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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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喇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坟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
  父亲的葬礼进行到第六天了,预约好明天就要载去烧掉了。
  那黝黑细长的女人突然大声呼号着闯了进来,哭得非常伤心。似乎比我们所有的家属表现得还更彻底地伤心、心碎,披头散发地抚棺痛哭,旁若无人,声音大得压了下来。连我都觉得尴尬。郡猫叫似的哭声,在一群和尚尼姑喃喃的大悲咒里,不知怎的听起来有几分情色几分滑稽的意味。
  被人指指点点是难免的。更何况父亲死得有点不堪。
  第几个这样的女人了?几乎每天都有,有时一个,有时竟然一天里来了两三个。但没有一个哭得这么放肆的。一般的吊唁者感情的流露都算节制,刻意的收敛,生怕被误会其中有私情。
  葬礼的第一天就有那样的女人来报到了。有点令人失望: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化了可怕的浓妆,眼眉像两只大兰多毒蛛,血盆大口。在他灵前喷了许多泪水与口水。那哭容就真像是死了老公——即使还没死也会因此死。
  有一回竟然来了个泪崩的尼姑。喃喃念着阿弥陀佛泪涟涟,哭得光头都红透了。样貌倒是挺清秀的,剃光了头还是非常惹人怜爱。非常年轻,年纪可能还比我小一点。连那些来念经的和尚也一直偷瞄她。更别说那些来吊唁的老外, 口水吞得像猪八戒。
  老爸造孽哦。
  一个长得像扫把的枯瘦女人倒是吓了大家一跳。那哭声听起来非常man,豪杰之士般沙哑吼叫,还捶胸顿足呢。让人怀疑她要么其实是男的,要么就是变性手术没成功。单凭哭泣,其实也不能证明什么。
  也不乏挺着大肚子、牵着幼龄孩子的。
  还好都有各自的丈夫陪伴,可说是在安全范围内。
  大部分女人好像是从他电影里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角色,连阿婆、乞妇都没少。
  那鸡皮鹤发的阿婆,也许因为嘴里牙齿全没了的缘故,哭声像深夜暗巷的风,悲悲凉凉、阴阴湿湿的,像苔藓那样沿着雨后的墙整片蔓延了过来。
  也好像在参与一场演出——父亲的杰出弟子甲午全程摄录,几部摄影机,从不同的角度,就像在拍一场名叫《葬礼》的纪录片风格的电影。从小我就认为,演死人最容易了,只需躺着一动也不動。但还是死人演他自己最容易,也最逼真。
  父亲的风流多情是众所周知的,但不知怎的夫妻俩都没有离婚的打算。
  我曾经认真地个别询问过他们,两人的答复竟然一模一样:我爱他啊/我爱她啊——不相爱怎么会有你们两个?
  我和弟弟都是他们爱的证明。我们的存在证明了他们依然相爱,还是曾经相爱?
  我也许知道部分的原因。
  还在大学时代,才华洋溢的父亲就为还在念国贸系二年级的美丽母亲,拍过一部从未公开发行的短片《春暖花开》。没有情节,像出现在他人的梦里那样的剪接出的,是她以各种姿态展现出的美的形象。纯粹的赞颂。背景有时是深海的湛蓝,翠绿草原,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金黄稻穗,黄土地,连绵的青山。美丽的母亲不断变换服装和造型,某些瞬间甚至是近乎全裸的,仅仅披覆着白色薄纱。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看到母亲播放,也看到父亲为她播放。
  成年后我大致可以判定,这部片是他们的定情之作,拍完这片之前或稍后,母亲必然是委身于他了。
  母亲的公司还多次赞助父亲拍电影。她也乐于拨冗陪他出席那些重大的应酬场合,颁奖典礼什么的,打扮得温婉得体,与有荣焉的感觉。
  那父亲外面那些女人呢?
