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区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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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1935年11月28日至1936年3月7日,国际中国艺术展在伦敦的皇家学院展出,史无前例地汇聚了中国、英国及其他数国的绘画、书法、玉石、雕刻、铜和陶瓷作品。在社会对中国艺术渐感兴趣之际,这展览也勾起了民众对亚洲文化与历史的热爱及求知风潮。
  展览的许多相关刊物中,有一本《中国画》(The Chinese Eye),由一位默默无闻的作者执笔,尤其突出。书名直指中国人观看事物的方式,特别是在艺术及大自然方面。内容不受学院专业术语束缚,妙趣横生,深富创见。这位老练的艺术家简明深刻地诠释中国艺术,对哲学、文学及美学的本质提出珍贵的洞见,最为重要的是,彰显了中西方艺术品味与技法的差异。的确,本书广受读者喜爱,出版一个月后旋即重印,再一个月后再次重印。
  《中国画》的作者蒋彝,是一位画家兼诗人,旅居英国二十多年。蒋彝,1903年出生于中国东南部以瓷器出名的江西,家境富裕,幼年接受私塾教育,少时即习绘画诗词。时逢20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动荡不安,文化大变,清朝于1911年被推翻,军阀内战祸延多年。
  同时间,外国势力竞相争夺中国的政经利益,当局穷于应付列强的瓜分割据,蒋彝因此进入大学主修化学,他相信科学必能建设富强的新中国。
  但毕业后,他却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他首先参加了北伐,对抗军阀,之后连续出任三个地区的县长,包括家乡九江。体悟旧中国腐败的政局后,他的满腹理想和年少豪情也痛苦地随之烟消云散。1933年,他赴英国伦敦大学攻读政治学,梦想着一年后归国能致力于中国社会及经济的改革。但一连串出人意表的事件使他继续旅居海外,1935年他成为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教员,1938年起在韦尔科姆历史医学博物馆(Wellcome Historical Medical Museum)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移居牛津,1955年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之聘,直至1975年才得以归国,阔别祖国共42年。
  虽然《中国画》引领风骚,却未能安慰蒋彝之心,他为处于中日战火边缘的中国家人感到忧心忡忡。他内心日夜受乡愁煎熬,于1936年7月,在朋友的建议下,决定游历湖区。湖区与英国许多著名诗人、作家渊源深厚,例如华兹华斯(蒋译“渥尔渥斯”)、柯尔律治、骚塞、德·昆西与罗斯金。蒋彝在伦敦待了三年,在电灯下工作,于烟雾弥漫而拥塞的工业城市气氛下漫步,在在使他怀念起山林河川。这之前,在1934年夏天,他与一些人同游北威尔士,却“相当令我失望”,因为他没有片刻可以自在不受别人之扰,以致无法独自沉醉在大自然里仔细地欣赏湖光山色。7月31日蒋来到瓦斯特湖(Wastwater),接下来的两周,他到访德文特湖(Derwentwater,蒋译“德韵特湖”)、巴特米尔湖(Buttermere,蒋译“八德迷湖”)、克拉莫克湖(Crummock Water)、温德米尔湖(Windermere)、格拉斯米尔湖(Grasmere,蒋译“格遇斯迷湖”),旅途中画了不少当地的速写。要在伦敦觅得一处宁静的角落,似乎是缘木求鱼,但湖区却充满恬静闲适。他称之为“我最快乐怡人的英格兰时光”。
  8月12日回到倫敦,有封信等着他。伦敦的乡村生活出版社(Country Life)社长来函称,他曾在《伦敦新闻画刊》见过蒋彝的《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Ducks in St.James’s Park)画作,希望能与蒋彝会面。会谈中他提到恒松郁生(Yoshio Markino)出版的《伦敦的日本画家》(A Japanese Artist inLondon)(1910),于20年前畅销一时,建议蒋彝可考虑以他的画作撰写一本《伦敦的中国画家》(A Chinese Artist in London)。蒋彝微笑回答:“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此。”他拿出到访湖区期间所画的手稿与文章,自信足以汇编成册,而社长也将稿子带回审阅。
  翌日,乡村生活社长来电,他告知蒋彝此趟旅程不够丰富,作品不足以付梓成书。至于画作,他担心以中国画的形式呈现湖区风貌,欣赏的人恐怕不多。
  这时蒋彝已在东方学院任教,该校图书馆有不少中国游记,由传教士或外交人员所作。蒋彝大略浏览后,发现大部分作品“时有不实,或使人不悦”。这些书的作者为迎合西方“病态的好奇心”,大多集中描写鸦片鬼、乞丐及苦力等异国情调,根本没能真正了解中国。有些作者只驻留数月,有些甚至不识中文。然而,这些书都颇为畅销,却只徒然助长偏见及误解。蒋彝因而认为,他应当发表在英伦的所见所闻,“旨在刻画人与人之间的相似之处,而不是彼此间的差异,或搜奇抉怪”。
  他将稿子投给为他出版《中国画》的出版社,却马上被退稿,之后他试了数家出版社,皆一一受拒。还未成名的作家想出书,的确不容易,更不用说是一位非英籍作家了。
  令人意外的是,乡村生活的社长六个月后来电,询问《伦敦》一书的写作进程。蒋坚持,除非《湖区》先出版,否则他不会下笔撰写《伦敦》。一个月后社长告知蒋彝,出版社“决定冒险出版不被看好的英国湖区游记,条件是不支付版税,只赠送六本书”。蒋彝接受了,下周签约时,却发生出乎意料的阻碍:出版社拒绝以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akeland(《哑行者在湖区》)为书名,因为蒋的笔名“哑行者”与英文的“灾难”(sinister)发音相近,怕会引起苏格兰场的疑心。蒋辩称这是杞人忧天,并认为这书名能刺激销路。最后他们终于达成共识,书名修正为The Silent Traveller:A Chinese Artist in Lakeland(《哑行者湖区画记》)。
  1937年秋天新书出版,书上有艺评家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撰写的短序。他赞许蒋较早的作品《中国画》文风明晰易懂,引导西方一探中国艺术的殿堂。而对湖区一书,里德认为蒋彝证实了中国艺术“不受地理空间所束缚。那是全人类共通的,可表现中国山水,也可诠释你们英国的景致”。蒋彝的贡献如华兹华斯,主张“所有真实情感与思想都是相通的。人类和环境的关系本就是两种永恒的关系,天地不老人恒在,会变的是人类感知并表述这层关系本质的能力”。   蒋彝亲身探索并发掘里德所指出的“共通性”及两种“永恒”,在某种程度上,这本湖区之书就是此事的记录。蒋彝一向以为英国“通常面海”,“与故乡有所不同”。然而,此趟湖区之行却让他认识到“世界上的景色在根本上并无差异”,瀑布、树、山、石与云,看来皆何等熟悉,令他想起故乡,并得以比较两地的异同。他有感于“我在各地漂泊,但大自然却依然故我,变的是我的心境,眼中的大自然才会随之不同”。在书中,蒋彝从不企图隐藏自己的种族及伦理观念,他甚至进一步以自己的角色宣示了外来者的身份,暗地里调侃将东西方截然分开的蛮横藩篱。他的喜好别具一格:喜爱徒步胜于坐车,享受独处更胜友人相伴,亲身走入自然而不依靠观光指南。然而,他又能生动地以他个人特质背后的逻辑说服他的西方读者。例如,他宁可在德文特湖的路边休息,也不愿如其他游客般马不停蹄。路过的人只觉得这“惨兮兮的中国人”看来可笑,然而,能够欣赏如画美景,他乐在其中,其他所谓“自然爱好者”却错过了。他远观斯基多山(Skiddaw)“如伊丽莎白时代的贵族淑女坐在那儿,茶色及紫色的长裙和帐帘曳地,日落余晖中闪耀丽影”。划船则是另一桩例子,蒋彝与中国友人的控船方式似乎并不正统(面朝前方划桨),看来很蠢,但他自有一套实用及美学的道理。简言之,蒋彝的中国人身份在讨论西方文化时发挥了优势,而且能在东西方二者间异中求同,同中取异。
  《湖区画记》中有蒋彝13幅画作及若干首诗的中国书法题字,使本书洋溢独特的异国艺术风格。所有画作皆为水墨画,中国毛笔以不同运笔速度及墨水量,可在宣纸上画出光和影。这些画作无疑是中国的(虽然与水彩有几分相似),身为读者,看见英国风景的黑白照和蒋彝的水墨画时,一定会惊讶两者竟很相似,并赞叹东方画家的观察丝丝入扣,捕捉住西方人忽略的风景神韵。蒋彝声言:“我记忆中不曾有英国水彩画家以这些风景作画,尽管那在秋天俯拾皆是。”
  尽管表面上大致相似,蒋彝的单色画风与黑白照片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中国之眼”是其中关键,这是中国艺术家对西方文化的独特诠释。一台照相机可透过镜头机械地呈现风景,但中国画家则运用笔墨,观察、筛选、重构世界。蒋彝是少数先驱,试图以传统的中国艺术形式表现西方世界,而“哑行者”系列也证明了,他所试验的技法与题材都具扩张性,是最大胆且富原创性的作家之一。《湖区》一书与后续出版的“哑行者”游记有所不同,后者大多描绘西方建筑、城市景观及都市居民,该书却以山水画为主轴,所画的山河、农舍、树木,与中国传统绘画几无二致。蒋彝尝试将熟悉的绘画元素运用在完全陌生的景物中,即使是书中唯一一幅有人物的画作《雨中上教堂,沃斯代尔山岬》(Going to Church in the Rain,Wasdale Head),也极易被误认为中国的雨景。透过毛笔的局限及其可能性,同时因着中国艺术的传统,蒋彝必定在湖区风景中找到了共鸣,那既是他的旅伴,也是他入画的主题。
