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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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间房子与足球赛


  在梦里他的头发长了,疯长,自然弯曲,顺势编织成一根根小辫子,数不清,总有几百根披在肩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有风吹来,小辫子飘了起来,带动着他也飘飘欲仙似的。然而,他终是没有走进教室,没有如愿走过一班二班,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是直接进班级,还是到文科生的四班和五班逛一圈再回来,一把硕大的黑剪子已横空出世,张着大嘴向他扑来。无论他怎么跑,黑剪子都是如影随形;无论他跑到哪里,黑剪子依然紧追不舍。吱嘎——吱嘎——办公楼里上百扇房门都打开了,每扇房门里都飞出了黑剪子,黑压压的,铺天盖地,像是密集的黑老鸹,狞笑着向他的小辫子飞来,就像下了一场漫无边际的黑雨。
  听到了院门的吱嘎声,很轻微,却好似梦中的声音的延续,江野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刚才睡了没有?睡不睡都一样,比赛凌晨四点才结束,现在最多五点多。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到一个人影靠近窗棂,往屋内张望了一下,轻手轻脚的,就像一个潜入民宅的贼。但他知道外面的人才是主人,何卫国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先张望一下,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或者说特别期待看到不该看的事。这个毛病是一直就有的吗?还是上周高敏来看了一场球赛之后才有的?他有点儿模糊,却又回忆到高敏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她那天看哭了,因为马拉多纳像一棵永不屈服的树,被人砍伐了无数次又挺立了无数次。高敏那天爆了粗口,这让屋内看球赛的几个男生一时瞠目结舌,但他们随即就有了笑意,跟着高敏一起骂,骂喀麦隆队粗野的动作,骂他们胜之不武,骂裁判瞎了眼,明明该给红牌的,却只是做了口头警告。
  门开了,何卫国蹭了进来。那天的谩骂在高良玉燃烧的眼神中戛然而止,三班班主任满脸茂密的胡须似乎都要立起来,两道火焰在几个学生的脸上挨个焚烧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女儿脸上。一个女孩子跳院墙出来,夜不归宿到这看球赛,成何体统?话虽如此,但高良玉发出的音调却不高,感觉不是在训斥女儿,更像是在反思自己。
  高敏就这么跟着父亲走了。江野看到高良玉转身时还把火焰的余烬留在了屋内,又听到高良玉在院子里埋怨了一句,家里没电视吗?他听到高敏冷冷地回了一句,谁让你们又吵架?他听到高良玉的声音比女儿低了八度,马上快高考了……事实上他们都听说了,自打高良玉离婚又复婚以后,他那把大胡子支撑起的威风早就名存实亡,不仅在老婆面前硬不起来,在女儿面前也硬不起来,高敏说他们又吵架,八成就是一个在吵,一个在被吵。
  何卫国成了那天事件的唯一受害者,他作为二班的学生被三班老师狠狠骂了一通,并且保证不在这个小屋住了。这个小屋是何卫国兄嫂的,他们外出打工后把钥匙给了他,让他平时来浇浇花喂喂鱼,冬天的时候过来烧把火别冻坏了暖气和自来水管。屋里那台十四寸的小彩电在1990年的世界里,绝对是只肉质鲜美的肥羊,吸引着一群球迷狼一样的目光。作为三班唯一的“编外人员”,何卫国慷慨地分了一把钥匙给江野,这也让江野在高敏事件之后,還能带着死党们坚守在这台电视机前。江野没有起身,又一头向炕上倒去,梦境中那些黑剪子呼啸的余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但他的头发确实没有疯长成小辫子,他知道小辫子真实地在眼前晃过,就在刚才的南半球意大利的绿草坪上,小辫子运球盘带技术娴熟,坐镇中场见缝插针,给队友创造了一次又一次机会,却只拿到了0∶0的白卷成绩。睡在身侧的苏滨烈翻了个身,嘴里还冒出了一句,真臭。他闻到了苏滨烈嘴里的味道,似乎是来配合“真臭”这两个字的。他皱着眉头往边上蹭了蹭,禁不住想起了那天高敏的怒骂,要么去刷牙,要么把嘴堵住!那以后高敏没再来看球,也不知道高良玉让不让她在家看,不让也正常,二十三天以后,七月的七、八、九号,是理科的一班二班和文科的四班五班高考的日子,哪个家长会在这个时候妥协呢?况且,高敏的成绩还那么好。
