少报地数,多开荒地,用黑地打的粮食养活全屯人。那两年,虽说过得都挺紧巴,但谁家也没断了顿。
  上边总派人下来检查,李保地总把来人安排在自己家吃饭:苞米面大饼子里掺着秸秆碾碎的末儿,高粱粥里拌着菜叶子。来的人捏鼻子吃了,心想,村支书家都吃这个,一般人家还能好哪儿去?下来的人都对李保地印象挺好,上边就总表扬他,发了不少奖状奖旗。李乐田也不得不夸他儿子说:“我这心成天提拎着,生怕你脑子热砸了屯里人的饭碗,想不到你这家雀儿褪掉黄嘴丫子也成了……”
  下话啥意思?还用说吗?老家贼呗!
  那两年,到处都是盲流子,都是因为饿才四处跑,找个能活命的地方。
  李保地娶的媳妇就是个盲流。这姑娘叫金枝,十八岁,爹妈都连病带饿死了,她领着个年幼的弟弟从河南老家一路乞讨来到这儿。李乐田看不下眼,就收留了这对姐弟。金枝很能干,也很勤快,吃了饭就跟着干活,屋里地里,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吃过几天饱饭,梳洗打扮、穿戴干净的金枝露出了俊俏的模样,更叫李乐田看中的是这姑娘也上过中学,说话做事又有分寸又有礼貌。李乐田动了心,就想收下给儿子当媳妇。他跟儿子一说,儿子没说二话:“爹,你说中就中,听你的。”其实,李保地早就相中了金枝,俩人唠过嗑儿,说得很投机,互相都有好感。老爹这一说,真赶上睡觉送来个枕头,下雨送来一把伞,正是节骨眼儿。
  李保地的婚事刚办完,月月回来了。原本她还想和李保地重续旧好,谁知进屯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她的初恋已经有了媳妇,顿时像头上挨了一闷棍,差点儿晕过去。
  月月在家睡了好几天,等她再起来,收拾收拾,夹一个包就又进城了。
  这正是:
  暑往寒来不偷闲,春种秋收盼丰年;
  土里刨食家家饱,低看农夫自汗颜。

第三回 左膀右臂当助手 尽心竭力不图功


  李保地有俩好帮手,一个是罗老二,一个是白老三。
  农村人都爱起外号,而且起的都跟这个人很形象很准确。大凡精明能干、头脑灵活或有独特本事的和身有特点、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人都会被外号代替了本人的名姓。那些老实巴交、没啥说道、闷头过日子的人反倒没有外号。
  罗老二的外号叫能耐人,他就像一面响锣,走到哪儿都大嗓门震全街。他是个车轴汉子,走路两只胳膊像鸭子扒水,窝瓜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像刚喝过酒似的。姑娘媳妇见面都愿意跟他唠磕:“罗老二,又搁哪嘎达蹭顿尿水子?”罗老二的脾气像棉花套子,谁揣他都不急,见了谁都有嗑说。要是姑娘扒扯他,他就会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是你老公公请我商量到你过门时,是用八抬大轿接你呢,还是套个毛驴把你驮来算了。”要是小媳妇贬斥他,他就会说:“你老公请我呀,他说这几天你的奶水抽条了,供不上溜了,饿得连上马的力气都没了,这不,求我给出个下奶的偏方!”
  屯里的女人明知道跟他逗哏讨不着便宜,但都愿意跟他搭讪,不图别的,就是捞个浑和。平常过日子,没啥乐子,全靠凑趣添点滋味。
  其实,罗老二并不是排行老二,他在家是独子,上有两个姐姐。他小时候长一脑袋黄鼠疮,一根毛都没剩,小名就叫疤瘌秃。赶到上学时,随帮唱影地起了个大号叫罗富财。可是往后那些年,总批资本主义,富财这俩字嫌疑太大,谁叫都犯膈应。叫老二,按当地风俗来说,是一种戏弄嘲讽的称呼,因为这里人都把男人的那玩意儿叫作老二。但是,落到罗老二头上,却没有了这种意思。天老大,地老二,不管他怎么能耐,有李保地在那儿摆着,给他这么个尊称也够一说了。再说,他的岁数也比李保地小半年,哥们儿论着,这么叫他显得贴切,还能恰如其分地显出他和李保地的关系不同一般。   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罗老二和白老三是李保地的左膀右臂。说白了,罗老二的职务,对外就是外交部长;对内,红事是大支宾,白事是出黑先生。一句话,凡是屯里的迎来送往、婚丧嫁娶,全由他一手操办张罗。
  罗老二露脸的事没少办,学大寨那会儿,他还没有成家。有一回,县长陪着一个副省长来视察,那个副省长例行官话地说了一句:“你们这个典型,从县里到省里都要给予大力扶持,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我们都会帮助解决的。”罗老二一听,马上说道:“为了再创高产,我们想整点儿农业机械……”“有这个想法好啊!”没等他说完,副省长接过话,瞅着县长的脸说:“这不算啥,也就是县里少买一辆车的事呗,是不?”县长一脸带笑地连声应着说:“是,是,我们回去马上研究,帮助解决!”
  事情过去了好多天,啥动静都没有。罗老二到县里跑了好几趟才知道,县长正在忙着张罗给自己买车。自打他从外地调过来当县长,坐的就是一台212老吉普,隔三岔五就坏到道上,出个门总觉得很掉价,他就想换一台伏尔加。那时候,买一台伏尔加也就几万元,可是这也得上边批下来专项经费。县财政拿出这幾万元,一年之内的小金库就干锅了。
  报告打上去了,就等着回音。
  罗老二想了个损招儿。有记者来采访,他跟人家猛夸县里对黄牛圈的支持,说县长为了帮助屯里解决农业机械,把自己要买车的钱都拿出来了。这个消息在报纸上一登出,那个副省长又打来电话,把县长一顿好夸。硬拿鸭子上架,尽管县长心里不是滋味,但是,逼到这个份儿上,只好咬牙把钱给了黄牛圈。事后,县长知道是罗老二整的景,可是,对于一个农民,还能撵出地球?他想报复也无从下手,气得只好干鼓肚。
  罗老二还办了一件最“露脸”的事,让黑狗屯的人都支着眼皮服他。黑狗屯小嘎牙子家在屯边,有一天天刚黑,走屯串巷算命的瞎子王半仙来找宿。小嘎牙子妈病在炕上有日子了,他爹不在家,一个人胆儿秃的,来个人做伴乐不得的。小嘎牙子一边熘豆包,一边告诉瞎子,说他妈落炕起不来了,他爹又光顾打牌不着家。王半仙一听,麻溜说:“放屁打鼓,赶到点上了,我就算计今晚得露一手嘛!得,我也不白吃你家豆包,我这就给你妈看看病!”
  小嘎牙子家三间房,他妈在东屋炕上。王半仙叫小嘎牙子把他妈胳膊拿过来,一号脉,不由得哦了一声说:“你妈已经过去了!赶快找人叫你爹回来!”小嘎牙子哭着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已经找人去屯里给他爹送信儿去了。
  俩人到西屋等着。家里有个死人,王半仙心里也发毛,豆包也吃不下去了,老是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大时辰,东屋忽然噼里噗通地响起来。王半仙吓得打了个激灵,妈呀一声说:“坏了,你妈诈尸了!”小嘎牙子听人讲过死人诈尸总得抓个活人垫背的事,吓得抱住王半仙直打哆嗦,连哭都哭不出声了。王半仙说:“快去叫你爹,找个阴阳先生来!”小嘎牙子不敢出去,王半仙叫他打开窗户,从窗户出去了。王半仙一个人在屋里,心里也害怕,听着听着,东屋没动静了,他就出了西屋,来到中间屋灶坑前蹲下。他心想:诈尸的人都两眼发直,走路只能看到前面的东西,他蹲在这里,诈尸的出来也看不着他。
  再说小嘎牙子打发人找到他爹,他爹一听,说:“人都死了,还急啥,天亮再说!”大伙都劝他,他正输红了眼,怎么说也不听。过了一阵子,小嘎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他爹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妈拉个巴子,我都知道了,你又跑来干啥?”小嘎牙子哭着说:“我妈诈尸了!”屋里人一听立刻吵嚷起来,有人说:“赶快过河去请罗老二,他是明白人,肯定能治住诈尸的!”
  请人的走了。其他人都找了些随手的家什,拉着大队要去看热闹。一帮人来到小嘎牙子家门口时,正好罗老二也到了。罗老二拦住了大伙说:“你们都在外面等着,不许打开窗户往里看,更不许进去,等我治住了诈尸的,叫你们进去再进去!”有人说:“你一个人进去能行吗?”罗老二举起手里写好的黄纸符,尿性地说:“你们就等着吧,我把这道符一贴到她脑门上,立刻就得倒下。”大伙都听了罗老二的话,贴在墙根看罗老二进去,等他一关上门,就听见屋里厮打起来。外面有人竖起了大拇指:“嘿,这罗老二真有两下子,进去就打上交手了!”过了一会儿,屋里没动静了,凑在门边的几个小伙子忍不住要进去,被一个上岁数的人给拦住了:“不行,罗老二不是说了吗,要是不听话,让诈尸的跑出来,那就要出事了!”外面的还在等着,屋里却再也没动静了。有人实在忍不住了,打开门冲了进去。一进屋,都愣住了。外屋地躺着两个人,俩人搂得紧紧的都死了过去。有人认出了一个是罗老二,另一个不认得。“咦,你妈不是女的吗,怎么又出来个男的?”小嘎牙子到跟前一看说:“这是到我们家找宿的算命瞎子王半仙!”大伙赶忙进东屋一看,小嘎牙子妈还在炕上老实儿躺着。再一看,地中央的八仙桌下,一个荤油坛子摔得七裂八瓣。大伙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王半仙和小嘎牙子进东屋时,邻居的大黄狗跟了进来。他俩去西屋后,大黄狗找到了桌子底下的荤油坛子,扒开盖子,把脑袋伸进去就吃了起来。等到吃完,一抬头把荤油坛子套在脑袋上了,大黄狗急了,左摇右甩,撞到桌子腿上,一阵噼里噗通乱响,把坛子打碎了,拱开门溜出去了。王半仙听到的声音就是大黄狗弄出来的。王半仙蹲在灶坑前,听见有人进屋,激灵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罗老二看见灶坑前突然站起一个人,以为是诈尸的,上前一步,就把带糨子的黄纸符贴到王半仙脑门上了。王半仙感到脑门一凉,以为诈尸的来抓他,急眼了,一伸手就把对方的脖子掐住了。俩人就滚到了一起,互相掐得昏了过去,谁也没撒手。大伙赶忙把俩人分开,好在过了一会儿,俩人都缓过气来。这件事虽然差点没闹出人命,被大伙传为笑话,但是,罗老二的名声却就此远扬。
  交代一下,大队改成村之后,罗老二被选为村委会委员,不过,没有工资补贴。
  说完左膀再说右臂。
  白老三外号叫明白人,面相上看是个榆木疙瘩,好像是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主儿,可是,只要他一张嘴,就字字句句咬骨头。听他说话,就像嗓子渴得冒烟,给你端来一瓢凉水;着急打不开房门,给你送来一把钥匙。   白老三初中念完就回屯当了民办教师。
  照实说,白老三成天就糗在一堆孩子当中,转来转去离不开那三间草房和一個篮球场那么大的小院,庄稼地里的事也不掺和,怎么就成了屯里的明白人呢?这事说奇怪也不奇怪,白老三虽说成天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转悠,可他心细,谁家有个屁大点儿的事都能第一时间传进他的耳朵。照实说,一个屯子里的人,连墙接院的住着,年长日久,罗圈亲戚,里拐外套都能搭上点边,根本没有杀人放火、抢劫害命那种事儿。要说有,无非是家雀儿扑棱房檐子、老母猪拱了酱坛子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儿。可是,有些小的疙瘩不及时解开,日久就会变成死扣;有的口角不及时说开,就容易在心里撒下仇恨的种子。白老三明白这个理,听着谁家孩子说点事,他都放在心上掂量一下。
  当初土改时,黑狗屯到黄牛圈来“扫荡子”,不但拉走了几十头黄牛,还占了二十几垧地。先是归黑狗屯几户个人家种,后来改成集体经济后,地也没归还给黄牛圈,还归黑狗屯生产队种。这一年,黑狗屯在这里种了香瓜,瓜要熟了,再有几天就开园了。刘金贵在瓜地里搭了个窝棚,却不派人看瓜。他找到李保地,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刘金贵敢在黄牛圈种瓜,就不怕人偷,用不着安排人看着。因为我知道黄牛圈的人,嘿嘿!”李保地明白他那“嘿嘿”里潜藏着啥意思,所以,刘金贵走后,当天就在生产队会上说了,别因为贪吃,给咱们黄牛圈丢脸。谁知道就在开园的头一天夜里,十几个熟瓜就被人偷走了。


