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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知识界曾掀起过一股“爱罗先珂”译介热潮。鲁迅、周作人、胡愈之、夏丏尊、汪馥泉、巴金等译界名流,纷纷在《新青年》、《晨报》副刊、《小说月报》、《民国日报》、《东方杂志》等刊物翻译登载其作品。
爱罗先珂(1890—1952)是俄罗斯的一位盲诗人,四岁时患麻疹而双目失明。爱罗先珂在世界文坛上为大众所知,一则因其身体与独异的文学风格,一则因其政治遭遇与世界语者的身份。爱罗先珂懂世界语、英语、日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怀着一颗理想主义者的热切的心,先后游历日本、中国、泰国、缅甸、印度等国家参加世界语运动。其间,他结识了秋田雨雀、克鲁泡特金等著名左翼人士和无政府主义者,成为社会革命的“同路人”并屡遭驱遣。1921年9月,爱罗先珂来到中国,受到蔡元培、鲁迅、周作人、叶圣陶、郑振铎等人以及上海世界语学会成员的热烈欢迎。他一度借住在周氏兄弟位于北京八道湾的家,受聘于北京大学讲授世界语与俄国文学。
《爱罗先珂童话集》是鲁迅辑译的一部童话作品集,1922年7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作为一名“思想界的刺客”,爱罗先珂的作品具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向来被誉为“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在中国童话文类的演进链条上,安徒生之后有王尔德,王尔德之后有爱罗先珂。《爱罗先珂童话集》在现代中国童话文学的变迁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历史角色。
“儿童的发现”,是晚清以降社会达尔文主义进化思潮催生的结果。中国现代儿童文学萌发的根基,实际上是建立在挽救民族危亡的思想逻辑前提之下的:“中国作为一个民族的发展,必须倚赖于中国儿童的发展。因此,儿童文学不能简单视为一个美学或理论问题。对于深陷困境、对中国之‘落后’满怀忧虑的知识分子而言,儿童文学日益成为承载进化主体的最重要形式之一。”
爱罗先珂的童话饱含对人类命运的无限忧思与深远关怀,与安徒生、王尔德等以儿童为写作对象的童话作品相比,爱罗先珂的作品虽为童话,但不以儿童为拟想读者,只是站在儿童的立场,借儿童的口吻、眼界、视角、观念来重新省察、审视人类社会迫在眉睫的困境与危机。鲁迅说爱罗先珂“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在欧洲硝烟弥漫的战争背景下,盲诗人有一双洞穿世道的智慧之眼,在错综复杂的叙事结构中,讲述充满黑暗色彩的故事。这些作品的美学格调缠绕、寂寞、悲愤、幻灭,读来完全不像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那般结构单纯、主旨清晰,倒是与卡夫卡、威尔斯的现代主义小说更有几分精神遗传关系。通过作品可以悬想,爱罗先珂所渴望的理想的彼岸,是一个脱离了野蛮、粗暴、剥夺、压迫的世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与人以“赤子之心”平等相待,自由、无所惧、追慕光明、被美所笼罩。这种独具魅力的艺术特质,正是我国近现代文化荒原上所匮乏的思想风景。爱罗先珂在五四退潮期受到追捧,此其原因之所在。
二
