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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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哭声从哪里传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人表情稀松平常。哪张脸激越起来了,应该是遇到了熟人,或者是他正看着手机、平板电脑什么的。我们也习惯看到自言自语的了,只要有手机在耳朵上,我们就知道是在打电话,不是精神病。手机没按在耳朵上也可能是在打电话,端在嘴前的,捏着麦的,还可以用蓝牙。科技飞速发展。那么,如果一个陌生人突然向你开口说话呢?也许他是问路,也许不是,那么他就是在推销。这也已经司空见惯。但如果他向你亮出一把刀呢?那也没什么,可能是推销刀的。虽然媒体总报道抢劫什么的,但这是闹市,再说怎么可能就我中彩?波澜不惊还是生活基本常态。
  有时觉得最无奈的就是波澜不惊。满街那些脸,没有表情,但又带着散不去的焦灼。中国人的黄色皮肤,本来就容易让人想到被烤焦的麦田。有太多焦心的事了,远到子孙万代,近到衣食住行,比如等公交车,公交车老是不来。太阳打在眉骨上,眼睛睁不开,强撑着遥望远方。一辆公交车车头出现了,驶近了,进站了,人群拥向车门。司机扯着嗓门喊出来:“前门上,后门下!后门下!前门是上车的!”一个老人家抓着车门,颤巍巍地,从前门挤下来。司机又叫:“让让老人……”司机沙哑的声音后面,一个哭声响了起来。
  起初没人觉察,等公交车开走了,人们才发觉有个哭声。这哭声不是小孩的,也不是女人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空气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所有人都现出惊愕的表情。寻声望去,在街对面,一辆小车堵在非机动车道上,也不知是谁把车停这里。在那车旁边,有个男人跪在地上哭。他一边哭,一边喊:
  “没有钱!”
  是乞丐吧?但他穿得很正常,甚至还有点考究。这样的形象,上了公交车人们不会躲,进了商店,保安不会赶。他哭得淌出了鼻涕,他伸手向裤袋摸,竟然摸出了手绢。现在谁还用手绢?但如果谁还用,说明他趣味不一般。那手绢还散发着樟脑的味道,让人想起他家有着殷实的箱橱。他膝盖旁放着的皮包也蛮有品位的。是外地人到这里被偷了,没有回家的路费?他哭得很悲惨,不少人拿手机拍他,他脸对着手机镜头,哭得更纵情了。于是就有人向他投去了钱,一角,一元。有一枚一元硬币还骨碌碌滚到他的膝盖前,但他没有去捡。他甚至瞥都不瞥一眼这些钱。嫌少?确实,一元一元的能抵什么用?于是就有人投去十元纸钞。那纸钞飘到了他的头上,他头一抖,恼怒地把它抖掉。纸钞掉在了地上。他竟然不要钱,大家不知所措了。
  “听口音,好像不是外地的。”有人说。
  “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有人说。这话让大家不安起来。难道他就是自己的相熟、邻居,甚至干脆就是自己的家人?这指认简直恶毒。我们虽然平民百姓,但我们体面。大家眼睛你剔着我,我剔着你。不认识!你认识?我也不认识!
  “我知道了,这是在拍《开心真人秀》!”一个小孩叫。这是最近正火的电视节目,每周六晚上八点都有播。大家纷纷扭头寻找摄像机。可是并没有发现摄像机,拍照的都是手机。也许摄像机藏在更远的什么地方。于是大家又退得更远一些,仍然没有找到。又抬头找,怀疑镜头就在街边大楼的哪个窗户里。那么多窗户,架着个镜头,别想找到了。于是大家开始乐。他们已经相信了这就是在拍节目,自己已经中了圈套。于是他们开始溃散,躲开拍摄范围。那个哭泣的男人发觉了,显得很不安。他用哀求的眼光瞧着大家。这更证实了他需要观众。一个人跳上前去,戳他喊:“我知道在搞什么了!别装啦!”
  男人愣住了,止住哭。“我装什么了?”他叫,他的手在包上重重一拍,“我真的没有钱!”
  “我也没有钱!”一个年轻人道。大家哗啦笑了起来,笑声好像巴掌抽打在男人脸上。他的表情麻木了,神情绝望了下去。
  “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他垂死挣扎叫。
  “我当然得相信你,上你的节目!”一个说。
  “什么节目?”他的表情又活络了。大家又乐了。“我真的是没钱!”他又说,“你们怎么就没有同情心!”
  大家不笑了,这话伤了大家。“试同情心啊?”
  “不是试!”
  “那不是给你钱了吗?嫌少?”一个掏出百元大钞,在他眼前晃,“一百,要不要?想钱想疯了!”
  “疯了!”
  2
  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难以想像他会干出这种事。
  “他可是个好人。”居委会主任说,“要交什么钱,从来都配合,捐款也很热心。再没有比募捐这种事更让人头疼的了。宁可派我去挖化粪池,也别叫我去募捐!上面压,下面顶,我们像乞丐一样挨家挨户讨钱。人家明明在家,还亮着灯,就是不开门。这还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索性啐你一脸口水:‘又是捐,又是捐!我自己都没饭吃了,谁给我捐!’”
  “吃饭就差这一点钱吗?”主任说,“无非是素质问题。中国人素质就是低。只有去他们家心里不紧张。要是中国每个家庭都像他们家这样高素质就好了!都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样的家庭多了,我们的社会自然就和谐了!”
  主任说,就在大前天,她还为了建设省奥林匹克体育馆,去他们家募捐。仍然是一开口,他就摸钱包,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的。他本来掏出一张,主任承认,她是想让他多捐点,所以故意耽搁着,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她了解他。如果是别人,可能会把钱收回去,必须快速接过钱。他不一样,他会觉得可能没有满足对方,会再添。果然他又添了一张。当然,主要也是看他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主任说,“他们家根本不穷。就是没买新房时,他们家境也是邻居里最殷实的,典型的中产家庭。他们是我们这里最早买车的,那不,他哭穷时,他的车还停在边上,就是那一辆白色的。”
  我们就是他的旧邻居。七年前,他买了新房子,但新家也在我们这附近。他去上班,还是要经过我们这条老巷子。就在今天早上,就是几个小时前,我还瞧着他去上班,提着他那个公文皮包。当时还有几个玩鸟的人在巷口,见到他,看看天,说:“老师都去上班了!”
  他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数学老师。他上班总是很准时。也许是因为数学课总是排在第一节?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还当班主任,所以早读课必须到,所以才雷打不动准时上班。   “迟一分钟,全班就乱了!”他说。
  想想,那些在公司上班的,虽然打卡很严格,但迟到也就迟到了,不过是扣钱,不至于出乱子。学生不懂事,乱跑怎么办?打闹起来怎么办?他准时得像一口钟,我们也对他多了敬重。但那一天,他班级真乱了。先是早读课,巡察的教务处主任发现他没在班上,问学生,学生说老师没来。早读课完了,仍不见他的影子。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去问门卫,门卫说他早上来过,又走了。他留下了一封信,一看,竟然是辞职信。他为什么不自己交给校长?门卫说他好像急着要去办什么事。他竟是急匆匆上街哭穷。
  “之前毫无征兆。”校长也说,“照常上课,课堂也很正常。有的老师喜欢在课堂上发牢骚,他不会。他一直是遵纪守法的老师。再说,他收入也不低呀!”
  校长当然知道他的收入。不错,在我们眼里,他们家的家境也一直是这里最殷实的。他家散发出来的樟脑丸味道就给我们这种感觉,当然那是他们刚搬来时的感觉,二十多年前了。但二十多年来,我们的贫穷感没有减弱,樟脑丸唤起我们的感受就一直存在。我们曾鄙视樟脑丸味道,同时也鄙视他那种赚钱方式。他每天提着包包上班,能挣什么钱?当初我被“下岗”,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有文凭,有头脑有眼光,我搞起了自由职业,但到头来却失败了。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又自命不凡的,只能被当做肥猪宰杀。回头想想,还是有公家养着好。特别是当老师的,只要提着公文包去上班,就稳稳有工资赚。这十多年来,带“国”字的单位日子又大为好过了,中国毕竟还是中国,学校虽然比不上“国企”、“央企”,也参照公务员。虽然不像公务员那样掌握权力,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教师还涨工资。我们瞧见他们家不停地添置东西。他们就住我楼上,东西都要经过我家门口抬上去。他家有洗衣机了,他家换大彩电了,他家买“卡拉OK”机了,还外加两个音箱。从此楼上每晚就响起了“卡拉OK”那富有扩散性的歌声。他总是唱那首《走进新时代》,或者《春天的故事》,好像他只会唱这两首。我们从没看过他唱歌的样子,我们简直不相信那就是他的声音,那不是他平时跟我们说话的声音。我们曾经想像他讲课时声音跟平时不一样,这没什么,无非是刻板点。但我们没有想过,他唱歌是怎样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发嗲,让我们听得发臊。
  那机器还带评分的。“爸爸八十分!”他儿子叫。“妈妈八十五分!”儿子又叫,好像一个裁判。“我就是最后一句没唱好,”他说,“‘开创未’,‘开创——未——来——!’上不去。”
  “人家有练声,懂得换假声。”他老婆说。
  他试着换假声,却像把脖子拧了。
  第二天,他走路都在琢磨着换假声,脖子一别一别的。晚上,才吃饭,他儿子就嚷开了:“昨晚是妈妈赢,爸爸落后!今晚爸爸加油呀!”