  蒋彝的表现手法根源于传统艺术,而传统艺术强调以简洁来反映大自然的真实面貌。中国的远古先贤曾热切思索此种表现,深信外表的肖似仅是次要,艺术性及个人情感的流露才是重点。老子的《道德经》开宗明义道:“道可道,非常道。”即点出这种自我矛盾。换言之,大自然超然独立于文字或艺术的语言之外,而语言,作为一种引向观念与知识的自主体系,却阻碍、扭曲我们对自然的认识。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即针对此一限制声言:“我们在使用语言时,就已经被圈在语言的界线内。”基于同样的理由,在中国艺术里,颜色、光线,甚至造型都被认为是无常且短暂的,并不重要,因此常以非写实的手法来表现。山水画不像照片,它不常模拟自然实景,然而矛盾的是,这样的表现手法却更忠于自然,因为它触及了自然的本质。蒋彝写道:“中国艺术家尽力挥洒胸中山水,而非自然中的山水,因之不以肖似为目的。然而,因为他们的作品是源于对大自然最纯粹的印象,本质上仍是种模拟。”在这些画作里,蒋彝略过山水的许多细节,几乎都没有人物,这种演练即具体呈现了他所声称的,勾勒地貌的轮廓、捕捉概括印象、暗示未出现在画作中的物体,才是精髓所在。
  有趣的是,透过“中国之眼”呈现的湖区艺术图像,与华兹华斯的表现论相呼应。华兹华斯坚持真正的艺术家应当自由无拘地记录自己受大自然激发的想象及观感,只有如此才能达成首要目标,描写出眼前景物的“本相”。对华兹华斯而言,想象是主观的,因为它“并非呈现事物的表象,而是事物在诗人心中的样子”。他提倡画家在散步时应“虔诚地留意身边一切事物”,等过了一阵子,再将留存在心中的景象拿来运用,因为那保留了“景物的本相及精粹”。华兹华斯的诗艺与中国传统艺术的理论相似,都强调本质,而非事物外在的形式。
  除了少数讨论道德議题及当时政治局势的篇章外,《湖区画记》的风格恬淡安逸。但表面上的宁静与将至的惊骇危机形成对比,使人想起海明威的《宛如白象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或《大双心河》(Big Two-Hearted River)的情节,暴风雨来临前笼罩着一触即发的宁静。1936年7月17日,蒋彝的湖区之行前十四天,西班牙内战爆发,叛军轰炸马拉加(Malaga),屠杀无数无辜市民。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生活终能平静一些,却全遭暴力及残虐摧毁,战乱在欧洲似乎已势不可免。不稳定的局势重创蒋彝的心,他远在东方的故园惨遭日军侵略,家人也颠沛四方。
  8月6日蒋彝在早餐时的那段长篇思索,正当他旅程的中点,象征性地成为叙事的高峰。他直斥战争对艺术造成全面的冲击,同时也质疑进步、文化与宗教等现代观念。正是因此,神圣凛然的湖区对蒋彝别具意义:它是崇高的庇护所,与世相隔。然而,这安详的氛围在实际上又是如此脆弱纤细,一受破坏,即灰飞烟灭。蒋拒绝读报,唯恐战争的报道惊扰了湖区的幽静。
  事实上,圣堂正濒临毁灭边缘,除了欧陆战争,还遭受了工业化、商业主义以及旅游业等种种威胁。火车站与铁道纷立,汽车噪音冲荡了松林风声,汽船惊扰了湖鱼和飞鸟。一座“庞然旅舍,呆板方正,墙是鲜黄色的”,耸立于山腰,在四周的天然环境中分外突出。蒋彝在温德米尔湖的华兹华斯故居外被汹涌的旅行团吓到,他们不是为了欣赏秀丽的景色而来,只在诗人的房子外拍照,以满足虚荣心。他看到成排的汽车及无数的观光客,感慨地说:“我们又回到伦敦了!”他蔑视资本主义败坏道德与美感,改变了自然地貌,连当地的园丁也被“声光犬马”的都市生活所诱,不再满意目前的工作。蒋彝非常讽刺地声称华兹华斯一定是个“无心插柳”的“慈善家”,为许多人增添不少就业机会,也让那些无意于赏景的热心游人有事可做。简言之,当初带给华兹华斯灵感的湖区已不复存在,如今已转型为商业化的观光景点。   结语诗《别湖区》(On Leaving Lakeland)是六行格律诗,为此旅途画上似乎是满意的句点。
  我乡有庐山,
  亦傍鄱湖侧。
  我家湖之滨,
  日夕看山色。
  归去订重游,
  悠然生远忆。
  诗中三个对句指出蒋彝心境的三个阶段,首先强调中国的家乡之美也毫不逊色,“亦”这个字将鄱阳湖、庐山与英国湖区连接起来。在第二组诗句中,这位人在湖区的“思乡东方人”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而在离别之际,他则希望未来能再度造访湖区,以慰乡愁。
  若拿此诗与晋朝伟大诗人陶渊明的作品相比,可更明显看到,两位诗人都追求田园生活。更有甚者,这位愁肠百转的现代中国诗人身处全然不同的历史及文化中,透过向古代的诗人伸手寻求慰藉安抚返乡的渴望。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陶渊明与蒋彝出生于同一县,皆担任过江西的地方官。陶生性自由高洁,当他发现自己日复一日被迫违背心志时,宁愿辞官隐退,也不愿忍受官场生活。玄言诗是晋初的哲学流派,主要探讨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陶渊明受其影响,自结草庐于人境,享受喧嚣人间里的安宁。他生活简朴,“采菊东篱”与欣赏“南山”是他寻找“真意”的方式。陶渊明不同于同时代的晋人,当别人都以辩论及游历追求真理时,他却在日常生活与周遭的大自然中领悟“真”意。他描写归隐生活的诗文成为著名的“田园诗”,他也被尊为“隐逸诗人”的宗师。
  这两首诗的语言、主题、描述方式有明显的相似,此外,“悠然”这普遍的中文词汇更是连接这两首诗的关键。“悠然”这态度同时见于玄言诗与后来的山水田园诗。在蒋彝的诗中,这词汇则带着些许愁绪。蒋彝为他的西方读者附上陶诗的英译,译文相当贴切,但由于截然不同的节奏与语感,许多意义则无法转译,例如闲逸、愉悦、风雅与距离等。对蒋彝而言,旅途的终点并不重要,他念兹在兹的是返乡之路。这一点与陶潜有所出入,蒋彝无法回归庐山,即使侥幸成行,也只会看到被日军摧毁的家园,满目疮痍。旅居西方的他一身“浪漫主义的光辉”,成为永远的浪游者与思乡的追梦人。陶潜“悠然见南山”,这般视野让他变得超然,不單高洁心志不致受浊世所染,也提供了海托华(Robert Hightower)所说的“凝神与感知的桥梁”。蒋彝,一位流亡到西方的中国人,只能在想象里缅怀“南山”或庐山,媒介(不论是语言或艺术)成了重生、重述与重建他所认同的过往的工具。“悠然”本有多重意思,“几许哀愁”“闲逸地”与“遥远地”,均符合蒋彝诗中意境,乡愁绵绵成韵,谱成梦幻般的曲调。
  蒋彝的湖区著作成绩斐然,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初版一个月内已经售罄。出版社的社长致电提出重印要求,“时代不同了”,他如此声称,而蒋彝则回答:“我的想法也不同了,重印我要求合理的稿费。”之后这薄薄的小书重印九次,是“哑行者”系列的第一本。他共写作13本游记,题材见闻横跨欧洲、亚洲、澳洲及美国。
  不久后蒋彝重游湖区,写成《英伦湖区之梦》,刊登在1938年的《攀岩爬山俱乐部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Fell and Rock Climbing Club),延续《湖区画记》的主旨、情感与美学,是一篇极好的补充后记。
  蒋彝是20世纪少数以英文写作的知名中国作家之一,影响许多西方读者。他的游记引领西方人认识东方,体会自然之美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共通性。今天许多读者可能初次接触他的作品,但必会被其才华及新颖的洞察深深慑服与吸引。他的声音别具一格,他所呼吁的和平、互相尊重、世界和谐,直到今日仍与我们息息相关。
  郑达
  波士顿,2004年4月
  注:
  苏格兰场(Scotland Yard),指英国伦敦警务处总部,负责大伦敦地区的治安及维持交通等。
  引言
  每年有不少与旅游及风景相关的文章付梓成书,有些从地质学家的特殊角度书写,有些详论民族异同,还有些纯粹描写出色的风景,或该处的浪漫传奇,然而我要写的内容与以上不尽相同。
  熟悉英国或曾到访英国的人,就算未曾亲历湖区,也必定对湖区耳熟能详。我想这并非由于人们对地质学的特殊兴趣,自然也不是社会学,甚至跟当地景致也无多大关系,湖区实因当地的诗人而闻名。威廉·华兹华斯就是其中的翘楚,他的盛名遍及远东地区。中国人,不论是否为研究英国的学者,都有机会阅读他的诗作,因为他的诗集已被译成中文,而我们也确实觉得,这些诗非常贴近我们的感受。中国的田园诗大师和湖区诗人之间有着许多共通点。中国人赴英一游时,都会至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镇①朝圣,同样也会毫无异议地决意探访湖区,尤其是格拉斯米尔湖,当年华兹华斯在那儿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对于华兹华斯早年教育与性格的关联,德·昆西写道:
  我不认为华兹华斯从前是个平易近人的孩子。我有理由确信,他本性严肃而不擅社交,他并不慷慨大方,十分克己……华兹华斯就像他的玩伴,为了钓鱼、捕鸟、游泳,四处攀山下谷,有时甚至会追随威斯特摩兰郡或爱尔兰戈尔韦的风潮,徒步前往打猎—因为地势陡峭,人们无法骑马追赶猎物。这一连串的山林活动对华兹华斯起了潜移默化之效,使他成为山水的爱好者,加上他的文学创作日益成熟,足以将沉淀后的热情融入所见所闻……华兹华斯不沉迷于他的嗜好,其实他的理想只为追求湖光山色。
  摘自《英国湖畔诗人回忆录》
  这里刻画了湖区秀丽的景色在华兹华斯的童年时期如何孕育他成器,但另一方面,我想华兹华斯也使湖区声名远播,至少中国人都耳熟能详。
  去年夏天我有机会游览湖区,度过我最快乐怡人的英格兰时光。那段日子是如此美好,时至今日我仍常回忆那数星期的生活与瑰丽名胜,后来我重写当时仓促下笔的诗句,把留存于心中的风景画成草稿。我无法分析这些地方独特的美,即使我相信世界上的景色在根本上并无差异,每个地方的岩石、山壑、峰岭、江河与瀑布都有共同的特征,但心中总有种悲喜参半的陌生感,提醒自己这里不是故乡。最近三年以来,我一直住在伦敦的雾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十分清楚自己已苍老许多,相形之下湖区岁月为我带来许多欢乐。在我的回忆中,也许那里的湖光山色已镀上浪漫主义的光辉。而在这本小书里,湖畔的景致不同于一般描述,乃出自一名思乡东方人的观点。   我出生于中国著名的庐山山麓,打从幼年即在岩石、山壑、峰岭、江河、瀑布、松树及其他各种树木的陪伴下成长,置身自然间,常令我浑然忘却城镇及都市。小溪涓涓潺流,细雨落在树叶上,使其变得更加翠绿怡人。白云自山谷缓缓升起,缭绕于山壑层峰间,远村与树梢隐没在雾霭里。这一切每每引发我的游兴,并带给我深刻的静谧。当我面对大自然中的万物,我仿佛觉得呼吸越发深长。后来我年岁渐长,自然就得花些时间待在学校及办公室,但我仍常常拨空回到群山间。
