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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依据网络小说《魔道祖师》文本，结合改编电视剧《陈情令》，谈了对《魔道祖师》小说思想内核和人物塑造的三点看法，认为该小说植根于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体现了侠义精神，人物群像血肉丰满而且具有强烈的“共情效应”，能够引起当下读者的共鸣，同时探讨了双男主感情改编问题。
关键词：魔道祖师 陈情令 儒道 侠义 共情
2019年夏天，电视剧《陈情令》大火，笔者始料未及地加入了追剧大军，看得不亦乐乎，顺势回过头去看了原著《魔道祖师》。从这个角度说，笔者并不算忠实的粉丝，以前也对这种题材的网文接触不多，但这次的体验似乎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窗，有些感想不吐不快，算是纪念这份夏日限定的陪伴。
一、儒道文化与侠义江湖
《魔道祖师》这部小说建制起来的社会体系与规则是完整自足的。也许有人会说修仙修道、行侠仗义只是这部小说的外壳，但即使如此，这层外壳也是极为成功的，因其并非无本之木，是由中国文化的沃土上开出的花。
这里无关朝堂，是一个修仙世家掌握权力承担重任的社会，五大世家，以岐山温氏为首，家主被尊为仙督，其下又有兰陵金氏、姑苏蓝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以及各小宗小派仙门百家。这一社会特点让人轻而易举就联想到世族门阀强盛的魏晋时代。当时，世族势力蒸蒸日上，甚至掌控着国家支柱，比如朱、张、顾、陆四个家族轮流出将入相，长期操纵东吴政治，还形成了每一门的独特门风，获得了所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的称号①。高门大族一般惯以郡望加姓氏自称，如琅琊王氏就是晋代顶级门阀，类似的还有弘农杨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等，这些大家族绵延日久，在国家社会政治文化生活中地位举足轻重、根深蒂固，而寒门庶族想要升为上品则非常之难。这样的社会格局，都与《魔道祖师》中给我们描绘的社会氛围很契合，所以庶子金光瑶和外姓弟子苏涉想要出人头都要做出非常之举，而即使不世奇才魏无羡也摆脱不了家仆之子的标签，如果不是后来的奇遇巨变，他的归宿也只能是做江氏家臣而已。
小说中各大世家的清谈会、夜猎等社会活动同样颇具魏晋风度，这些集会既是各大世家集会商讨重大问题的场合，也是世家子弟们逞才扬善、出人头地的机会，金光瑶作为仙督热衷于召集清谈会，魏无羡在百凤山围猎大出风头，晓星辰亦是夜猎中一战成名。而魏晋是中国谈玄论道最为盛行的时代，尤其清谈，是魏晋士大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谈最初是士大夫们就各种思潮进行谈说论辩，其中也会评论时政、推举人才，后来清谈脱离政治逐渐走向谈论玄远的义理，更多地集中在对老庄思想的阐发，士人行为也日益疏放肆意。在这样的风气下，诞生了不少放浪形骸的风流名士，如正始名士、竹林七贤等，这些名士基本都出自各大世家，领一代之风流。人物品藻作为谈论的一种也成为一时风气，在当时能够得到一句评语，就是最好的晋身之阶，所以曹操为了求得许劭的一句点评而用尽手段，终得一句“子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②。而在人物品藻中，当时的人不仅在意被评价者的品性才学，也非常注重外表，可以说是以貌取人的。名士风貌往往以俊秀清雅为高，稽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夏侯玄“朗朗如日月入怀”，而美貌如“珠玉在侧”的卫玠竟生生被“看杀”③。《魔道祖师》在审美上与传统的名士风采一脉相承，小说中还有世家公子品貌排行榜，世家公子都要接受评价，以上榜为荣。在这个排行榜上，蓝忘机因不苟言笑居于蓝曦臣之下，位列第二，对他的评语“有匪君子，照世如珠，景行含光，逢乱必出”就颇具魏晋人物品藻的口吻。
姑苏蓝氏与云梦江氏是两位主人公出身的世家，所以小说对这两个家族文化的描写较为详细。姑苏蓝氏先祖为僧人，治家强调“雅正”，三千条家规使云深不知处始终笼罩着禁欲系的清修色彩，不过蓝氏家规的具体内容又处处彰显着儒家文化色彩，尤其礼教森严的一面。比如，蓝氏抹额寓意归束自我，与程朱礼学的“克己服礼”一脉相承。比如，电视剧展现出来的蓝氏听学入学拜礼一场戏，就深得儒家尊师重教的精髓。与之相对照的，魏无羡出身的江氏只有一条家训，“明知不可而为之”，但这也是对儒家名言“知其不可而为之④”的直接借鉴，魏无羡一生作为都在执行江氏家训的教导。不过江氏先祖游侠出身，崇尚疏朗磊落、坦荡潇洒，家主一直教导子弟“随心自在”，这更近似于道家“道法天然”的宗旨，也充分释放了魏无羡自由热血的天性。至于小说中涉及的修真法门和技能，如内丹、御剑、符篆等，则与道教文化和道家修炼法门密切相关。总的来看，儒道杂糅是这部小说的思想基础。