  今天的何卫国透着点儿邪性,按以往的惯例,虽然对他们的到来笑脸相迎,但难免会发生点儿摩擦,最主要的是对卫生保持得不好而不满。何卫国平时唯唯诺诺,但对苏滨烈的臭嘴和佟欣的臭袜子忍无可忍,终于在周原野的烟头飞进鱼缸后发作起来。后来江野左拉右劝,并且奉劝哥儿几个注意点儿,毕竟是何卫国哥嫂的屋子。但何卫国三天没来,屋里什么样他是知道的,估计苏滨烈的痰都结了痂,估计周原野的烟屁股都成了山,甚至能闻到尿骚味——昨晚张洪南来了,虽然他家里有彩电,但仍然跑来凑热闹,来的好处是他提了一打啤酒,来的恶果就是他不顾大家的谩骂,坚定不移地站在门口撒了泡泛着泡沫的尿。江野闭着眼睛没有睡意,在等着一连串的抱怨,这也是应得的抱怨。但一切都没有发生,簌簌声中,何卫国默默地扫着地。
  终于,江野睁开眼睛,带着一丝愧疚,却没有在何卫国的眼睛里看到不满,便搭讪了一句,荷兰队一个球没进,九十分钟毫无建树,让英格兰逼平了。
  哦,何卫国的声音很轻,古力特也没好使啊!江野的心一颤,那头小辫遗憾离场的背影又在眼前飘过,他心里发堵没了困意,下地来帮着收拾。
  江野,我哥要回来了。何卫国低着头,小声地说。哦,江野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在炕上横七竖八的那几个人,默默地把钥匙掏了出来按在了桌子上,这球,看着憋屈。
  何卫国笑笑,打开窗户,一股湿润的空气飘进来。炕头上的佟欣醒了,先把压在身上的两条腿搬开,揉着眼睛问,江野,你看几点了?今天我得回家了,都三天没回了。
  江野把那几个人陆续叫起,重复了何卫国的话,几个人哼哈地回应着,纷纷穿鞋下地。准备往外走的时候,何卫国说了一句,学校也不知道整啥幺蛾子,快高考了,还要举行足球赛。
  啊!几颗脑袋从门口缩了回来,什么时候?我们班和哪个班踢?
  没你们班的事。何卫国停顿了一下,我听说没你们班。

二 比考试还是比踢球

  高良玉离开了校长的办公室,内心也堆积着一团破棉絮,他知道作为三班班主任是闹着玩的。为了保证升学率,学校单独设了个三班,默许三班的学生旷课、抽烟、喝酒甚至早恋,只是决不允许他们影响其他四个班。他当这样的班主任够憋屈的了,想当年他在全镇教师数学竞赛中也是成绩不俗的。他当这个班的班主任够奇葩的了,一个老师要和学生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他当这个班的班主任够窝囊的了,上个月刚刚被学校通知,保证给三班每个人都发放高中毕业证,但不允许三班的学生报考。他心里明镜似的,玩了整整两个学年,三班的人把教课书都卖废纸换烟抽了,报考也没有半点儿希望,但接到通知后,他还是心里不舒服。他反复告诉自己,被忽略的是这些应试教育的反叛者,是高三学年的边缘班级里的边缘学生,但潜意识里却总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被忽略的还有自己这个边缘班级边缘学生的边缘班主任。
  一口气还未咽下,又来一口。他恼恨教委在高考的关键时刻节外生枝,更恼恨国足不争气,自打去年预选赛上遭遇了卡塔尔的“黑色三分钟”,举国皆哀,足球立刻被重视起来,高三毕业试的作文题目就是这“黑色三分钟”的反思。教委又在这时候举行足球赛,说什么未来大学生不能只有德育智育而没有体育,似乎踢一场球就能改变国足疲软的现状似的。浪费那九十分钟,都不如多做九十分钟的题,没准高考还能多得几分呢。当然,踢不踢这场球赛,对于三班的学生来说,都和分数无关,只是,它和尊严有关。
  天边隐隐传来几声闷雷,就像糟烂的鼓槌捶在了敲漏的破鼓上,这声音和校长那有气无力的调门如出一辙。身为一校之长,竟然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找王德珊解决。那句骂腔在他嗓子眼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转得痒痒的,但他终于咽下了“到底是校长大还是学年组组长大”这句话。或者他已经知道谁大,王德珊不只是学年组组长、高考冲刺阶段主要负责人,还是吴镇镇长潘南海的夫人。校长那无可奈何的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教委任职的姐夫,不管到哪个学校调研都趾高气扬的姐夫见了王德珊还不是赔着笑脸。校长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次足球比赛不让三班参加,完全是这位学校的“太上皇后”的意思,想解决,也只能她点头。
  一路燃烧的高良玉在进了组长办公室后,已经把自己调整到适宜温度。抛开其他背景,王德珊他也惹不起,自己的闺女高敏正在王德珊执教的一班,而且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在升学率不过百分之二十的1990年,小镇上能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高敏无疑是有很大希望的。
  正在阅卷的王德珊又批了两张,这才停下笔,抬头看了看高良玉,高老师,我正要找你,高敏这几天上课就犯困,我可听潘东峰说了,她竟然看什么世界杯!这节骨眼上,分秒必夺啊,她怎么能耽误时间看球呢!高老师,你可得看紧了。潘东峰还说,高敏和三班那几个小子有说有笑的,这事你可不能忽视!