  我们有一个中文词汇“川资”,英文直译为“the fee for mountains and rivers”,意思是旅费,清楚道出中国的本质—四处有山有水,如果你要从一地走到另一地,你必定会遇上山及水。我已几乎踏遍广阔的神州大地,而我运气也确实不坏,处处皆有美景可赏。我从不厌倦山光水色,各地风光皆不同,只要看看中国的山水画,即可领会。
  三年前我来到英国,却发现迥然不同的大自然,这里日复一日眼前只有一片汪洋。抵达锡兰②时,我们前往科伦坡的海岸。我看见告示上标示着“拉维尼亚山”,赶紧匆匆前去,却发现这山名不副实:我仍记忆犹新,只见一座布满棕榈树的小丘,海浪来回冲刷着山脚,与我儿时的老友大不相同。
  后来我在伦敦住了一段时日,城市交通—公交车、汽车的噪音,商店天天俗丽的装饰,街上你来我往、行色匆匆的人潮,在在使我身心俱疲。我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在电灯下工作,在烟雾中行走,不由得越来越厌倦这种环境,我想大部分伦敦人都感同身受。但若我们得在都市中谋生,就不得不忍受这些。在生活的许多方面,西方社会的自然需求都比在我国创造出更多可能。我想的尤其是在科学方面,如天文学、物理学、健康计划等。我也想到英国独特的发明—“周末”,使伦敦人得以暂时脱身,休息一下。中国在近年来才开始使用这名词。休假的确是不错的制度,有利于健康,但要沉醉于自然之乐,却仍不够。
  在英国的第一个夏天,我决定参加假日的旅行团去北威尔士边界。在那儿,我可以欣赏到斯诺登山、燕子大瀑布和一些典型的威尔士山冈。我赫然发现,这些地方竟与长江南岸并无二致,但因身处团体中,我不得不随着队伍到处兜转,只有极少时间可以看看四周。团友都对我相当客气,因为我极少说话,他们似乎觉得我十分寂寞,所以频频好心地为我解说这些名胜的历史或传说,这种解说贯穿我们的整个行程(我们一行超过40人,通过山口时还真像支军队在行军)。我真心感谢他们,无法拒绝他们的善意,但实际上我性格较怪,大多时候都喜欢保持缄默,当我不得不开口说话时,舌头就会打结发痛。没有朋友知道我的窘境,因为我会尽力让自己说话自然一些,以免失去大家的友谊。这是我在努力克服的自己性格中自私的一面。不管散步或旅游,我总是沉默寡言。我喜欢仔细观察风景,有时达到忘我之境,没有多余心思容下其他历史轶事。我得担保,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的同乡普遍没有这个习性。所以这趟北威尔士之行,是相当令我失望的,虽然偶尔会瞥见几丝眼熟的山水灵气。
  一段时间之后,我兴起游历英格兰湖区及苏格兰高地的念头。去年夏天之前,我一直忙于工作而苦无机会,但现在,至少我可以歇一下,就顾不得天气潮湿与一房难求的悲观警告。一想到能与山水故友重逢,我就满腔欢喜。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决定这次只身前往,对我而言,“两人成伴……”这句谚语③并不言之成理。我实在很难找到一个既能与我同行、又能在我沉默的时候自得其乐的人。我所有的朋友,甚至是比较了解我的同乡,都不停劝我不要如此孤僻,而我虽然知道这原则并不合宜,眼下却也无法戒除。在湖区的两星期,我几乎完全静默,因平静而生的喜悦将会是我在英国的难忘回忆。我在旅行前向来不看导览书和地图,那似乎已成为许多人都不得不尽的责任。我很少记得住地名,更是从来不记各地之间的路程。既然我已到过那儿,我就放任自己不断以想象重访湖区。
  注:
  ①斯特拉特福镇:莎士比亚的故乡,位于埃文河畔。
  ②锡兰:今斯里兰卡。
  ③谚语的原文全文是:Two’s company.Three’s a crowd.两人成伴,三人不欢。
  瓦斯特湖
  我于1936年7月31日晚抵达沃斯代尔山岬,我对湖区的第一印象,正是来自瓦斯特湖。首先我得说,我并不尽然知道湖区将会是何等风貌,在这之前,我只是认为异国的风景与故乡总有些许不同,而且通常面海。一个英国朋友觉得我应当会喜爱岩石错落的原野景致,故给了我沃斯代尔山岬一间旅舍的地址。
  如我所料,因为夏天天气开始转热,而八月公共假期也快到了,湖区快车早已载满休假的游客,虽然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尤斯顿车站,车上还是一位难求。这趟沉默之旅花了我整整七小时。突然,我看到一面站牌,上头写着“锡斯凯尔”,那正是我的终点,于是我匆匆下了车。车站很小,一侧可清楚遠眺浩瀚的海洋,另一边则有迂回深长的下坡路,引领我极目远望,只见尽头处雾霭缭绕的苍郁小树林吞没了小径。四周不见任何山峦,只有火车站小屋坐落于铁轨旁的小丘上,站旁有座庞然旅舍,呆板方正,墙是鲜黄色的。对这片独特的区域来说,我觉得,这房子丝毫称不上是漂亮的装点,当然,若游客太过渴望登高远望的开阔视野,则另当别论。放眼望去,附近不见其他屋子,起初这令我困惑不已。细雨微光中,远方白茫茫的海洋映衬着两侧阴郁的树丛,使我不禁想起惠斯勒的画作。
  火车于火车站停靠时是8点左右,连我在内只有三个乘客下车。其他两位乘客马上被候在外面等他们的汽车接走了。我穿过一座小桥,但不见人影,事先我已与房东太太商议好,投宿处应当会有人来接我。风越发凛冽,雨倾盆如注,我只好退回,瑟缩在车站门口的角落,把帽子拉下盖住耳际,大衣紧紧裹住身子,仿佛一名战场上的伤兵,等着要搭火车撤回后方。后来有位车主告诉我,沃斯代尔山岬的旅舍还有21公里远,于是我向他雇了车子,驶入渐浓的黑暗与暴雨中。山与树几乎全隐没于暮色及雾霭里,透过车窗基本看不见什么。虽然车速飞快,我又窝在这嘈杂的机器里,但只需深深吸入山林之气,就感觉自己的身心似乎舒展开来。我无法精确描述当时的感受,但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首先,我急速地朝山与树驶去,它们却以相同的速度反方向飞奔而去。这不同于我旧时童年在中国的旅行,那时我总是想象着树木正受山峦之命前来迎接我,在风里向我微微点头。可在这儿,他们却没那么友好,至少首次相迎时是如此,也许他们明天会亲切些。接着,我注意到清晰的孤独的车声,我之前从未想到会听到这种车声,与之相联的是那令我愉悦的松涛及桥下的潺潺水声。在中国山间,这等结合几乎是不可能有的。最后,在忍受伦敦烟雾如此之久后,我终于在这特殊时刻,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想象不到的世界。   我抵达目的地时,房东太太似乎很意外我于今日到来。虽然没有热络的欢迎,我仍深受她小农舍的外观吸引,那农舍迥异于中国的村舍,特别是我在城里待久了。房东太太为我准备了简单的晚餐,又点好一根蜡烛,好让我走回寝室。因旅途劳顿,我用过餐后就倚着烛光,躺在农舍的床铺上。当时我虽一心一意想着明天早晨与山水老友相会时将会有多欢欣,但几乎已睁不开眼看房间的天花板了。
  8月1日。一大早吃过房东太太准备的早饭,7点45分由住处出发。我感到茫然,不知要在何处转弯,因为房东太太并未告知我清楚的方向。但我很快就发现这小农舍坐落在名为叶巴洛的高山山麓,柯克法山位于左方,林米尔山在前方耸立,而大三角山在更远的左侧,大陡岩山与瓦斯特湖在右侧极远之处。
  这是个令人愉悦的小农舍,有如从康斯特布尔的画中走出。农舍左边是间小茅屋,我注意到一名年轻女孩,后来我知道是房东的妹妹,正在喂食母鸡和小鸡。姑娘红色的脸庞和红色的裙子衬着墨绿的栗树,以远山为背景,构成一幅动人的画面。她工作时的背影如此自在纯真,我的视线无法离开。
  昨夜下过雨,早晨的空气清新安静,山间雾气由谷壑飘移至顶峰,忽然一道阳光穿透浮云,下探谷底。我伫立在林米尔山及大三角山间的小径上,由这望去,那被阳光照亮的山谷显得如此遥远。我一直凝视着,悠然遐想另一头有些什么。在这一刻,我不再是名异乡人,不再是旅居伦敦的那个人,我似乎回到了故乡。然而两地景色仍有隐约的差异。不久晨雾消散,所有山岭都闪着清亮的阳光现身,但在我眼中,它们此时的整体形态太过清楚,再也没有神秘魅力可供想象,反而不如先前动人。一位牧人领着牛群从我身边走过,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人和牛全盯着我看,似乎知道我不是当地人。唉!我这才突然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乡间。在我的祖国,我常于清晨及黄昏时分见到牛只拖着沉重的步伐踱过田间阡陌,一名男孩或女娃安稳地骑在牛背上。
  看完这景色后,我决定向右转,然后顺着大道向前走,想象着这边会是最佳景致所在。我缓缓漫步,聆听瀑布自高山飞泻而下,看着羊群这儿那儿地四处吃草。时间还早,路上不见人影,眼前这一切使我相当尽兴,再一次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返回中国。接着我看到了瓦斯特湖,湖面平静如镜,后方的大陡岩山拔地而起,在阳光照拂下披着紫色及褐色的衣袍。此时我耳闻目睹的这一切,使我想起克里斯托弗·诺思的诗句,那似乎正是在描写眼前的景致:
  湖育风雨未知实,闲静难降山狂吼。
  文人犹恐赋新词,敬神沉醉游太虚。
  永暗隆响沛掩湖,扬波风云扰飞瀑。
  叹天地神能行异,欢笑骤临悲憾事。
  愿美景荫盖夏炎,天地浅笑跨长虹。
  静梭霏雨披华荣,如神转世阳初露。
  慈目顾湖如抚儿,莫惊天怜留稚梦。
  我心所感与这位诗人完全吻合,为此我心头一热,开始构思自己的诗。那诗于日后完成。
  我再三凝视平静的湖水和天空映衬下大陡岩山清晰的轮廓。此地勾起我的画兴,即图I所见之画,虽然那实际上是日后在室内所完成。我以全然中国画的方式,运用中国的画具—毛笔、水墨与宣纸作画。中国画旨在表现画家对景色的主观感受,而不设严格的规则要求重现当地景物。我希望读者不会因传统的英国风景画而有所偏见,认为“这不像那个地方”。我可保证,任何仔细用心观赏过此处胜地的人,必能在我的画内认出它来!中国绘画很少以色彩来令画面生动,多以留白点出水和天空,讀者不妨细看附画!