  屯子里家家都敞着门睡觉,多少年也没丢过东西。
  李保地很生气,跟罗老二和白老三商量,要找出偷瓜贼。
  罗老二说:“我搁大街上喊几嗓子,让偷瓜贼晚上睡不着觉,一露面我就能看出是谁。”
  白老三说:“别介,青瓜裂枣,谁见谁咬。偷几个瓜也不值几个钱,一屯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背上个贼名往后咋见人?”
  李保地说:“可是话说回来,出了这个事,叫黑狗屯咋看咱们黄牛圈?”
  白老三说:“这事交给我吧,你们就当没这回事。”
  这天,白老三给学生讲课,他说:“现在是伏天,正是各种疾病高发的时期,消化不好就是大毛病。同学们说说自己最近的情况,是不是跑肚拉稀、吃啥拉啥?你们说说今天拉屎是什么样儿,老师就知道你们有没有病。”
  屯里的学生年龄都小,不会撒谎,听老师这么说,争抢着说自己拉的什么屎。一个叫胖墩儿的男孩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同学抢过来说:“他拉了一屁眼子瓜子儿。”
  白老三笑着说:“这不算啥,吃带皮的食物都不好消化,拉出来就没事了。”
  放学后,白老三去了胖墩儿家,对他爸说:“我肚子不好,借你们家茅楼用用。”
  屯子里都管厕所叫茅楼,很简单,大都在后房山头。白老三从茅楼出来,对胖墩儿他爸说:“你家茅楼里怎么那么多瓜子儿?吃瓜了?”
  胖墩儿他爸一听就明白了,拉住白老三的手说:“你别说了,我老婆这几天闹病,老说嘴苦,都怪我一时糊涂,去瓜地摘了几个瓜。”
  白老三说:“别说的那么好听,那叫偷!”
  胖墩儿他爸连声说:“白老师,你是个明白人,求求你了,只要不把这个名传出去,咋罚我都认。”
  白老三说:“你忙乎一阵没忙乎到正地方,仨瓜俩枣倒不值几个钱,可你是给自己脸上抹黑,叫黑狗屯看不起咱们。”
  胖墩儿他爸说:“这么的吧,我晚上去看瓜园,保证从今往后不丢一个瓜。”
  胖墩儿他爸当天夜里就去了瓜园,到瓜收藤,真没叫人偷,也没叫牲口祸害。李保地叫罗老二扯嗓门在屯里一通喊:“赵大忙活义务为黑狗屯看瓜园,觉悟就是高,大伙都得向他学习!”
  胖墩儿他爸的外号就叫大忙活。
  再说一件事。那年,上边下令土地分包到户。这是个好事,也带来一些麻烦事。
  郝老倔和张老尿子虽然一个住在黄牛圈一个住在黑狗屯,但是,两家处得很近。张老尿子的儿子长锁和郝老倔的女儿银玲在一个班里坐同桌。两家曾说过话,要做儿女亲家。
  忽然有一天,白老三发现长锁和银玲的书桌中间划了一条粉笔线,俩人谁也不许过界,互相还不说话了。小孩的情绪是家里大人的晴雨表,白老三就觉得这俩人家里一定闹了别扭。
  没过几天,放学路上,长锁和银玲先是吵起来,接着动手撕扒到一块儿。白老三拉开他俩,问他们为什么打架?银玲说长锁他爸把她家的肥猪给打掉胯骨了。长锁就说银玲她爸诬赖好人。
  白老三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吃过晚饭就去两家串门。两个人都是倔巴头,啥事都不让份儿,但是对孩子的老师还是挺尊重的,尤其是白老师还是屯里挺有威望的明白人,俩人就说了实话。
  原来,地分到个人手里之后,种啥就都自己说了算。一家老小全指望着地里多出俩钱儿,日子过得宽裕点。张老尿子和郝老倔分的地挨着,南北垄,张老尿子的地在东边,郝老倔的地在西边。播种时,张老尿子种黄豆,郝老倔种苞米。当时,张老尿子就跟郝老倔说:“你家地在上风头,夏天常刮西风,你种苞米挡住了风,我家的黄豆就要起腻虫,你能不能种点儿别的。”郝老倔说:“我买的是新苞米籽,花的大价钱,不种了这损失你赔呀?”张老尿子说:“你种苞米影响了我家,我家的损失你赔呀?”郝老倔说:“怕损失你不会不种黄豆。”俩人说僵了,虽说没有打起来,心里却存了底火。到了庄稼封垄的时候,张老尿子的黄豆果然起了腻虫,他打了好几次药,还因为中毒,起了一身疙瘩,打针吃药又花了不少钱。张老尿子憋气又窝火,无处发泄,只能在家里跟老婆孩子撒邪风。长锁无端受了委屈,就开始跟银玲闹别扭。偏巧,那天银玲家的猪跑出圈,拱了豆地,偏巧又被张老尿子看见了,他就把猪当成了出气筒,抡起锄杠一顿猛揍,结果把猪胯骨打掉了。等郝老倔找猪找到豆地,一看猪被打残了,就知道肯定是张老尿子干的。他去张老尿子家要赔偿,张老尿子却幸灾乐祸地:“你家猪在我家地里被人打了,凭啥就认为是我干的?你抓住我的手了?”   两家就因为这翻了脸。
  郝老倔跟白老三说:“我也不是非要他赔,那猪到了出栏的时候,受了伤宰了也照样卖钱。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气!”
  张老尿子跟白老三说:“不瞒你说,这事是我干的。我不是有意拿猪发邪气,就是赶到点儿上了。你跟老倔说,多少钱?我赔!”
  白老三把话透给郝老倔,郝老倔说:“这不是多少钱的事。屯子挨屯子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不能欺负人哪!”
  白老三又把话传给张老尿子,张老尿子讪不搭地说:“可不是咋的,两个屯也算一家人,这么些年了,都没啥说道,因为这事闹掰了不值。我拿钱过去给他赔不是,不解恨拿锄杠揍我两下也行。”
  白老三说:“你们都有这个态度了,事就好办了,下边交我处理。”
  白老三把这事跟李保地说了。李保地听了,沉吟了半天才说:“都是分地闹的,这事只是个开头,针眼大的洞斗大的风,往后说不定还捅出啥娄子。你说说,该怎么办?”
  “依我说,村里出钱把那头猪买下,杀了,就以庆祝分地为由,召集全村人一起吃个饭,你借着这个机会说说,地分了,心不能散,全村老少还得拧成一股绳,才能过上好日子。”
  白老三就这么把村里许多看似不起眼儿的事情摆明白了,让李保地少操了不少心。
  也交代一下,白老三是党员,是村里党支部委员,当然,也是没有报酬。
  这正是:
  人生有幸得挚友,做栋做梁起高楼;
  黄金有价情无价,风高浪险也同舟。