  母亲也许也有她的秘密情人,保养得宜的她一直不乏追求者。
  她几乎一直是二十多年前照片里那个模样。
  更何况,她和父亲一样老是出差。如果想要的话,实不乏露水姻缘的机会。
  但葬礼也许是检视、验收外遇的最佳场所。尤其对男人而言。
  母亲表面上老神在在,但每一个含泪来致意的女人,我都看到她仔细打量着。看她们的长相,有没有带着孩子——有没有大着肚子——有没有状似要带小孩认祖归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这女人高调的嚎哭令母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朝我重重地甩了个眼神,示意我去处理一下。
  我只好起身,快步走到那女人身边,扶着她(以免廉价棺木被压垮),轻拍她的背,借此把她带离棺木旁,带到靠外头吹得到风处,以免闷晕,尽管天气依旧寒凉。搀扶时,趁机瞄一瞄她的小腹,还好,看来似乎正常。但如果是在三个月内,外观是看不出来的。即使有,多半也没我肚子里的大。想到这,心不禁一阵绞痛,一直延伸到小腹、子宫,我不禁咿呀的呻吟了一声。
  说也奇怪,女子立时收声,虽然仍一搭一搭地抽泣着,但只剩下鼻涕的流出与吸进、喘气、张大嘴深呼吸,泪的流速也减缓了。她勉强挤出这样的一句话: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又不认识她,能和她说什么?
  “你爸怎么死的?这么突然,不到五十岁吧。”
  “心脏病。”
  “听说——”
  我摇摇头。我不想谈。“今年冬天太冷了。”我随着转身。
  她挽着我的手,恳求的语调:“陪我讲几句话好不好?”
  我实在没那个心情,但也只好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她有点年龄了。眼角额间都有明显的皱纹,穿插着几茎白发,未施脂粉,但眼睛很明亮,含着泪水时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致,年轻时应该相当好看。
  她说她来自苏门答腊,姓郁,听到消息赶来,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那是你妈?”她目光投向母亲。
  我点点头。
  “头发还这么黑?”
  “刚染的。”
  “哦。我不知道她这么年轻貌美。”
  “她常去韩国出差的。”
  挽髻一袭黑衣的母亲只是一贯的沉着脸,端肃地跪坐。她眼眶鼻子有点红,不断地大声擤着鼻涕。不过她平时也就是那样,从早到晚费劲的清理鼻腔或喉咙,好似有一大桶的绿痰长期储存在她体腔内似的。一早,只要听到打喷嚏或擤鼻涕,就知道她起床了。更何况,她最近被父亲的家人烦得受不了,她原本就不想要办这个葬礼——她强烈的主张人死了尸体烧一烧,找个荒郊野谷洒一洒,一了百了,既省钱又省事。更何况死得那么丢脸。更何况她是公司高阶主管,最近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办葬礼?   不料父亲的那些平时很少往来的马来半岛家人(包括他高龄八十的妈妈),大队人马竟来得如此之快(就在父亡后次日),而且态度非常强势。好像一群怀抱着什么紧急任务的火星人突然空降地球,个个满脸怒容,准备随时大开杀戒。
  毕竟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导演,几部我们不爱看、闷闷的片子接连得到国际影展的肯定,什么金狮金熊金马金鸡,我也搞不清楚。因此在他南洋赤道线上的故乡也有相当声誉的。他尤擅于拍雾。
  他也常往南洋跑。只是忙于自己事业的母亲根本没时间和心思,陪他到穷乡僻壤去应付。但人一死,新闻就快速的发布出去了,而且讯息火速抵达他的出生地,少不免有一番情色渲染。
  而这阵子天气异常寒冷,像他那样因心脏病猝死的人满多的,火葬场大排长龙,烧出的灰一车车载走,不知道是去做肥料还是偷倒在坑谷。
  父亲的遗体只好暂时先冰起来放在殡仪馆。
  她后来一直抱怨,早知道就送到远一点的外县市去。但她其实心里有数:到处都在排队。今年殡葬业的年终都超过十三个月,不输知名餐饮连锁店的。