  高良玉尴尬地笑笑,心里暗骂潘东峰这张破嘴,这位潘镇长和王德珊的独生爱子,是一班的体育委员,在学校里没人敢惹,就算老师也得让着他三分,有几次和三班的学生发生了冲突,让他也连累着被校长找去谈话。他不知道怎么跟王德珊解释高敏的事,他想说女儿正值青春期,又在高考这个关键阶段,家长也不敢直截了当地严厉批评。前几天跳障子出去看球后,他们夫妻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达成了共识,给闺女营造最温馨的家庭氛围,让她打好这最后一仗。那以后高敏虽然也关心球赛,但总算还听从家长和颜悦色的劝告,并没有过多熬夜,更多的是听听体育新闻。至于和三班的学生玩,他倒听说高敏找张洪南学过吉他,找江野借过《论衡》和《搜神记》,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阶段哪有这个时间呢?但这些话他都得憋回肚子里,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被王德珊以更加理直气壮的理由反击回来。他的目的不是来谈高敏的,他的目的是足球赛。王老师,看世界杯的老师和学生都不少,谁让世界杯在这个节骨眼开踢呢!谁让足球是第一运动呢!谁让意大利的时差总是在后半夜比賽呢!再说,教委的态度不也是支持足球吗?你看这时候搞这个比赛……
  王德珊气得把笔一摔,声音也急促起来,他们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我们第一线的老师下了多大功夫,我们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挤出来给学生讲题,他们可好,一场球赛就是一个半小时,再加上看球的,整个学年都被影响了一个半小时,那得多少时间?如果学生考不好,他们谁能负责任!
  路过的老师听到了屋里传出激动的声音,有人探了探头,没进来。高良玉等王德珊平静下来,嗫嚅着说,我们三班的学生也快毕业了,高考不让他们考,球赛总得让他们踢吧。
  王德珊扶了扶眼镜,盯了高良玉足有一分钟,语气平缓,但不容置疑,不行,四班五班让我劝得已经放弃了球赛。就给教委应付一场一班和二班的表演吧,这样还能省点儿时间,如果加上三班,又得多踢几场,耽误不起!
  高良玉不甘心,四班五班文科班的男生特别少,哪个班也凑不够十一个队员,他们不踢就不踢吧,可是我们班的男生有二十多个,不让他们踢一场,也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王德珊的声音没有拔高,但语气仍然毫无回旋余地。你们班的学生两年没进教室了,他们在操场上踢了足足两年球,让他们和一班二班那些闷在教室里苦学的学生比足球,那公平吗?
  天边又一声闷雷,一点儿雷霆万钧的气势都没有,软弱无力带死不活的。高良玉看看天,要下就下,要晴快点儿晴,干打雷不下雨,这老天爷也在抽风。他回头直视着王德珊的眼睛,都是高三学生,年纪相当,身高相当,体重相当,不过踢一场足球,有什么不公平的?
  王德珊一时语塞,随即又激动起来,那我找一班二班的学生和你们三班的学生比考试成绩,你觉得公平吗?
  高良玉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大胡子,这把胡子是校园里独特的一道风景,此时他却担心被怒火烧个精光。他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比语文,可以!

三 一切都被忽略


  高敏钻进了树林。高中建在半山腰,被层层密林包裹着,最初的打算是环境幽静,可以让学生心无旁骛。凡事都有两面性,这漫山遍野的小树林,却也成了一些学生的恋爱“圣地”。但高敏不是来恋爱的,她已经没有时间去追求浪漫,她是来找江野的。两年没怎么上过课的江野在毕业考试中一鸣惊人,作文只扣一分,语文差五分满分。这个意外让其他几个班的语文老师灰头土脸,让三班的语文老师走路都带着风,让三班的班主任高良玉在家连喝了几天小酒。最终学年组给出的“结论”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但熟知江野的高敏却知道,他不是“瞎猫”。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经常交白卷的江野酷爱文学,家中藏书颇丰,他读的书高敏都没听说过,她的古文成绩的提升也得力于江野给她讲了不少《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江野文笔出色,初中时已经发表诗歌了,高二时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挣了二十元稿费,在班级里喝酒庆贺的时候,还给了高敏一瓶啤酒。因为父亲的缘故,所以高敏成了三班为数不多的“外客”,她听惯了王德珊对三班这些“垃圾学生”的负面评价,也觉得他们这样自暴自弃不对劲,但同时她也喜欢他们身上那股野性,自由自在,无所顾忌。江野的小说她看着好,也想模仿着写。那时候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做好了议论文的套路和格式,让学生们填空式地填进去内容,高敏觉得这样千篇一律的作文分数不会太高,但她无力去突破,直到江野在毕业考试时写了一篇八百字的小说,作文因此考了史上最高分后,她才下了决心,要在这方面做个大胆的尝试,以求突破。