  “就是换假声问题。”他说。于是赶紧吃饭,赶紧收拾,老婆洗碗,他先去开“卡拉OK”机。家庭“卡拉OK”比赛又开始了。还是那歌,还是那一句:“开创——未——来——!”换假声,好像有点效果了。“九十分!”儿子叫。鼓掌,全家鼓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说,毕竟是老师。
  这下轮到妈妈输了。“八十九分!”
  “这机器分数怎么打的?八十九分?高不高低不低的!它怎么就能算出这分数?八十九,不是九十分,不是八十八分?”
  他解释道:“这是电脑,用数据技术,是科学。有评分标准说明的。你看,你错音一次,扣了五分。错词零次,扣零分。错节拍两次,扣六分。可见你在节拍上要加强。加强了,分数就上去了!科学是不会弄虚作假的。”
  他总是相信科学,总是那么理性。
  “我刚才也有点听出来了,”他又说,“我在音乐上也是门外汉,但还是听出来了,就是那里:‘纤绳荡悠悠’,纤绳、荡悠、悠、悠!四拍,一、二、三、四!”
  他哪里还是门外汉?在我们听来,太懂乐理了。他一个数学老师,怎么就也懂音乐了?我们中间,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数学的“1、2、3、4”可以对应上音乐的“1、2、3、4”。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他怎么就懂了呢?他变得神秘了。但归根结底,还不因为有钱吗?能买得起“卡拉OK”机。老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他这是“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前者显示的是经济,后者显示的是文化。我们没经济也没文化,我们只能当听众,当观众。
  那一阵刚刚有超市,大百货一样的店面,有空调,东西包装得又那么考究,一定便宜不了,我们都不敢去。他们家是我们这里最早去超市的。
  “人家国外都是去超市。”他说。
  但这是中国,我们只敢去农贸市场,肮脏简陋,却令我们安心。但没多久,政府要“农改超”了,把农贸市场全变成超市。我们被赶得没活路,他却说:“是该‘农改超’。农贸市场,脏兮兮的,污水横流,像什么样!应当跟国际接轨。”
  他喜欢说“接轨”,什么都“接轨”。对政府的做法,他总是很支持,不像我们总是发牢骚。“都是为了建设好国家嘛!建设好自己的家园。”他说,“发牢骚有什么用?无济于事嘛!”
  有时候我会生疑,他是没有牢骚可发,还是觉得发了没用就不发,不如去支持,能改善多少是多少?不管怎样,他是老好人,用现在的话说,浑身是“正能量”。央视《你幸福吗》节目,最应该去采访他。他是我所见到的最有幸福感的人。
  每到周末,午饭过后,他们一家都会去逛超市。逛超市跟去农贸市场感觉大不相同,不只是购物,是跟国际接轨,是有文化感的。穿得赴宴似的,他老婆的高跟鞋戳得地板噔噔响,他的儿子早冲到楼下了,嚷道:“我们去超市喽!”
  “乱嚷什么,宝宝!”他制止。他们家儿子叫宝宝。“这孩子,呵呵!”
  孩子嚷着,父亲制止着,谦和地笑着,他老婆忙碌地抓这整那,好像总是忘这忘那。终于可以一档一档地锁他们家门的防盗锁了,他们一家出现在巷子里,他又高又瘦,他老婆又矮又胖,他们走在一起,她胳膊还吊着他,就像他那个皮包。他跟大家和蔼地打招呼,打完招呼就把头高昂起来,他的眼镜片,其中一片被太阳光晃成了镜子,他活像瞎子,模样可笑。   我们骨子里不一定看得起他,一个教师,又不是当官的,过去还是“臭老九”,现在再了不起,也不过是“孩子王”。有知识又怎样?再加工资也不过死工资,只不过比我们旱涝保收而已。我们猜测他老婆可能比他会赚钱,他老婆在公司,天知道搞什么。他老婆也比他张扬,这社会,谁有钱不摆出来?没钱也要装有钱。
  但他们家确实有钱。他们不仅逛超市,还真买了。以前添置洗衣机什么的,也只是偶尔添置,去超市可不一样,是日常消费。大包小包地提回来,她说:“超市东西可真是贵!一百块,一找就光!”
  可是贵,下次还照样去买。每星期都去,可见他们家真是有经济实力。他们家的窗台上堆满了超市包装箱、购物袋,厨房、卫生间、卧室,到处都是超市的瓶呀罐的,保鲜膜、草莓派、凤梨酥、日本筷、洗手液、香纸巾、马桶垫,还有孩子的玩具变形金刚,还有乐百氏饮料。
  这景象直把我们比得无地自容。熬了几个月,我家也试着去超市转转。我们听说可以不买东西,那出口的一排收银台不会卡住没买东西的人。我瞧见了消费前沿的景象: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初试云雨的,怯生生随着人潮走,人潮涌向这里,他们就到这里;涌向那里,就到那里。东张西望,还有那么点腼腆,好像走在人家外国的国土上,好像进入了宫殿。这是草民的集体朝圣。他们家已经不再怯生生了,而是一惊一乍。他老婆对什么都好奇,他儿子更是手脚不停,所有的东西都要摸个遍,作为父亲的他就制止小孩,但他只是用嘴说,悠然别着手,还咝咝吸着牙缝,俨然是胸有成竹的主宰者。他们家还是他主宰,在这个慵懒的午后,他沉着地主宰着生活,“纤绳、荡悠、悠、悠!”悠、悠!
  有客人从落后地区来,他们也带去逛超市,看看城里人都怎么买东西的。这时候他老婆就做出熟门熟路的样子了,这里钻钻,那里闯闯,好像是在逛自己的家——这就是我的生活。被丰富的物质拥抱着,自己也相信这就是现实了,对真现实的认知力消退了,人被催眠。这种感受我也有了,人穷志短,穷人更容易被收买,或者干脆说,穷人时刻都等着被收买。只消多花一点钱,我也是生活的主人翁了。你能,我为什么就不能?我也学会逛超市了。有促销熟食的,用牙签挑着送我嘴前,要我吃。我就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哪里有电动按摩椅试用,我就大大咧咧坐上去。我老婆没见过世面,捏一把汗,我油条道:“没关系!这就是给你坐的。你不坐,怎么买?对吗?小姐?”我对促销小姐说。
  “欢迎试用!”小姐说。
  我向老婆挑挑眉毛。她真是土鳖。过高级生活还要教吗?谁不会?我们渐渐也知道送礼时用超市的塑料袋了,可以显示礼物的档次。这就是包装的力量。世界需要包装。把那些包装的东西买回家,我们的家也被包装了。稀奇地研究撕开口等等机关,大人搞不懂,小孩往往比大人灵活。毕竟他们是未来啊!用完了,还可以买小杂货铺散装的廉价的东西,装进去。渐渐地,也不这么折腾了,直接买包装的算了,觉得其实超市东西也不是很贵。这是一个观念的转变,一旦这么想,就看不上小杂货铺的东西了,在超市里就手伸得凶了。这个也不错,那个也需要。而且方便,在一个店里一次性搞定。结果买了很多,到结账时,发现被算出了许多钱。其实很多是处在可买可不买之间。既然买了,就用呗,也觉得应该买了。消费水平提高了,再下不来了。开支大了,收入没提高,没办法,就拆东墙补西墙吧!就怕再下去,东墙也没得拆了。
  他们家却很从容。我们不敢去超市时,他们去;我们去了,他们购物完还去餐馆吃饭。他们家好像常去肯德基,吃不完,还带回来。他们家儿子抓着肯德基大鸡腿,在我家窗户前晃来晃去,显摆,我的孩子眼睛直了,就差流下口水。
  “这是肯德基!”他儿子喷着嘴里的香气说,好像在启蒙。
  “肯德基!‘巨无霸’!”我家小子就也说。他抓了个肯德基家族中名字最霸气的“巨无霸”。
  “什么‘巨无霸’?是大鸡腿!”他儿子说。
  “我知道!”我家小子说,“还有‘巨无霸’!你没吃过‘巨无霸’?”