  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在这岛上碰到的最寒冷的冬天,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山都下雪了。仿佛雪线南移,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把我们的忧伤都冻结成霜了。
  于是那些认为有必要办葬礼和告别式的人就有机会络绎来劝了。最先是父亲文化界里的官员朋友,他们委婉地建议,说父亲那些老朋友老伙伴,甚至老学生(只差没提到老情人),也许还有些爱护他的观众,应该都会想来上个香见见最后一面什么的。但母亲强悍地拒绝了,以她对下属说话的一贯风格:“死的是他,高兴的是你们,累的是我哟!”即便面对祖母叔伯姑嫂,她也毫不客气:“他活着时不见你们来关心他,死了还假惺惺什么?我是他老婆,怎么处理尸体是我的权力!”确实,他的家人不曾来探访。我也听说他们互相有强烈的敌意,是怎么回事我就不晓得了。
  气得一干男女怒目圆睁,祖母差点当场暴毙,软瘫椅子上,半天站不起来。叔伯眼里喷火,都快动粗了。还好不知是哪个“有力人士”悄悄说动了她顶头上司,直接给她批了带薪的假。她只好无奈地接受了,勉强办了这么一个告别式。
  “再怎么说,都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哪。”
  “夫人(师母),事务性的事就由咱来张罗就好。”那些习于跑腿的人纷纷趋前哈腰说。
  她大概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竟引起那么大的关切。而且来的人这么多,封了两条大马路搞得到处大塞车,还好是住在城郊。来宾中不乏洋鬼子,有真材实料的红毛、金毛,来自挪威瑞典荷兰意大利法国希腊的,洋骚味都重得令人窒息,有的竟还试着挑逗我。死老外就是好色。有的还是小时候见过的。日本人、韩国人、印度人,马来人都来得不少,一大批一大批的,而且话多,喧闹,还真是累人。我终于能理解母亲的原初决策,她果然是对的。她必定早料到这一切。她永远是对的。
  还有一干所谓的明星。真的很帅的,自以为很帅的;真的很有名的,自以为很出名的;真的很美的,自以为很美的;很臭的,自以为不臭的。
  “你爸常提到你。你就叫我郁姐吧。”哭得很失态的女人从蟒蛇皮包里掏出一包烟,向我示意。我摇摇头。
  她火速为自己点了根,眯着眼吸起来,再悠长地吐了出去。似乎刚刚那样大哭过心里舒坦多了。
  这动作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的。是的,那部电影:《树的旅途》,一群人把一棵断根的树(上端的枝枬锯余尺许长、树头包成个五六个壮汉方扛得起的大士球)从伦敦植物园万里迢迢移回婆罗洲原乡去的莫名其妙的故事。她在里头演一个爱上有妇之夫的风尘女郎,就那样在茫茫的风中吸着烟,虽只有几分钟的镜头,但那哀戚的神情令人印象深刻。
  我也被触动了。
  这女人深爱着父亲呢。
  还有《河上的女人》、《土地之子》、《山火》、《父亲的葬礼》、《日头雨》、《夜雾》、《望乡》、《鹦鹉》里,都有她的身影,常常还是非常重要的女配角,时而清纯,时而狂野,时而痴情,时而神秘……
  “他说了些什么?”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脸吹得烟雾弥漫。
  “你小时候把他当鳄鱼骑的事。爬山时你赖皮要他背全程的事。那只叫什么‘妈的哈里’的狗……”
  “Matahari。”
  “le soleil。”她说。“太阳。你父亲懂几个法文单字的。用来骗异乡女人。”
  “它死了。”
  “嗯。我听说了。你很伤心。”
  “我从此不再养狗了。”
  小腹又有点微微的抽痛,未成型的小家伙又在毫不客气的吸他娘的血了。想到辰。提到Matahari,我发现自己眼泪竟然不自禁的流下来。
  葬礼以来,我都还没认真流过泪呢。
  那些年,父母皆专注于工作,见面,一起吃饭的时间并不多。上学之余,只有它全心全意地陪着我。伤心时有它,欢乐时有它。不料却被几个南洋外劳抓去杀了煮来吃掉了。警察找到时,只剩下血淋淋的狗头狗掌,及湿答答的狗尾巴了。
  “他有没有和你说带Matahari去结扎的事?”