  连续阴了几天,树林里显得晦暗潮湿,空气中都透着一股霉味。远远地,吉他的声音就传过来,“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唱歌的人声音压得很低,若有若无。高敏的手指又痒起来,一班和二班没有一个会弹吉他的,就算一个个死啃书本,两个班一百零五个学生也只有二十个可能考上大学,这还得说发挥正常的情况下。剩下的,就只能期待来年复习班再拼一年了。高敏一想到再折磨一年就要疯,她已经打算好了,考不上就去找工作,当营业员,摆个小百货摊子,不管做什么,也不复读。有时候她会羡慕三班这几个人,周原野身高马大的,画画画得很不错;苏滨烈虽然臭了点,但是运动会上打破过跳远纪录;佟欣会游泳,还会扎猛子,自己还吃过他抓的蛤蜊呢;江野不用说了,他写的诗被很多女同学偷偷抄在了日记本里;还有眼前这个边弹边唱的张洪南,经常龇着一口小黄牙笑嘻嘻的,毕业考试七科总共考了二十多分,据说会答的题也故意答错,就为了创造“历史纪录”,但是他心灵手巧,在没有吉他教师的吴镇上,愣是凭借着一本《吉他弹唱》,就自学了和弦。有时候高敏觉得不如他们——除了学习成绩,如果高考不成功,自己真的远远不如他们了。
  三班的人有个固定的所在,南山坡长满了落叶松,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有如毛毯,林间有块平整的大石头,硕大无朋,具有多种功能:当过麻将桌,当过扑克桌,当过饭桌,当过床——阳光最好的时候,透过树叶漫在石头上,斑斑驳驳的,让躺在上面的人享受着棋盘般分布的阳光,既温暖,又不至被灼晒。最多时,高敏看过他们五个人躺在上面,那种惬意让她很羡慕。而此时,江野坐在石头上看着天,不知道是在盼着天晴还是盼着下雨,旁边的张洪南拨弄着吉他,歌唱得哀伤,脸色也比天色还难看。
  高敏心里有点儿泛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群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嘻哈少年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不知道如何相劝。张洪南弹到最后,吉他已经走了音,干脆用力拨弄了几下,让琴弦也跟着自己暴躁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愤懑。江野在这时候回过神来,看到了高敏,一笑,眼睛里却闪烁着充满期待的小星星。
  高敏知道他在等什么,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解释父亲尽了力却无力回天?还是劝慰他们别想不开,不过是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足球比赛?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结果:三班不许参赛!这是一个比三班不许高考更残酷的答案。她想以微笑迎合他灼热的目光,但她终于做不到那么坦然,终还是被他盯得低下了头。
  江野终于站了起来,只觉得身上很冷,平日里温暖过他的大石头此时冰凉彻骨,让他刚才多次想站起来逃离它,但每当他的身体要离开的时候,却又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冷,那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冷。前几天语文成绩公布以后,高良玉的笑声大得整个教学楼都能听到,又向每个学生收了一元钱的班费,问他要什么奖励。他昂首挺胸地说,想参加高考!高良玉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除了语文考了学年第一以外,政治差点儿及格,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五科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分,这成绩要参加高考?但高良玉随即就懂了,他是要挑战难度更高的语文高考卷,他想知道自己的语文成绩能否再度高奏凯歌!平心而论,高良玉打心眼儿里想让他参加,总成绩分数高是不敢奢望了,一旦语文再考出个惊世之分,也好再次打打那几个班老师趾高气扬的脸。但能改变学校做出的决定吗?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像是安慰,也像是敷衍,我和校长说说,争取一下。
  这两天,江野曾经渴盼着校长能看在他的语文成绩上,给他一个机会,但这会儿,他只盼望着校长能答应高良玉的请求,让三班参加足球赛。他需要这场比赛,他的兄弟们也需要。分班两年多了,不管什么事,三班都是个弃儿。换人教版的新教材了,教材不够,三班先不给;学校组织郊游,大巴车坐不下,三班坐下趟车;有教室灯管的跳泡坏了,灯不亮,拧下三班的给其他班,因为三班上不上晚自习都可以;就连最新一套的广播体操,教练也只教其他几个班,轮到三班呢,教练请了病假,以至于三班的间操都不让上了,因为体操动作和别的班不协调……三班的人干什么都没机会,有机会也不如其他几个班,他知道外班都叫他们垃圾班,连个别老师也这么叫。他知道班里的同学被整个学校歧视,连高一高二学年的老师都在拿他们做反面典型。但他也知道,在临毕业的最后二十天里,兄弟们憋了两年的气终于看到了一线可以证明自己的曙光——足球赛!
  张洪南已经控制不住了,手指划动得越来越用力,琴弦痛苦地呻吟起来,高敏上去按住,你疯了,琴弦要断了!
  张洪南一扒拉她,用不着你管!
  江野扶住了踉跄的高敏,正想劝两句,树林边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和怒骂声,何卫国像只被猎狗追杀的兔子一样蹿了过来,后面跟着杀气腾腾的潘东峰。高敏看到何卫国的脸已经破了,知道潘东峰又打人了,跳过去一拦,潘东峰,我告诉王老师去,你又欺负同学!
  潘东峰停下了脚步,眼光像刀一样扫过江野,又扫过张洪南,最后把目光定在高敏脸上,你去告啊!咱俩一起去告,你和垃圾班的人混在一起,看我妈收拾谁?