在儒道文化浸润的背后，《魔道祖师》虽然是修仙小说，却深具武侠精神内核，充满正义感，昂扬向上。姑苏求学的各世家子弟聚在山顶放孔明灯时，望着徐徐升起的灯盏，魏无羨许下的心愿是“愿我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说着誓言的少年光芒四射，令清冷高傲的含光君都不禁注目。“锄奸扶弱，无愧于心”也正是两人相知相交的根本，成为贯穿两人一生的行事准则。这个场景是电视剧改编加入的情节，加得很精彩，毫无违和感，成为电视剧独有的名场面。正因此，后续情节穷奇道雨夜，魏无羡带温氏族人叛逃，蓝忘机去劝阻时，魏无羡提到了当年二人一起许下的诺言，蓝忘机自动退让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认为魏无羡是正义的。同样，蓝氏家规三千条，最重要的一条却无关礼仪言行，而在于侠义正道，首页开宗明义三行大字：“诛奸邪，立正法，大道永存”。这条家规在电视剧中多次复现，也成为蓝忘机在魏无羡身死后的精神支柱。电视剧最后的开放式大结局虽然让无数人诟病，但二人坚守“锄奸扶弱，无愧于心”的定位却是相当准确点题的一笔。
从专诸、要离、聂政、荆轲，到李白笔下“十步杀一人”的侠客，从风尘三侠的霁月光风，到郭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济世救民一直是侠义精神不变的核心。侠义之士真正仰仗的不是手中刀剑，而是铁肩担道义的古道热肠。魏无羡无疑是小说中最具侠义精神的代表，他“修非常道，行正义事”， 有着“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担当，亦有着“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的洒脱，他极具正义感与责任感又拥有真性情，担道义与爱自由两种看似矛盾的属性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虽然从少年英豪沦为百家公敌，但魏无羡依然无悔，他从来都爱管闲事，绝不袖手旁观，当江澄质问他为何要管温家的闲事时，他的回答掷地有声：第一，这事一点都不闲，第二，这事总得有人管。“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⑤，侠义精神虽然是自成一派的行为准则，但是与儒道文化的渊源极深，它们盘根错节，互相支持，魏无羡的侠义或者说《魔道祖师》中的侠义精神，说到底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入世精神与“道法自然”的道家出世追求的碰撞混合体。 二、群像丰满与“共情”效应
《魔道祖师》这部小说的人物设计是较为精致的，就连各位人物的姓名和佩剑都格外用心、别有意味，魏婴字无羡，佩剑名随便，后期用鬼笛名陈情，蓝湛字忘机，佩剑为避尘，古琴名忘机，江澄的佩剑为三毒，金子轩的佩剑名岁华，聂名玦的刀叫作霸下，金光瑶的剑为恨生，晓星辰的剑名霜华，薛洋的剑名降灾。真正做到了人如其名，剑如其主。而小说人物塑造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大部分人物都性格丰满，有血有肉，无绝对坏人，也无绝对完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比如，在义城篇虐得哀鸿遍野的薛洋，就是一个坏事做尽却让人恨不起来的人物。薛洋曾经只是个爱吃糖的天真孩子，他的样子讨喜，一笑露出一对虎牙，怎么也和十恶不赦联系不起来。可他偏偏是个随心所欲、手段残忍之人，年少时因为受常慈安哄骗，失了左手小指，长大后，他便要灭了常氏满门作为报复。他的恶行被晓星辰抓住，也从此开始了对晓星辰的残忍报复，晓星辰为此付出了双眼的代价，还与好友宋岚失和。薛晓二人在义城重逢，重伤的薛洋瞒住晓星辰与之度过了一段平静和谐的日子，还骗晓星辰去屠杀村民误杀宋岚，最终逼得晓星城绝望自杀。直到此时，薛洋似乎才意识到失去了什么，他疯狂地收取晓星辰的残魂，复制阴虎符，胁迫魏无羡，只为复活晓星辰。
“敛芳尊”金光瑶是另一个复杂的坏人。他与薛洋是恶友，却坏得另具特色，如小说中所说“以柔滑多变、宁弯不折著称”。金光瑶是金氏家主金光善见不得光的庶子，且是娼妓之子。他也曾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与聪明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始终因出身低下而被弃置。娼妓之子，是他一生逆鳞，不可触碰。他是坚忍的，从金麟台被踹下去，头破血流却一刻也没多停留就爬起来，正衣冠，面色如常，被聂明玦痛斥，不管笑得多难看也还是笑;他是聪明的，能投靠到聂氏门下得到聂明觉的赏识，也能潜伏在温若寒身边成为其心腹，还能过目不忘无师自通;他是敏感的，旁人的鄙视嘲讽能够洞察，也能够接收到蓝曦臣那独一份的尊重和欣赏;他也是有仇必报的，造成他一生悲剧的父亲被他亲手用最龌龊的方式了结，与他矛盾重重的聂明玦也被他设计害死。