  然后我向前走了段路,从一座石桥上俯瞰同一片景色,留下的印象使我完成另一幅画。我继续前行,走近中部荒山的双峰,刹那间心头涌起一股熟悉感,那模样神似我家乡庐山的双剑峰,此刻我已有些怀念故乡。未几,一片云从山谷徐徐飘近,眼前尽是雾气,凭着对这景色的印象,我以米友仁的画风完成了一幅画(图Ⅱ)。
  快到11点钟,路上仍不见其他行人,我环视四周壮丽的大自然,感觉自己完全“身在家中”,并开始讲起道来:
  “大自然存在于世上每一角落,并有着相同的外貌,然而各地人类的脸孔与语言却有极大的差异,若无这等差异,我深信全世界必能享有和平!可惜现代人故意将大自然抛诸脑后,仿佛她从不存在,只汲汲营营于都市生活。火车穿过山腹里的偌大隧道,矿坑丢出脏陋的黑色矿渣,炸弹摧毁形态美丽的峭壁与树木,飞机的巨响划破宁静。”“战争”这恐怖的字眼重击我的心,捣碎每个念头……
  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山与树已隐没在雾里,我看不清任何一座山头,大陡岩山的山巅消失无影。我想起曾有人告诉我,沃斯代尔的所有山顶经年云雾缭绕,大家常说不出山的实际高度。雨开始下了起来……我在雨中不断向前走,点点雾岚沾湿脸颊,我朝它们微笑,交起了朋友。我并未带着雨伞或雨衣随行,我还没养成这习惯,但几乎每个英国人都这么做。衣衫很快就湿透了,我浑然不觉。雨中我是如此快活,享受着雾里的山和树。相较之下,在伦敦的雨天中踩过皮卡迪利广场及牛津街上的泥泞,真是判若云泥!
  后来我到了一个路两旁树木蓊蓊郁郁的地方,这里还有一个门口,是扇小木门。我在门口前约20码处停下来,回头凝视雨雾中的群山,将其形貌深深印入脑海中。门旁四名嬉戏的孩子惊讶地望着我这外国人出现,盯着我,打开木门让我通过。我向他们道谢,话一出口,终于打破了我长久的缄默。我伫立林间,凝望大陡岩山半晌,群峦像是全换了颜色。
  我继续前行,邮差骑车朝我行来,向我问了声早安,我也回问安好。接着我走到沃斯代尔大堂旅舍,一名园丁正清理门前小径,于是我上前与他攀谈,并询问山名,他一一告知,并聊起自己的出生地和工作。他出生于怀特黑文附近,靠近华兹华斯的出生地,已在这旅舍工作11年。我心中纳闷,不知他是否仍喜欢四周大自然的美丽景色,他会像我今早一样,仍觉得这儿处处透着别致吗?在我们中国人传统的想法中,牧人与樵夫都能让自然美景大大生色,同样地,将之画入山水画中,也能起相当良好的装饰之效。我们想象这些人也许能自得其乐,但还是很难让自己融入周遭的环境中,虽然他们跟大自然朝夕相对,已相当熟悉。那园丁可能因此幻想城里的生活有多么美妙,唉,又有谁能真的满足于现状!   我下个目的地是桑顿桥,那儿有一间小旅馆、一家名为“邮局”的小铺及几间屋子。我走到溪边,聆听溪水潺潺由桥下流过,好一会儿之后,三名小男孩向我走来,但我们始终没有交谈。雨丝开始洒落,天空漆黑一片,对我的毛笔来说真是绝妙好景。我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生琢磨了一番这暴风雨中的大自然。我试着画下这景致(图XⅢ)。在英国,特纳以云雾迷蒙的作品闻名;而在中国,米芾则开创烟雨景致的新画风,以“米点”山水著称。同样地,石涛以涩笔描绘暴风及雨势,用墨已达神乎其技之境。这幅画作,我一律使用中国的画具,但不采用米氏或石涛的技法,驱动我画笔的,仅有当时酣畅的心境。
  我抵达桑顿桥大约半小时后,雨霁天晴,我靠在墙上享用我的三明治。就在此处,我完全陶醉于眼前景色—山后一片清雾,水沿着斜坡流泻。时不时有汽车与成群的“健行者”打断我的遐思,将我从深刻寂静中带回尘世。
  我开始走回戈斯福斯,由那儿折回沃斯代尔山岬,抵达旅舍大约已是黄昏6点半。回程我有些兴味索然,因为风景远不及先前,或者,也许是由于疲累或心理作用,而我也一直被车子呼啸而过的噪音给惹恼。夜幕下垂,虽然这天的游览令我心满意足,但心中仍有种陌异感。沉思片刻,我才恍然明白是由于此地的山与湖过于朴质无华,水面无荷花睡莲飘荡,甚至不见一叶小舟,山边缺乏我在中国早已见惯的嶙峋盘松,树间不闻蝉鸣,而我们在中国的夏天总习惯有那鸣声相伴。整体而言,瓦斯特湖相当秀美,但对于我来说,又有些过于平淡无味,因为我喜欢视野开阔深远的风景,或如绝大多数中国山水画那样,风景中有隐身于树后的某些景物,供人想象。可至少我能全然享受旅行,不再去想伦敦的情况。旅舍大厅里极为阴暗,油灯灯光闪烁,我坐在大厅的角落,仔细整理心绪,写成以下这首诗:
  三年留海外,半属伦敦雾。
  人声杂车声,苦闷无从吐。
  生活太羁人,踯躅街中路。
  长夏忽得闲,立意寻幽趣。
  久耳湖区名,夙愿才一顾。
  昨夜风雨来,清新入肺腑。
  早起谒湖山,含笑如亲故。
  纷纷骋奇观,应非梦中遇。
  倏尔云四飞,真面难相晤。
  不觉湿衣衫,大雨倾盆注。
  转眼又放晴,绿艳湖前树。
  安得日日来,无事此间住。
  稍后,有三位旅客投宿在这间农舍。他们由外表看来似乎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衣着透露了他们应该已登过山。晚餐后我们没有马上就寝,全坐在大厅里,天花板中间吊着一盏油灯。其他人都在一处谈笑,但我唯恐打扰了他们,所以没有发问或加入聊天,只是默默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其实我觉得有点儿别扭,因为我看来可能像是正在偷听他们的对话,但现在上床又嫌太早,外面则是一片湿冷漆黑。待对话暂告一段落,我记起我得想好明早要做什么,故鼓起勇气,向其中一位先生问道:
  “我对这里的湖泊一无所知,仅是慕名而来。今天我在瓦斯特湖附近游览了一天,发现这里很是美丽—在雾中、雨中、阳光中,变化无穷。但我总觉得这地区其他的某些地方必会给我全然不同的观感。我非常盼望可以多看看,关于我明天的行程,可否请你给些意见?”
  我的新朋友想了一会儿,问我:“你是登山或健行好手吗?你来这里是为了爬山吗?你有没有钉鞋?你备有短裤和雨衣吗?从这里你可以去巴特米尔湖、凯西克、兰代尔及其他一些地方,但路途艰辛。此外,如果你要去凯西克那些远地,很难在一天内回来。”最后他听完我的想法,建议我去凯西克或温德米尔湖参加巴士旅行团,以期在短时间之内看到最多湖泊。他告诉我说:“你在这儿也没有更多可看的了。”我点点头,但这儿的人大概猜想不到,我内心其实更加困惑,不知如何重新安排我的行程。
  整个旅舍的人都睡了,我让蜡烛头继续燃着,躺在床上,烛影似乎随着我的怦怦心跳闪烁舞动。我反复思量,没有钉鞋,没有健行装备,我到得了那些地方吗?如我需要在他处留宿一夜,行李该怎么办?许多问题在我脑中翻腾,也许因为我的孤寂与疲累而显得过分夸大了。我尤其担心若我搬走,在这旅游旺季会找不到空房。
  8月2日。昨夜我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很不踏实,一早起床有些沮丧。从我的小窗子可以看见云雾和滂沱大雨笼罩着大三角山。于是我又睡下,直到服务员于9点半敲门叫我吃早餐。早餐时有些旅客开始谈论天气,他们都认为遇上雨不算糟糕,但在雨中出门确实很扫兴,我也有同感。回到小房间,由于房内没有桌椅,我只好赖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走在雨中,赶赴山脚下小教堂的周日礼拜。这一幕激起我的画兴,因为作画时我总是怡然自得,忘却一切。既无桌椅,我就盘坐在地上,取出笔墨纸砚,以床为书桌,画起雨中上教堂的人们,成果令人满意,如图Ⅲ所见。后来我又凭昨天在一座石桥及其后方群松附近漫游的记忆,画了一张速写。正在此刻,房东太太突然进来打扫房间,看到里面乱成一副怪模样!