  江野的眼角一跳,目光移到潘东峰身上,眼前的小个子比高敏还矮半头,被同学背地里戏称“潘大郎”,而今却跋扈得像西门庆。他看到张洪南已经把吉他摘了下来,他不知道下一步是举着吉他砸过去,还是丢下吉他冲过去,他不敢想象后果,真的那样,山坡上的这几个人都完了!他喊道,潘东峰,你妈不敢让我们三班参加足球赛,就是因为怕你输不起吧!他居高临下,用一种挑釁的目光看着潘东峰。
  放屁!潘东峰跳着脚骂起来,想冲过来,奈何高敏左拦右挡就是不让他过,我是校体育队的,我会怕你们!是你们太垃圾了,学校才不让你们参加,关我屁事!
  张洪南已经冲过来,吉他丢在脚下,手里却举着一块大石头。江野吓坏了,这下砸上去,脑袋非得开瓢不可,他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张洪南。潘东峰却也不惧,捡起一根断枝就要迎战。高敏却一用力,将潘东峰推了个跟头。此时张洪南的石头已经飞了出去,擦着潘东峰的头发尖过去了,呼地一声,潘东峰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对峙,边往山下跑边骂,说要找人来灭了张洪南。高敏在后面高喊,你敢,你要是再敢找社会人,我就把你写的那些信交到教导处!   林间又安静下来,高敏拾起了吉他,却不递还给张洪南,她擦去了上面的浮土,拨弄了两个音,看吉他没有摔坏,她的脸上舒缓了许多。再抬头看见何卫国左脸青了一大块,脑门还破了皮,不禁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和他们玩?
  何卫国的嘴角还在颤抖,嗫嚅着说,因为……我借了他《吉他弹唱》……
  高敏扭转了头,这个月,她已经收到潘东峰四封情书了。

四 我们要踢球


  朝鲜族狗肉馆的老丁不是朝鲜族人,但他的老婆是,又有一手泡菜功夫,两口子就开了这家小店。小店不大,没有雅座,墙壁粉刷了一层涂料,已经算是小镇上环境比较好的饭馆了。老丁也会拨弄两下吉他,也爱侃足球,还全程看过1988年欧洲杯的实况转播,所以高良玉领着学生们来喝酒的时候,彼此有很多共同话题。
  这次收的班费总共五十二元,高良玉叫了十二道菜,又上了五瓶六十度的北大荒,饭钱还差三块钱,老丁给抹了账。三班来了十五个男生,不能喝酒的吃饱了就回家了,剩下几个已经喝得双眼迷离。柜上那台黑白电视在亮着,声音开得不大,盖不住老丁的唉声叹气。老板娘已经骂起来,昨晚鬼哭狼嚎了一宿,怎么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荷兰队能赢啊!
  他们已经知道了比分,荷兰队被爱尔兰队1∶1逼平,满头小辫的古力特带领球队占尽了优势,就是得势不得分,三场小组赛,三场平局,三次看到小辫落寞地离场。高良玉端起酒杯,还在称赞江野为班级争了光,还在笑谈一班二班包括四班五班的语文老师全都气疯了。江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辣,像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刀,顺着肠道滑下,把胃肠烫得连连呻吟。张洪南已经出去吐了三回,佟欣给他灌了半碗醋,说这样解酒,结果吐得空气里都是酸味。张洪南几次去摸吉他,都被大家拦住了,最后老丁护住了吉他,拨弄了两下,居然有模有样。苏滨烈不会喝酒,只在旁边看球,叹着气说,这巴斯滕也不行啊!三剑客也不行啊!
  老丁歪了他一眼,你可看差了,巴斯滕这是有伤啊,你要看过1988年欧洲杯就知道,古力特八面威风,巴斯滕势不可挡啊!但是你要记住,决定成败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那个很少得分的后卫——里杰卡尔德,他才是球队的核心。不信你看,你看这次防守反击,里杰卡尔德组织得多有效果!荷兰队这几场状态不好,主教练还硬让巴斯滕带伤上,要不是里杰卡尔德,他们这三场平局都守不住。
  三场才得三分,这能出线吗?听老丁说得头头是道,周原野也是荷兰队的铁杆球迷,此时喝得满面红光,却仍然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难说,按规则得抽签吧!看谁的命大喽!老丁一看张洪南又坚持不住了,看了一眼高良玉,晃了晃脑袋,老高,差不多得了,这小子的吉他先放我这,酒醒了来拿。
  高良玉出门的时候也晃了,江野还想说说参赛的事,高良玉却没让他说,只是低声骂了一句,妈个蛋的,仗着她家有个镇长,这学校都姓王了!
  哪天我就弄死他!张洪南冒出这一句,差点栽倒在路边水沟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在班级里复习的高三学生,都听到了外面的歌声,他们不顾老师的劝阻,纷纷挤到窗前来看。后操场也是足球场,此时在右边的球门处聚了一小撮人,正在引吭高歌,歌唱得不齐,有的甚至是在扯着嗓子嚎,但听着却透着一股凄凉。他们边唱边移动,操场西边是学校食堂,他们堵住了食堂门口,有人还往门上贴着什么。高三学年的体育老师金东哲已经冲上了操场,一脸惶急,勒令三班的这些学生离开。随即,高良玉风一样地奔过来,气喘吁吁,吹胡子瞪眼地吼叫着,让学生跟他回班。可学生们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唱个不停,他们用身体挡住了食堂大门,保护着贴在上面的几张大字——我们要踢球!