  我家小子机灵,穷人只能机灵,反问他,好像自己吃过“巨无霸”一样。其实他只吃过杂牌的麦肯基。他是从肯德基广告里看到的。他们家孩子倒诚实,有钱人没必要装,他承认没吃过“巨无霸”,说:“下次就让我爸买‘巨无霸’!”
  人家有钱,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哪里像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溜进肯德基玩滑滑梯,遇到服务员不顺心的,还要来赶:“有吃的玩,没吃的出去!”
  接着的周末,他们家儿子果然吃上了“巨无霸”。他们家儿子还居然吃上火了,亮着嘴里的疮疱。“痛死啦!”他说,“都是那‘巨无霸’吃的!”
  孩子被伤害是对我们最大的伤害。我也给我的儿子买了“巨无霸”。但是他们家竟然三天两头地吃“巨无霸”,我做不到,跟他们家竞争,就像当初美苏争霸,只能苏联经济被拖垮。我就赤膊上阵,对他们家孩子说:“还吃什么肯德基呀!叫你爸带你去吃……法国大餐,日本料理!”
  “哪有钱哪!”他爸应,笑着。我们知道那笑意味着什么。
  “悠、悠!”我嚷:“你还没有钱?吃一顿西餐也不过两三百。两三百算什么?咱们蛮花出去呗!”
  他们家还真是去吃了一顿西餐。他家孩子一路喊着走了:“去吃西餐喽!”
  我老婆恨恨道:“吃死他们!”
  “就吃?吃又能花多少钱?”我说。
  但他们家又张罗着旅游了。中国人,吃得好穿得好就是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却还能去旅游。我们听到楼上他家孩子在嚷:“我想去北京!”
  “我想去上海!”他老婆说。
  “我想去海南!”他说,“天涯海角好地方!”
  “不嘛!我想去看北京天安门!”孩子用哭腔道。
  “好好好,都去,都去!”他说,“等节假日,一个节日去一个地方。”
  “谢谢爸爸!”孩子叫。
  “还有呢?”他问。
  “谢谢妈妈!”
  “可要乖哟!”孩子的妈带着笑腔道。   “对,不乖就不去了!”他说,“乖就哪里都去。首先书要读好!”
  他们家孩子书读得好,在我们这里,算是最好的了,但是他总说:“要继续努力,戒骄戒躁!”毕竟是当老师的。有了旅行计划后,就又多了具体的成绩要求,每次考试不能低于九十分。他们家孩子还真是很努力,好像都达到了父亲的要求,就为了下一个节日。一个月一个月地等,太漫长了。可以周末先去小透口气。超市也玩腻了,再玩什么呢?媒体上频繁出现一个词:休闲。
  起初我不知道什么叫休闲,后来弄清楚了,是布尔乔亚一种玩的方式。那一阵媒体上老出现“布尔乔亚”这词,在中国简称“小资”。后来我看到报纸上有篇文章说,就是这“布尔乔亚”概念发展成“中产”概念的,“中产”的趣味就是“布尔乔亚”的趣味。但又有人说不一样,“布尔乔亚”趣味是欧洲的趣味,现在我们说的“中产”,更接近于美国的。这世界上,有的人人生是用来挣钱的,有的人人生是用来消费的。他们这一家的人生更像是用来消费,中产,在他们是个文化概念。但问题在于,现在看来,他们缺的是钱。
  据说外国人喜欢休闲,中国人终于也能像外国人一样了。不只是为了吃,为了穿,甚至不是为了看名胜风景,只是务虚,这境界是我们不能望其项背的。我们为生计奔疲,被生存驱赶,他们是“纤绳、荡悠、悠、悠!”悠、悠!当然他们似乎也被驱赶着,是被休闲之心所驱赶。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星期六晚上,他总要问孩子:“作业做完没有?做完了才去哟!”
  赶快做,赶快做!可是孩子心里想着玩,一会儿就开小差了。“赶快做!不想去了?”他喝。
  就又赶紧。可一会儿又愣了神。“到底想不想去?”他这么说,倒更像是在利诱孩子。实际上应该是他自己想去。
  这么折腾着,孩子困了。“干脆睡觉去,睡觉去!明天再做!明天不去休闲了!”他宣布,“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急躁的脚步声在楼板上乱响,像困兽。好像他的日子没有奔头了,本来第二天要去透气的,现在去不了了。这晚上,漫长的死亡。他开始打孩子。他老婆就来劝,斥孩子:“这么不懂事!这么不懂事!这不,也太迟了,明天早点起来做,做好了再去休闲!”
  第二天一早,大概孩子又拖延,又听到他嚷开了:“你能做得完?不去了,不去了!”
  小孩没声音。我知道,小孩能说什么呢?父亲不让去就不去,他儿子很听话的。但他叫:“你这么无所谓?你看你看,这孩子太无所谓了!”
  母亲又叫孩子赶快抓紧时间。“抓紧?抓紧有什么用?”但是他叫,“反正来不及了!都几点了?太阳都老高了,都快中午了!还去休什么闲呀!”
  “怎么来不及?来得及!”母亲对儿子道,“赶快做!”
  “就是来得及,赶出来的作业有质量?书都没读好,还去什么?不要去了!不要去了!”
  他简直气急败坏。他开始数落起儿子种种不是来,所有的,新账旧账,全翻了出来。“以后什么都别想了!”
  孩子仍没有声音。他又叫:“瞧瞧,多么顽固!你就是不认错!好,不去了,真的不去了!”
  孩子的母亲醒悟过来,喝令孩子:“赶快承认错误!宝宝,赶快承认错误!”
  孩子承认错误。
  “我没听见!”他叫,“这声音跟蚊子叫一样,谁听得见?”
  “大声点!大声!”母亲又催。
  就大声。父亲马上不火了,好像热碳浇上了冷水。他的声音也冷静了些。“本来是不能原谅的,这次原谅你。但是,下次再不原谅了!算了,今晚回来再做。快快去穿衣服,快快吃饭!慢了就不去了!”
  孩子这才发现父亲母亲都已经穿戴整齐了。快快吃饭,碗放着回来再洗。互相问着该带的东西带齐了没有?出发。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这么苛刻又敷衍了事,只要儿子一个承认错误,父亲再一个刁难,然后大家高高兴兴一块去休闲了。这时的父亲,不像父亲,倒像个贪玩的孩子。
  后来国家实行了“双休日”,但他们仍然要赶在星期六出门休闲。他们完全可以调整为星期天去休闲,这样孩子就有足够的时间做作业。有人说,他们那是为了星期天可以调整一下。但到了无论如何都要星期六出门的地步,总有迫不及待的嫌疑。
  一个星期六,电闪雷鸣。可是衣服已经穿好,钥匙已经攥在手上,心已是离弦的箭。父亲催母亲,母亲催儿子,儿子催父亲,再不走就去不成了!一家逃难一样跑到楼前,大雨就下下来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像雨中屋檐下的猫,贴着墙根走,一圈,两圈,三圈……越走越急。雷电闪亮时,那脚拽着电光,让我心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去休闲?这是休闲吗?简直是去赶死。当然我也可以换位思考,到了他们这种地步,没有休闲的休假日该怎么过?没有休闲,接下来一星期又该怎么熬?
  3
  他们休闲,跑遍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周边。他们又把目标延伸到邻省。怎么去?交通是问题。
  “要是有了车,生活半径就大起来了!”他说。
  毕竟是数学老师,满口术语,还“半径”。我们都以为他不过是说说,不料他真的去考驾照了。我们都以为他一个教书的,一定考不过,不料他考过了,原来考驾照也并不难。但也没什么,考得过驾照,能买得起车吗?不料有一天,他竟然真把车开回来了,白色,很高贵的样子,还是“丰田”的。整个街坊都热闹起来了,许多人围观。他们一家坐在车里跟大家打招呼。之前总觉得有私家车是外国人的事,不料中国人也可以有。但也仍觉得这种事离我们街坊尚远,不料一下子就出现在面前了。都说中国用几十年时间就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发展路,中国变化快,他们家也变化快。我们眼睁睁瞧着周末、节假日,他们一家拓展生活半径去了。
  有时候他们也让我家小子爬上车玩,到哪里兜一圈,把我家小子给高兴得。孩子高兴,我这做大人的也高兴。如果说在超市购物、经常吃肯德基上,我还有底气跟他一争高下,买车上,我已经彻底放弃竞争了。这样,见他们对我孩子好,我也觉得他们好。心平常了,也聊上了,我随口问他这车多少钱?他说都做好十四万多。什么叫都做好?他说,买车,除了裸车外,还得交税,还得上牌、买保险什么的,还有贴膜,七七八八得好几千呢!我完全没想到。高消费就是不一样,就好像去高级宾馆吃饭,还得给小费。正当我咋舌时,他对我说:“你也买一辆。”   “我?”