  我下了楼,两位住客已离开,我独自和昨夜与我交谈的那位先生同坐。我鼓起勇气询问能否与他一道,他回道:“若等一下天晴了,我打算去爬斯科费尔峰,如果你也想去,就一起来吧。”于是我们一道出发。他的登山装备齐全,而我看起来充其量不过是名伦敦的观光客,只有手上拿着一台小照相机。此时雨已停了,但群峰仍旧云雾缭绕,我们才走不远已受溪水所阻,到处泥泞不已。我的同伴担心我单薄的鞋袜。虽然它们全已湿透,但我不以为意。我们来到山下,向露营者探问小径的方向。他们一脸惊讶的神情,我想是在怀疑我能否以这一身便装登上那座爬起来费力的山。我们一找到路,便不断向前进发,我毫无问题。一会儿,雨再度落下,雨势越来越滂沱,顷刻间,四周一片风雨如晦,除了些矮树、脚下的草,偶有头羊出现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一带的动物中,以绵羊的数量最多。我细心思索英国与中国间的差异,这是最令我感到惊讶的事情之一,因为在华中地区,我很少看到绵羊在山丘上晃荡,虽然在华北偶尔会碰上。
  不久我的同伴告诉我,我们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我出发时就没打算要认真地登山,所以决定在这儿与他分道扬镳,自行折返。我在山坡坐了一会儿,俯视山谷中的瓦斯特湖及一旁笼罩在雨中的群山,壮丽的风景使我欣喜不已!在下雨之前,我并未真的察觉天空山色的变化,但现在我坐下,冥想那遭灰白微粒掩没的无垠大自然,这些微粒后面必定汇聚了难以计量的形体,或静或动,超乎想象。我极目远望,湖天接壤处不见明显的交界,而明亮的泛着涟漪的湖面及湖面上映着的云彩倒影也毫不间断。我感觉自己坐在一道巍峨的白墙前,或者,应该说是一面无边无际的巨大灰色画布前,正待画笔挥洒其上。虽然还有待上画,但画布上已有某种东西的强烈动静超乎其上,难以抹去。此时大陡岩山已完全不见影踪,在我的左侧只见一片隐约的山峰轮廓破破碎碎。我摘下眼镜,犹可细数打在脸上的白色小颗粒。忽然一大团云气自大陡岩山对面朝我涌来,我只能以中国常用的说法“飞龙下九天”来形容。这大自然的壮阔绝景使我屏息,目眩神迷,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自己此刻犹如巨人,因为眼中再不见其他生物,即使是在我脚下数码外低头吃草的小羊也全遭忽视。在中国的神话及小说里,我们常读到神人受领天庭之命从天而降的龙认同后,乘龙云游四海的情景。此情此景,我不正是羽化登仙吗?多么令人神往!云嵐渐渐从中部荒山飘向叶巴洛山,最后往柯克法山而去,直到整片山谷散发着光亮。我再次坐在如茵碧草上,仍可听见雨滴落在叶子上。在阳光照射下,大陡岩山的颜色转为亮紫,湖的另一边,中部荒山则是墨绿的山峰及黑色的岩石。几分钟之内,景色变得更加美妙,超乎我们所能想象,也在我心中留下迥然不同的感受。我在中国的山川中,从未见过类似的景物。霎时我了解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太仓一粟。科学家想方设法调配美丽色彩,艺术家临摹天地呈现的所有颜色,诗人挥洒富丽词藻,但是,方法、模仿和文字始终相当有限,很快穷尽,无人能和大自然一较高低!   我缓缓走着,想着方才目睹的景象,渐渐有首诗自行浮现,描述了最早的那段景色:
  一山高嵬岌,笑挟白云入。
  清游遭天忌,狂雨来何急。
  倚石自悠然,不知衣袂湿。
  我伫立湖边一会儿,于6点前返回,不久后我的同伴也折回了。他说他被迫功亏一篑,打算明天再战斯科费尔峰。他已是四度造访湖区,此行则是专为此而来。我的烦恼与爬山无关,而是接下来要做什么,继续留在瓦斯特湖,或前往凯西克,甚至打道回伦敦?今晚又有四名游客投宿,晚餐后他们力邀我一道玩扑克牌,尽管我告诉他们我不会玩,他们却坚持要教我。唉!我马上便因失分太多而出局,只好回房睡觉。今晚我有一根新的蜡烛,那烛光令我得以重温白天的记忆与印象。
  图Ⅱ为雾里细雨中的中部荒山双峰。山谷间浮现轮廓鲜明的云雾,曾引起我一些朋友的议论,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这等景色,但那确是我亲眼所见。
  图Ⅳ为雨后大陡岩山群峰的尾端,倾泻而下的滂湃流水似仍在耳际轰隆作响。
  德文特湖
  8月3日。早上起来我决定前往凯西克,如果找得着住处,我想我应当会住一晚,隔天再回瓦斯特湖。万不得已,还可请求警察帮我解决住宿,即使到警察局也无所谓!我唯一挂怀的,是要怎么处理那两只小行李箱。
  我于8时用早餐,我的朋友也已起床,要再次前往斯科费尔峰。天气不算很好,但雨暂时停了。他带齐所有装备,我们一道离开。他说他这次会由靠近斯汀岬的那一边上山,所以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他向我保证,我今晚应当找得到地方过夜,或许我还可以找到旅行团载我回瓦斯特湖。
  我们分开后,我走较高处的小径,一会儿我往下望,寻找他的行踪,一个黄棕色小点沿着溪边移动,我确定他还在找路。紧接着,雾开始由林米尔山涌向大三角山,弥漫整座山谷。半路上我遇到了滂沱大雨,但我仍慢慢前行,最后终于走出雨阵,坐在石头上稍歇片刻。时候尚早,放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
  在路上我不时回望瓦斯特湖渺小的身影,仿佛远方一面明镜挂在翠绿的背景上。浓雾重重笼罩群山与大地,湖也随之改变了形貌,变成朦胧夜晚的一轮月亮。我的心绪现在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恬静,因为我感觉我面对的是一个没有恐惧、没有忧虑的世界,尽管这里也有些许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如多变的天气。我确信正是大自然的多变使那么多的诗人、画家及旅行者分心,所以他们书写、描绘、谈论独特之景时,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无法道尽大自然的全貌。他们仰慕、欣赏大自然,并乐在其中,但我不认为这些词汇—仰慕、欣赏、寻乐—能充分表现一个人对大自然最直接的感受。我想任何人只要有感知,都能明确体会这地方的美丽非凡!中文说得好,“领略”,这词很能反映人们享受大自然时的心境。“领”的意思是“洞察或留下印象”,“略”意谓“概要”,两字衍生为另一层意思,指“领受进而体会”,我很难找出一个精准恰当的英文词来对应。观赏风景时,我们会说,想“领略”其美。我想此时的我,已能“领略”瓦斯特湖的美。
  我再次踏上路途,发现右侧的斯科费尔峰山脊上有各种嶙峋怪石,有些轮廓鲜明,有些静卧薄雾里,似月神维纳斯身披绸缎,还有些形状则只能全凭想象。雾气飘移,岩石仿佛有了生命,也随之动了起来,好一幅美景!我趋步向前,欣然望着如茵绿草,双脚却陷入了泥淖之中,待我回神发觉时险些无法拔出。我在溪边洗过脚和鞋子,然后再沿河床而行,并题诗一首描述此刻景色:
  奇石森磷磷,如狮如虎象。
  自负腰脚健,鼓勇争前往。
  潺潺不逢人,一路清泉响。
  不久我走过路边一面小潭,按地图来看应当是“斯汀岬潭”或“斯冰灵晶潭”。我走近路标查看地名,遇上两名骑行者。山径陡峭,他们推车前进时左支右绌,不久我已超前。雨后晴空如洗,许多人由另一侧的山径走来,很多人面露惊讶,想必他们在这山区不常看到中国人。
  快到山径尽头时,我开始有了另一番期待。我已走了三个多小时,路上连一株树木也没有,只有青草、小溪及平缓丘陵,斯科费尔峰布满岩石的那一侧离我仍十分遥远。就在此刻,我发现山径下方出现许多树梢,想必美景已近在咫尺。我开始往下走,斜坡异常陡峭,飞瀑声分明可闻。约有20人迎面朝我走来,当中有女士、长者和小孩子,有些人拄着手杖前行,有些人脸上闪烁着阳光,神色愉悦,有些人到达峰顶遥指远方。我们望着对方,互道“早安”。之后我走到山径尽头,通过一道石门,找到可以依偎休息的石墙,面前是一帘飞瀑,以变化多端的各种角度直泻而下,我想那可能是泰勒吉尔瀑布。这是我在英国所见的第二道瀑布,虽然其规模及壮阔程度都不能与两年前我在北威尔士见到的燕子瀑布相提并论,但我却得到更多乐趣,因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领略”它的美,不必像在燕子瀑布那般,几分钟后就被召唤上车。峭壁夹着巨大峡谷,两侧的树木像见习的小骑士,瀑布在威斯敏斯特登台参加庆典时,他们为瀑布捧着皇家银袍。然而瀑布不断飞泻而下,令我好生钦佩这些树,年复一年捧着银袍,丝毫不见厌倦。瀑布的水汇入我脚前的小溪,流向遥远未知的彼方。我的背后有棵榆树,看似某人撑起巨伞护卫着我,而我,有如东方帝王。不,我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样的君王!我宁可是远古的中国将军,镇坐营前,随从手持旄旗站在一旁,而那瀑布轰隆震响,仿佛千军万马,直逼我眼前。那该有多么豪气干云!噢,但我的感受却也不尽然如此。去年中国画展展出一幅画作,是马远的《对月图》,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好比画中人,安详默思,但画中没有侍者,且我面对的是瀑布,而非月亮,这是多么难得的经历!