  教导处主任冲了过来,过早谢顶的他右耳上方残余了几绺头发,平时留得长长的,往左梳理还能绕到脑后,此时跑得过快,头发飘了起来,露出了中间锃亮的光头,极像是一个葫芦上插了几根玉米须子。他奔过来嚷了几句,立刻被三班学生的歌声压了下去,他面红耳赤地冲着高良玉咆哮着,高良玉急匆匆地跑向了办公楼。
  王德珊在一班的教室里咆哮,大声喝问谁把市教育局来检查工作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她狐疑的目光一度停留在儿子潘东峰身上。潘东峰却没敢直视,只是怨恨地盯着高敏的后脖子。大家看到越来越多的三班学生走向了食堂,加入了歌唱的队伍,不只是男生,女生也陆续出来,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王德珊看了看表,阴沉着脸出去了,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垃圾”,但这句骂词有气无力,完完全全地被淹没在操场上的歌声里。
  高良玉再回来的时候,向学生传达了校长的决定:同意三班参加足球赛!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现在迅速撤离,十分钟内全部回班级,恢复学校正常轶序;二是请领头的张洪南去一趟校长办公室。
  江野听到后一条消息,已知不妙,他扯住张洪南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这事不是你自己的事。其他几个兄弟都围了过来,一起去一起去!其他男生和女生都喊了起来,一起去!高良玉眼睛都红了,不能去!你们还想要毕业证的话就都给我回班去!我……我保证他没事!
  张洪南跟着高良玉走了,临走的时候冲大家龇了一下小黄牙,笑了,一副万事大吉的样子,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个小时后,市教育局的领导来了,关注了高考备考情况,也关心了这次足球赛的准备情况,勉励了一番走了。高良玉回班的时候,告诉大家准备参加比赛,一班二班抽签决定谁和三班踢第一场!另外:张洪南被劝退了,毕业证停发!

五 球赛好似乌云压顶


  除了高良玉,金東哲是江野最喜欢的老师了,也许这两年他们唯一认真上过的课就是体育课。金东哲在其他几个班的学生面前没有找到体育老师应有的尊严,一到高二以后,体育课经常被其他老师占用,高三之后更是很少上过。但是因为有了三班,又有了用武之地,金东哲的篮球打得不错,经常和三班的学生们切磋一番;足球踢得一般,但理论知识还是有,防守阵型还是懂。江野总觉得金东哲讲的那些攻防策略和体育解说员讲得差不多,但他还是喜欢听。金东哲的家离他家很近,算得上是邻居,上学放学也时常同行,师生倒是能聊到一起去。语文考了个第一以后,金东哲还跟着高兴了一场,说了句山沟里飞出金凤凰,没准以后你们三班出息些人才呢。   金东哲没言语,他是知道有这条规定的。潘东峰却不依不饶,吵吵着三班犯规,张洪南要是上场一班就不踢。江野又想到了那天的山坡上,他又仰起了那种不屑和挑衅的目光,潘东峰,你就这么怕张洪南?是怕他球踢得好,还是怕他吉他弹得好?
  说这话时,江野的声音压得很低,下意识地往场边看了看,高敏居然还没有离开三班的范围,还在高良玉的身边观望着。
  潘东峰的脸涨成了猪肝,谁怕谁,来吧,垃圾班再多上几个垃圾又能怎么样?哨声响起来,下半场比赛开始。有了张洪南的坐镇,三班的后防线稳固起来,几次有效地阻击了一班的攻势,并且打出了漂亮的防守反击,一时之间,一班的门前又险象环生。三班的鼓点又密集起来,三班的欢呼声又响亮起来,下半场二十分钟后,三班获得了一次角球,在禁区里周原野高高跃起,头球一顶,被守门员奋力扑出。而杀到禁区的张洪南及时抢点,球进了!金东哲鸣哨进球有效,可是张洪南却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原来就在他射门的一刹那,潘东峰的脚狠狠地蹬在了他的小腿上。
  三班的人围了过来,啊,张洪南的小腿肚子上竟然有七八个钉子眼儿,还在往外渗着血。钉子鞋,潘东峰穿的是短跑用的钉子鞋!金东哲过来看了看,怒视着潘东峰,他的手伸向了上衣口袋。潘东峰大声喊冤,金老师,你也没说不让穿钉子鞋啊!学校也没提这事啊,不信你问我妈!