  她点点头。从点头的表情看,她可能也还很年轻。脸上的衰老兴许是感情伤害,或劳碌留下的风霜。
  那年我刚念初一,他从南洋拍了那部以躲在印尼森林拒绝投降的二战日本兵为主题的《风与雾》回来——幢幢人影晃动于大雾弥漫的树林中,风声飒飒。有的人选择做回原始人,那苦行,是为了恪守昔日和天皇立下的愚蠢的誓言,还是在自谴赎罪?那些人究竟用余生在守护着什么?
  而日军侵略中的南洋,风中都是杀机。
  在短暂返乡的停留中,他惦着Matahari是母狗,如果不在发情前结扎,接下来会很麻烦的。Matahari认主,没法由他人代劳,他们父女俩只好载它到兽医处。狗打了麻醉针,医生在动手术时,她陪着父亲在兽医院门口阶梯上抽烟,等待。父亲向我耐心的解释说,母狗发情时,强烈的费洛蒙会把周围数公里内的公狗都引来,咬得死去活来,争着和它交配,会吵闹得不得了。母狗怀孕后会生下许多小狗,要到处拜托朋友收养,很不好處理的。   “以前我们老家都是整窝载去垃圾堆遗弃。小狗很可怜也没办法。第二年,母狗会再生一窝。没有人会花钱花心思带母狗去结扎的。”
  手术后,我看到Matahari下腹部被开了个大口,伤口虽缝合了,处处是血迹。毛剃掉了,露出大块白色的皮。那让我既心疼又反胃。
  当父亲提议说要带狗去结扎时,一向对狗不怎么关心的母亲竟然悄声提出异议:是不是该让它去体验一下当母狗的乐趣?父亲白了她一眼,似乎责备她怎么在小孩面前说这种不得体的话。
  昏迷中的它无助的被医生倒提着四只脚,软绵绵的放在父亲的后车箱。
  医生说:卵巢子宫全部拿掉了。
  父亲点点头,付了钱。
  返程开车前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他多半从母亲那里知道我来月经了,胸部的发育也无法隐瞒。接着他叹了口烟味很重的气。
  “要小心男人。很多男人都很坏。”他笑的表情非常尴尬。“爸爸有时也是很坏很坏的男人。”
  那也是个寒凉的冬天,之后他陷入长长的沉默。好久好久,在一个有座小庙的红灯口停下时,他突然用力拍拍我肩膀:“不过小乙放心,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放心地告诉爸爸,爸爸永远是你的支柱。”
  但他自己突然就那样挂掉了。我都还来不及找你商量呢。
  而辰,你怎么就此避不见面了?不是说好再怎么辛苦都要共同面对的吗?怎么独自逃到中国大陆去了呢?
  如果告诉母亲,一向只做理性决策的她一定叫我拿掉。
  我几乎可以听到她冰一般冷的声音:“女人要怀孕还不容易?独自带着个小孩多么麻烦,以后谁敢娶你?”
  但我想要这个孩子。身为女人,毕竟是平生第一次受孕。一旦确认它的存在,我就是个母亲了。我要守护它。
  “我为你爸拿掉过三个孩子。”郁姐黯然地说。“他喜欢让女人怀孕,但不喜欢女人为他生孩子。连一个都不留给我。他说他答应过他老婆,绝不会在外头搞出私生子。”
  她泪涟涟地说父亲,用一本“没有皮”的武侠小说,断断续续地教了她几年中文,让她会读会写,她还是非常感激的。但他有时对她真的很残酷。
  也许她连他的残酷都爱上了。
  来自南洋的父亲早年无书可读,反复读的都是些武侠小说。
  一阵大风吹过篱笆,推翻了一盆鸡蛋花,着地时的闷响吸引了不少目光。是仿陶的黑色塑胶花盆,因此没崩裂。
  一陣大雾隐隐然从树林那里飘过来了。
  那时父亲的家人和同事不料又为采用佛教还是道教仪式而争论不休。最后算是佛教打败道教,道教仪式毕竟太吵了。母亲喜欢安静。弟弟就很安静。母亲说,最好是用伊斯兰教仪式,白布一裹,二十四小时内烧掉,省事。