  我潜静良久,直到被路上的车声扰乱了心緒,再度提步向前。约于12时15分我抵达了思托勒,然后转乘巴士到凯西克。和之前由锡斯凯尔车站至沃斯代尔山岬的那段路程相比,我的心情已大为不同。现在也同样下着雨,但耳边所闻,不只流水淙淙与松涛,主要都是车子的咯咯声。往窗外望去,我仿佛看到了云峰相扣,群山于巴士前方飞速竞逐。我的心情随着连绵不绝的山峰起伏,物我无间。车子转弯时,群山似乎慢慢收住了脚步,我才得以看清雨中青山蓊蓊郁郁的模样,见图V。   车子到站后,我迫不及待地出发寻访一位英国友人,我知道她住在这里,却找不到她的住处。然而,我仍很幸运地在这里一家客厅窗外挂着“住宿与早餐”招牌的民宿找到了空房。接下来我发现这儿有旅游团,可以搭车游五湖,包括瓦斯特湖,明天我就可以取回我的行李,心情更是大好。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市政厅,设计风格与我在英国所见的同类建筑迥然不同。可惜我对建筑写生不感兴趣,虽然这房子确实很美。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在小巧狭窄的街道上散步,买些名胜的明信片或风景照。这个城镇不过弹丸之地,街道既短且窄,密集的人口使我顿感窒塞,而这类人口问题正是某些政客发动战争的借口。事实上这问题并没那么严重,不需如此惨烈地加以解决!凯西克号称是度假胜地,从街上画廊、旅馆和餐厅的数量就能看出来。我发了封电报给甫住在切尔滕纳姆的朋友,之后便返回新的住处。
  我心神大畅,尤其随人群来到湖畔后,第一眼即发现德文特湖与瓦斯特湖大异其趣。各色人等在渡口游晃,船夫吆喝着招揽客人,白天鹅于小岛附近划水绕圈,我不禁想起中国杭州的西湖。我开始想象,这里可有河堤或桥连接小岛,好让人们漫步,并欣赏船影轻摇而过,我还想象湖畔群山之后的风景。得在这小住几天,才能找出答案。我结束了沉思,决定参加搭船游湖的行程,以“鸟瞰”全湖景观。船上挤满了人,我只能在机舱外找到一处空位。虽然开船时天气还不错,但不久云雾就弥漫了所有山岭,由紫蓝的薄雾到灰黑的浓雾,深浅不等。倏忽间,雨势大作,船上乘客与游船一同在湖上飘摇,除乘客的嘈杂声外,引擎与风迎面相抗也发出刺耳的声音。大多数乘客蜷伏在大衣或雨衣里,我却摘下眼镜,享受眼前的大自然由一片灰暗变为白茫茫。不久,船转向湖的另一侧,而天气也開始转晴,我们又回到相同的渡口。我从头至尾都不断拿瓦斯特湖与德文特湖相比。前者似沐浴中衣衫单薄的丽人,时而潜入云雾缭绕的大自然中,身影缥缈,虽然神秘,却端庄自持,凛然不可犯。而德文特湖则如盛装的佳人,一袭青蓝色华服,珠围翠绕,有时坐在纱幕之后,虽然面容被遮掩而显得朦胧,但难掩其丽色。当然我不能只凭一眼的印象如此评断德文特湖,但我相当确定,比起她严峻的姐姐,她有更多条件吸引人,我想大多数人想必会点头认同。
  那天傍晚我好运频频,回住处的路上我遇到之前想找的埃弗里特太太,她和她的友人一起。埃弗里特太太给我发了张邀请函,邀我至朗都饭店野餐,她认为我从瓦斯特湖去该饭店很方便,故十分惊讶竟在德文特湖畔遇见我。两位女士都很友善,邀我共进晚餐,之后我们便热络地谈起了绘画。饭后她们拿出她们的水彩画作给我欣赏,我也承诺只要从瓦斯特湖拿回行李,就会请她们品评我的作品。我满脑子都是这个计划,顾不上去想明天早上要做些什么。
  8月4日。今日所见所闻与德文特湖无关。我想我最好依序记下每件事。昨夜睡得沉稳,一大早起床,我凝神眺望窗外远山的景致。我收到朋友从切尔滕纳姆寄来的信,相当雀跃。早餐后散步至湖畔,在修士岩(蒋译“费热尔斯矶头”)的崖边驻足,路上人迹稀少,当晨雾迎上了山峦时,便铺散开来,我以此景入诗:
  环湖皆青山,势各争雄长。
  出没云雾中,狡狯不可状。
  早起意兴阑,倚松来远唱。
  游览车在10点半起程,一团共七人,我早已料到这趟行程会令人失望。因为车子开得飞快,司机是个粗人,一会儿吆喝着湖名、山名,一会儿又指出知名贵族的产业等等,完全不给我们享受大好风景的机会。我们还没看到巴森斯韦特湖什么样子,车子就仓促驶过去了。我觉得耳目都被蒙住了一般,整趟行程着实令人恼怒。大雨滂湃,司机试图指出苏格兰的山峰,但雨雾中不见半点山踪。接着他介绍一战时德军炸毁的某处地点,“战争”这个词使我大感厌恶,为什么人们在美景当前还要谈及那一类的事?这旅行团并非为历史研究而来!唉,从团友脸上的神情看来,他们似乎还颇感兴趣,我想司机一定受过培训,以这类的话题来取悦客人。
  到了怀特黑文,我们下车伸展伸展,我信步走到海边,拍了两张照片,看见一群人在海岸钓鱼。我很好奇,他们如何能在赏景时又分心做其他事?
  我们在不远处靠近戈斯福斯的饭店吃午餐,三天前我走到过该地。我们一行人去戈斯福斯教堂参观,司机指向一座刻工十分精致的十字架,年代显然相当久远。我非常惊讶地看到一座为清朝时期中国寺庙制作的铜钟,深深纳闷它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车子接着上路,之后的路程我已相当熟悉。往沃斯代尔山岬的路上,司机努力讲着俏皮话:“这地方荒凉、偏远,你可能想来这儿盖栋房子度过余生,但是恐怕不久也要开始担心会被人给杀了。”大家听了之后莞尔一笑,但我沉默半晌,有说不出的反感,为什么人们总要想着谋杀和惊悚的事情?
  拿了行李后,车子到了科尔德山、洛斯沃特与克拉莫克湖等地方,但我只是听到这些名字,有些还十分陌生,所以也无法区分这些地方。约下午4点半,我们抵达斯凯丘饭店,大伙儿去里面喝茶的时候,我终于得以从容地欣赏四周风景。那天下午天气宜人,雨后的树木草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新翠如洗。这条路想必是观光客的热门路线,所幸此时人还不多。我走下山丘,来到道路下方一座隐秘的桥上。湖被一些像军人列队般昂然并列着的松树挡住了,这树在湖区应当很常见。松树两旁的一段距离之内没有其他树木。虽然我可轻松走到湖畔,但我宁可站在这里想象克拉莫克湖的风貌。我可以看到松树下有远山,山脉的排列酷似家乡山峦的一部分。小溪由湖中涌出,从我脚下缓缓流过,微风吹过不时泛起小小的涟漪。我沉醉于宁静的环境中,除溪水潺潺,没有一丝声音。我蓦然想起一位中国名诗人说过,世上最美的两种音韵分别是雷鸣与流水声。他说,前者偶尔才能听见,诡谲、非比寻常而神秘,最好于愤怒、激昂或冲动之时聆听。而水流声则种类繁多,或飞泻而下,或涡旋,或波涛汹涌,或拍岩;湖声、河声、溪声,皆不相同,任君选择,心境或许也会随着水声而变。此时我所听见的涓涓细流他或许也会喜欢,那有如恋人在树下呢喃,低声浅笑,话语模糊难辨,但即使会被人听见,乐在其中喋喋不休的两人也不会在意。突然间,我发现司机站在我的身旁,告诉我该出发了。回到凯西克时我松了一口气。当晚我向昨夜的朋友展示了我的画作,对各种画技也有好一番长谈,共度愉快的一晚。   8月5日。我于明媚的清晨中醒来,心中盘算着要绕德文特湖走一圈,因为我想画一幅湖上全景的卷轴。有人告诉我那全长有11英里,所以我得早早用餐。那天清晨我突发画兴,也知道我可以更专注入微地观察山水。我记得昨晚与埃弗里特太太谈起默记景物的能力,她坦诚自己力有未逮,所以宁可对着景色作画。而我,因受益于中国传统的训练,要将山岭轮廓,甚至大致的颜色深浅一一记在心中,并不困难。大自然的光线与色彩变化莫测,我敢说没有一位画家能随时随地准确捕捉大自然的神貌!
  到了湖岸,我倚着栏杆,凝神望向山脚。忽然一匹马缓缓地向我走来,以鼻子摩我的手,像在找东西吃。我很难受,因为我向来爱马,此时却没有食物可以喂它。天色极早,路上没几个人,不久马儿嘶鸣着奔向田野,我仅能报以一叹。田野上散落着四五匹马,一匹俯首吃草,一匹孤零零站着,另外二三匹聚在一块儿嬉戏。我的新朋友飞奔到他们身边时发出了一声长嘶,像是在报告:“这位外国绅士不会给吃的东西。”所幸马群仍保持一贯的安静,阳光在马背的斑纹上闪耀着,鲜嫩的草场上一片缤纷的褐红,大自然和谐的配色总令我惊艳!