  金东哲望向一班的球门后面,王德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球场上,正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金东哲的手还是掏了出来,黄牌,下去换鞋。
  张洪南被扶了起来,疼得他嘴直打颤,勉强跳了两下,落地时嘴角嘶嘶哈哈的。高良玉在场外喊着换人吧,张洪南却倔强地摇摇手,他不下场。潘东峰换了运动鞋上来时,三班的啦啦队已经起了哄。江野看到高敏在场外跟着起哄,他看到一班二班四班五班的学生都没有还嘴,有几个围观学生已经离场。他拉着张洪南走向后场,告诉他少跑动,别往前场去了。
  一班中场开球,比赛继续。此时已经踢了快七十分钟,一班多数学生的体力消耗已尽,渐渐地力不从心,进攻乏术,防守阵型也完全乱了套。他们甚至没有能力组织有效的反击,只能龟缩在禁区内被动挨打。三班却在啦啦队和鼓点声中越战越勇,围着一班的禁区狂轰乱滥,有几次必进的球都被一班的学生用犯规战术破坏掉了,潘东峰满嘴脏话叫嚷着往死里踢,但金东哲始终没有判点球。八十五分钟左右,一次前场任意球的机会,佟欣轻轻一吊,足球越过人墙,周原野抢先跃起,眼看就要把足球顶进网中,却见周原野的身子斜斜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下正在金东哲眼皮底下,他清清楚楚看见了潘东峰推了人,他的哨子响了,他的手伸向了上衣口袋,又在半路上转了方向,摸了摸哨子的带子,手随即一指“十二码点”,点球!
  鼓声停了,欢呼声也停了,江野想去罚这个点球,却看到张洪南一跛一跛地过来了,龇着牙对他一笑,要能进两个球,捞不着毕业证也算值了。江野还以一笑,拍了拍张洪南,伴着他走向前场。刚才嘈杂万分的操场上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个圆点上。一班的女生们都不敢看了,有几个捂住了眼睛。三班的女生们也都不敢看了,有的闭着眼睛,有的把头扭向了别处。
  江野看到潘东峰凑了过来,张洪南,你们三班能参加比赛,全是因为我求的情,高敏已经答应和我处对象了。
  张洪南愤怒地扭过头,刚举起拳头,却被江野按住了,他把嘴一努,潘东峰,睁开眼睛看看,高敏在给谁加油呢。她昨天和我说了,等你长到有她下巴高时,再去追她吧!
  看到潘东峰气得脸都发紫了,张洪南却乐出声来,一瘸一拐地向罚球点走去。江野却招呼着几个后卫,退回防守。然而,所有人都被那个圆点施了定身法,当江野退回到后场时才发现,后场除了苏滨烈,只有自己了。还没等他喊人回来布防,他看到张洪南已经跑起来,跑得很难看,远没有平时的矫健。他看到足球飞了起来,守门员跃了起来,足球越过了守门员,当地一声,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楣上。瞬间,足球被守门员捞住,大脚开过了中场,潘东峰带球就冲了过来,另外两名队友一左一右夹击过来。佟欣在后面拼命地追,眼看就要追上了,潘东峰边跑边骂,曲四带刀来了,佟欣你要敢碰我,你就死定了!
  江野退守到禁区,他看到佟欣已经缠上了潘东峰,并且成功地抢断了球,然而潘东峰一肘击在佟欣的面门上,抢过球直奔禁区。他看到禁区外的佟欣捂着鼻子跪在地上,禁區内的潘东峰膝盖扭着花样过来了,在体育队训练过的都把这叫“鸳鸯步”,很容易就能把对手晃倒,再看看左右两侧,真是三路包夹啊!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自己灰头土脸地栽倒在沙地上,眼睁睁看着潘东峰带球过去,进球后举着双臂,从尚未从地上爬起来的自己身边跑过,然后迎来满场的欢呼。
  江野,加油!江野,加油!他听到了高敏的呐喊声,随即他听到了高良玉的呐喊声,他还听到了全班同学的呐喊声。他加速了,像风一样,一米七八的身高,一百五十斤的少年跑出了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他觉得头上又长满了小辫子,带动着他御风前行,冲破所有乌云,冲向眼前这个小个子。
  呼地一声,全场再度肃静。一个“风筝”飞了起来,划了一道不规则的弧线,砰地一声,摔在了七八米外。江野把足球踩在脚下,长长地吁了口气,却见一班场上场外的队员全都冲进了场,把潘东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金东哲奔了过去,高良玉奔了过去,王德珊奔了过去,边跑边骂,你们这帮垃圾,我儿子要有个好歹,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潘东峰像是被闪电劈个正着,窝在地上哼哼着,总算被人架了起来,身子软塌塌的,金东哲让他走了几步,能走,但是跑不动了。金东哲让人把他搀下去,转身奔江野走来。王德珊还在大骂,罚下去,必须罚下去!他不是来踢球的,他是来踢人的!我就说了,不能让垃圾班参赛!还有那个退学的垃圾,金东哲你凭什么让他上场!谁给你的权力!
  高良玉抖着钢针般的胡子咆哮了起来,谁是垃圾!你身为学年组组长,请注意你的言行!你儿子刚才穿钉子鞋踢人只得了个黄牌,我看江野最多是口头警告!你再喊一句垃圾试试,别怪我让你下不来台!   王德珊看着那一脸张扬的大胡子彻底惊呆了,嘴张了张,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金东哲吹响了哨子,一指场外,请两位老师都离场,足球场上的事由裁判说了算!你们的威风留在你们的班级里使去!