第四回 别有用心争村长 狗手还有另一手


  庄稼院的日子再简单不过,日头升起来是一天,落下去又是一天,起起落落的就把光着腚的小小子熬成了白胡子老头,穿开裆裤的丫头片子也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话这工夫,金枝都生了俩孩子,一个小子一个丫头。小子叫丰收,二十岁出头了,长得跟他爹一样膀膀实实、有模有样;丫头叫香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十八岁的她跟她妈年轻时一个模样,又俊俏又水灵。金枝的小弟弟金斗也说了媳妇成家单过,有一个儿子叫天宝,都已上了小学。
  这时候,公社取消又恢复成原来的镇,生产队变成了村,集体的土地都承包给各家各户,有的种粮有的种菜。镇上新修了一条公路,一头通到省城,另一头说是通到北京。屯里人经常进城去卖菜卖农副产品,有的人家搬回了电视机、录音机,骑回了摩托车。
  这一年,上边下来文件要实行民主选举村委会。要知道,村委会和过去的生产大队的权力绝对不同。那时,两个屯名义上是一个集体,实际上是单独的一个生产队,经济独立核算,没有利益纠葛。现在的村委会就不一样了。上边直接对村委会说话,有什么好处,比如发什么补助、救济金以及评个困难户发个补贴了,都是村委会说了算,说白了,就是村委会主任一人当家做主。屯里人觉得叫村委会主任绕嘴,都习惯叫村长。
  那时候,城市里有套嗑儿:“别看工厂不挣钱,厂长天天都过年,抽烟抽长剑,坐车坐皇冠,老婆三五天一换”;农村也有一套嗑:“进村从东数到西,村长的房子数第一;进村要找村支书,看谁的小脸红扑扑”。
  看明白了吧,村长官不大,油水可不小,就为这,能不叫人眼馋?
  关于选村长,黄牛圈倒是很平静,没用串联,也没用商量,有选举权的近百口人一致把选票投给了李保地。黑狗屯可就起了风浪,变得热闹非凡。屯里原来有三个因狗出名的人,一个是狗剩子苟宝,一个是狗手刘金贵,还有一个是狗蹦子张财。狗剩子苟宝因为当了副镇长,早已不在屯里,黑狗屯能够出来竞选村长的就剩下狗手刘金贵和狗蹦子张财。这俩人谁也不服谁,为了争得全屯人的选票,俩人发动亲友,连许愿带收买,搞的一屯人见面都像仇人似的。其实,这些竞选之前的活动都是各地存在的普遍现象,但是狗手刘金贵和狗蹦子张财之间的争斗却是又滑稽又可笑。
  先从狗手刘金贵说起。
  狗手就是狗爪子,乡下人都知道狗手臭,一是狗拉屎总用自己的爪子扒土埋上,常常挠一爪子屎;二是狗爪子有毒,挨挠的人常得狂犬病。老人常这么警告玩狗的小孩子:“别瞎逗狗,让它挠坏了没好,狗爪子臭!”
  刘金贵在这次选举之前,他并没有狗手这个外号。
  刘金贵就是被李乐田从河里救上来的那个刘大脑袋的二儿子,他跟苟宝岁数差不多。俗话说: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刘金贵和苟宝挺对撇子,互相称兄道弟,在屯里是横着膀子晃的那种,谁也惹不起。当初选他当生产队长,是那时人心不齐,干活出工不出力,在队里干一年不但不能分到钱,有时候还得倒贴,因此,生产队很穷,当队长除了挨骂,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刘金贵图希这个名,大伙就寻思:你不是愿意出头吗?出头的椽子先烂,正好等着看热闹。
  刘金贵当队长那几年,黑狗屯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山建了林场,不让进山砍树捡烧柴了,也不让进山打猎了。山里的野物架不住这些年乱捕乱杀,少得难见着踪影了。农村养狗都不当宠物那么看待,也不正经喂,逼得狗去抓耗子,跟猫争食,狗拿耗子已经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为了解决温饱。以前进山打狗围的时候,狗抓住了猎物,主人都是把猎物开膛破肚,让狗造个饱。狗们因为有这个甜头,所以都乐此不疲。狗们挺长时间没有解馋,现在,偷摸进山一次,偶尔逮住了猎物,没等人到跟前,就吃得只剩下骨头渣子。有时候主人赶到,狗吃红了眼,不但不听主人吆喝,还对主人下口。屯里有三个人因为被狗咬了,不知道打疫苗,得了狂犬病,其中就有刘大脑袋。
  没过多久,屯里又发生了一件更闹心的事。
  谁都知道,所有的动物繁衍后代都得雌雄交配。多数动物都是群居,平时相安无事和睦团结,到了发情期,性情就完全变了,为了求偶,同性之间会大打出手、生死相见。这地方的人管马发情叫闹槽,牛发情叫打栏,猪发情叫打圈子,狗发情叫起秧子,鸡鸭叫踩蛋。离山近的村屯,就有母猪发情时跑进山里,跟野猪交配怀了孕,回来生了一窝野猪崽子。黑狗屯就有两只母狗发情时跑到野外跟狼交配,回来生了一窝二串子狼狗崽子。这帮狼狗崽子小时候很招人喜欢,眼睛亮,耳朵尖,皮毛又好,又健壮又灵活,许多人家都抢着养。它们长大以后,屯里经常发生丢失鸡鸭鹅、小猪崽小羊羔的事。等到人们知道是狼狗崽子干的事时,它们把屯子里的狗差不多都串了种。屯子里不得不开展一场打狗运动。从那以后,黑狗屯基本就剩下了一个虚名。   黑狗屯没了狗,倒是消停了很多,却也变得更加萧条。种地不上心,过日子没精神,就剩下一个字:混!
  生产大队改成村屯的头几年,除了把集体的土地分包到各户之外,没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也没用选举,生产队长就自然成了村长。可是随着上边陆续下来的政策给农村带来了很多好处,土地承包到户三十年不变,不用再交公粮,农业税也免了,买农机具还给补贴,买种子化肥等生产资料还有无息贷款。这样一来,村长就成了一个最有实权的官。刘金贵看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就另有了打算,要把管两个屯子的一村之长弄到手。恰好这时苟宝在外面发了点儿洋财,成为镇里第一个先富起来的人。正赶上县里大力招商引资,发下文件,要每个县、乡(镇)都配个有经济脑瓜的科技副县长副乡(镇)长,苟宝赶到点儿上了,被任命为专抓经济的副镇长。刘金贵借着这个机会,跟苟宝一说,苟宝大大咧咧地说:“好,我支持你!”刘金贵觉得有了苟宝这句话,就不把张财看在眼里,认为这个村长手拿把掐、非他莫属了。
  说来也巧,就在选举的头两天,县里来台大汽车到屯里卖彩票,一等奖是东风大汽车,二等奖是松下大彩电,三等奖是洗衣机,四等奖是自行车,反正是奖品相当丰厚。卖彩票的领头人找到刘金贵,让他发动村民买彩票,当作酬谢给了他一盒彩票,跟他说,一盒彩票里肯定有一个大奖。
  那天,苟宝也来了,刘金贵对他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去抓鱼,抓了那么大一条。今儿个你准有财命,我买了一盒彩票,你来刮彩!”苟宝撇嘴笑着说:“唬老毛子那一套你也信?”刘金贵说:“就凭你那手气,管保能刮中大奖。”苟宝说:“好,要是中了大奖,咱们就上县里火烧楼吃一顿。”刘金贵说:“别,就在屯里摆上几十桌,让屯里老少爷们儿都知道,跟着咱们哥们儿干没错!”苟宝说:“好,就依你说的办,也算给你竞选村长助助威!”当下,苟宝刮奖,一盒彩票没刮完,就已刮出了一个一等奖。
  第二天 ,苟宝带着司机去县里领奖,刘金贵在家里安排全屯的宴席。等到中午,屯当中十几桌酒席摆满了一条街,人员落座,酒菜上桌,就等着苟宝开回来大汽车开席。
  苟宝终于在人们眼巴巴的盼望中回来了,没想到,见了刘金贵的面就是一顿臭骂:“狗手,纯粹是臭狗手!”
  怎么回事呢?县里来卖彩票的就是一伙人搞的骗局,刘金贵得獎的号码跟公布中奖的号码倒是相同,但是中奖彩票是E组,刘金贵的是C组。这里边到底是不是什么鬼,谁也说不清,反正是没人得着大奖。
  大奖没捞着,村民却白吃了一顿酒席,嘻嘻哈哈的说笑中,刘金贵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狗手。
  刘金贵得了狗手这个外号也真够窝囊了,可是,狗蹦子张财趁这工夫又给他抖搂出一件事,叫他竞选村长的这件事彻底没戏。
  咋回事?
  这事得从徐二爷说起。徐二爷在黑狗屯不是光棍,他有儿有孙子,但他常年住在队部。有生产队那会儿,他是保管员;没了生产队,他在队部当保管。
  队部就在屯口,三间草泥拉和辫房,两间是会议室,一间是仓库,旁边有一间偏厦子。徐二爷就住在这屋里,守着一部总是不响的电话机,等着三五天才来一趟的邮递员。徐二爷手中能保管的东西除了一张不能动的桌子,一条木头凳子,还有一份《黑龙江农村报》和一本《党的生活》。徐二爷当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在火线上入的党,是个有资格的老党员,这份《党的生活》是他自己掏钱订的。
  生产队那时,保管员还是个肥差。那时候仓库里啥东西都有,可徐二爷就是一本正、死心眼儿,什么也不往家拿。他老伴闹病起不来炕了,哼着要喝口绿豆粥败败心火,他出去买没买着,仓库里的绿豆存了好几年,却一粒也不往家拿。老伴死时他流着泪,一边用手擦着老伴脸上的泪,一边讷讷地说:“你等着,我给你去熬绿豆粥……”等到分队后,徐二爷在承包地里每年都种一片绿豆,到给死人烧纸的日子,徐二爷就在老伴的坟上摆上一碗他熬的绿豆粥。
  徐二爷就一个孙子,小名叫钢墩,在镇里上中学,喜欢看报看小说,想当个作家。
  钢墩晚上常去给爷爷做伴,目的是为了能看到新报纸。徐二爷有个规矩:看报纸杂志都得到队部,不外借,自己的孙子也不例外。
  有一天晚上,钢墩在报上看到一篇自己写的小文,乐得半宿没睡着。他把那篇文章特意用红圆珠笔圈上,给爷爷念了一遍,最后跟爷爷说,把那张报纸送给他。徐二爷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这是公家的东西,你想要,得村长批准才行。”
  钢墩生气地说:“你就整天拿鸡毛当令箭,他是什么村长?不干正经事,赶明个我非得给他写一篇文章批一下不可。”徐二爷瞪着眼睛认真地说:“小孩伢子,念点儿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要敢瞎写,我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 ,钢墩去上学,还是偷偷拿走了那张报纸,他想给同学们看看。
  头一堂课还没上完,有人来敲教室的窗户。钢墩一眼就看出是爷爷,不用说,爷爷是来要那张报纸。
  钢墩瞅着爷爷那张眉毛胡子都挂着霜花的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一转眼到了年根儿。过小年那天,钢墩到队部去给爷爷送饺子。他刚进屋,他的同学二丫就随后跟了进来,把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他,高兴地说:“钢墩,我和我妈糊墙,看见这张报纸上有你写的一篇文章,我就马上给你送来了。”
  钢墩接过一看,正是他用红圆珠笔圈过的那张报纸。
  二丫走了,钢墩把那张报纸递给爷爷,问道:“爷爷,你说,这张报纸怎么跑到二丫家里去了?”
  徐二爷瞅着报纸,愣愣地说:“队里的报纸我都交给了村长,怎么……”
  钢墩说:“就你张口闭口的村长村长,把他当皇上,全屯谁不知道他跟二丫她妈那个……”徐二爷挠了半天耳朵,挺费劲地说出一句:“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
  狗蹦子张财知道了这件事,也没往外说,二丫家跟他家是邻居,他把这事传出去,二丫她妈的脸往哪儿搁?邻居还怎么处?等到竞选村长前,他才在私下串连时把这个事透露出去。屯里人都知道刘金贵这个狗手还有这一手,谁还会把选票投给他?   选举的结果可想而知,张财成了黑狗屯得票最多的候选人。当然,有黄牛圈的李保地做他的竞争对手,他是当不上村长的,不过,当个副村长也是挺光彩的,最起码在黑狗屯,他是名正言顺的老大!
  这正是:
  做人若是心不正, 结出葫芦歪歪腚;
  播下种子洒下汗, 粮丰果硕是见证。