  “对呀!其实也不贵的。”他说。
  你买得起,我就买得起?但也许他不是故意寒碜我,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都说中国人已经进入有私家车的时代了,媒体还总报道中国的堵车问题,好像中国已经是发达国家了。但这中国跟我没有关系,这中国人不是指我。媒体、统计部门高高在上,把我们这些人排除在他们视野之外。
  但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也这样?我也承认中国人温饱问题解决了,中国人富裕了,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比过去富裕了,但当我们这么说时,我们不会想到大量的贫穷地区的人。我们说起中国时,无论赞扬,还是发牢骚,都不会想起他们。但他们确实是存在着的,并且大量地存在着,他们也是中国人。
  上帝给人眼睛是向前看的,我看着我这邻居一路飞奔,日子越过越滋润,我望尘莫及。他们又寻思换新房了。
  上世纪90年代初,他的单位建教工宿舍楼,上面领导和老教师一大堆,他又没结婚,没分到房。到了区教育局又建一栋时,他结婚了,但仍然没排上。但按规定,老教师有旧房的,必须腾出来才能分新房,他于是拿到了旧房。他拿到的房子不像我这样是公房。最初中国人大多是住公房,但渐渐地买私房的越来越多了,住公房和私房的差别就出来了。中国人重视私人财产。但像我这样,只能寄希望于拆迁,才可能拿补偿或安置房,有了私房。他却不一样,他是私房,可以卖出一些钱。
  但即使如此,离买新房的价格仍然差得非常远。关于买房,他其实很早就念叨了,确实,那种房子,跟他们的生活形成挺大的反差。我们以为他会先买房,然后再买车。当然,买车毕竟不需要那么多钱,他们可以先满足消费欲。
  但买了车,买房就迫在眉睫了。单是停车就成问题。有时候觉得他们做事挺莽撞的,不属于理性消费的人。他把车开回来那天,就遇到这问题。最后他老婆爬出来,指挥他倒车,好容易用屁股退出去,到半夜,车才又开进来停,停在过道上,结果第二天发现车被人刮了。他老婆大骂这里的人素质低。我不知道他们出现买新房的念头,跟这次车被刮有多大关系。但不管怎样,他们那车,停车真是大问题,看他拽着方向盘挪着笨牛一样的车,我都替他出汗。后来车就停到巷子外的大路的路边了,结果被抄牌了。最后他想出办法,去求一百米开外的一家建设银行,塞给保安钱,晚上停在里面的停车场,第二天就开走。这样,他就得走出巷子,步行去停车的地方。特别是刮风下雨,他撑着伞,艰难步行,我们觉得他等于没有车。
  可以卖掉旧房,还可以启动住房公积金。他单位好,有公积金。还可以按揭。“国家有这个政策!”他说。好像这国家政策就是为他,为他们这层人设置的一样。1980年代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1990年代后是换一拨人富起来,现在是他这一拨中产阶级。我看报纸上说,发达国家的特征就是有大量的中产家庭,中产家庭成为社会的中坚,成为社会的良性细胞。
  他还去补习挣钱。星期天,他们家门口堆了一堆学生的鞋子。但这是教育局不允许的,他还是干。在这点上他又不守法规,他有一种为自己开脱的说法:“面包还是应该有的嘛!”
  到了这关头,怎么可能还墨守陈规?中国人,谁这么傻?
  在选址上,他和老婆发生了分歧。他觉得买便宜的地段就好,毕竟是贷款,能少点债务就少点债务。这样,还能从容地生活,他性格中既有进取的一面,又有小富即安的一面。但他的老婆说他这是“会算不会来往”。有时候我们也觉得,虽然他会算,但他老婆是实实在在懂经济。他老婆要买地段好的房子,不仅保值,还能升值。争论着,房子涨价了。好地段的房子涨得更厉害了,他老婆埋怨他,现在得花更多的钱了。他也慌了,赶紧下手。
  当时我们周边正在建一个楼盘。我们这里房子破,但地处中心,他们决定买那楼盘,也考虑离原来住的地方近,熟悉,生活方便,跟老邻居还能经常见面。但你住的是新房子,高楼大厦,我们住的是破房子,我心里嘀咕,他多少有点在我们这里炫耀的意思。当然能够经常去工地看看,这是方便。他对那房子非常上心,毕竟这房子让他们家负债累累。他还老对人家的施工指手画脚,把人家惹烦了。
  “我这是合理化建议,”他说,“合理化建议”是他的口头禅,跟“接轨”一样。
  “出去,出去!”人家对他喊。
  “我买了这里的房子,”他道,“花了六十多万!你们收了我的钱,就不管我了?”
  “你是向开发商买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人家说,“我们只管施工。”
  “施工我也懂,我这阵专门学过建筑原理。”
  他竟然还上心到去研究建筑。
  但人家道:“你研究建筑?研究过生命吗?你这样在工地钻来钻去,发生了危险,责任就在我们了。”
  他仍然不走,说他房子在这里。人家说:“你是命重要,还是房子重要?命都没了,还有房子?”
  “房子重要!”有一次他竟然答。
  也确实,房子也许真比人重要。没了房子,人怎么活?人死了,债还在,还得还债。现在想起来,那一阵,我们只看着他频繁跑工地,以为他是在为买房而兴奋着,忽略了他付出了那么多。我们只看人家吃,没看人家干;只看人家赚钱,没看人家赚得多辛苦;只看人家买房子,没看人家欠债。
  我们甚至还常生出恶毒念头,希望他的房子真出了什么问题,让他的房子成了“楼歪歪”,让他的房子倒掉。现在不是有那么多房倒桥塌事件吗?如果倒的是豪宅,死的是富人,我们是不会心生同情的,还会觉得解气。当然他不是富豪,但也算是既得利益者,日子过得滋润。居委会主任再来募捐,我们就用眼睛努他们家,又努那还裹着脚手架的他们未来的家:“找他们呀!拎几块砖建奥体馆,头又不疼。”
  他们有钱买新房,就有义务为社会做贡献。我们指的并非“公益”,而是“私益”。你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社会,社会乱了,我们反正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你们,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所以你们为了“私益”,也必须维护好这个社会。   现在想起来,我们不该把矛头对准他。他只不过中产,真正有钱的到国外买房子了,已经移民,或者正在办移民,中产家庭是很难有钱移民的。我看网上一篇文章说,现在中国是上面寡头,下面民粹,社会断裂,他就挂在断裂带上。他是我们够得着的仇视对象。
  乔迁前一个晚上,他来我们平时聚集闲聊的地方,跟老邻居告别。我说,你从此彻底过上高尚生活了。他嘟哝了一句:“背债了!”
  我们愣。他又说:“毛主席说,‘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现在我是做不到了!”
  这话我们都知道,好像是1960年代我们被苏联逼债,终于还清了,说了这句扬眉吐气的话。中国人历来忌讳欠债。刚“改革开放”时,报纸介绍说美国人是借钱消费的,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可怕。但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时代变了,现在是消费时代,借钱消费的人多了。你既然敢借,你就肯定还得起。
  “这有什么?好房子住上了,”我说,“债慢慢还呗,你一个中产家庭,没问题。”
  “不能出什么事!”他又说。
  我们又愣。“还完就好了!”大家又安慰他。
  “就是还完了债,就不会出什么事吗?”他说。
  这简直是钻牛角尖。他有时真是钻牛角尖的人。
  “没有钻牛角尖。”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掌在我们眼前横向摆了摆。他语气缓和下来,“看到调查了吗?中产,还得有一笔流动资产才行。”
  “流动资产?”
  “就像消防队,养兵千日,随叫随到,才有保障!”
  我们想都没想过这种保障,这是加双保险,只有到他这份上才会想到,但既然得不到就算了呗!我们觉得他简直是在纠缠。“你不当中产会死呀?”我们叫,“你不买房会死呀?你把车卖掉会死呀?你不借钱会死呀?”