  金东哲慢慢地走向江野,看着他,右手慢慢地伸进上衣口袋,一张黄牌亮了一下,随即飘荡着滑落到地上,像一片被寒风吹掉的落叶,金东哲没有去捡,接着掏,掏了兩下,才把手举了起来,红牌!点球!
  七 没有什么大不了
  何卫国把炕烧热了,但球场上带回来的寒气还是让江野打了个冷战。何卫国说凌晨两点是八分之一决赛,荷兰对西德队。江野蜷缩在炕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他从嗓子眼挤出来一点儿声音,像是把最后一点儿力气都挤光了。都要高考了,你还敢看世界杯?
  考个屁!何卫国轻蔑地一哼,四模我才排到八十九,百分之八十的录取率我都考不上,咱们这破学校,能保证百分之十八就不错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上三班,和你们乐呵两年!
  江野想笑,却只能咳嗽几声,你想上三班就能上啊,三班是人人都能进的吗?
  这倒也是,你们三班出人才,未来的音乐家,未来的作家,未来的画家,未来的运动员……何卫国伸手过来,江野,你是不是感冒了?
  一块彻骨寒冷的冰块贴在了江野的脑门上,他的身子筛糠地抖起来,牙齿上下磕碰着,好像不是感冒,是心冷,心冷……后面的几个字,也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想回家了。三班的人在家里也不受待见,在外面混多久都没人管没人问,但今天,他还是想回家了。
  拂晓时分,江野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云朵已经像墨一样郁积,空气的湿度达到了饱和,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第一滴雨点落下的时候他经过了朝鲜族狗肉馆,里面居然还有灯光,一个人跳出来,一把把他扯了进来,我去你家找了,都担心死了!
  是高敏啊!江野的鼻子一酸,强撑着的坚强要崩塌了,他特别想在眼前关切的目光中举手投降,但他随即看到了一屋子的眼泪:高良玉哭了,指着电视说裁判偏向白人球员,沃勒尔明明挑衅在先的,为什么把里杰卡尔德罚下;老丁哭了,拍着桌子骂,吐什么唾沫啊,一口唾沫让人罚下了,值得吗?这下完了,占尽了优势啊……
  江野看到屏幕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球员离开了场,神情与满头小辫子的古力特一样落寞。他看到西德队很快组织了有效进攻,以多打少,进攻流畅。他看到布雷默远射得手的时候,周原野哭了,苏滨烈哭了,佟欣也哭了,他们的哭声中带着酒味,带着潮气,带着委屈……
  一道闪电像剑一样划破天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把小屋震得直抖,大雨哗哗地下来了。老板娘从里屋出来,刚念叨了句,打雷了,电视……她把话收了回去,把几道窗户关死,端进去几盘已经冰凉的菜,厨房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锅声。
  江野看到张洪南没有流泪,坐在窗口,不吃不喝也不看电视,只看着外面的雨。他走了过去,兄弟,喝一口啊!张洪南像被石化了,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这让端着碗的他僵在了那里。
  我陪你喝,兄弟!高敏端了一碗酒,和江野撞了一下,闷了一大口,辣得直咋舌,却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笑出了声,马上终场啦,荷兰队都落后两个球了,你们三班才输了一个球,你还出了大风头,得了咱们吴镇高中的第一张红牌,哈哈,有什么大不了的,喝酒!
  江野把眼前这碗烈酒一饮而尽,烈酒冲刷着他的肠胃,像是在给肠道刮痧,也像是清理障碍。比赛还没有结束,他看着电视,古力特站在了西德队的点球前,他用手引着张洪南的眼睛,快看,古力特罚点球了!小辫子站在罚球点上,亿万观众屏住了呼吸,高良玉和老丁紧张得站了起来,张洪南却还在盯着窗外,岿然不动。
  好,虽败犹荣!老丁狂呼起来,媳妇把热乎菜端来,古力特进球了!哨声响了,江野把头扭向了电视,比分定格为1∶2。输了比赛的小辫子风度翩翩,正在绕场向观众致意。观众也起立报以热烈掌声。高良玉又端起了酒杯,眼泪早已擦得干干净净,他的豪情盖过了电视机里西德观众的欢呼,也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和雷声。江野,我和金老师商量了,再联系几个老师给教育局写信,争取让你们报考。王德珊再敢搞事情,我就让她知道知道,姓高的当年也是响当当的汉子!老丁,来一曲,助助兴!
  老丁抓起了张洪南的吉他,拨弄着最新学的曲子,江野听得耳熟,不禁跟着唱起来,“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周原野唱了起来,佟欣唱了起来,苏滨烈唱了起来,高敏一边抿着酒一边跟着唱。江野忽然听到张洪南的声音响了起来,转头望去,张洪南的眼睛还在盯着窗外,歌声却跟上了节拍,“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唱到“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时,张洪南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江野不由自主地把脸扭向了窗外,雨水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沉重的铁丝网一样从九霄云外砸向地面,雨珠砸在窗框上,打得木头边框哼哼叽叽的,雨珠砸在路上,沙土路已经变成了江河湖海。黑色的雨,墨点一样,漫无边际,天地间本是混沌无光的,但偶尔有一道蓝色闪电劈开黑幕,天空亮如白昼,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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