第五回 恶作剧本无恶意 狗蹦子不是瞎蹦


  黑狗屯人管张财叫狗蹦子,其实并没有多少恶意。老人说孩子是狗蹦子,是因为他没老实劲儿,净干一些不着调的事。
  屯子里的孩子上学都晚,张财念完小学就十六岁了。庄户人家的孩子除了考上大学能够走出农村,其余不论念多少书都得顺垄沟找豆包。
  张财下地那年,正赶上热火朝天的学大寨,张财顶不了整劳力,被分到妇女堆里去薅苗。薅苗这活得蹲着干,女人腰软不觉得咋地,男人就受不了。张财薅了半条垄,腰就麻了,腿肚子也胀了。眼瞅着老太太小丫头都跑到他前头去了,他是又着急又觉得掉价,便咬着牙,撅着屁股,一手用扒锄猛搂垄两帮,一手成绺地连苗带草往下薅。打头的检查质量来到他跟前,看他薅掉不少大苗,骂他是搞破坏。他卡巴卡巴眼睛,凑到打头的耳边,正装其事地说:“你不知道,大苗是妈,小苗是孩,大苗薅掉了,小苗想他妈,管保长得快!”
  打头的鼻子差点儿没气歪。没办法,又叫张财去放羊。放羊是个轻巧活儿,不过挣的半拉子工分。张财不在乎这个,只图有工夫看点儿小说。可是,一群绵羊里突然掺进两只山羊蛋子,这俩玩意儿贼淘,不是挑衅斗殴,就是东蹿西跑,没有一会儿老实劲儿。张财常把它俩打得腿瘸眼青,可还是本性不改。后来,张财听说这两只山羊是公社一个干部家的,怕割资本主义尾巴,通过队长安排在这儿代养的,他心里就更来气。他想出一个招儿,用马尾做成套子,把山羊的卵子给勒住了。从那以后,两只山羊一天比一天老实,也一天比一天见瘦,到了抓秋膘的时候,只剩下一副皮包骨。队长找兽医看了几回也没找出病根。张财也把那事忘了。后来,羊死了,等到扒皮的时候才找到原因。不用说,张财付出了一年白干的代价。
  过了两年,农村开始搞社教,张财被工作队看中,当上了贫协主席。到了给生产队干部“洗手洗澡”的时候,工作队回县里整训,实际上就是改善生活。工作队临走的時候给张财布置任务,在工作队回县里的这几天,让支书队长先上楼。黑狗屯就徐二爷一个人是党员,挂的大队副支书的名,副大队长兼二队队长是刘金贵。过了几天,工作队回来一看,生产队的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小木楼,徐二爷和刘金贵都在楼上,还有桌子和床铺。工作队把张财找来,挺生气地问他:“谁让你叫他们高高在上?”张财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寻思叫他们上楼,是防止阶级混线,以免腐化群众,才……”
  过了几年,张财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他变得有些老实了。
  又过了几年,张财家也是两垧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屯里人都把他狗蹦子的名给忘了。
  这年的村干部选举正是秋天。这天,张财赶着老牛车,从地里拉着一车苞米回来,走到刘金贵家大门口,他突然从车上抓起两个苞米棒子,朝趴在院门口的一只大黑狗打去。那只狗正在睡觉,冷丁挨了打,一边往院里跑,一边没好声地嚎叫。张财又抄起鞭子,冲墙根刨食的几只鸡一阵乱抽,把那些鸡打得奓着翅膀飞进院里。随后,张财又捧起一抱苞米棒子扔进刘金贵的院子里。张财老婆坐在车上,一时弄蒙了:“你这是咋了?抽的啥疯?还不快走?”
  张财解开牛肚带,把车往后一张辕,大声骂道:“操他妈的,这叫什么世道,狗也仗势欺人,还叫人活不活?”
  张财老婆随车上的苞米穗子掉到地上,她一边往起站,一边着急地说:“你又疯了,这是什么地方?”
  张财站在院门口,扯着嗓门喊:“人贪还不够,连鸡也敢上车上来抢,还怎么欺负老百姓?”
  张财老婆拽住他,使劲儿往外拉:“哎呀,你可别惹事了,这些年都忍了,现在又犯什么傻?”
  张财推开老婆,冲院里喊道:“今天我就不信这个邪,有胆量让他出来,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屯子里本来没什么热闹,屯子人偏偏又爱看热闹。这几年,县里的电影放映队忙着搞录像厅,也不下来放电影了;县里的文工团忙着办舞厅,也不再下乡来演节目。屯子里就越发地变得冷清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空,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会人惊马炸。这阵子,狗一叫,人一吵,满屯的大人小孩就像看大戏似的聚在了一块。张财站在车斗上,红头涨脸地说:“大伙不是叫我狗蹦子吗?这几年,岁数大了,我这个狗蹦子快叫你们忘了。刘金贵也太欺负人了,我家的地和他家的地挨着,他一年种地打垄时啃我半条垄,啃了这些年,差不多啃去我两分地。今天我把他占去的那块地上的苞米穗子都掰了回来,让他看看,我这狗蹦子还能不能蹦动!”
  人群鸦雀无声,都把眼睛盯着刘金贵那三间大砖房的门,只见刘金贵老婆的脑袋在那欠着缝儿的门里闪了一下,便再也不见动静。
  “哎,刘金贵今天明明在家,怎么不敢出来了?”
  “别管他,他不敢出来就是不敢要,咱们拉走!”
  几个年轻人吵着套上牛车,把苞米穗子装上车。
  一些上岁数的人悄声地嘀咕:“这狗蹦子,今天整的是哪一出?又瞎蹦跶啥?”
  “都四五十岁的人了……”
  张财听见他们说的话,接过来大声说:“我蹦跶啥?今天我要蹦跶出个响,过两天不是要选村长吗,当着大伙的面我正式表态,我要参加竞选,跟刘金贵比个高低!”
  钢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二爷,二爷摸着下巴颏,沉吟了半天说:“这个狗蹦子,真还蹦出个响!”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狗蹦子张财当上了副村长,真想干点儿实事。他先找徐二爷,跟他说:“二爷,我想入党。”
  “哦?”徐二爷有点吃惊,好像听错了,“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入党。”张财对着二爷的耳朵大声说,“我当了副村长,可我不是党员,不能参加村党支部会,会耽误很多事。”   徐二爷歪头瞅着他,好像有点儿不认识,半天才说:“好啊,你这个狗蹦子这才蹦跶到点儿上了。说吧,找我干啥?”
  张财说:“咱屯就你是党员,还是村党支部委员,我想请你当我的入党介绍人。”
  “中啊!”徐二爷一拍大腿,乐呵呵地说,“咱黑狗屯这么些年没人要求入党,你是第一个,让我给你当介绍人,没说的!”
  张财高兴地说:“这事就说定了,我就指着二爷你了!”
  徐二爷忙说:“别,这事可没你寻思的那么简单,你得先写个入党申请书,我给你交到支部书记那儿,得考验你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你合不合格。”
  “中!我回头就写。”张财说,“二爷,你还得跟我去一趟黄牛圈。”
  徐二爷说:“这事不用你去,我自己去就行了。”
  张财说:“不是为我个人的事,是找李村长商量一下修桥的事。咱们河上的那座桥木头桩子都烂了,桥面也出了窟窿,再不修,说不定哪天就会出事。”
  徐二爷沉吟一下说:“可不咋地,我跟你去。”
  张财和徐二爷立马动身,过河到了黄牛圈李保地家里,把修桥的事跟李保地一说,李保地马上说:“那座桥早该修了,这么多年一直将就着用,现在又过汽车又拉重东西,快不行了。我叫罗老二过来,咱们仔细商量一下。”
  在罗老二没到的时候,李保地对张财说:“那些年,刘金贵一直和我闹别扭,两个屯子造得挺生分,没啥来往。这回你在黑狗屯挑头,我很高兴。咱们得携起手来,把两个屯子都变变样。”
  徐二爷指着张财对李保地说:“狗蹦子现在可不是瞎蹦跶,他提出要入党,说明他真想干点儿正事。”
  李保地高兴地说:“这可是大好事。这些年,屯里年轻的人都奔着钱使劲,没人要求进步,你有这个心思,太可贵了。”
  张财说:“往后你得多帮助我,让咱们两个屯子共同致富。”
  说话这工夫,罗老二带着一阵风来了,大嗓门张口就嚷:“小鬼给阎王爷上贡来了!”
  李保地冷丁一愣:“你进门就嚷的是什么话?”
  “这还用说吗,没好事呗!”罗老二一屁股坐下,脸对着张财说,“你说说,给你们黑狗屯修桥,找我们商量什么?”
  “怎么说话呢?”李保地看张财的脸色有点儿不对,连忙制止了罗老二的话,说,“咱们黄牛圈和黑狗屯现在是一个村,一家人,有事不找咱们商量找谁?”
  徐二爷嗨了一声说:“李村长这话说得实在。咱们两个屯虽然隔着一条河,那也是邻居。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谁有困难都得帮忙伸把手。”
  “那……”罗老二刚要张嘴,又被李保地拦住了:“庄稼人没那么小气,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了,咱们成立了新的村委会,就得有点儿新作为。修桥铺路是个大事,是应该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
  张财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按理说,修桥得利最多的是黑狗屯,应该由黑狗屯自己出钱,可是……”
  李保地说:“你就别说见外的话了,商量商量怎么修吧。”
  张财说:“是啊,罗老弟,你是个能耐人,老哥我刚当上黑狗屯这个头儿,你得帮我一把。”
  罗老二说:“我知道你是新官上任,想烧几把火,可这事真不是说话吹气那么容易。”
  徐二爷站起来,走到罗老二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爷们儿,这事要是容易就不求你们了。咱们虽说是两个屯,终归是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你就别端架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李保地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没啥藏着掖着的,老二你就说吧。”
  罗老二站起来,瞪着眼睛亮开了嗓门:“我说不容易就是不容易。第一,再修桥就得像个样,起码得是石头基础水泥桥面,这个花费不是小数,村里拿不出这笔钱;其二,现在都是家家单干,让村民集资也办不到;第三,向信用社申请贷款,别说很难,就是贷下来,由谁来还?”
  徐二爷摸着下巴点着头说:“小爷们儿说的是呀,这几条确实很难办。”
  李保地说:“实在不行,咱们向镇里打报告,让上级给拨点儿款。”
  张财说:“这可指望不上,即使能拨下来,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罗老二沉吟半天,说:“你们屯的土豪狗剩子要是有点儿良心出点儿血,也不算难事,可是,你把狗手顶下去了,这事就不用寻思了。”
  张财嘎巴嘎巴嘴,啥也没说出来。李保地沉吟了一下,说:“不管咋难,修桥是个正事,我抽工夫去鎮里,找镇长汇报一下再说。”
  这正是:
  人有大名和小名,起个外号也相应;
  狗蹦虽然不入耳,心有好意就中听。