  想想,他们家到现在应该还没有还清房贷。但这些年来,我们还是觉得他是有房产的人,他们的房子买了六十多万,我们就认为他至少有了六十多万家产,没去想他这是贷款买的。房价飙升,他们那房子值一百多万了,我们就认为他们的家产也升值了。没有去想这房子虽然升值,但他们自己住着,只是理论上的升值,只是数字上的增加,他们家,只是纸上富贵。
  新房的小区只有很少的停车位,常常停不上,只能继续停在建设银行,所以他还得从我们这里走。
  按我的想法,他们家离他单位又不远,开车堵在路上,比乘公交车更费时,不如把车卖了。之前买车,还因为周末要去拓展半径,但后来也不再去了。周末他得在家里补习挣钱。当然那车还可以送孩子上学,还有送老婆上班。自从有车了,他们家就都坐这车出门了。
  那么我又有更大的不解。他开着车载着家人,感觉好吗?特别是载着老婆。都说车是男人的情人,驾着情人,捎着老婆,哪里还有什么情调?我虽然没有汽车,但有电动车,我一度开了个小店,经常载着店里小妹去兜风,我知道那种感觉。也许他根本没有感觉不适,他在家庭之外根本没有女人,他只有家里这个女人。在我看来,他像是被阉割的男人。他长得白白净净,没有胡子。他晚上从不出去玩,至多在我们这里站站,说几句话,就回家了。也许家就是他的全部。
  我们父母那代,看重家庭会被认为是落后的,是猥琐的,应该弃小家爱大家。生活,就是革命生活,家庭,也必须是革命家庭。后来革命崩溃,人们幡然醒悟只有搞好小家、搞好衣食住行的生活才是真的。“现在就是过生活!别的,管他妈的!”我父亲就常说这样的话。中国人温顺地钻进了个人小生活,男人的视野也缩小到了小家庭。但男人毕竟是野狗,不能被庸常生活圈养的。古代男人可以娶妾,狎妓也不是新鲜事。民国时,虽然提倡一夫一妻,但只要男人有经济能力,仍然可以三妻四妾,还有嫖娼。1949年后彻底禁止了,激情转移到革命运动上去了。当无法寄情于革命,就退回家庭,但只是暂时的。家庭毕竟承担不了男人的全部激情,没几年,男人又饱暖思淫欲了。可是他却不一样。他跟我们说完话,往家走,我真难以想像他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夜晚。当然,他可以改作业,可以备课,然后呢?这是温馨的良夜吗?在我看来是捂死人的厚厚棉被。他竟然温顺地走进去,钻进去。想想都可怕。
  我要不是因为孩子,早就掀翻家庭这床棉被了。也许他也是为了孩子?中国家庭,归根结底以孩子为中心,一个家庭所以能承续下去,就因为孩子。我和我老婆吵架,吵到要离婚时,她会说:“你走就走,儿子留下!”
  “你滚蛋!”我也说,“儿子给我留下!”
  无论是我,还是她,原来心里都只有孩子,所谓夫妻感情,都是假的。婚姻家庭的本来面目昭然若揭了。
  他跟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儿子。他儿子比我们的儿子都乖,特别是学习好。我们叹息自己的孩子不肯读书,他要是在场,我们就会说:“这跟你没关系。”
  他就会笑着,说:“哪里哪里!”
  “哪里哪里”,毕竟是知识分子。可以理解成是在谦虚,是否定,但也可以理解成是得意。我们更多感受到他的自得。他儿子上的那初中,年年中考全市第一。
  他儿子上高中,不需要他接送了,我就很少见到他儿子了。两年前,我又见到他儿子,已经长得跟大人一样了。问高中考哪里了?他说一中。这是全省最好的高中。还嫉妒得我回来,把我儿子臭骂一顿,他连一类校都没考上。小孩从小一起长大,长大了,就拉开距离了,贫富贵贱就这么区分出来了。孩子是未来,第二代差距显现了。一边是希望,一边是无望。
  大概一年前,他晚饭后散步到我们这里。他开始散步了,大家打趣说他开始养生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言谈沉稳了许多,这使得他在我们心目中增加了不少重量。或者说,他身上那沉重感让我们认同。我们在黑暗中交流,如同在黑暗中握手。
  他叹息的时候多,话不多,有时候只言片语,我们听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好像他被一朵乌云压着,他躲而无处可躲。甚至他还是驮着乌云赶路。不知不觉,他已经搬走快六年多了,这六年里,我们都各自驮着生活,像赶趟一样。简直像赶死。但他应该还好吧?什么趟都让他赶上了。   说了半天,听明白了,他在忧虑孩子。“你孩子书读得那么好,”大家说,“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
  “考上大学算什么?”他却说。
  “考上大学还不满足?”
  “现在大学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呢!”
  噢,倒真是,现在考上高职高专都算考上大学了,我儿子也只能上这样的学校,他儿子书读得好,当然眼睛瞅着的是真正的大学,好大学。
  “上北大清华,也没问题的。”我们说。反正我们自己的子女上不了,我们这是虚妄之下随口说。不料他说:“北大毕业也有去卖猪肉的。”
  这我们知道,北大高材生去卖猪肉事件。但我们更多的是起哄,我们的孩子本科大学的门都不一定摸得到,谈什么北大清华?他的儿子也许能摸得到?所以他觉得这种事有可能到自己身上。
  “那只是个例。”一个说,“北大清华毕业,毕竟是北大清华毕业。”
  “那如果不是北大清华呢?”他说。
  那确实就难说了。“所以呀,就是考上了大学,好大学,毕业后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他说,“还得养着!”
  对这点,我确实也很焦虑。孩子一年年长大,有时候我既希望孩子长大,又担心孩子长大。可是不希望孩子长大,孩子也会一天天长大。那么大的块头,就不是给他一碗两碗饭吃就可以的了。那么硕大的像麻烦一样的身体,嘴上长着茸毛,嗓音粗粗的,没有出路,拿他怎么办?但无论如何,他这种家境还是可以养得起的。“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我说。
  “哪里呀!”他说,“年轻人,年纪轻轻的呆在家里。”
  “都长成大榕树了!”我们都谈到别的事了,他仍然纠结这问题。他比划着头顶上的榕树,手打一个大圈。我们就在榕树下。“不仅要掀瓦,还要把地基摧毁!”
  我们知道榕树生长起来,确实可怕。他应该是指人需要实现价值,不是吃饭那么简单。但这在我是个奢侈的问题,他毕竟已经中产了,马云说,中国中产阶级人口数已经达到了三亿。
  那以后,每次说话,他总是心事重重。看我们的眼神也幽幽的。说着说着就转到钱的问题上,他以前可是从没有这样的。有时候我们会在他背后开玩笑,说他是不是要向我们借钱呀?那岂非向和尚借梳子?玩笑归玩笑,我们知道他不会这么没脑子。也确实他没开口。我想,那至多是作为一种排遣吧!说钱并不等于就是指钱,钱只是一个说辞,一种对生活的感受,甚至只是揶揄。却不料他跑到大街上哭穷了。
  4
  他在派出所角落,保持着跪的姿势。警方说,他的身体好像僵住了,只能照这姿势把他抬来派出所。他的嘴也好像因为身体僵住,打不开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表情。
  警方怀疑他在街上哭穷,是在非法集资。这点,无论居委会主任,还是他学校的校长,还是我们,谁也不相信。他绝对是个守法的人。再说,集资者总要吹嘘自己的经济实力,哭穷能集资吗?至多就是乞讨。有人把当时的视频发到网上,从网上视频看,也不像在集资。但人家给他钱,他也没要。
  说真的,要说了解,我们对他也不是很了解,邻居而已。现在这世道,谁了解谁呀?只有他家人了解他。但既然是家人,话可信吗?好在警方也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只要他开口申辩,就放他回去。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他老婆哭哭啼啼。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她说这阵子他一直在盘算着孩子出国留学的事。他要送孩子出国留学?这我们完全不知道。恍然记起,他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跟我们说钱,再没说别的什么了。只有一次,他说到国外教育好。这很正常,我们也觉得国外教育好,我们没有想到他真的行动起来了。留学可不是买车买房,土豪家庭才能送孩子留学。
  他老婆说,都怪她,是她最初提起这事的,说现在有人把孩子送出国留学了,现在中国怎么办?“其实我们经常说这话题,中国这样下去怎么办?我们孩子怎么办?”她说,“只是那次说得多了些,说孩子上大学也难说有工作,孩子长大了,本来应该到社会上去。不是我们推卸责任,我们当然也要为社会做贡献,我们这样的家庭也愿意为社会做贡献,把孩子教育好,送到社会上去,就是我们做的最大贡献。但现在孩子搁在我们父母手里,社会问题转嫁到家庭,成了家庭问题。都说中国怎么样没办法改变,还是躲进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家搞好,家归根到底就是孩子,孩子就是一切,孩子就是未来,我们大人,说不好听点,该怎样就怎样了。但孩子不能!但不能又能怎么样?”