  母亲反正都不管了,只要求用最精简的版本,少来烦她,她只负责向吊唁者点头答谢,而且她只能匀出六天,也就是上帝创世的时间。
  “上帝创世都还有休息一天呢。”她以一贯的冷静说。
  她腰不好,连鞠躬都有困难。
  冷冷的像一尊石像。
  我听到阿嬷不只一次悄声对亲戚咬耳朵:“死了 ,一滴目屎拢冇,心天寿冷!”还故意讲得满大声的。
  我和弟弟和一干家属们都百无聊赖地折着纸钱,母亲对这些事务一向异常轻蔑,一开始在无聊的等待中甚至看起备忘录和报表。不用说,一直有长辈把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投向她。个性如此敏感的她当然觉察了,后来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妥,也和我们一块折起纸钱来。但她折的并不是元宝,而是各式各样的造型:纸船、鹤、鱼、青蛙、螃蟹……最后折出乐趣来,甚至还折了一大堆像杯茭、乌鱼子,还有像哺乳类雌性发情时肿胀的阴部,令人看了不免害羞。
  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毕竟还是她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吧。
  一阵怪风吹来,炉里焚烧得透红的金纸连同火舌被倒卷了出来,差点灼着金炉边的女眷们,都被吓得脸变色退了好几步。
  那时,被迫决定办葬礼时,遇到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技术上的难题。
  当初决定尸体要快速烧掉,没想到——也没必要把他的死相好好整理。
  那时错过了,只一心想要把他快快烧掉,就没要求矫治一番——那尸体脸上竟然露出奇怪的笑容,好像非常快乐似的,眼睛半开着,略带着一点点痛苦,好似要从身体深处拼死挤出什么似的——那色相,我是熟悉的。辰在我身上欢快时,那瞬间的休止,常就是这副表情。那会让我的卵子禁不住恐惧与震颤。那令人又爱又怕的瞬间。几乎就和当年的唐山大兄的情况一样。
  因此那死相让我觉得十分讨厌,怎么死得那么难看呢。
  那表情彻底毁了父亲给我的好形象。
  他的死最令我伤心的是这,而不是别的。
  父亲难得在家。但只要在家,一定会带我们姐弟上馆子,牛排铁板烧随我们挑。虽然母亲不一定能配合他的时间。
  在我念高中前我们都还会拥抱,别离时,或他从远方归来。
  我甚至怀念他身上的烟味。我比弟弟更为依恋他。
  弟弟跟照顾我们的阿姨比较亲吧。
  母亲也没时间陪我们。
  但只要两人都在家,他们对待彼此都很温柔,也非常客气,好像小心翼翼的踩在玻璃上似的。
  我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那笑声几乎可以让屋瓦为之震动。那多在与他的好友把酒言欢时,但他不常在家里接待客人。
  父亲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给我和弟弟寄明信片,在空白处匆匆写上几句话。我收了整整一大箱呢。异国的景致,异国的邮票。思念。
  那个可怜的十七岁女孩,还真是被吓坏了。一个男人突然在她肚皮上断了气。
  此生必然对性爱深深恐惧,此生大概无缘享受了。   死去的男人的阴影会一辈子跟随着她吧。
  接到警方的通知时,我和母亲都大感意外。我们都以为他人在婆罗洲拍片,怎么竟然会死在淡水女人的小套房里呢?