第六回 老镇长引路致富 暴发户借机敛财


  还没等李保地去镇里找镇长,岳进到黄牛圈来了。
  李保地和岳进年龄相仿,人到中年,模样都变了。身板结实的李保地嘴边腮帮子都长满了又黑又硬的胡须,挺长时间不剪的头发里露出了白丝。身材修长的岳进现在虽然已是镇长,却没有发福,只是脸色变得看不出过去的那种单纯了,连走路也没了风风火火的劲儿,沉稳得让人一见就知道是个领导。
  李保地打着招呼说:“岳镇长,我听说你们都忙着招商引资,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儿来了?”
  岳进一本正经地说:“再忙也不能不考虑你们发家致富的事呀。”
  李保地说:“好啊,我正有事要去找你帮助解决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岳进说:“那你就说说让我帮你们解决什么问题?”
  李保地就把要修桥缺钱的事说了一遍。岳进听完,沉吟了一下说:“想让上边出钱的事恐怕很难,镇里财政也很紧张,我看还得靠你们自己。”
  李保地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家家都是单干,没法搞摊派。村委会只是个空壳,没有来钱的道儿。”
  岳进说:“所以呀,我才来找你,让你的兜鼓起来,这样才好办事。”
  李保地苦笑着说:“做梦娶媳妇的事想是想,想了也白想。”   “那你就没有什么打算?”
  “我和村委商量过,咱这儿搞不了旅游项目也建不了度假村,只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做文章。我打算今年再引进点儿新品种,打几口电机井,把一部分旱田变成水田,既能高产多卖点儿钱,又能改善生活,再建几栋大棚,多种点儿反季蔬菜。家家多养几头黄牛,把这儿发展成养牛基地……”
  “得得,”岳进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你张口就是小农经济那老一套,眼珠子总盯着那点儿地,就不能换换新思路,把步子迈大点儿?”
  李保地说:“咱农民不在地上下功夫,指着啥?”
  岳进说:“你是不看新闻不看报,就知道低头走老道。党中央提出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起个带头作用,你这支部书记可以以身作则,给大伙做个榜样。”
  李保地说:“依你这么说,我这个党员不是成了地主吗?”岳进指着他的脑门说:“你就糗在黄牛圈这巴掌大的地方,没见过鹏程展翅万里,谁先富了谁就好!”
  李保地嘿嘿一笑说:“我可没那能耐。”
  岳进眉头蹙成了一个大疙瘩,阴着脸说:“这么的吧,明天我领个能人来,帮你们开发点新项目。”李保地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啦!”
  送走了岳进,李乐田对儿子说:“我看这小子挺能忽悠,你可打好定盘星啊!”
  李保地说:“人家镇长也是一片好心,咱心里有数!”
  李乐田点点头,没再说啥,他对儿子还是挺放心的。
  第二天早上,李保地家刚吃了饭,一辆轿车就驶进了他家的院子。从车上下来仨人,一个是岳进,一个是跟李保地年纪相仿的胖子,就是副镇长苟宝。另一个年轻的瘦子叫苟顺,是苟宝的儿子。
  岳进对李保地说:“还用我给你介绍吗?”他没说完,苟宝早就把手伸向了李保地,哈哈地大声说:“不用介绍,我们是同学,早就认识。”
  李保地太了解苟宝了。苟宝就是苟老大的孙子,还是徐二爷的远房外甥。土改时,苟老大家是黑狗屯唯一挨斗的富户。苟宝出生那年,家里被斗得连炕席都没剩下,苟老大窝囊死了。苟宝他妈没奶,饿得他瘦得像个皮包骨的小狗崽子,有上气没下气,眼瞅着就不行了,他爹用谷草一卷,扎上两道草靿子,夹到乱坟岗子扔了。隔了一天,屯里一帮半大小子领着狗去野地里撵兔子,看见几条狗围在一起直汪汪。孩子们以为狗抓住了猎物,跑过去一看是个被狗扒光了衣服的小孩子,那小孩子没死,还哭了起来。半大小子吓得跑回屯,告诉了徐二爷。徐二爷赶忙跑去,把这个命大的小孩子抱了回去。屯里人都说这小子命大,就给他起个小名叫狗剩子。
  狗剩子十来岁时爹妈都死了,徐二爷照顾他,让他上学,小学时和李保地同班。可他不好好念书,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整天东游西逛,时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后来进了监狱。出来以后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时常骑个摩托到甸子里来打猎,捎带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刚改革开放那时,他跑出去好几年,不知怎么发了点儿财,回来也不怕露富,四处显摆,成了名声在外的企业家。正赶上上边下来文件,要每个县、乡(镇)都配个有经济脑瓜的科技副县长副乡(镇)长,他赶到点儿上了,被任命为桃花镇专抓经济的副镇长。
  岳进对李保地说:“你们都认识,我就不用介绍了,苟副镇长这回到你们这儿来,就是想帮你们一把,也上个来钱的项目。”
  苟宝在李保地的肩上拍了一巴掌,晃着脑袋说:“镇长言重了,我苟宝不是脑袋大就聪明,是天时地利给了我发财的机会。李村长,你们这儿要发财,可有的是好条件啊!”
  岳进说:“别站在院里说了,沏点儿水,咱们进屋慢慢聊。”
  李保地领着岳进和苟宝进了屋,苟顺却没有跟进去。他自打进院眼睛就一直四处撒眸,想要看见一个人,那就是香子,若不是为见她,他才不来呢。院里没看见,他正想跟进去,到屋里看看,刚要抬脚,看见丰收倚着门框不是好眼色瞪他,赶忙缩着膀,回到车跟前,打开门钻了进去。苟顺跟丰收也是中学同学,他把念书的心思都用在了女孩子身上,打过香子的主意,叫丰收一顿胖揍。往后,见着丰收他就打怵。
  苟顺在车里打开了录音机,音量放得特别大,唱的都是港台流行歌曲。
  香子从屋里跑出来,到门口被丰收一把拽住了:“你干啥去?”
  香子挣开他,歪着头横横地说:“我要听歌,咋的,犯法呀?”
  丰收嘎巴嘎巴嘴,没说出话。香子跑到车跟前,苟顺开了车门,香子麻利地钻了进去。
  岳进进屋屁股还没挨炕,就對苟宝说:“你就直说吧,要帮兴旺村上点啥儿项目?”
  苟宝啪地在炕沿上拍了一巴掌,对李保地说:“李村长,那我就直说吧,我想帮你们村建一个红砖厂。现在城市里都在大拆大建,红砖是供不应求。”
  李保地说:“我们这也没有山包黄土坑,在哪儿建砖厂?”
  苟宝说:“你们有地呀,又离公路近,往市里运多方便!”
  李保地晃晃头说:“那不行,村里的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占谁的地也不行。”
  苟宝说:“别人家的地想要我占我也不占,就占你家的!”
  李保地惊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占我家的?”
  苟宝笑着说:“对呀,我得让你先富起来,你出地,我出资,咱俩合起来干,保你一年工夫就发起来!”
  岳进一手搭着苟宝的肩膀,一手拍着李保地的肩头,仰脖笑着说:“哈哈,李村长,你们这可是强强联手啊!”
  李乐田走过来说:“要我说呀,你们这一手不咋的,好好的地,挖成大坑,那不是糟践庄稼人吗?”
  岳进绷起脸,没好声地说:“咋整呢,你是一辈子榆木脑袋,死不开窍!”
  李保地说:“我爹说得对,咱种地的把地整没了,就啥都没了!”
  苟宝接过话说:“啥都没了怕啥?有钱啊!你算算这个账,你那五垧地,一年再多收,也顶多就能卖五万块钱,要是烧砖,一年再损也能赚回五十万,你怕钱咬手啊?”
  李保地笑笑说:“你别说了,这个买卖赚钱再多,我也不能做。”   岳进转了一个圈儿,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指着李保地的脑门说:“你怎么也像你爹一样,啥盐酱不进呢?”
  苟宝拉住岳进的胳膊,强装着笑说:“咳,上赶着不是买卖。”
  岳进说:“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哪有这样不识抬举的?”
  李乐田听着刺耳,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拿着国家工资,旱涝保收,说啥都不用上税!”
  岳进刚想发火,被苟宝拦住了:“好了好了,今天咱们就先说到这儿,就算打个招呼,你们好好考虑考虑,我可是实话告诉你们,我是黑狗屯的人,不是我小心眼儿,要是刘金贵还在黑狗屯当村长,这种好事也不会给你们黄牛圈!”
  苟宝拉着岳进回到小车前,钻了进去,一溜烟地开走了。丰收从屋里跑出来,指着跑远的小车喊道:“香子还在车上呢!”
  “啥?”李乐田惊得手里的卷烟差点儿掉了,“这孩子怎么能跟他们走呢?”
  李保地皱着眉头对丰收说:“快去把你妹妹追回来!”
  丰收噘着嘴说:“车开得那么快,我咋追?”
  李保地瞪着他说:“那你也不能眼看着你妹妹跟他们走啊?”
  丰收气哼哼地说:“我叫囤子去找吧!”
  李保地沉思一下,说:“中,囤子有摩托,让他去吧!”
  这正是:
  黑猫白猫都是猫,认准发财路一条;
  虽说钱多不再愁,为啥有人睡不着?

第七回 女儿执意去砖厂 父亲狠心锁闺房


  傍黑儿,囤子驮着香子回来了。囤子用摩托车直接把香子送到家。
  香子下了车,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囤子说:“你回去吧!”
  金枝从屋里出来说:“你这孩子,囤子把你送回来,你也不叫人进屋坐一会儿?”
  香子不耐烦地说:“我也没请他去接我,贱!”
  李保地挺生气地说:“咋说话呢?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香子一扭身子进屋了。李保地对囤子说:“进屋喝口水吧!”囤子说:“不啦,叔,我走了!”李乐田瞅着囤子骑着车子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孩子啊!”
  囤子是张财的儿子,和香子是同学,比香子大两岁,人长得很憨厚,不多言不多语。李保地一家都很喜欢他,知道他对香子有意思,谁也没反对。香子对他一直不冷不热,损他就像损小狗似的。丰收看不下眼,就说她:“你要跟人家好就好好处,别对人家带理不理的!”香子斜着眼睛瞅着她哥哥,得意地说:“他愿意,你管得着吗?”气得丰收直翻白眼。
  香子进了屋,金枝“妈呀”喊了一声,灯光下,她看见香子染了一头像卷毛狗似的黄头发。这工夫,李保地也瞅不下眼了,生气地说:“你瞅瞅你那样,像个啥?”香子理直气壮地说:“你说我像啥?就是像个小姐,也比那土包子样儿强!”
  金枝说:“越说越不着调!”随即转脸埋怨李保地,“都是你惯的!”
  李乐田接过话说:“再惯也得分出香臭,你说姓苟的那爷儿俩啥德性,跟他们近乎能学出什么好?”
  “你们就是看着人家有钱眼热嫉妒!”香子跺了一下脚,拉住李保地的胳膊往她自己的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爹,你听我跟你说!”
  李保地说:“是不是苟宝让你当说客来了?”
  香子说:“顺子他爹让我跟你说……”“什么顺子顺子的?”李保地打断了她的话严肃地说,“别叫得那么热乎。”
  香子说:“得得,我叫苟叔行了吧?”
  李保地说:“你哪来那么个叔?”
  “哎呀!”香子噘着嘴说,“爹,我跟你说的是正经事,你认真点嘛!”
  李保地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吧,啥正经事?”
  香子说:“我苟叔说了,咱们要跟他合作,掙了钱咱拿大头,砖厂一出砖,就先帮咱家建一座大砖房,是楼座子。”
  李保地耷拉着脸说:“还有啥?”
  香子有些得意地说:“我苟叔还说,让我去砖厂管钱,让我哥去开车……”
  “打住打住!”李保地扬起手,往下使劲一甩说:“我跟你说,他别打那个主意,你也别做那个美梦!”
  “爹!”香子激恼恼地说,“什么叫美梦?现在谁不是想发财都要想疯了?哪像你,连梦都不敢做?”
  李保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是人都要做梦,我梦的是平平安安过日子,谁像你……”
  香子生气地说:“爹,我告诉你,你要不干,我苟叔就和别的屯合作了!”
  李保地说:“他爱跟谁跟谁,跟咱没关系!”
  香子大声喊着说:“你不干拉倒,我苟叔说了,还让我去管钱!”
  “你敢?”李保地厉声说了一句,抬脚出了屋。身后的房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随即传来了香子不是好动静的哭声……
  这工夫罗老二和白老三脚跟脚来了。
  “大哥,你这是之为啥跟孩子生这么大的气?”
  “孩子?都多大了还四六不懂,气死我了!”
  仨人进里屋说话。
  罗老二说:“老大,我听说苟宝来找你,要在你家地上建砖厂。”
  李保地说:“有这事,咋地?”
  罗老二说:“啥咋地呀?你这个村长要是扔下大伙,只顾自己发财,那得叫屯里人咋想?”
  白老三说:“我从孩子的口中知道了,屯里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要是在咱们屯建砖厂倒是个好事,真要只用你家地建砖厂,那可真不好。”
  李保地咧嘴一笑,说:“你老哥我脑袋叫驴踢了,干那个不识数的事?”
  罗老二说:“只顾自己先富那不是什么本事,叫全屯人都富了那才叫能耐。咱哥们再傻也分得清这个里外拐。”
  白老三接过话说:“现在有些事真叫人看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咱不能糊涂,啥事都得先为集体着想。”
  李保地把手搭在俩人肩上,笑呵呵地说:“有你们两个,一个能耐人一个明白人保驾护航,我不想走正道都没门!”   没过一个月,苟宝的砖厂真的建起来了。
  谁也没想到,砖厂就建在黄牛圈,不过占用的都是属于黑狗屯的地。
  黑狗屯在河南沿的地都靠近河边,二十来垧全被苟宝买下,由刘金贵出面当厂长。
  砖窑点火冒烟了,坯场的砖坯很快码成了垛。工人都是黑狗屯把地卖给砖厂的人,苟宝给他们的工钱很高。这一下,让黄牛圈不少人都动了心,托人去跟刘金贵说情。刘金贵大嘴一咧:“中!黄牛圈的人谁来我都欢迎。要是李保地想来,我把厂长让给他!”
  苟宝的这一手是李保地没有想到的,明显是有点儿示威的架势。他把罗老二和白老三找来商议这件事。罗老二开门见山地说:“这还有啥商量的,现在的人都奔钱使劲儿,好好的地挖成大坑,眼前是得利了,却把庄稼人后路堵死了。”
  “那咋办?”李保地说,“这样下去,屯里人都没心思种地了。”
  白老三很无奈地说:“真看不明白了,镇长都支持这么搞,咱老百姓还能说出什么子午卯酉?”
  李乐田拄着拐棍走过来,叹着气说:“庄稼人不往庄稼上用心思,还叫什么庄稼人?”
  李保地瞅着罗老二和白老三,说:“你们俩大眼瞪小眼,干瞅着我干啥?”
  罗老二和白老三嘎巴嘴,想说啥半天没说出来。这工夫,金枝做好了饭,过来招呼说:“饭好了,吃着唠吧!”
  “不了,没啥说的了。”
  罗老二和白老三借机走了。
  这天早晨,刚要吃饭,李保地听见外面有汽车喇叭叫,香子放下筷子撒腿跑了出去。等他追到门口,汽车和香子都不见了。
  李保地回屋叫丰收:“快去看看,你妹妹坐谁车走了?”
  丰收正吃饭,头也没抬地说:“看啥,准是叫苟顺那小子接走了!”
  李保地瞪着眼睛说:“这死丫头怎么又跟他走了?”
  丰收嘟囔着说:“那还用说,到他那砖厂上班去了呗!”
  李保地气得咬着牙说:“她还真去了?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李乐田张了张嘴,想说啥啥也没说,重重地打了个咳声,放下饭碗走出了屋。
  傍晚,一阵汽车呜呜的响声过后,香子哼着歌儿、迈着舞步进了院,在门口正碰见铲地回来的丰收。丰收拉着长声说:“呦,瞧把你美的,还专车接送呢!”
  香子一歪头,得意地说:“那当然了,这是我的待遇!”说着,凑到丰收身边,贴着他的耳朵,神秘地说:“哥,你知道我一天挣多少钱?”
  丰收撇撇嘴说:“就你那样,能挣多少?”
  香子伸出一只手,叉开五个手指头,大声说:“五十,一个月一千五百元,我比镇长的工资还高呢!”说完,咯咯地笑着跑进了屋。
  屋里,李保地正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沉着脸等她。
  “你干什么去了?”
  “我上班去了!”
  “你上哪上班去了?”
  “上我苟叔的砖厂啊!咋了?”
  “你到那儿能干啥?”
  “管钱啊!苟叔对我相当信任了!”
  李保地站起来,冷笑着说:“你连算盘珠子都不会扒拉,还能管钱?”
  香子拉着长声说:“我咋的?我不会使算盘,可我会使计算机!”
  李保地严肃地说:“从明天起你就别去了!”
  香子问:“为什么不让我去了?”
  李保地说:“姓苟的对你没安好心!”
  香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管他什么心,只要挣钱多就行!”
  李乐田走过来,拍着香子的肩说:“孩子,你不能光往钱眼儿里钻,要长个心眼儿!”
  香子晃着身子说:“我不是孩子了,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李保地黑着脸说:“你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
  香子執拗地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干嘛也要我像你们一样?”
  李保地火了,厉声说道:“我告诉你,明天不许去啦!”
  “你管不了我!”香子喊了一句,扭身进了自己的屋,啪地关上了门。
  金枝小声地埋怨道:“吵啥,咋也得让孩子先吃了饭再说呀!”
  李保地气呼呼地说:“不吃拉倒,饿死了也不让她上那儿去!”
  第二天早上,一阵汽车喇叭声又响起来。香子开了门往出走,见李保地正堵在门口。
  “干啥去?”
  “我上班去!”
  “回去!”
  “不,我就去!”
  李保地二话没说,把香子推回屋,掏出一把锁,把房门锁上了。
  这正是:
  都说女大不由爹,爱花喜草各有别;
  心想有钱非坏事,脚踏实地走正辙。