  送孩子去留学,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上心了。但留学需要大笔的钱,他们没有钱。她说,孩子小时候,他一再强调要抓好孩子学习。孩子学习不好,将来没个好工作,过不上好生活,甚至生存都成了问题,做父母的要为他一生纳钱债,付出更大代价。无数这样的例子摆在面前。所以他们一直对决定小孩前途的学习非常重视。可是,再怎么重视,孩子学习好,到头来还得去国外读书,还得花钱。
  他就想着卖房子,只有卖房子,才够应付这笔巨大的费用。但他们只有一套房,卖了全家住哪里?他说可以以大房换小房。他们家房子其实也不大,两房,仅仅够住。他说孩子到时候去国外住了,一房也够住了。但小房子就意味着厅也小,整个房子看着都紧巴巴的,生活质量就下降了。生活质量上去了,是不能下降的。于是想到了换地段,换边郊去,这样就能保住面积了。另外,还可以再启动公积金。
  但问题又来了,他们家房子还在按揭,按揭的房子必须先结清,必须有一笔周转的钱,他们手上没有现钱。有一天他回来说,问题解决了。只要能够找用现金支付的买方,替这边还掉尾款。可以委托中介。他很兴奋,留学的路通了。他老婆说,如果最初路就被堵死了,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了。中介看似给人解决问题,其实是给人设置陷阱。“岂止房产中介,银行不也是?”她说,“像美女蛇一样,诱惑你掉进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这社会到处都是美丽的陷阱!”
  “还好还没卖出去。”他老婆说,“当时还急呢,还准备贱卖。我也迫切想把孩子送出去,起初没想到这种路我们家也可以走,竟然被他算出可能性来了!他是数学老师。”   我很诧异,这跟是不是数学老师有关系吗?难道她以为钱是算出来的?
  他计算,如果卖房成功,换成郊区房子,买新房,启动公积金,他们只需要付个首付。手头就有钱了。于是着手申请。他没有找留学中介,自己申请,这样又可以省下中介费。他想申请美国,但听说很难,签证不容易签下来,更重要的是学费贵。目标又转向澳大利亚,教育资源好,是移民国家。他老婆说,最初并没有很明确让孩子留在外面,只是想留学,国内教育不行,工作难找。她不舍得孩子留在外面,就一个孩子,而且他们老了怎么办?他说只要孩子移民了,就不愁父母到不了国外。
  她也不想去国外生活。但花那么大成本,把孩子送外面了,到时候再让他回来?她也觉得算盘是反着打了。但再打听,澳大利亚移民政策收紧了,也很难留下来。他说:“这外国的政策怎么也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又转去加拿大。
  “加拿大更好,理性上说,加拿大更好!”他说,“‘八国集团’国家两万七千名代表选举全球声誉最好国家,加拿大夺魁!美国没进二十强,也没什么好的!”
  他埋汰美国。中国人习惯于什么都以美国为参照。但既然不认可美国,为什么要拿它做参照?他要觉得美国不好,为什么最初还要申请美国?有时候我很奇怪,我们这些没什么知识的人都知道美国好,那些有知识的,却总说美国也没什么好。但这里也有区别,那些靠知识飞黄腾达的知识分子,虽然嘴上说美国不是天堂,但他们行动上却跑美国去了,或者享受着美国人给的好处。像他这样无法换取美国好处的,还真的是觉得美国不好。不过我也怀疑他那是阿Q,就好像他的理性,其实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顺从。这毋宁是一种策略,一种小聪明,不这样又能怎样?某种程度上,他是我们这个社会被夹得最死的那类人。
  申请加拿大留学,必须提供保证金证明。保证金证明还要体现历史记录,否则就会被怀疑是临时借来的。历史记录需要多长?一年。金额各种各样的说法,最后问了中介,中介说没具体规定,几十万到一百万。没有规定反而让人心中没底,为了成功,就只能多多益善。他算了一下,孩子已经上高二了,就是他能借到钱,也必须现在就借,冻结上一年。何况,能向谁借?他平时清高,从不向人借钱,像乞丐一样向人借钱,他丢不起这个脸。他又打房子主意。中介说,他们的房子已经住了这么多年,足以证明是自己资产了。只是你们得把房子卖了,变成现金。
  “我们正在卖房!”他叫。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一想,不对,卖房是要再买房的。不再买房,住哪里?但留学中介说,只需要提供房产买卖手续的文件。“签证官怎么知道这钱又拿去干什么了?”中介说。
  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是你们有办法!”他感激道,“我都想去不成了,这么个拦路虎。这加拿大也是的,不相信咱们中国人经济实力呀?”
  “主要是以前做假做多了,去美国的,去日本的,很多是借来的钱,存进去,开个证明,再取出来。”
  “美国也需要资金证明?”他问。
  “当然。”中介说。
  他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他老婆说,有时觉得他挺严谨,稳扎稳打,但有时又觉得他其实挺毛手毛脚的。
  “您这资金证明,拿美国都够。”中介又说。
  他老婆说,他的眼睛发亮了。
  “对了,您还得提供收入证明。”
  “什么收入证明?这不证明我们有钱了吗?”
  “这还不够,还得提供您、还有您的爱人的年收入证明,需要明细。”
  “这没问题,单位可以打。”
  “收入有一定的要求。”
  “多少?”
  “这没有硬性规定,只是得让签证官相信,父母的经济收入足够支持学生把大学读完。”
  “一年要多少?你帮我估算一下。”他说。
  “加拿大吗?”
  “美国。”
  他还是希望把孩子送到美国去。
  “美国比加拿大好。”他说。
  “那是呀!”
  “你算算!”他催促。
  “好,请稍等。”中介拿来美国的资料,在计算器上一边按,一边说明。“……您孩子是要去上大学的,大学至少要四年,一年大概四万多美元,折合人民币,按现在的汇率,三十万吧。私立公立差别很大,您一定是想把孩子送到好大学的吧?‘盟校’之类的。”
  “对,‘盟校’!”他说。他老婆不知道什么叫“盟校”。“上就要上好的。”他说。
  “咱们不算哈佛的,那太贵,我们就算个平均值……”中介说。
  他点头,好像这价格完全没有问题。他那泰然的样子,好像就是哈佛也没什么问题,他负担得起。他老婆说,当时她就坐不住了。“就学费?”她问中介。
  “对,但每年会递增。”
  “还有生活费?”她问。
  中介道:“生活费我们再算算……”
  他老婆说,她马上预计到五十万才能打得住。她把中介按计算器的手压住了。
  5
  我们一直以为他老婆的收入比他高,至少,是他工资之外的一份不菲的隐性收入。我们高估了。他们家的经济,在我们眼里猛然塌下半边天。那么,他们怎么敢继续走下去?
  他老婆说,她想放弃,但他不放弃。她又想放弃去美国,就去加拿大。就是去加拿大留学,那费用承担起来,也十分艰难。但他坚决要去美国。
  “他固执起来就这样,”他老婆说,“他头脑就中在美国了,中毒一样。去时还是办加拿大的。他说既然可以去美国,为什么不去?我说美国签证签不下来的,但在中介那里,那中介问过我儿子的条件,说这么优秀,签下来的可能性很大。中介管你什么?签不下来,他们也有中介费挣!”
  “不管中介什么目的,这是机遇。钱以后可以补,但机遇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他说。他说美国大学是全世界最好的,他从网上查了全世界大学排行榜。“中介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孩子条件好,还可以申请到奖学金。”   “就先别做这打算了。”他老婆说。她说自己其实很多时候比他保守,没有到手的东西不算。
  “那就不算奖学金。”他说,“进‘盟校’总没问题吧?”