薛洋与金光瑶就像是魏无羡的两个不同种类的黑化副本，三个人都遭遇了命运的恶意拨弄，薛洋对恶意报之以更大的恶意，金光瑶用伪善与权谋来对抗恶意，最终自己也沦丧为俘虏，只有魏无羡历尽毁谤两世归来依然一片赤子之心，依然有直面人生的勇气，依然洒脱乐观、心怀善念，真正是千帆过，还天真。所以，没必要抱怨境遇沉浮，不同的命运终点还是在于自己的选择。
回到主角魏无羡身上，“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这样的情怀虽然并不新鲜，却在精彩的故事演进中每每感人至深。而魏无羡也并非完美，他曾经答应江澄辅佐在侧，但最终却选择了护持温氏族人，与江氏分道扬镳，无论初衷如何，他食言了。魏无羡也确实犯了自信过度的错误，虽然蓝忘机一再提醒他修诡道损心性，他却自信地认为“我心我主”，而最终他的情绪却在与仙门百家的对抗中滑向危险的深渊，穷奇道、不夜天两场血战，魏无羡的失控是毫无疑问的，这两次灾难不能完全归责于他，但他也难辞其咎。电视剧在这两处的改编颇具主角光环，改成两次事件都是金光瑶用《乱魄抄》改变了陈情的指令，造成温宁和傀儡的失控。其实，还是原著的设计更令我信服一些。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那么多阴谋论，世事与命运是复杂的，有时偶然与必然只在一线之间，就像小说里苏涉给金子勋下千疮百孔咒只是因为金子勋目中无人，金光瑶引金子轩去穷奇道也并没料到金子轩会被杀死，他们行动的最初也并没想到会牵累魏无羡承，担如此惨烈的后果。
同理，小说也展示出了人性的复杂，金光瑶杀父杀妻杀子坏事做尽，独独没有想要害蓝曦晨，哪怕最后时刻也还是推开了蓝曦臣独自赴死。薛洋被砍下的左手还紧紧攥着晓星辰送给他的糖果，清风明月的生活他也喜欢，可惜不配拥有了。再有一个值得一说的，是从小作为魏无羡对照组长大的江澄，这也是个一直处于痛苦纠结中的人物，他后期对魏无羡的刻薄令人愤怒，可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也有他的苦衷。有网友的评论非常细腻动人：“世人只知魏无羡舍金丹是为江晚吟，却不知江晚吟失金丹是因魏无羡。明明魏婴没错，江澄也没错，最终却再没了云梦双杰。”“父母故去，姐姐离世，那个如兄弟一样的大师兄，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最小的那个孩子独自咬牙撑住一切。”这样的江澄何尝不令人心疼。命运无常，被操弄其中的各色人物，往往身不由己，过往种种，只能说一句对不起，都过去了。
《魔道祖师》的世界是充满意味的，没有什么完美纯粹，非黑即白，每个人的行为都有自己的前因后果，没有那么多刻意却依然走向悲剧，这样的格局更具力量。小说和电视剧中，都在强调这种人性与世事的复杂性。电视剧中，魏无羡在射日之争胜利后，望着齐聚不夜天的名门正派们去赶尽杀绝温氏族人，追问蓝忘机，“眼下这些人，孰正孰邪，孰黑孰白？”蓝忘机因救魏无羡挨戒鞭时，也抗声顶撞叔父，“孰正孰邪，孰黑孰白？”正是因为这样的复杂性，才更能引起读者和观众的共鸣，从中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
比如，金光瑶在观音庙对魏无羡与江澄分析二人当年的失误，他指出了魏无羡的天真莽撞：无冤无仇就能够相安无事？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无冤无仇的，总会有个人先开头捅出第一刀。魏無羡这样的人，到处得罪人，除非得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否则只要他们出了什么差池，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失控吗？他也明晰江澄的缺乏大局观：魏公子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有责任的，而且是很大的责任。为什么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你。但凡你从前对你师兄的态度表现得好一点，显得你们之间的联盟坚不可摧，或事发后多一丝宽容，事情也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而魏无羡成为众矢之后，也有了痛彻心扉的领悟：反正现在世人心里夷陵老祖的那些坏事做也做了，就算跑出去喊一百个冤枉，恐怕也没人相信，其实有的时候，世人只不过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或者说一个靶子。