  我还记得剧本是改编自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名著《一掬泥土》(A Handful of Dust),那是极少数我感兴趣的父亲的剧本,或许因为最初的版本是辰帮他拟的,我也间接参与了。但最后只保留了后半段的情节——主人公被某人拘禁于婆羅洲丛林,他的国家在遍寻不获之后,已放弃搜救,接受他失踪或死亡。丛林中拘禁他的人,是欧洲与土人的混血儿,不识字,但着迷狄更斯的小说。他从离去的白人高级官僚那儿得到狄更斯的大部分代表作,即强迫那些迷失在丛林里被他拯救或掳获的、受过教育的欧洲人给他朗诵狄更斯,至死方休。主人公每天给他这里一章那里一节的朗读,从《孤雏泪》、《远大前程》到《荒凉山庄》。日日重复着,再怎么哀求都不肯放他离去。那即是他悲惨的余生了。
  我知道的最后的版本只有两个片段。一是,日军空降部队入侵婆罗洲。那日本博物学家在日军登陆前,被食人生番非常珍惜地吃掉了,只剩下两片厚厚的鞋底。也许是那囚禁者知道日本人来将对他非常不利,在逃走前把鹿野以物易物地送给了从没尝过日本人肉的生番(也许会推荐日本人的吃法:生食),他母亲的亲兄弟们。
  殡仪馆的人试了几种针剂想让肌肉松弛,都说太迟了,只能防腐,改变不了那死相。自称法力高强的什么碗糕上师宣称他的诵经可以让死者肌肉放松,安心赴往生极乐。念了半天,那神情只有更淫荡迷醉欢愉。
  母亲只好要求早早盖棺,而且要求棺木上的玻璃拆换成毛玻璃,让谁都看不清楚。
  也许因为这样,母亲为他挑的那张遗照竟是笑开怀的——戴着蓝色帽子,笑得露出白齿,笑意满溢的双眼眼角挤出两只鱼尾。
  两尾快活的鱼。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整个葬礼最开心的一个。
  奇怪的是,葬礼结束三天后——他当然已全数烧成灰——我收到一张明信片,画着株脸盆大、肉红色口的巨型猪笼草,里头蜷缩着一白色蠕虫般的婴儿,脐带连着杆壁。贴着黄嘴大犀鸟邮票。寄自婆罗洲。 Borneo。钢笔写着几句潦草的话,确实是他的笔迹没错:
  小乙、阿丁:
  爸爸在婆罗洲大河上拍片,这里的雾很干净,鱼和榴连好吃得不得了。下回有机会带你们来。
  日期嘛,押的是他死在女人身上第二天,那天他差一点被烧成灰。多半是故布疑阵。
  其实这几年我常收到他从婆罗洲寄来的明信片,大概每半年就有一张吧。
  葬礼后,火星人回火星,土星人返土星,月球人当然也没留下来,家里顿时冷清了。
  母亲也突然衰老多了,有明显的白发,也有几分落寞。
  她竟然主动对我说,“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吧,你爸走后家里冷清多了,有孩子会热闹些。”她早就洞悉一切。
  其实因着他们各自的忙碌,家里很少热闹的。
  一个月后,竟收到郁姐从婆罗洲寄来的信,说有要紧事非得我亲赴当地一趟。
  和父亲有关,因还有一些疑点,要求我暂勿让母亲知悉。
  我只好飞山打根,和郁姐会合(她可是一身劲装,还戴着鸭舌帽,还带了个黑瘦的导游)。她开着辆土色的吉普车,颠颠簸簸的,让我颇为肚子里的胎儿担心。
  翻山越岭,小小的黄泥路,越过多条小溪,圆木简单铺设的桥。走了四五个小时,一路看到许多原住民和伐木工人,巨大的古树,犹屹立着,横陈着。终于停下发烫的车。随行的老人帮着把吉普车上载的两箩鸡鸭搬上小舟,带着我们摆渡过了河,靠近一个小小的聚落。巨树包围下,十几间蘑菇状的草茅;有的树的高处,也有鸟巢般的房子,老鹰般守望的年轻男人。   鸡鸭送给了守候的哨兵,那老人与他们用土语一番协商,只看到对方不断摇头。结果也只允许在哨站之外眺望。
  经过一番请求和检视,我们被允许使用望远镜。
  那里男男女女衣服都穿得很少,都只勉强用草裙围着下体,稚龄女人挺着美丽坚挺的胸乳。
  然后就看到疑似父亲的身影。厕身部落男女间,看来确是一个穿戴特别整齐(还戴上牛仔帽子)的人,一身都是卡其服,也一直维持着笑脸,在比手画脚教着架上的鹦鹉说话。
  “像不像?”郁姐問道。
  “我上次逮到机会想与他相认,但他不认得我了。他的女人也不喜欢外人找他。这次更警戒更难靠近了。”
  他身旁有个很年轻的女人,看来比我还小,奶很漂亮。下身围着纱笼,挺着个大肚子,和他有说有笑的。看来会为他生下许多土地之子。
  如果那人是父亲,他的土语一定非常流利。