  “什么是‘盟校’?”她问他。
  他说就是美国最好那些大学的联盟,这些大学出来的,前途无量。
  “他在教育口,这些东西我不懂。”他老婆说,“说到孩子前途,我也动摇了。还有什么比孩子前途更重要的?看看身边那些亲戚同事的孩子,不是找不到工作,就是工作不清不楚的,三天两头换工作,到头来全家跟着苦恼。我们的孩子却能够上世界一流大学,前途无量。”
  一边是一团灰暗,一边是一片光明;一边是世界一流大学,一边即使是北大清华也挤不进世界一流;一边是美国,加拿大都不够理想,一边是中国。两边强烈一对比,让他们发昏了。
  “为了孩子的前途,单是为了我们做父母的将来幸福。全家幸福,其实都押在孩子身上,孩子不幸福,全家哪里可能幸福?所以我也动摇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供出来。”
  但砸锅卖铁,也得有东西可卖。两口子,两把老骨头了,谁要?眼睛只能又投到房子上。他又有了办法,不买房子了,租房子住,这样至少能省下买新房的首付。他老婆说,做出这个决定,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一直很重视房子,作为中国人,很难摆脱拥有自己房子的情结。房子不仅是最大的财产,还是立足之地。一孩子,二房子。这个决定简直是釜底抽薪。但这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可以赴汤蹈火,把一生献出去。中国父母就是这样伟大,近乎疯狂。这是疯狂的希望,绝望之下的疯狂的希望。何况孩子就是希望,牺牲房子为了孩子,将来还有希望买到房子,到时候去美国买房子,住在美国。
  好在他们很快发现划不来,没有房子,租房的费用出来了,每个月至少也得两千多,而且启动不了公积金。公积金利用不了,必须退休以后才能领取。天知道那时候怎样了呢!所以还得买房子。
  只能想别的弄钱的办法。拆东墙补西墙已经不可能,“没有钱就是没有钱!”他老婆说。这我们深有体会,只是我们没想到他们家也会陷入没钱的绝境。
  好在眼下交的只是第一年的学费和其他杂费,签证费、体检费什么的,都是小意思了。加上中介费,他们现在还可以付得起。至于机票和第一年生活费,那是办成之后才需要的。但她惦记着以后怎么办。她想到了去借,但他不同意。“你们应该都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书呆子一个,又固执。跟他一起生活,很辛苦的。他很理想主义。”
  但在我们眼里,他是个理性的人。也许“理想”跟“理性”在他身上可以合二为一?我们曾一度给他取个绰号:“哥德巴赫猜想”。他刚成为我们邻居时,知道他是数学老师,数学在我们这些人眼里是个重要又无用的东西,从小到大我们都要读,但所读的,除了加减乘除,基本没有用。那么搞数学的都在为什么而忙?我们想到了陈景润。他不仅搞数学,还要摘数学皇冠上的明珠,这是伟大的事业,但这是无用的伟大。在我们眼里,这位作为数学老师的邻居,也是干着无用的伟大工作,他的姿势是严谨而坚韧地攀登无用的数学高峰。
  “不借怎么办?但他说不要急,再想想办法。”他老婆说,“他说办法总会有的!难道他能够算出钱来?难道他能够变出钱来?我们现在统计局就很会算,人均收入已经多少多少了,哪里有?问他们怎么算的?他们还真能算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有什么用?我们实际收入多少还是多少,一分不会多出来!”
  他老婆说,至少她得知道到时候有没有可能借到钱,心中有个底。她就去探听亲戚朋友。她跟他们套近乎,送小恩小惠,然后开口说缺钱。人家很吃惊,说你没钱为什么非要送孩子去留学?买房子也就算了,很多人都买房子。买车也就算了,买车的人也不少。但留学,是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做的事,为什么要“鸭子混着凤凰飞”?
  她也觉得对,回头对他说,还是算了,不要送孩子去美国留学了,在中国又不是不能读。
  “你还说这糊涂话!”他说,“你还不明白?”
  她当然明白,他们夫妇,乃至整个家庭都已经有共识了。但到实在没办法时,就又会生出侥幸:自己的孩子读得不错,也能在国内上好大学,占有好的教育资源,毕业也未必会像大多数毕业生那样找不到工作。他急了,他们吵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吵得这么大,这是天大的问题,孩子就是天。
  “谁是孩子的父亲?”他说。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老婆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父亲怎么了?他原来这么大男子主义,父权主义。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把对孩子的责任,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来了。他因此最后把自己逼死了。
  他们吵到了要离婚。他说:“你走吧,宝宝跟我!”
  “你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宝宝!”她也说。
  他们竟然也这样,我本来以为只有我和我老婆吵架时才会这么说。但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哪里能够由父母说跟谁就跟谁?而且,作为孩子,应该也不愿意失去任何一方。何况又是为自己的事,儿子说:“爸,妈,你们不要再吵了!我不去留学了!”
  “你说什么?”他叫,“你不去留学?你是不想去留学?”
  “在这里挺好的嘛!”
  “挺好?好在哪里?”
  儿子说不出来。
  “完全不行了!”他手在眼前一挥,俨然要把眼前一切全盘抹杀,“所以必须彻底解决问题!”
  他老婆说,他这动作,让她想到当年的革命小将,否定一切,打倒一切,改天换地,彻底革命。我们都是从那年代过来的,也许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焦躁的血液。
  “谁愿意折腾?”他继续说,“谁愿意背井离乡?谁也不愿意!我最好在中国待下去,在这房子里永远住下去,我们一家在一起,团团圆圆。但是没办法。必须接受挑战!你就是没勇气接受挑战!你们这一代,温室里的花朵,没勇气做暴风雨中的雄鹰!”
  他常会用过去的词句,现在大家都不用了的。也许是因为他是当老师的?学校跟社会面总是隔了一层,看看教材知识和观念老化就知道了。也许还因为他是理科老师,对词汇更新不敏感。   “什么嘛,哪有那么严重?孩子读得又不差。”他老婆帮孩子说话。
  “读得不差就够了?”他咬文嚼字。
  “那我就说好,”她说,“读得好!”
  “好?能上北大清华?”
  “好就要上北大清华?没上北大清华就不行?”她反问,“没上北大清华就是笨蛋?”
  “我也可以争取!”儿子道。
  可是父亲仍不罢休。“就是上北大清华又怎样?出来还不是卖猪肉?”
  “又是这话!”他老婆说。
  “不爱听了?可这是事实。你可能连卖猪肉都不行,卖猪肉还是自主创业,创业成功了。现在绝大多数大学毕业生,自主创业?都是被人骗!现在多少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知道为什么吗?那些工作签约率都是假的,学校动员学生签约,什么乱七八糟的单位都要签,只求签约率装门面,骗招生。哪可能有那么高的签约率?哪可能有就业率?整个经济不行,没有后劲,不能持续发展了,后代资源早被透支了!”他又对儿子说:“你别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的,有吃有穿,住这样的房子,你这是在享受父母的资源。当然,也是我们父母掠夺了你们下一代的资源。我们是做没尾事了,透支了下面几代的资源。你到农村去看看,田都没了,以后吃什么?有点头脑的都知道把子孙后代吃光了,留给你们的是越来越没有活路,重新穷困,穷死,饿死,乱,乱死!”
  他老婆说,虽然她也不看好将来,但她仍然觉得他过于危言耸听了。他说的许多内容,报纸电视也说到,比如可持续发展、生态破坏、经济下滑什么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未免太夸张了,想得太绝望了。难道他内心这么黑暗?他不是一直跟这个社会很和谐的吗?当然也许是因为无奈,希望以和谐换来希望。“发牢骚有什么用?无济于事嘛!”他常这么说。他希望这个社会好起来,他不给社会添麻烦。
  “过去连批评都不批评,”他老婆说,“这些年,问题越来越多了,一说话就会涉及到各种问题,特别是儿子越来越大,到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但我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诅咒社会,是的,就是诅咒。夸大事实不是诅咒是什么?或者是宁可信其坏,也不信其好?我本来以为我心态不好,这下才发现,他比我更绝望。
  “而且,平心而论,实话实说,这社会不好,你也不是没有责任。”她老婆又说,“不是我要反击他才这么说。他老说我‘妇人之见’,那你是男人,你觉得这社会不好,你又为社会做了什么?就说环境破坏,你是环保的人吗?别看你平时遵纪守法,但你从来没有自觉维护过这个社会。这国家出了这么多问题,你也有责任,但是你却想着撒腿跑国外去。被我这么反击,他受不了了,他说好,他可以不跑,他是知识分子,他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点上他比我有觉悟。他都可以殉国。我应该是戳到他这个知识分子的痛处了,那以后他分明生出了报复心。他开始整孩子,用各种数据来证明孩子学习不行,离上北大清华还远。其实本来也没希望进北大清华,说上北大清华,只是表示有决心嘛!