爱罗先珂的童话故事思想视域广博,初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对人类根深蒂固之奴性意识的痛心批判。在爱罗先珂看来,人之为人的基本权利便是自由,人性对自由的渴望,应如鱼之于水、植物之于阳光的需要。对照这一理念,爱罗先珂童话中的人类简直枉称万物之灵,他们作茧自缚、愚蠢糊涂,自由的曙光在他们的文化版图上,总是显得既稀缺可疑又悖谬难解。
代表作《狭的笼》借助一只印度老虎之眼,讲述了一个追慕自由与逃避自由的故事。這篇童话的结构耐人寻味。开篇写老虎被困于动物园“狭的笼”中,每天只能看到人类痴呆的脸、只能听到人类粗野的笑,它极为愤怒,用尾巴猛烈敲击围栏内的地板,希望挣脱束缚重获自由。老虎为何被人类抓去了呢?原来是它受好奇心驱使,舔舐了人类在石神祇面前祈祷时流下的眼泪。如果童话顺此逻辑讲下去,“人与动物”的对立冲突理所当然构成情节主线。但爱罗先珂至此笔锋一转,说当老虎想舔舐眼泪时,它睡着了。因此,它并未被抓,前述困于笼中的情境原来是梦境。
接下来,虚惊一场的老虎沐浴着重获自由的喜悦到森林中散步。体验过自由之殇的老虎目之所及,宇宙人间到处皆是“狭的笼”:被困于羊圈中的羊群,被困于土著侯王高墙内的女人,被困于笼中的金丝雀,被困于玻璃匣里的金鱼,等等。视自由为生命底线的老虎,勇敢冲破这些狭的笼,试图去营救羊、女人、金丝雀、金鱼,但让老虎迷惑、愤慨的是,这些被困者因为做惯了奴隶,根本不想被解救,它们非但不感激老虎,反将其行为视作更大的灾难。老虎终于发现,原来,“狭的笼”只是形形色色的外在束缚,真正桎梏它们逃避自由的,另有其因。为了找到答案,老虎最终舔舐了“那落在花上的宝石一般发光的奴隶的血”,自愿被俘,它想以己身去探寻这自由的悖论。故事在结构上也正好呼应了开篇的场景。
《狭的笼》借生物圈中一只老虎的眼睛,窥探了人类“自由”的悖论:文化的创造本是为了人性自由的根本实现,没想到反成为囚禁人性追求自由的牢笼。在爱罗先珂的理念中,自由的反面不是形体的被桎梏,而是主体性的彻底沦丧。这一观点迄今仍发人深思,与鲁迅等现代思想启蒙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奴性的批判也是不谋而合的。
三
西方近现代工业文明对科学的仰赖,致使在现代性发展的逻辑中,唯科学主义成为一股极有市场的思想力量。西学东渐的时代语境中,在我国这样的后发展国家,对科学神话的信奉更成一时之盛。在鲁迅所翻译的爱罗先珂童话中,也有对这一时代命题的直接探问,《为人类》便是对科学伦理的审视和思考。
《为人类》借童话视角讲述了一则关于解剖科学的寓言。一个叫K的脑脊髓解剖学家,终日在实验室解剖兔、鼠、狗等小动物,这数百只动物的惨叫声不仅惊动了四邻,更让K的儿子、妻子无法忍受。K欲解剖家里可爱的小狗L,儿子拼命反抗,后来小狗获救。某天,K终于取得了轰动全世界的脑髓科研成果,他声称自己所用的解剖材料是L。而此时在K的家里,儿子和夫人均不见了。邻居纷纷传言,K革命性突破的获得,是因为他解剖了自己的儿子和夫人。故事如果就此结束,那么爱罗先珂对科学伦理的审判将不言而喻。但这篇童话的吊诡性在于,上述情节被镶嵌在了另一个复杂的结构圈套中。 故事接下来交代,K在取得新研究成果不久后,被一只狂犬咬伤也死去了。根据他的遗书,这咬伤他的狂犬便是小狗L,而他本来虽有种种条件摆脱咬他的小狗,却非但没有主动逃离,反倒像是甘愿受死一样,他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理。故事的叙述人为此疑惑不解,多年之后,他去访问另一位健在的著名解剖学者。这位学者说“K是确凿为了实验,至少解剖了两个活的人”,但他为K辩解说:“现在的社会上,为了土地和商业的利益,为了政治家和军人的野心,杀死了多少万年青的像样的人,根本不以为然。然而为人类为人间的幸福,为拼命劳作的科学者的实验,却不许杀死一个低能儿。这是现代的人道。”事实果真如此吗?叙述人回到家里,询问自己同为解剖学者的父亲。父亲矢口否认K为了实验杀人之事,何以证明?因为叙述人就是K的亲生儿子。父亲并称“科学因材料而进步之类的话”,是糊涂虫的借词,叙述人先前访问的那位学者亲手杀死不少人,也未取得任何成果;如果是天才科学家,有白鼠就够用了。