  好一会,当那两箩鸡鸭作为礼物扛到部落里去后,突然我们被允许靠近了。郁姐和老人也招呼我过去,和那长得像父亲的人握握手,他身旁的女人有一点紧张。
  那最熟悉不过的笑容啊。那确实是父亲的笑。但他眼里完全没有我,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不曾从父亲的眼里看到如此绝对的陌生。但我几乎可以确认是他没错。
  那笑容,那身影,那动作,那股烟味。
  但那冰一般的陌生。
  然后我们被要求离去。
  郁姐说,据说那个有名的日本学者鹿野忠雄最后就是出现在这附近,试图接近和记录那时还是凶猛的食人部落的这部族。他们找到了他的鞋底 (那不是辰编的故事吗?) ,是军用的昂贵的限量版特制塑胶靴,靴底还加入钢液强化制作的,大火也不易烧熔,有一寸厚呢,说是踩着铁钉也穿它不透的。
  鞋底各镌着大大的汉字“鹿”、“野”各一字。两片有明显烧灼痕迹——各有一个边变形扭曲——的鞋底目前收藏于婆罗洲博物馆。那里的华裔馆员一直以为是“野鹿”,也以为是“八个野鹿”的局部。
  他听长辈说,日本鬼子在婆罗洲的所为这四个字足以概括。
  而衣服多半朽灭了。
  “你父亲想要自己来演鹿野,因此支开整个工作团队,试图像鹿野像人类学家那样去接近他们。他熟稔各种土语。但他用的是通俗剧的浪漫手法,用他拿手的伎俩去引诱部落里的处女。”
  “但你父亲被女孩的父亲下了他一向不相信的降头。”
  郁姐说她做过详细的调查。
  “好色的个性害了他。”
  “他们将计就计让那个长得像他的人代替他回去——你父亲秘密筹拍的下一部电影《南方》,是自己中年后的离奇故事,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的故事。为此他在某个婆罗洲小镇幸运的找到一个很像自己的人。也许他的上一代就有人像他那样到处留情,从马来半岛播种到婆罗洲,南洋群岛,在世间为他留下一个分身。为自己找了替身,就像影武者那样,秘密地训练他演出自己。为了让他彻底的像自己,甚至不借让他代替自己回去,以验收成果。部落里的巫师知道了,决心让它假戏真做,仅仅把他们要的部分留下来。要不是那女孩很爱他,拼死保护他,他可能早就被吃掉了。他将来会完全地变成那部族的一分子,就像是那部落里土生土长的。不会记得和你们共同拥有的过去。”
  “那女孩和你我一样,爱上他迷人的笑。”
  “替身一死,他身上被分离出来的那部分就死了,就无解了。”
  郁姐含着泪说,她也曾向苏门答腊最厉害的巫师求助。
  “但她说你父亲留在那女孩肚子里的种子被孕育得力量非常强大,她没有能力逆转他的命运。”
  “那孩子,甚至强大到可以把他的父亲变成他的儿子。”
  老巫师留下一句谜一般的结语。
  但郁姐的话语也令我突然心生疑窦。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既然当事人一死,一心神丧失?”
  郁姐一听,哗啦泪崩。
  “他——那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男人,姑且叫他甲吧。在冒充你爸回台湾前,到苏门答腊找过我。甲笑起来简直和你爸一模一样。我真傻,竟然连上了床都没认出来。只奇怪他怎么变得那么热情,卖力。好久好久我没让他那么愉悦了,他好像不惜要在我身上欢悦而死似的,我真的好开心。那时我一心想着偷偷再为他怀一个孩子,已到了青春末尾的我,此后只怕再也没机会了。即使他将来不要我了,看到我们的孩子也就像是看到他了,不料……
  “拿过几个小孩后,你爸其实对我冷淡多了,不太会主动碰我。我那时满心的欢喜哪里会怀疑,想说他是不是回心转意要跟你妈离婚和我在一起,哪知——
  “甲死后我收到他的一封长信,是那女孩为他寄来的。她说他上床前郑重其事的把它写好了,贴了邮票,她猜想那应是封很重要的信(说不定是“遗书”),甲死后她也只好帮他投了邮箱,而不是和其他遗物一道送去你家。她在信封背面写了几行字,说明了原委。
  甲算是有良心的,他在信里跟我说抱歉,假冒另一个人占了我便宜,因此详详细细的告诉我他知道的一切。甲说他怀疑自己中了降头,他以前不是那么好色的。如果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一定会负责到底的。妈的人都死了,还负责个屁!”