  我走到渡口,极目望向对岸,群山在蓝天映衬下更显分明,连太阳的光束也历历可数。一些房舍躲在浓密的树林后方,早晨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透过晨雾只隐隐约约见到一座座屋顶。我一向钟情于这晨雾弥漫树间的景象。我突发奇想,可能有一位巨人醒来后,仍赖在叶子和树梢织成的绿色床铺上,口中徐徐吐着烟!一抹遐想啊!我俯视水面,看见两只天鹅娴静地游来游去,朝我快活地滑来。此时我的心中也一片平静,随着天鹅的动作达到了神与物游。然而,不久后,越来越多人开始往这边走来,船夫也喊起游船的票价及时程,我决定继续往前走。
  我沿着步道前行,直到走上前往修士巖的路。在那儿我看见一道小木门,旁边站着一位老人和小男孩,我想那应当是他儿子。两人正出售手工着色的明信片。父亲忙着上色,儿子则在一旁称赞并解说明信片上的景点。我买了一些,走进门内,朝约翰·罗斯金纪念碑前进,兴味盎然地看着树梢上方的凯特贝山。在我看来它像极了骆驼的驼峰和骆驼俯首弯下长长的脖子喝水的样子。我仔细记下外形后继续上路,在修士岩顶部驻足良久,晨雾弥漫在远方的群山间,留下朦胧的山形,那难以捉摸、稀薄、清新、轻柔的雾使人身心舒畅。忽地,我留意到远方湖水上有一移动的小黑点,像小水池上翩翩起舞的虫子,最后发现那是一对青年男女泛着轻舟。两人在这般清晨里想必十分快活!我写了一首诗:
  一叶中流闲复闲,白云飞去又飞还。
  眼前好景新收取,独倚苍松看远山。
  接着我继续踽踽独行,从纪念碑走上左侧的路,经过巴罗湾。平坦的草原上许多乳牛吃着草,其中有一只像是察觉到有陌生人,缓缓向我走来,并发出欢迎之声,或这只是我的想象。我轻抚她,我们似乎已成为朋友。不久,有些人沿着我的来时路走来,提醒了我应继续前进。接下来我循路走入树林中,再看不见山的踪影。小径非常湿,我借机吃了三明治。
  很快我来到一座小木桥,一条小溪从桥下流过,我在此逗留片刻,接着发现自己已走到路的尽头,湖边似乎已没有其他通道。有一名农夫好心地为我指出柏油路的方向,我感谢他的善意,但无意走上那平整、笔直而喧闹的车道。此刻再也没有时机安详地沉思,虽然一大段路上都有条小溪潺潺流过,我仍全力快步向前,直到抵达巴罗谷旅馆。那里景色秀致,我倚在石墙上回望高达岩一会儿,它全由水成岩组成,使我想起宋代李成的典型画风,他自成一格,用方形的笔触描绘石灰岩,画出的岩层正如我们在大自然中所见。
  白天似乎特别长,充沛的阳光使时间变得缓慢。不久我来到湖顶一处名为格兰奇的小地方,这儿的石桥酷似我在中国老家山脚下的那一座,除了建筑物与停在路边的车子之外,连周围也有相似的气味。童年和邻家伙伴一同在桥边玩耍的模样我仍记忆犹新。因为老家的溪水是如此清浅,水面也不宽,我们都赤足踩在溪水中,在石头下抓小螃蟹。在水中搬动石头有无穷的乐趣,我们往往玩得乐不思蜀,忘了回家吃饭。但我们相当幸运,没什么人会来约束我们,有时父母会差人送来饭菜。此时此刻我凝望河底,但看不见任何东西。此地景色秀丽,一方是碧湖,而另一侧是山峰,越细心观察周围的景色,越发现此处与故乡有所不同。我但愿自己是在一大早未见人群喧嚣时来到这里的。我一转身,蓦然注意到已有不少游客躺在四处的草地上谈笑着,而女士们鲜艳的红黄衣裳使我更觉自己处于陌生人之间。我是人群中的异乡客,不自禁地感到扞格不入。我过了桥,向湖的西边进发。继续前行,却找不着步道,不得不顺着车道走。有时我可十分清楚地看见湖的东边,有时路面转了个弯,湖就不见了。我虽看不到对面的朗都瀑布,但仍可指出其所在位置。忽然一只红松鼠闪动明亮的双眸,在我面前跳过树枝,打断我的沉思。我从未看过红松鼠,所以分外瞧个仔细。他爬上爬下,在树上活蹦乱跳,怯生生的眼睛四处望,冷不防冲过黄色的沙石路,消失个无影无踪,真是有意思。
  我再度走近凯西克山,路上遇着一个人正在画画,一名女士在他身边织着毛线,我想他们应是一对生活美满的夫妻!我已走了很长时间,加上宽敞的车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使我感觉回程的路十分疲累。除了我之外,路上行人稀少,我想司机或许会认为我很碍事,甚至会说:“好一个惨兮兮的人!”我坐在一处座位上休息,倚着湖畔的峭壁,凝视远方的斯基多山如伊丽莎白时代的贵族淑女坐在那儿,茶色及紫色的长裙和帐帘曳地,日落余晖中闪耀丽影。她与德文特湖的一身翠绿蔚为对比,但又如此耀眼,让人想象这位淑女正领着她着蓝衣绿衣的侍女,即将登上大自然的舞台演出。她雍容华贵,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昂首不动。越望着她,越发觉她是如此动人。她坐在离其他山稍远之处,得远一些看,才更能捕捉其风华。我不懂,在我所读的书中,那些所谓的大自然爱好者为何如此轻视她,称她不过是处散步之地,甚至对那蓊郁的陡坡及“双峰”也不屑一顾。天公作美,令我得以在晴朗的日子里一睹其真容。
  我于8时一刻回到住处,这真是段长路,我着实累坏了。脑海中思绪翻腾,特别是我不断拿此地风景与故乡相比。毋庸置疑,其中是有些根本上的差异,但我在当下却无法察觉究竟有哪些不同。假如中国的那些山水老友们看到我这身欧式装扮,一定会瞪大眼睛,认不出我来!从今日起,我心中已有一幅德文特湖的全景,入夜后它不断在我脑海中现身,我已能从许多角度摹绘出她的迷人风姿。   8月6日。昨日的漫游使我精疲力竭,今早起得相当晚。外头下着雨,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有些郁闷,因为我所等候的信仍未寄到。我于9时半用早饭,报纸就躺在餐盘旁,我却鼓不起勇气打开,因为我已能想象,头版上会出现斗大的“战争”与“和平”标题,特别是关于西班牙的新闻。我不支持西班牙内战的任一方,更不明白为何人类要像野兽般彼此猎杀,战争难道是男人的天性与癖嗜?但在西班牙,连女人也加入了战事!战争是文明进步的象征吗?我可以理解狮子猎食兔子或小鹿,但不能想象非洲狮居然会吃掉美洲狮,不管这狮子有多饥饿!我也理解海里的大鱼捕食小鱼,但老天给了小鱼敏捷的身手,让小鱼更容易从大鱼口中逃生。此外,假若大鱼及小鱼并不生活在同一片水域,就不至于出現这残忍的场面。我可以想象,一方小水池就足以令小鱼安然自在!远古人类的战争是弱肉强食的问题,遭屠杀的人数相对有限,也没有“集体灭绝”的卑劣阴谋。现下的战争不同于过去,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强弱较劲,更不只是饥饿的大鱼猎食小鱼,如今战争的诱因到底是什么?想必是人类想“开化”别人的渴望!孔子相信人性本善,但如何养育出快乐且品行高洁的孩子?未来的父母势必将面临极大的难题。战争将至,一发子弹或一记爆炸可能就会毁掉一个宝贵的生命,基督或佛祖想必不愿意众生如此糟蹋生命!你们这些世界的宗教领袖,你们的信徒如此虔敬恳切地跪在你们的肖像前,但只要心中一起杀意,转眼间就会忘了你们的教诲。或许他们曲解了你们的训示,好为自己脱罪!对此,你们要如何引导匡正?这几年来,连最好的艺术家也创作锐减,担心自己的作品被丢进大火中。我有感而发,不由自主写下这些,还请读者海涵!