可以看出,在《为人类》这个故事中,爱罗先珂对科学自身的道德和正义,指出了多维、开放的探讨方向。他从儿童视角出发,既直指进化论立场上动物伦理的合法性问题,又尖锐抨击人类社会存在的其他重要问题。值得注意的是,爱罗先珂童话中的“父亲”形象,通常严肃、冷酷,毫无慈爱之心,《为人类》中的K如此,《古怪的猫》中的父亲也是如此。爱罗先珂把他对人类世界晦暗情感的体认,集中投射到了男权文化的典型代表“父亲”身上,侧面亦可见其文化批判视野之宏阔、思路之独异。
四
爱罗先珂童话对近现代日趋严峻的生态危机也有预见性思考。晚清以來,随着西方现代性话语的强势袭入,我国传统“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受到巨大挑战,自然的神性魅力遭到祛除。对于这一席卷全球的生态环境危机,爱罗先珂是早有警觉并深表忧虑的,他有自己的生态理想图景。
在《爱罗先珂童话集》中,最为体现盲诗人乌托邦梦幻情怀的,是《春夜的梦》这篇童话。这个故事设置在“人/神”、“自然/都市”、“贵族/平民”几个二元维度的矛盾情境下:一个春天的晚上,火萤和金鱼因欣慕对方的美,在春夜的梦中相亲相爱。不幸的是,它们分别被公爵小姐和百姓儿子给捉了去。金鱼为了火萤能重获自由,甘愿献出美丽的鳞,祈求山的精灵去设法营救火萤。火萤为了金鱼能重获自由,它金光石一般发光的翅膀也被山的精灵骗了去。后来,火萤和金鱼终于得以相见、拥抱,但它们因失去最宝贵的翅膀和鳞又共同殉美而死。山精把金鱼的鳞献给妖女,妖女看见金鱼和火萤的死尸,得知自己头上的金冠竟是剥脱他人生命得来的,抑郁而伤心。公爵小姐为了捉住山精,和山精双双失足落入池中;同样的,百姓儿子和妖女也落入池中。最后,池的王出面搭救它们,并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仿佛都爱那美的事物似的。这就够了。因为这个,因为爱美,便被宽恕了许多罪……倘爱美,则愈爱,你们便愈强。人比兽强,就因为爱美。精灵和妖女比起人来,美的感觉更锋利,所以比人类有势力。天使的爱美的力,比精灵和妖女更大,所以比他们更强。而且在一切东西上——即在丑的东西上也感着美,对于一切东西,因为美,所以爱的,就是神了。
这段话可谓将作者“爱美的心是主宰宇宙的力”的观念和盘托出。作为一名无政府主义者和世界语运动的热诚践行者,爱罗先珂谴责战争等人类诸般愚蠢的野蛮暴行,他呼吁人们把“美”和“爱”视作拯救“人与自然”危机的力量,倘能因“美”而生“爱”,消除阶级与仇恨,“感情的优丽,物的美,便都是世界的力”。童话《春夜的梦》朦胧而梦幻,读来如一首无韵的长诗。
爱罗先珂是一位富于赤子之心的人类主义者,他从儿童的眼光与审美视点,来重新清理和审视人类面临的基本难题。《爱罗先珂童话集》不同于一般的童话,这些作品不以单纯的善、美故事为主型,思想视界宏阔,内容寄意深远,毋宁说是披着童话外衣的成人童话。对自由真谛的探讨、对科学伦理的省思、对生态危机的批判等,为爱罗先珂的童话作品打上强烈的隐喻色彩,鲁迅说盲诗人“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重新阅读这些童话,深感此乃“知音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