  郁姐猛地用力吸了好几口烟,再用力吐出。我不自禁地瞄一瞄她的小腹。
  “甲说他一直有不祥的预感。他是当地人,很相信降头的。甲怀疑你爸找人对他下了降头,不然怎会无端端答应这种奇怪的事。甲认为你爸一定是为了让他承担你爸自己原该承担的可怕命运。这地方,这中间人也是甲指引我的。但他说他在你爸面前发过毒誓,不得透漏这一切,否则不得好死。你爸也警告他绝对不能碰你和你妈——要不然他就死定了。你肚子里的不会是——”
  “拜托,当然不是——”我觉得我和我爸的情感被羞辱了。但仍然耐着性子,感激她告诉我这一切。
  父亲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也许变成了别人,但总比死了好。也许他厌倦了前半生的身份,想推倒一切,尝试过另一种生活?他真的爱上她了,像回到少年时代,愿意为她舍弃一切?还是纯粹是因为入戏太深?   失去自己后,他还会记得自己的母语吗?语言应该比自我还强大吧?如果记得,他会教自己的土生子说华语吗?会自小给他朗读那维系流敞华人祖国情怀的武侠小说,从《书剑恩仇录》、《白发魔女传》到《边城浪子》,让他长大后像捕鸟蛛那样去捕捉迷失的识字的唐人,好为那人为他不断地复述那遥不可及的神州江湖、刀光剑影,爱恨情仇?
  肚里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
  “我有男朋友的,我也相信他迟早会回来找我。”
  “你说辰?辰我也认识的。我也知道他去了中国大陆。”
  她有点欲言又止。难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但我不敢再问了,我自己的父亲的秘密已让我筋疲力竭。
  我已没力气承担我肚里的孩子的父亲的秘密。
  “那,我收到的那明信片?”我最后问她。
  “也许是分离剩下的,残存的记忆。你看看以后还有没有再收到就知道了。”
  果然,那之后就再也没收到了。倒是郁姐有来信,说那之后整个部落都搬走了,搬到更远更深的山里头,更不与外界往来了。
  期间收到辰写在奇怪的厚片材料上的来函:
  ……我行走在古老而荒凉的大地上,常会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走着走着,会怀疑自己变成了幻影,会渐渐地消失在风里。这大地太古老,古往今来多少人在这里留下身影,太容易消失。望着无垠的沙漠,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沙漠里的一颗沙子,微不足道。
  选择离开你父亲和你,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受他的影响太过于巨大了。他是我平生最重要的导师没错,但朋友们都说,我越来越像他,甚至连我对女人的态度、我的动作,笑声,笑起来的样子都像他。这让我受不了。我不想当别人的影子,我更不想变成他。我想也许这块古老的大地可以帮助我洗涤这一切。但目前看来我的努力还不够。数月前我跟随骆驼商队,走进沙漠里,我终于亲耳听到沙在风中哀鸣。
  你相信吗?我在沙漠深处看到一样非常巨大,非常古老的东西,原以为那一大片灰暗的隆起不过是巨石陆块,但同行的行家说,那是只鲸鱼祖先的化石,是演化的中间环节。它的祖先从海洋上岸了,但它也许为了食物而带着演化出来的、应属于陆栖者的肺重返海洋。它族群的子孙后来演化为鲸鱼。沧海桑田,它竟悲伤的搁浅为化石。
  楼兰的废墟也让我痛哭流涕竟日。
  也曾在亲历过盛世的枯树下,一个难以形容其老的老人趁我打盹时偷换了我单薄的影子。而他那经历过数百年风霜的影子沉重如废铁,深深陷入沙里,让我举步艰难。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当个称职的父亲呢?
  我从沙堆中随手捡了片千年的树皮,用它的内面给你写信。我把这信托付给了与我交换方向的商旅。请你务必要把我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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