  “我儿子真是很乖,”她继续说,“说实在的,管国家怎么样,外面一塌糊涂,我们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家搞好。孩子好,是最值得欣慰的。我们家孩子读得好,又乖,就是在大人吵架时插嘴,心情也可以理解,说的也是事实嘛!但他却不能容自己的孩子。也是被他爸刺激了吧,孩子他学习更努力了,在年级排名越来越靠前。但他爸呢?却不像当爸的。告诉他,他脸色反而阴沉下去,说:‘离上北大清华还远着呢!’这是什么人?就为了证明他正确?当然他也有说辞,说什么是为了给孩子压力,督促孩子。他这是督促吗?如果是督促,在背后应该肯定孩子吧?但他在孩子背后也从来没好话。他分明就是在打压孩子。我跟孩子说,不要理爸爸,学习是自己的事,成绩是自己的,前途是自己的。我们家孩子真是乖,成绩仍然在往上走。他呢?他竟然丧心病狂来捣乱。那一次,第二天就模拟考,孩子晚上做迟了点,当然我承认,我这孩子做事情有点‘拖延症’,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就这样,他早知道,而且第二天就模拟考了。孩子没复习完,他却逼孩子睡觉。他说要准备就平时准备,‘临时抱佛脚’没用,真正会读书的考前都不需要读,是去玩,早早休息。他是老师,说的总有道理。孩子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早起再复习。结果他又催孩子上学。我说时间没还到,他说路上万一堵了,迟到了,准备再充分也没有用了。我就说那你送孩子去吧,你们知道他已经不送孩子上学了,都是孩子自己乘公交,但今天不一样。他竟然很配合,答应了。谁知不坐他的车还好,坐他的车,堵住了,就埋怨我。你应该估计得到会堵车,怎么不拒绝我的建议?一路发牢骚。你不是不发牢骚的人吗?要是坐公交,堵不堵另说,孩子还可以利用路上时间复习一点。坐他的车,被他一路骂,脑子都搞乱了。我后来怀疑这是他故意在捣乱,设计孩子。人家设计孩子是为了孩子好,他设计孩子是给孩子使绊。结果,孩子考砸了,排名一下子回到解放前。这下他倒好像得意了,他赢了,他有理由了,他嘲讽孩子你还说能上北大清华呢,好高鹜远,什么什么的。说这种成绩只能上个‘三本’!我说就这么一次考不好,你是老师,应该知道一次考试不能代表什么,何况考不好也有你的原因。他说怎么有他的原因?不要强调客观,说孩子就是会强调客观,是跟我学的。我说这不是强调客观,是讲客观,客观事实就是这样嘛!
  “‘你们联合起来反对我?’他叫,‘我知道你们联合起来反对我!’
  “我们是要反对他,因为他是错的。他说不过我,又转而打起了悲情牌。他叫:‘我全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为你!’他戳儿子,‘所有一切都是为你做,你还不领情?我白做了!换个别人,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他这么说时瞥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在说换成我都不会做。我算什么?他眼里只有儿子。换成我也不会为他做!我为我儿子做!
  “‘……都是为了你!’他继续指孩子,‘因为你是我儿子!说白了,就因为我造了孽,生下了你这个孽债,我是为了还债!’
  “‘你这是什么话!’我说。
  “‘什么话?实话!实话实说!’他说。   “他竟然说得这么无情,亲情伦理,全都没了。这还是父亲吗?他这么说,孩子是最受伤害的,孩子叫起来:‘那你把我打死吧!’他从来都是很乖的,他爸的话实在太伤感情了。‘打死我就不用还债了!’他叫。
  “‘打死你?我不敢打死你?大不了蹲监狱,大不了杀人偿命!我不怕死,你以为我活着很幸福?’他还真的打了孩子。孩子很快就怂了,毕竟是乖乖儿,躲着他。他追着打。还不解气,又冲进厨房,去抓菜刀。我赶紧上去夺。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嘛!有话好好说嘛!现在说出来不怕丢人,家丑不能外扬,扬了也就扬了。我们家竟然出了这种事!我求他了,儿子也求饶了,叫:‘爸爸我不敢了……’
  “被儿子这么一说,他的手松了,刀让我夺了下来。他疲惫地坐在地上,道:‘我哪里是要杀死你?我是要杀死自己。’他还在说这种话。他杀孩子还是孩子杀他,有什么区别?他还在说,什么他死了,你还留在这世界上,孽还在!他说我可以死,但自己的孩子,再不听话,再不成器,怎么可能弄死他?就是孩子想死,当父母的也不能让他死,反而要去救他,拿自己的命去抵。父母把命抵上了,谁来供养孩子?谁再来阻止孩子去死?就是同意孩子死,谁帮助孩子死?谁替他下手?什么乱七八糟的,但说得确实很惨。我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心理。我哭了,孩子也哭了。
  “他又说:‘不是爸爸固执,不要说孩子你的前途,我们做父母的,把子孙资源吃光了,我们就能寿终正寝了?我们就要老了,老了死了也就罢了,但老了死不了,怎么办?现在我也没退休金了,也要领社保了,那么一点社保怎么养得活?还好我这代没有计划生育,我还有个哥哥,可以一起补贴爹妈,你爷爷奶奶就拿那么点养老金。说句不孝顺的话,还好你爷爷奶奶命活得短,但现在命都活得长了,只有一个孩子。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哪里能顾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就得攒钱。但哪有钱攒?又能攒多少?人家美国养老福利多好!’这倒确实是。孩子很乖的,说:‘爸爸,我听你的话!’
  “但听话,怎样叫听话?”她继续说,“听你的,去留学。但是钱呢?吵了半天,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了。他说会有办法的,但我看,他并没有办法。这世界搞什么都有办法,就是搞钱,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没有钱,铁铁硬。他应该也很清楚症结在哪里,他说他可以再去收一批学生补习,周末两天两个班。但这能多赚多少钱?我说还是去探探到时候能否借到钱,他不让我去。我说我一个女人也不愿意去丢脸,你是男人,你去更好。他却也不去,总说会有办法的。
  “一字没画。孩子能做的还是学习,听话就是好好读书。但孩子专心读书,在他看来,又有跟他作对的嫌疑,或者是在错误道路上走,他不感冒,搞得孩子一次次表态他是想去留学的。现在想来,每次孩子表态,可能倒成了对他的逼迫。留学需要钱,要有钱,得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才能着手申请留学。但房子一直没卖掉。那一阵房地产萧条,还传说会崩盘,没人买房子了。只能降低价格。但降低了,我们手头的钱又少了,心里更没底了。
  “糟糕的是,这边,孩子慢慢也不努力读书了。反正要出国,不要高考了,整个放松了状态。人家都在全力备考,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这样?如果留学走不了呢?他是老师,也觉得这样不行。但他不是去告诫小孩仍然要好好读书,不管能不能出国,我们做两手准备。他应该这样教育孩子的,但他却教育得三心二意的。我说孩子,孩子不听,孩子有他作为靠山。他把全部赌注押在留学上了。我第一次发现,他是这么不理性的人。
  “我简直就是坐在火山口上。他这是把孩子望死里带,把这个家往死里逼啊!我们又经常吵。每次吵,最后都要归结到钱的问题上,他说可以再把房子的价格降下来,把房子卖了,启动留学申请程序。但是人家仍然不买账,要我们再降,说房地产要崩盘了。我们说怎么可能崩盘?都是危言耸听。买主说,至少会降价吧?现在这趋势,还在降,到时候房子套在手里。唉,你们说,这国家怎么偏在这时候控制房地产呢?要控制你早控制呀!也不知有没有中介从中做鬼。中介是知道我们急用钱的,买主不依,就来压我们,好做成这笔生意。当时真不该让中介知道我们急着要卖。但我们确实是急的呀!所以他们就趁火打劫。你们也知道现在的人有多坏。他说中国这不好那不好,还没有说到人心,人心坏了才是最可怕的。他也气了,说对方简直是敲诈,要就要,不要拉倒,我们不受敲诈要挟。这是他的性格。我们是有人格的不是?我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有社会地位的家庭。
  “这对他刺激很大。他大骂,发誓坚决不待在中国,一定要移民出去。‘你看看,看到没有?’他说,‘还不想出去?老子这一步跨出去,再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他又做出彻底解决的手势。但这一步怎么跨出去?我劝他妥协,他不干,说:‘挺住!’但我们确实挺不住。本来,他要犟,就随他好了,反正我也无所谓孩子出去,他犟了,办不成,他自己负责。但经过这事,我又觉得应该把孩子送出去了。孩子的前途哪里误得起?他说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说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家产都翻个底朝天了。他无非就是能算。他又在纸上算呀算的,纸算了一堆。算能算出钱来?浪费纸张。我又说他,他火了,叫:‘你看我没本事?’他总是这么自尊心强,但自尊心能顶什么用?他本事只是算数,他的本事只是吵的时候大声。他吵的时候大声,发火,这也好呀,你行动呀!但过后又沉了,像火柴掉进了水里,沉到深水里,连火柴都不见了。他倒非常沉着。就这么沉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这边心急如焚,他倒好,还是算算算,无动于衷,像神仙一样,我看他是睡着了!”
  我能理解,人到什么办法也没有的时候,容易被催眠。他应该清楚,这么大笔的钱,不可能靠辛劳,一元一元挣来的,必须想个窍门,迅速暴富。但也许他上街哭,真是为了集资?集资也未必一定要让被集资者觉得你很富有,富有还需要集资吗?正因为我不富有,大家都还没有大量的财富,所以我们才要创造财富。这恰恰是集资者的口号。他则更是剑走偏锋,去哭穷,去行乞。这世界上的财富都不是靠正常渠道挣来的,靠出奇制胜,难道他就是?我不知道。他是知识分子,他脑袋比我们好,他比我们会算,他有神仙法,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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