第八回 香子私奔遭欺辱 丰收夜追伤恶徒


  一连几天,香子又哭又喊,一口饭也不吃。金枝心疼闺女,偷着去把囤子找来,让他劝劝香子。囤子每天都上镇里去买些香子爱吃的小食品,香子一口也不吃,只是哭。囤子从早守到晚,半夜还常过来转一趟。
  这天夜里,香子睡不着,忽然看见一道亮光从后窗照进来,接着有人轻轻地敲窗棂。香子吓得坐了起来。
  “香子,是我,顺子,快从窗户出来!”
  香子什么也没想,推开了窗户,钻了出去。苟顺接住她,俩人从后院墙翻过去,朝村口跑去。
  苟顺的小汽车就停在村口。苟顺和香子手牵着手,慌慌张张地跑到车前,钻进去就急忙开走了。
  车开出挺远,香子才突然醒过神来,对苟顺说:“快,送我回去!”
  “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你怎么能回去?”
  “我跟你跑出来算怎么回事?再说,我跑出来,家里人还不得急坏了!”
  “你家人都不管你死活,你还管他们干啥?”
  “那往后我怎么办?”
  “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还给我们家管钱啊!”   香子说:“我到你们砖厂去,我家还得去找。”
  苟顺说:“你放心吧,我给你安排的地方绝对安全。”
  香子说:“你让我上你们家呀?”
  苟顺说:“我傻呀?明天你们家就得到我们家去找。”
  “那你让我去哪儿呀?”
  “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大一会儿,到了镇里,车停在了一家小旅店门前。
  香子疑惑地说:“你怎么把我拉这儿来了?”
  苟顺说:“你就住在这儿,也在这儿办公,明天我把账拿来,收钱算账我来给你取给你送。”
  香子坐在床上,就对苟顺说:“行,我就住这儿,你回去吧!”
  苟顺嬉笑着说:“你一个人住这儿我不放心,我在这儿陪你。”
  香子忽地站起来,说:“你快走吧,我不用你陪!”
  苟顺往前凑着说:“你咋傻呢,咱俩生米做成了熟饭,你爹还能不让你到砖厂去上班吗?”
  香子生气地说:“我告诉你,我到你们砖厂去只是想多挣点儿钱,可没想别的。”
  “你不想想,我要不喜欢你,能让你到砖厂来吗?”苟顺说着,扑上来搂住了香子的脖子就要亲嘴。
  香子躲闪着说:“你快走,要不我喊人了!”
  “我都安排好了,这儿没人,你喊也白喊。”苟顺说着,把香子按倒在床上,动手扒她的衣裳。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丰收气乎乎地闯进来,伸手像拎小鸡似的把苟顺扔到地上。
  苟顺吓得小脸刷白,挣扎着说:“你要干啥?”
  丰收举起拳头,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敢欺负我妹妹!”
  苟顺磕巴着说:“我没……我是……和她搞对、对象……”
  他的话还没说完,丰收的拳头带着一股风,瞬间打了他个满脸花……
  原来,囤子惦记香子,怕她出啥事,半夜来到她家查看,正好看见苟顺领着香子上了汽车跑了,他就叫醒丰收,骑着摩托追来了。
  丰收的这一拳打出了事,把苟顺的鼻梁骨打塌了。苟家报了案,苟顺还放出话,非要把丰收送进监狱不可。
  丰收被带到镇里的派出所。所长跟李保地是同学,对苟家父子没有好印象。他把丰收带到里屋,埋怨他:“你打哪儿不好,偏把人家脸打坏了,你知不知道,最起码也是轻伤害,得判刑!”
  丰收说:“谁让他想糟蹋我妹妹,坐牢我也值得!”
  所长说:“要是他想强奸你妹妹,让你妹妹出来做证,告他强奸罪,这事就好办了!”他出来对苟顺说:“这事我也调查了,你是想强奸人家,才挨了打,你是犯罪在先,你也得坐牢!”
  苟顺脸上十字花缠着纱布,露出一对小眼睛,磕巴着说:“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向着他!”
  所长绷着脸,严肃地说:“你要不承认,我就叫香子来做证!”
  苟顺磕巴着说:“我……我不……怕!”
  所长打电话叫香子过来,不一会儿,囤子骑着摩托来了。
  丰收问囤子:“香子呢?”
  囤子说:“她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哭,说啥也不出来。”
  苟顺得意地说:“我说没那事吧,她不敢来!”转身指着丰收的鼻子说,“我告诉你,你赔我多少药费我都不要,我就是要把你送进监狱!”
  囤子走过来说:“是我打的,跟丰收没关系!”
  苟顺推着他说:“一边去,谁打的我,我看得清清楚楚,没你的事。”
  丰收弄蒙了,拉住囤子说:“是我打的,怎么是你呢?”
  囤子把他推开,拍着胸脯说:“不是我打的我能说是我打的吗?”
  苟顺歪着头,盯着囤子说:“你是有精神病吧?”
  囤子说:“我没病!”
  苟顺跳着脚说:“我知道你是想替他顶罪,没门!”
  所长走到囤子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囤子,我问你,你是有病吧?”
  囤子认真地说:“我没病!我什么病也没有!”
  所长摆摆手,转身对苟顺说:“听清楚了吧?他说他没病,有精神病的人都这样!”
  苟顺有点儿警觉地说:“你想干啥?”
  所长指着囤子说:“我看他恐怕是真有精神病,一会儿我带他到精神病院去检查一下。”
  苟顺急眼了,指着所长的鼻子说:“我知道你想干啥?是丰收打的我,你硬要说是一个精神病打的我,是想不负刑事责任啊!”
  所长眯缝着眼睛,微笑着说:“我不能听你的,打人者承认打了你,就是他打了你,至于他负不负刑事责任,是法律说了算!”
  苟顺气得磕巴着说:“你……等着,我让我爹去……告你……”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丰收还有点儿糊涂,问囤子:“你干吗说是你打的?”
  所长拍着丰收的肩膀头,笑着说:“你真是糊涂了,他说是他打的,你就不用坐牢了!”
  丰收说:“宁可我坐,也不能让他坐呀!”
  所长说:“你还没明白,我说他是精神病,就不用坐牢了。”
  囤子说:“我没精神病,我就是想替丰收哥坐牢。”
  丰收说:“我做的事,怎么能让你承担呢?”
  囤子说:“嫂子怀了孕,家里离不了你,我咋的都行。”
  所长有点儿感动地说:“丰收,你有这么好的小哥们儿,我都替你高兴!”
  丰收很是歉疚地说:“那咋整,真得让囤子去精神病院?”
  所长无奈地说:“就得这样,让囤子遭点儿罪吧,过些日子就把他接出来!
  这正是:
  亲人本是心连心,危难之时见情真;
  若是能得平安在,愿将苦痛担自身。