  后来我外出散步,雨仍未停,路上行人寥寥可数,但我仍乐在其中。我认为在雨中漫步才真正有机会欣赏大自然。一股神秘笼罩着浩瀚的大自然,变化莫测。这样的景色无法以相机捕捉,也难以用画描摹,在人们的想象里,并无这份现成的美丽能于瞬间冒出,我们只能在遇到的当下心领神会。不幸的是,许多人都只坐在室内贪图安适,而不知户外之美。
  到了修士岩,我坐了一会儿,对着景色凝神细思。昨天见到的远山已隐没,只有模糊的轮廓。雨滴落下,画出坚定刚劲的线条,像一帘中国的竹屏风挂在我眼前。我在那儿独坐,怡然自得。片刻后,雨停了,但群山四周雾岚徐徐缭绕,外形仍然朦胧。我知道有些人偏爱阳光下轮廓鲜明的山峰,我却钟情于云雾里的神秘形貌。这不就反映了世间永远相对的东西—科学与哲学、物质与精神?未几,所有山峰开始探头,露出雨后清亮的绿,这座山谷的美景在我心中烙下鲜明的印象,我为这特别的时刻题诗一首:
  唯美在自然,韵湖我所爱。
  四围绿无声,小坐领清籁。
  我有会心处,更在湖山外。
  接着我望着修士岩,我特别喜欢松树以及从那个高处能看到的其他一些树排列的样子。我仔细端详,想要将湖端的远山及树木一一尽收入画。接下来游访巴罗湾,我凝神细看对面山头的颜色变化。此时已到下午,雨又停了,人潮川流不息,但风势强劲,许多人都瑟缩在大衣里,仿佛正值隆冬。我于7时返回,感觉身体不适,情绪低落,不知是否只是因为太累了,或有其他原因,直到入睡前都没找出答案。
  8月7日。早报是西班牙动荡的最新情势,所幸还有件令人欣慰的事,我收到了好友来信,兴致勃勃地向我提及新的教学计划。早餐后我决定前往朗都瀑布,因为前几天我都没能抽出时间前往那儿赏景。也许我还能再好好绕湖一游。我沿着上次走过的路,站在熟悉的桥上,怡然聆听水声泠泠。但愿我能听见另一种迎宾之声,即有如远方海浪低鸣的松涛。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高斯泰尔山麓的崎岖丘陵,又再次被深深打动,因为那像极了宋代李成的画作。我将之尽收眼底,那只是几块灰色的石灰岩,形状却层出不穷,令人观之忘俗。它们坐落在大片绿茵草地上,犹如大自然刻意安放的装饰品。我听到从高处飞溅而下的水声,岩石里应该有处罅隙,但不知道藏在何处。
  接着我前往巴罗谷旅馆。旅馆前有一道石阶延伸到水里,水清澈见底,小鱼成群悠游觅食,看似快乐而无忧,也不受痛苦思虑之扰。竟然有许多人试图用网或鱼竿抓住这些活泼可爱的生物,令我相当难过。我自己对鱼有份莫名的喜爱,深受鱼儿在水中灵巧的动作所吸引,也总想着要来研究一下鱼的画作。当时一看到水中游鱼,我便十分快活,开始在想象里像个孩子般与鱼儿对话,询问鱼儿可知自己有多幸福,“你能感受到头顶上方那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氛吗?”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因当时战争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水覆盖了三分之二个地球,我不太相信海中生物会像另外那三分之一的居民一样互相憎恨。“你们也在种族、国籍、语言或所谓的‘文化与文明’间划出界线吗?你们也打算分组归类搞集体灭绝或集体防卫吗?”我停住,自然得不到回答,鱼儿不为所动,继续悠游。我几乎想褪去衣衫,潜入水中加入他们,然后我就能洗去这些关于个人或国家的忧烦!中国曾有一位哲人庄子,梦见自己化为蝴蝶,为何我不能在梦里变成一尾鱼?蝴蝶在风雨中、又湿又冷之处都不能久活,变成鱼的确更好……就在此时,一尾大约四五英寸的鱼从水中跃出,我看得目瞪口呆,鱼尾击打水面,倏地不见了,我不知鱼儿跃出是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还是感谢我能欣赏他们的快乐?不远处有一对天鹅在水中一同游动,如一对情深的夫妻,看来丝毫不怕人,还大胆地游向船边。天鹅之乐与鱼儿自然有别。尔后一艘汽船来到湖畔,驶经我站立的地方,扰乱了湖水,待船经过之后,天鹅与鱼儿也不知去向。
  我抵达朗都饭店,这儿也有座木造渡口,看样子已废弃多年,上头聚集了许多水鸟。那一刻我后悔自己如此莽撞地到来,惊散了鸟儿,也打断了鸟儿的安详时光。在我之后来了一些人,开始在坚实的木造码头墩上煮起午餐,煎蛋和火腿的味道扑鼻而来,饥肠辘辘的我也吃了些三明治。
  我沿着狭窄的步道走向瀑布,飞瀑奔腾有如雷鸣,一听之下我仿佛回到了故乡,造访庐山的“黄龙潭瀑布”。两座瀑布的入口几乎一样。直到抵达瀑布跟前时,我才发现这里的瀑布一分而为许多道,因为中间有岩石横阻,便不如黄龙潭瀑布气势万钧,下方也没有水潭可吸纳流水下冲的力道。我在瀑布前的椅子上坐下,思绪就神游回故乡了。再往上爬,此处水量更丰沛。我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回首前尘,如同以前在庐山“天桥”的瀑布旁所做的一样。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而未来我无法预知。我在各地漂泊,但大自然却依然故我,变的是我的心境,眼中的大自然才会随之不同。这些瀑布在外观上虽不同于我童年的那些,却为我再现相同的天籁音韵。   游览一番后,我步行回到巴罗谷旅馆,站着从这个角度望着风景好一会儿。岩石错落有致,一座巨大的峭壁下有些小巧的房子,峭壁绿意盎然,我再次领会各地的大自然有多么相似。我不懂人们为何总爱分出异同。我在佩珀夫人的花园内用茶,此时这儿门庭若市,在我这张长桌子上还有一对轻声细语的夫妇,不久三位年轻女士也坐过来,从笑声与快活的神情不难看出她们相当尽兴。这两伙人都带着小狗,不久狗儿便互相吠叫了起来,把主人弄个手忙脚乱,我也吓了一跳,无端注意它们。
  我再度沿湖的西岸散步,爬上凯特贝山脚下的小丘。朝远山望去,仔细端详远山变幻无常的轮廓,着实乐趣无穷。我想多逗留一阵子,但一群飞蚁朝我蜂拥而来,催我离开。我在格兰奇搭上巴士,于7时抵达凯西克,走过小镇时意外遇见一位中国同乡,没聊几句,我们便马上结为朋友。
  经过这又一天的闲晃,我对德文特湖的形貌已了然于心,入夜我靠在炉火边,试着重温一切细节。艺术家永远不能期望画出大自然的真貌,只能描绘个人眼中领悟到的某一面。中国艺术家尽力挥洒胸中山水,而非自然中的山水,因之不以肖似为目的。然而,因为他们的作品是源于对大自然最纯粹的印象,本质上仍是种模拟。转瞬间,烟雾迷蒙的德文特湖全景浮现我眼前,我在图Ⅶ中将它画了下来。
  听说今夜可赏月,闻言我心跳加速,愈发欣喜。因为我爱极了明月,终身都视她为灵魂伴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坐在老家院子里,倚着奇石,只望着月亮看。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五岁,兄姐比我年长许多,因此我常是独自一人,再者,我也性喜安静平和。这院子里也住着许多堂亲,若想要玩些孩子的游戏倒也不乏玩伴,但我几乎都在园子里自个儿玩,尤其是在用过晚饭后。
  中国的气候与英伦大不相同,冬天更冷且干燥,每月至少有15个夜晚可以清楚看见月亮。每逢中秋节将至,我尤为兴奋,常在大清早就开始等待,直到明月款款现身。长大后开始读诗,我最喜爱的,就是那些咏月的诗词,其中有不少是中国名诗人的作品。若说我在英国的这三年期间从未看过明月,确实有些不尽其实,但绝大部分时候她总以云雾遮面,不如在中国所见那般皎洁明净,因此我也可以说,我再也没见过明月这位朋友的真容!而在此时,我听说可以确实地见到她,房东对她在湖畔出现时样子的描述,让我对她的思念之情难以自抑。
  前面我已经提过我在傍晚的返途中遇见了同乡。起先我们打量着对方,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确定我们的判断是否正确。当他看见我那从额头往后梳拢的黑色长发后,遂上前与我攀谈,我们当场就结为朋友。我打从来到湖区,几乎都是沉默度日,终于能与别人有这么一番热络的交谈,令我感到相当畅快。我告诉他今晚会有明月,他开心地跳了起来。我们约定好于晚餐后碰面,然后在德文特湖上泛舟,这在中国是很常见的消遣,我们都称之为“月下泛舟”。我和朋友在渡口见面,雇了一叶小舟出游,他先划桨,但中国人划船的方式面朝前方,与西方人的背向截然相反,湖畔的人朝着他讥笑叫嚷,我们为了图个清静,只好换个方式。我个人认为西方的方法或许更快,也较为科学,但中国的方式更为诗意风雅。划桨时,若人能面朝前行的方向,便能看见前方的东西,不至于撞上,如此一来同行的人也不必费神掌舵,而能放心享受眼前美景。而且我相信划桨者若能看到景物迎面而来,而非擦身而过,将会得到更大的乐趣。然而如我之前所说,我们为了平息旁观者的叫嚷,只好换个方式,由我来执桨。
  天色尚未昏暗,我凝望如镜的湖面,倾听舟楫拍打水面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节奏,唰,沙沙沙;唰,沙沙沙……一度我感觉像是在倒着溜冰,接下来,我想象船两侧的船桨展开,仿佛蜻蜓飞掠水面。两侧的山峰也一起移动,仿佛一座接一座出场欢迎我们,对我们表示友好。水上有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小点,我想应当是海鸥。湖面一片静谧,虽然还有其他船只,却离我们甚远。接着换我友人划桨,而我坐在船尾引航。我写下一首诗,表明当时心境:
  打桨湖心来,浩浩波万顷。
  坐久肺腑凉,照波皆绿影。
  舷外好风吹,泠然鸥梦醒。
  天色向晚,暮霭里群山一片朦胧,看不分明。湖面起了浪,更添凉意。我们聊了许多熟悉的话题,吟诵一些中国的诗词,一直逗留在湖上,直到其他船只都已因天色太晚而泊在湖岸,可惜依然沒看到明月的影子。我比朋友更失望,那时他已准备回去休息,我却不愿放弃,于是返回修士岩,坐在那儿良久,阔别多时的月亮老友却始终不现身与我相会。当时我实在太难受!就寝前又作了一首诗:
  襆被住湖中,避嚣谢群众。
  一丝夜气清,入耳泉声送。
  待月月不来,吾去温吾梦。
  8月8日。虽然守夜待月的结果令人失望,但昨夜却做了场好梦。在梦中,庐山的万松林明月高挂。我住庐山附近时,常在夜间散步对月谈心,而梦中的一切正是往事再现,甚至更为美好,因为在梦里,我们浑然忘了自身的卑微,抛去羞怯,像帝王望着王后般,直视着月亮。
  今晨起得极晚,房东太太非常惊讶,告诉我说她敲过两次房门叫我吃早餐。我向她道歉,却没有向她讲我那时正在和一名老友相会!早餐后我无意外出,觉得极为疲累,宁愿待在室内。画室各式纸张散落在椅子上,我无心地翻弄着,外头细雨纷纷,除了雨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似乎万物俱寂。所幸这旅舍面对德文特湖的一角,但因下雨之故,窗外的风景我仍无法看个分明,所以我拿了张椅子靠在门阶坐下。前庭的各色夏花正开得花团锦簇,明艳的玫瑰紧靠着我左侧。我抛开所有思绪,任视线在景物间游走,有时望进花心,有时看着叶子上如珍珠般的雨点,或眺望远方云雾缭绕的山丘,那儿白茫茫一片,水陆已成一色,望不见交界,有时则看着孤寂的小径。屋子里没有人,特别是在这一刻,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我都已感觉不到。我内心一片安宁,静坐许久,难以相信在湖区的旅游旺季自己竟能心如止水。我作了另一首短诗,描述此时的景况:
  晨兴晓雾弄纷纭,一白湖山不可分。
  花底清香叶上雨,只容瞑坐静中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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