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寓所迁至城南,房屋的起居格局有了些变化,值得高兴的是拥有了一间属于自我空间的书房。
　　二楼的书房不算大,但其空间布局基本上符合我的意愿。朝北是一宽宽的阳台,卷起淡青色的竹条窗帘,入目的便是一片丛林,高大入云的乌金木,排列整齐的银杏树,给窗外蒙上层层绿意。
　　心理学上强调阅读效果取决于环境舒适度。读书须得营造一份恬适的环境。我把书房内墙涂成浅浅的煤灰色,低调而质朴,淡雅中愈发显得静谧。而我最得意的是靠西边整体立起一排与房顶平齐的骨白色书架,橱格里高高低低地排满着书册。每天回到家里,惬意地在窗户边的那张明式圈椅上靠一会,捧着一册书,仰首舒展筋骨,也感受页页书香墨韵。
　　我平时喜欢自己打理这间书房,基本上不让家里的钟点工来碰我的书。从天花板到地面,我都细心地去除尘、擦拭。上个周末照例清扫,一不小心,碰动橱格里的几本书,滑跌到地板上。我低头一看,注意到从书页里飘出一枚泛黄的树叶,忙弯下身子拾起,这是一枚类似书签的银杏叶,在书中已压得相当平整,如同一把精致的小扇子,每一条经络都清晰可辩。跌落下来的是几本旧书,而从中飘出银杏叶的是一本诗册,从其封面包装看来此属当时流行的版式。我掂起这本曾经十分熟悉的诗册,愧疚的是十多年来都不曾翻阅了。若要细究最后一次书读时间,恐怕就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我就读的中学远离城市,学校依山而建,山是名山,校是名校。名校占名山,名山拥名校,这似乎成为一种社会律性,犹如古时一些著名书院依择名山一样,我曾拜谒过的湖南岳麓书院、江西白鹿洞书院、河南嵩阳书院,无一不是凭借灵山的神韵将朗朗书声传颂远远。
　　民国伊始建立的中学校园环境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确是读书求学的好地方,学生时代的我有些不安份,总觉得学校背后的山上更是风光无限。尤为喜欢课外时间独自登山,携一壶水,抱一卷书,岩前林间悠闲由在地诵读。山不高,却以精巧而形胜,又间有香火繁盛的寺庙,自然是胜迹处处。山岭间深藏一景胜地,人称会圣岩,岩前两株的银杏树,参天的树冠和多人合围的树干,让人猜度树龄已逾千年。树下散布几块光滑平整的石头,每次我都早早地占领,借倚灵动的银杏树好读书。山上风景俱佳,拥有此段生活的时光确是倍感幸福,真正地享受了四时美景:炎炎夏日,骄阳当空,而山岩前松涛阵阵,爽风习习;清明多阴雨,山上云雾生起,笼罩整个的山体,半仙半道,胜似瑶台;晴好的冬天,盘坐在南向的岩洞里,迎着和煦的冬阳,积蓄暖色温染心扉。而我所钟爱的还是落叶缤纷的秋天。
　　秋天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田畴,也不是硕果累累的果园,却是在平凡的枝头秋叶,籍此秋风展现出自己生命最后的美丽,给秋天烙下美丽的记忆符号。
　　我喜欢在秋风荡涤过后,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步行至山中,多重景色一览,赛似火焰的红枫,常绿永青的女贞,尽染透黄的白桦……而万木丛中最为耀眼的要算是银杏了,远眺而望,满树的银杏叶在阳光下炫发金光;举目近看,精巧玲珑的叶子像无数面小扇子,飘曳不定。一阵清爽的秋风吹过,枝头沙沙作响,叶子仿佛是与树干恋恋不舍地告别,飘忽悠悠地落下,还不时打着旋儿,如同扭着秧歌,敞入大地的怀抱。
　　我时常顺手拈起几片银杏叶,夹进随身携带的书本里,待压平整光洁后,就着那股自然清香,轻轻地用钢笔在上面工整地书写几句格言警句,勉赠于同学,或寄赠外地的朋友。而回想这次诗册中飘出的那一枚,却丝毫没有印象。也许是某一天我正坐在银杏树下,举目尽心赏慕秋光,一片叶子悄然而深情地飘落,不偏不斜地落在我手中摊开的诗册上,旋而又被我无意地夹进书中。这是一片多么富有诗意的树叶,随风飘舞而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将自己的归宿选择在诗意流淌的地方。
　　我凝望这枚银杏叶,浮想起往事,回想起读书求学的中学时光,回想起昔日的青春迸发,一时太多太多……
　　想起几句现代诗:
　　年轮的手
　　挥动岁月的风
　　吹皱眼角
　　吹银乌发
　　却吹不枯
　　心中的银杏叶
　　清醇的气息
　　是我
　　永远铭记的心香?
　　……
　　又是秋风四起时,户外秋意已浓,窗前那一排银杏树,透黄的叶子在风中飘摆,借着夕阳的余晖,闪泛金色的光亮。我走出书房,园子里的小路上落叶满地,犹如一条奢华的地毯,一直铺到视野的尽头。我只好小心地踮着脚尖,尽量不踩踏地上落叶。弯下腰拾起一枚银杏叶子,放在掌心细瞅,叶子不染一点杂色,通体尽是金黄。我又注意到,所有落在地上的银杏叶子,片片平整,干洁,静美,几乎都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显得雅致而细腻。同样生长在一起的梧桐,落下的树叶却像被抽干了水分似的蜷曲着,支离破碎。我把银杏叶子摊在手中,发现这种透彻的金黄背后,闪烁着脱俗的高贵气质。
　　抬头看看,这排不算高大却尽显挺拔的银杏树,枝头的叶子都泛着黄灿灿的光晕,哗哗声响于冷冷的秋风里,象畅舞的精灵,尽情地摇曳于生命最后的时光,每一片叶子都燃尽最后一丝生命的绿色,才潸然作别枝 头,飘然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成就了一地闪亮的金黄。如此美丽的谢幕,也正是向无情的岁月展示其生存的辉煌。
　　小小的叶片,将唯美的色泽与舞姿,以生命的代价展现给世界,是何等地令人感动。不经意里,心儿沉醉于其金黄的美丽,感动于其对生命的执着,仿佛心底那根温暖的弦被劲风陡然地拨动一下。树下临风,我舒心地笑了的都融入一片温暖而怀旧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