第九回 吃狗肉乐极生悲 求活路离家进城


  这些日子,苟宝常开着车到两个屯子转悠。他的车过不去桥,就停在李保地家门口。有一次赶上李保地在家,問他:“苟镇长找我有事吗?”   苟宝笑嘻嘻地说:“说没事就没事,说有事就有事。”
  李保地说:“这话怎么说呢?”
  苟宝说:“说没事是桥上有窟窿,车过不去才停在这儿;说有事呢还是关心你们屯子,现在要想开砖厂还不晚。”
  李保地说:“除了这就没有别的路吗?”
  苟宝打着哈哈说:“这叫因地制宜,眼前你们屯子就上这个项目有条件。”
  李保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地毁了,庄稼人就没了老本。”
  “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苟宝拍着李保地的肩膀,转了一个圈儿,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辈子你活得滋润了,下辈子的事你操那个心干啥?”
  李保地还要说啥,苟宝一扬手说:“别说了,说啥你也是听不进去,陪我到我老家转一圈儿吧!”
  不管咋说,人家是副镇长,让陪着就得陪着,不能不给面子。
  苟宝和李保地步行去黑狗屯。刘金贵的狗鼻子很灵,闻着味儿也盯上来了。进了屯,李保地说:“把张财叫来吧?”
  “不用!我又不是来检查工作,用不着他汇报。随便看看。”
  苟宝说得很轻松,但他看的几家都是要盖砖房的。
  “怎么样,草房换砖房,鸟枪换炮,高兴吧?”
  “高兴高兴!这得感谢你呀!”
  “用不着感谢我,得感谢这个年月好。不开放,不搞活,不让建砖厂,你们能有这好日子吗?”
  “那是那是,有你这个财神爷,真是咱们的福啊!”
  “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了,当初选村长时,知道金贵是我哥们儿,你们不选他,选那个狗蹦子,那时候怎么没想起我?”
  “不说那后悔话了,赶下回再选村长时,我们一定选金贵!”
  李保地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苟宝可不是回来随便转转。
  刘金贵当然心里美得要开了花,可他故作没事人似的说:“你们唠吧,我先回去了!”
  谁都知道,刘金贵是回去给苟宝准备饭。
  苟宝最爱吃狗肉,还有一绝:专吃狗爆肚。那些年,苟宝和刘金贵没少干偷狗的事,狗一见他,老远就溜得无影无踪。
  现在,屯子里已经没有几条狗了。刘金贵回家拿了一杆老洋炮,屯东屯西转了一圈,也没见个狗影。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过徐二爷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二爷家那只大黄狗老老实实地趴在大门口打瞌睡呢。刘金贵抬手就是一洋炮,大黄狗连哼都没哼就死了。
  二爷家没人,刘金贵拽起死狗就走。他当队长时,打狗从来不跟主人商量,到时候用官话一唬,再许诺少扣几个义务工,就啥说道都没了。
  刘金贵把狗肉炖上,苟宝也进屋了。
  乡下人喝酒实在,苟宝到刘金贵家也不见外,盘腿上炕,三杯酒下肚,一盘狗肚已吃个精光。等刘金贵端上狗肉汤,苟宝已经趴在桌上醉过去了。
  刘金贵把苟宝扶到炕上,直觉得过意不去,连声说:“咳咳,这是咋说的?我这小烧酒也不上头啊,今儿个……”
  刘金贵正在自己跟自己检讨,徐二爷火急火燎地来了,急头白脸地说:“谁把我的狗给吃了?”
  刘金贵带搭不理地朝炕上一指:“咋地?是我给镇长下酒了!”
  徐二爷说:“是镇长也不能吃啊!”
  刘金贵脸一绷,正儿八经地说:“怎么的?他不能吃还有谁能吃?他可是为咱们屯做贡献来了,吃你条狗还有啥舍不得的?”
  徐二爷一跺脚,说:“哎呀,大黄吃了死耗子,中了毒……”
  刘金贵不在意地说:“那有啥,喝点狗肉汤就啥都解了。”
  徐二爷急得说话都磕巴了:“解,解啥呀?那耗子是吃了药三辈的……”
  刘金贵“啊”地一声,手中的一碗狗肉汤摔到了地上。
  当天,苟宝被送到县里,抢救了一宿也没有缓过来。
  苟宝一死,刘金贵被抓起来了,囤子放回来了。
  砖厂没人管了。苟顺除了吃喝玩乐,经商一窍不通,他打算把砖厂卖了。消息一传到县里,被土地部门听到了,结果,以“纯耕地不许转作他用”为由,勒令关闭。
  当初,苟宝收买砖厂占用的土地,是分期付款。这样一来,卖地的那些人都去找苟顺要赔偿。苟顺见势不妙,撩杆子跑了。那些人便疯了似的把砖厂的东西转眼抢了个精光。
  香子很失落,整天猫在小屋里不出来。金枝瞅着心疼,把囤子叫来陪她。头几天,香子就是不开门。囤子很有耐心,变着样儿给她买好吃的,在门口都堆成了小山。李乐田看不下眼,颤颤巍巍地过来,用拐棍敲着门说:“爷知道你心里憋屈,想哭就哭吧!”
  门突然开了,香子跑出来,抱住囤子大哭起来。
  一家人提溜到胸口的心一下子都放下了。
  这个时候,长锁和银玲初中毕业,张老尿子和郝老倔为了让孩子进县里重点高中,把地卖了,全家搬到县城去了。
  赵大忙乎也把地卖了,领着胖墩到省城打工去了。
  屯里把地转租出去的不在少数,不少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去了,还有人干脆全家进城做小买卖去了。
  不说省城里,就连县城里也在大开发,老房子连片推倒盖高楼,一个小县城里就那么几万人口,盖好的房子闲置一多半。房子卖不出去,开发商不急县官急。县里的财政就靠着卖地来支撑,再加上官商之间也有些见不了大天的勾当,县里就出台了一系列“惠民”政策,比如说:农民进城买房政府给补贴,给低息贷款,让子女进重点中学等等。多少年了政府都没有这么用心给农民办实事,这个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是十年九不遇,谁不像苍蝇见了血往上叮。再者说,农民也都有个小聪明,贷款到手就是自己的,管他还上还不上,先住上楼房,成为城里人,享受了再说。到时候还不上贷款,政府也不能撵出来去住露天地。这样一来,有学生的人家都乐不得地往城里搬。
  没几年工夫,黄牛圈和黑狗屯的人搬走了一大半,听说镇里的人也有很多户搬进城了,空闲的房子不用說往外租,就是白住都没人来。   白老三摊上一件想不到的事:屯里的学校被合并到外屯,学生都转过去了,他却被抛下了。学校离屯七八里地,大一点的孩子还能结帮来回走,小一点儿的孩子家里不放心,就不让去念了。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在家能干啥?李保地跟白老三商量,不能眼瞅着孩子当文盲,办个补习班吧。白老三痛快地应下了,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李保地说:“我知道你儿子要说媳妇,还要盖房子,家里缺钱,你适当地收点学费吧。”白老三说:“一个屯里住着,那么干成啥了。”李保地说:“咋也不能叫你亏着,屯里给你出点儿补助吧。”白老三说:“别介,谁叫咱是党员了,做点儿奉献应该的。”
  谁也没想到,月月回来了。听说她进城后嫁给了一个国营厂的工人。改制后,她男人下岗了,俩人就倒腾点儿买卖。挣了一些钱,男人又花了心。她离婚后,把爹妈都接去了,买卖做大了,又开了一家公司。
  月月进屯就到李保地家去了。李保地有点儿惊讶,月月和金枝岁数差不多,金枝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月月除了身材发福,原来的模样却还没变。在城市里生活和在农村生活真是大不一样。
  月月告诉李保地,心里装着以前的事,总觉得有点儿亏欠,有了钱想帮李保地一把。
  李保地说:“现在农村的日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吃穿啥也不缺。”
  月月说:“温饱倒是有了,可跟城里比起来,那还是差一大截,人总得往好处奔。”
  李乐田接过话,用拐棍点着地说:“咱庄稼人现在过的日子,比过去的大地主老财还强,还有啥不知足的?”
  月月说:“大叔,你这观念离时代太远了,现在钱是祖宗,不管是当官的还是扫大街的,谁不是想钱都想疯了?”
  李乐田说:“钱多了能咋的?俩眼一闭都不当烧纸。”
  “跟您说不清楚。”月月转脸对李保地说,“咱俩没缘分,当初没能一起进城,这事怨我,可我不能瞅着孩子还跟你一样糗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我想把丰收和香子带走。”
  李保地说:“这事怕不行。”
  “咋地?”
  “我打算让香子和囤子秋后结婚,在这儿成家。”
  “那就让丰收跟我走吧!”
  “丰收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哪也不能去了。”
  “那怕啥?老婆孩子都跟我去,就在城里安家。”
  月月走了,李乐田和李保地虽然不同意丰收跟她走,却不但没拦住,连香子和囤子也跟着走了。
  月月还带走了金枝的弟弟金斗一家,还有罗老二的孙子和白老三的孙女,总共十多个人。
  真正是:
  江河百转向东流,种地就想盼丰收;
  人走家搬非小事,只为兴旺去忧愁。

第十回 乐呵年开头不顺 卖秋粮到处为难


  最近这几年李保地别扭事一件接一件。 小园里的黄瓜顶花带刺,早上还沾着露水,又新鲜又水灵。李乐田进园子想摘一根尝尝,谁知,摘下来递到嘴边,没等张口,人倒在地上就过去了。
  香子在城里生了孩子,囤子来信叫他妈去看孩子。张财不放心,也跟去了。黑狗屯没了村长,大事小情都得李保地管起来。
  丰收两口子都上班,孩子该上幼儿园了,接送就成了问题,金枝不愿意去也得去。
  屯里就剩下李保地和白老三是党员,党支部已经名存实亡,想要发展新党员,可屯里年轻人基本走光了,就剩下老弱病残。李保地觉得自己当这个支部书记有点儿力不从心,他想去镇上找岳进说说,谁知到镇里才知道,岳进办了退休,也进城给一家公司当顾问去了。
  还有一件事差点儿要了李保地的命。这几年,种地越来越不挣钱,买种子贵,买化肥贵,牛马早都没人养了,蹚地收割都得雇机器。粮食好不容易收到家了,往出卖又成了难事,头几年还有粮贩子进屯来收,可是粮贩子大都在秤上做鬼,一万斤往往只剩下八千斤。往粮库送,压等压价不说,卖了只收到一张欠条,到第二年春天又要种地时钱还拿不到手,买种子买化肥还得去信用社贷款,又要抵押,又要联保,还得托关系走后门,到手的钱七扣八扣一万剩八千就算不错了。就为这个,种地户的心都凉了。
  去年一开春,李保地就和村民商量种什么。听说县里招商招来了一个大户,要投资建豆制品加工厂,生产大豆油。李保地让罗老二去县里探听一下,他回来说,这个消息准确无误。他还找到了县里负责这个项目的副县长,副县长告诉他,回去赶紧种黄豆,管保能卖个好价钱。就这样,全屯的地都种上了黄豆。结果到秋傻眼了,厂家用的全是从国外进口的转基因黄豆,价钱比国内低,出油率还高。就连小豆腐坊也都不用本地黄豆,都用进口黄豆,因为做大豆腐和干豆腐不出豆腐渣,利用率比本地的黄豆高出三分之一,这个经济账谁不会算?到后来,还是罗老二去找了那个副县长,副县长发话让粮库收了,不过,手里拿的还是白条。
  入了冬,没啥农活了,按习俗该猫冬,老爷们儿凑到一块儿起腻,喝点儿小酒,打点儿小牌,扯点儿闲话。说来说去,都说到了正题:来年种啥?
  李保地和罗老二一起去找副县长。副县长吸取了去年的教训,不敢自作主张,打电话叫来粮食局长。局长说:“上边刚下来文件,来年粮食收购国家有保底价,苞米是主粮,你们就种苞米,我给你们联系高产的新品种,到时候粮庫会收,出啥事你们找我!”
  有副县长做证,粮食局长打保票,李保地回去一说,两个屯子的人一致决定:都种苞米。
  要过年了,心里有了底,都想把这个年过得喜兴一点。偏巧,大年初一又是徐二爷八十八岁大寿,李保地就想在那一天来个大拜年,好好热闹热闹。
  李保地发话,让两个屯在外地的人都赶回来过年。
  农村人就是这个老习惯,过年的时候,家人都要团聚。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杂志社工作的钢墩来信说,他写了一首歌,要在那天唱。歌词是:“不管我干啥,不管我在哪儿,一年一度过大年,我都要回家。看看爹,看看妈,看看侄男弟女长多大,看看光腚娃娃谁在家。看看爹的头上又添几根愁白的发,看看妈嘴里又掉几颗上火的牙。儿知道爹的愁是儿啥时能在城里有个窝,儿知道,妈的火是啥时能抱上隔辈的娃。侄男弟女都盼我做一个创业的好榜样,光腚娃都要我领上致富的门路快出发!年是啥?年是一张团圆的全家福,年是一幅亲情的风景画,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做不完的梦,梦里又回到生养我的家……”   到年根底,凡是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大老爷们儿都聚到李保地家,商量这个年怎么过。罗老二张罗要办一拨大秧歌,好好扭一回。李保地说:“咱们就来点儿实惠的吧,初一那天摆个百家宴,痛快乐呵乐呵!”
  白老三说:“对,开个好头,来年兴许就能一顺百顺。”
  张财说:“我也凑个热闹,那天把香子和囤子的婚礼办了!”
  张老尿子和郝老倔一对眼,抢过话说:“别落下我们哪,罗老二,到那天,你一起把我们孩子的事也张罗办了呀!”
  罗老二高兴地说:“这是好事成双,我义不容辞!”
  大年初一那天,事情办得都很如意。满屯子人都给徐二爷祝了寿,孙子辈的都给磕了头,徐二爷还给小孩子发了压岁钱。
  轮到办喜事,出了点儿意外。香子和囤子完满地补办了婚礼,可是,轮到长锁和银玲时,张老尿子和郝老倔哭丧着脸说,俩孩子昨天晚上就不见了踪影。
  钢墩说,长锁回了省城,临走留个纸条,说他和银玲不可能结婚。
  两家处得好好的,两个孩子在省城上班钱也没少挣,家里结婚该置办的都齐全了,出了什么事呀?
  大伙一再追问钢墩,钢墩支支吾吾地就是不开口。到最后,徐二爷急眼了,钢墩才把罗老二拉到一边,对他一个人说:“银玲在省城一家洗浴城当小姐,有一回,长锁和几个朋友去消费,恰巧就是银玲接待的他……”
  罗老二听了这话,愣了半天没出声。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本来应当是挺高兴的一年,开头就不顺,怕……
  怕什么呢?他跟谁也没说。
  老天爷很帮忙,这一年风调雨顺,到了秋天苞米收到家了。
  瞅着上满架的苞米棒子,摸着堆满院子的苞米粒子,人们悬了大半年的心才算落地。大伙聚在李保地家里,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话里话外都是感激。
  “村长啊,今年咱们可要来个大翻身了!”
  “这可真亏了你,给咱们找对了门路,来年种啥,我们还听你的!”
  李保地听着满耳的感谢话,倒没怎么在意,可是,看着满眼籽粒饱满的收成,他不能不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
  这一年真是没白忙活,庄稼人一年到头盼的、指望的就是这个啊!
  李保地让各家各户抓紧脱粒、灌袋子,早点儿把粮食卖出去,钱到手了才是钱,才算四角落地。
  谁也没想到,屯子里大车小辆拉着苞米往粮库一送,傻眼了,一个粒也不收。粮库的存粮没调出去,粮仓都占着,没地方再收新粮。
  苞米都在院子里堆着,冬天若叫雪盖住,开春都得捂了发霉,甭说人吃,当饲料粮都不行了。
  李保地急得两眼冒火。屯子里的种粮户成天糗在他家里,说埋怨话、发牢骚都是小事,有的人家都要寻死上吊。上中学念大学的孩子急等学费,要娶媳妇的急等送彩礼办嫁妆,有病在医院打点滴的急等救命钱,样样都要李保地的命。
  李保地又去县里找副县长,那个副县长已经调到别的县当县长了。李保地再去找粮食局长,局长到县政协当副主席去了。李保地刚一张嘴,他手一摊说:“我管不着那一摊了,说话没人听了。”
  李保地一股急火,回家就病倒了。
  月月听着信儿回来了,给他说:“你别急,我外地有客户做粮食买卖,你把各家各户的苞米都收上来,我给你卖出去。”
  李保地说:“我哪有那么大本钱哪?”
  月月说:“我出!”
  李保地一高兴病就好了,当下就让罗老二张罗去收苞米,外屯听着信儿也往这儿送。几天的工夫,成麻袋的苞米就摆满了黄牛圈半条街。
  谁也想不到,不知是工商部门还是粮食部门把李保地告了,公安局来俩警察把他抓走了,罪名是非法经营。直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被放回家。
  这中间,罗老二去公安机关几次自首,说他是收粮的主,该把李保地放了,让他坐牢。月月也去公安机关几次,说粮是她收的,钱是她出的,李保地是她雇的工,该罚该抓应该是她。
  不知是谁把这事捅到了网上,又有记者到屯里采访,事情传开了。不知是传到哪个主事官耳朵,下令把李保地放了。
  李保地回到家里,全屯人都来看他。几个月的工夫,他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头发全白了,门牙也掉了,灰秃秃的脸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麻土豆。李保地瞅着眼前的人也有点儿蒙了,十来个人,不是白发苍苍、弯腰驼背,就是傻乎乎的半大孩子,没有一个年轻力壮的。
  “屯里就这些人了?”
  “可不咋地,能走的都走了。”
  “包地的那几户呢?
  “都不包了,种的越多赔的越多,谁还敢种啊!”
  李保地没吱声,躺下了。
  傍晚,太阳坐在西山头顶的时候,李保地起来下地了,他让罗老二和白老三陪着,出去转转。从黄牛圈屯东头走到屯西头,过了牤牛河,到了黑狗屯,头一户就是徐二爷家。李保地被抓走没几天,老爷子一股火没散去就过世了。
  正该做晚饭了,却没见几家的烟囱冒烟。好多家院子门敞着,房门也敞着。从打分田到户,大牲口就没了,这会儿,早先满屯咯咯叫的鸡、呱呱叫的鸭、哦哦叫的鹅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只被主人遗弃的土狗还没精打采地守着空院门。
  回到牤牛河边,三个人来到一棵老榆树下,放眼望去,甩手无边的黑土地空空荡荡,正是起垄保墒的好时光,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儿春耕忙碌的迹象。李保地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保地茫然地望着眼前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咱黄牛圈没了牛,黑狗屯沒了狗,满囤飞的家雀儿没了影,到如今连人也都挪窝了,日子怎么混的呢?”
  罗老二说:“小孩拉屎挪窝知道嫌臭;家雀儿挪窝是知道这里刨不出食了。”
  白老三接过话说:“你这话只说对一半。这些年种地净用化肥不上粪,除草不用铲都用药,地里的虫子不死也有毒,家雀儿吃了不死也是赖活着,没有心思下蛋抱窝,生存环境一年比一年恶化,家雀儿数量能不一年比一年少吗?”
  李保地不由得骂了一句,问他俩:“这个样了,你们俩一个是能耐人,一个是明白人,说说有啥招能把咱这老屯救活?”
  罗老二仰脸朝天地说:“我还有啥能耐?就剩下甩大鼻涕了,我是熊了!”
  白老三低头讪讪地说:“老了,眼睛花了,看啥都重影,整不明白了。”
  李保地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俩,半天冒出一句:“操,一个报熊,一个整不明白,那能耐哪儿去了?”说完,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正是:
  日出东岗落西山,春夏秋冬转一圈;
  酷暑霜寒伴淫雨,阴霾散去艳阳天。
  责任编辑 左 手
其他文献
朗读在小学语文教学中是一种基本的重要的教学方式。根据当前的素质教育要求,小学语文教学应致力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提高学生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的能力。因此,朗读教学越来越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  一、朗读在小语教学中的作用  1.朗读促使学生自觉辨析字词的音形义朗读,首先要做到正确。朗读不同于默读,朗读时,必须眼看,口读,耳听,发音清楚响亮,不读错字,不掉字,不唱读,不重复字句,在用普通话读得
期刊
一九四二年夏季。  武汉保卫战失利后,国民党128师中将师长王劲哉脱离了汤恩伯部,转战至沔阳独立抗战,司令部设在沙湖镇上。此时日寇已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对128师形成合围之势,形势十分危急。王劲哉指挥128师一万多将士夜以继日地抢修防御工事。这天上午,王劲哉从外面巡察回来,刚走到司令部门前,就看见一个老人跪在门口喊冤。  王劲哉问值班卫兵,怎么回事?  卫兵说,报告师长,这人是联合垸的许老汉,他家女儿
期刊
摘要: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待苏联模式的态度由欢欣鼓舞、不公开批判到公开批判。特别是苏共二十大后,对苏联模式的批判更加的严厉,把苏联模式看作是独裁和专制的象征。虽然苏联模式存在着诸多弊端,但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和对新的社会主义理论的探讨是片面的。  关键词:西方马克思主义;苏联模式;批判;法兰克福学派  西方马克思主义自认为他们的社会主义观是真正马克思主义的。这种社会主义观是从批判苏联模式开始的。
期刊
明末清初时,清廷摄政王多尔衮骁勇善战,率部八方征剿,为满清王朝的奠定和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有一年大暑那天,多尔衮在怀远城打了一次大胜仗之后,把人马带到了城外的大远河边。多尔衮看到天气酷热而河水清澈平缓,两岸微风徐徐,不由心头大悦,传令:“解甲、下马。”让刚刚經过殊死拼杀的将士们放松休息。有的八旗兵见河水喜人,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衣甲便往河里扎。多尔衮脸色一沉:“放肆!”将士们愣了,不明白摄政王为
期刊
梨花矿的祝矿长可谓春风得意,他不仅有房子、票子、孩子、车子、女子这所谓的“五子登科”。惬意时,他还有个爱不释手的棋子乔荔枝。但是祝矿长万万没想到,这美妙的棋子竟然与他积累了仇恨……一 心理失衡  金灿灿的太阳映蓝天呦,银亮亮的月亮空中悬。煤矿工人有火热的心呦,生命万岁最光艳……这是梨花煤矿多年传唱的歌谣。  上世纪七十年代,梨花煤矿曾经发生一次大冒顶。有个矿工力大无比,他后背靠着一根柱子,手托一块
期刊
一 村里没有贼  杨诚第一次到梅仙家去的时候根本没做好思想准备。  尽管梅仙多次跟他打预防针,说是路远,不好走。可他不相信,能有多远?咱开着车呢,不就是一踩油门的事?可是他错了,车开进山七转八转跑了一个小时,除了一条放羊的小路就没别的路了。  梅仙说,下来吧。  杨诚说,到了?  梅仙说,早着呢,还有二十里路呢。  二十里?不远。杨诚说。其实是他对山里的二十多里路一点概念也没有。把车停在旁边一个院
期刊
第一章 赴婚宴 聚焦大胃王  北宋太平兴国六年(981)正月初八,汴京达官贵人居住区的兴宁坊清晨起便吹吹打打,人声鼎沸,箫鼓喧天。当朝宰相薛居正的养子薛惟吉丧偶再婚,续弦是周世宗柴荣的女儿——人称“赛昭君”的熙和郡主柴宝珠。  薛居正,字子平,河南开封人,为后唐清泰二年(935年)进士,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四朝,历官谏议大夫、刑部郎中、户部侍郎、兵部侍郎、参知政事、门下侍郎、平章事、左仆射、
期刊
一 一间房子与足球赛  在梦里他的头发长了,疯长,自然弯曲,顺势编织成一根根小辫子,数不清,总有几百根披在肩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有风吹来,小辫子飘了起来,带动着他也飘飘欲仙似的。然而,他终是没有走进教室,没有如愿走过一班二班,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是直接进班级,还是到文科生的四班和五班逛一圈再回来,一把硕大的黑剪子已横空出世,张着大嘴向他扑来。无论他怎么跑,黑剪子都是如影随形;无论他跑到哪里,黑剪子
期刊
摘要:宋代科举施行的特奏名制度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特殊制度,从隋唐至明清,唯独只有宋代施行特奏名制度。该制度形成于宋太祖后期,很多在科举上屡屡失意的知识分子凭借这项制度成功步入官场,该制度也被认为是皇恩浩荡的一种表现。但是随着特奏名制度的不断深入,它的诸多弊端逐渐显露。本文将对宋代特奏名制度带来的弊端其历史影响进行探讨。  关键词:宋代;特奏名制度;弊端;影响  一、宋代特奏名制度的弊端  
期刊
“反思性教学”是教学主体借助行动研究不断探究与解决自身和教学目的以及教学工作等方面具体问题,将“学会教学”与“学会学习”统一起来,努力提升教学实践的合理性,使自己成为学者型教师的过程。这个定义揭示了反思性教学以探究和解决问题为基本点,以追求教学实践合理性为动力,以两个“学会”和促进师生共同发展为目标的主要特征。浅显地说,“反思性教学”是教师以自己的教学活动为思考研究对象,对自己的教学策略、教学行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