有了我，他们就能同仇敌忾，就可以自命不凡。 这些都是对人情世故透辟的分析，正点中了很多人的痛处，也让人感慨，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有些道理明白与执行是两回事，当我们身在局中时，其实还是未必能看得透做得好。人性就是如此，追捧你时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唾弃你时也绝不吝啬踏上几脚。有的人被扣上邪恶的帽子，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的坏事，有的人，冠冕堂皇一副正派模样，却双手染满鲜血。这个世界的法则确实有如此冷漠而功利的一面，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经历和感受，比如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孤立排斥，比如从众地去打击、漠视旁人，我们都在不经意间成为过生活的受害者或加害者。究竟怎样对待复杂的人间事，蓝忘机曾经问：“世上之事，是否都有定规定法？”蓝曦臣的回答是：“事无定法，是非曲直原也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在于心之所向。”这是小说给我们的充满抚慰性的答案。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⑥”可见“知人心”是太难做到的事情。
唯其如此，《魔道》虽然是玄幻题材，却在现实中实现了“共情”。小说中，就连时不时蹦出来振臂高呼的姚宗主、唯唯诺诺的欧阳宗主也让我们看到了身边总存在的那些马屁精、老油条的样子。很多人物都令人感慨，留给我们不小的解读空间，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角度、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将其中的故事照进自己的现实。蓝曦臣像出身优越不谙世事的优秀傻白甜，聂明玦如同身边严苛又不善表达的师长，聂怀桑是深藏不露最后逆袭的高手，金光瑶是出身草根努力向上爬的小白，温宁是单纯善良却总成为霸凌对象的软包子，江澄就像身边一起走过年少无知却在成长中渐行渐远的青梅竹马，蓝忘机是那个高冷不可及的学霸，而魏无羡则是那个年少时永远一往无前的自己，他的存在，让在生活中屡屡碰壁的人们心中又有了“做自己”的祈愿。
三、友情与爱情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让我们深深陷入的还有两位主角的成长和情感纠葛。双男主在精神上默契，性格上互补。一个是随性不羁、明媚跳脱的顽皮少年，一个是被三千条家规束缚长成的小古板，一个是热衷打鸟摸鱼的天才，一个是行为雅正端方的楷模。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在云深不知处不打不相识，随后除水祟、寻阴铁，一同冒险，两个人的价值观表现得出奇的一致，都是果决之人，都存着锄奸扶弱的初心。火烧云深不知处，血洗莲花坞，无忧的少年时光结束，他们一夜长大。魏无羡为师弟江澄剖丹，自毁前程，被丢入乱葬岗，三个月后持陈情归来，御尸召鬼，在射日之征大展威风。只有蓝忘机察觉了修诡道的危害，也担忧魏无羡未来的命运，但命运的巨轮毫不留情地碾过，魏无羡还是为救“温氏余孽”叛离了正道，被驱逐于乱葬岗。他只不过看穿了朝代更迭的丑恶，只不过说出了“温家覆灭难道金家就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么”这样的实话，他只不过掌握了威力无边的阴虎符，终究是怀璧其罪。最终，在所谓名门正派的陷害攻讦之下，魏无羡在不夜天以一人之力对抗三千人，蓝忘机拼死护持依然没能护他周全，最后魏无羡落得个乱葬岗身死魂灭的悲剧，蓝忘机也被罚伤重闭关。16年后，因着一次被献舍，魏无羡重归于世，这一次，蓝忘机依然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二人一起寻找当年真相，一起实现救赎，携手云游江湖。
对于小说中忘羡的感情，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恰好爱上对方，而无关乎性别。《弁而钗》之《情贞记》曾借人物之口说过一段话：“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段话也非常适应《魔道小说》的情况。其实，古代尤其明末以来，在男风习俗的影响下也诞生过不少同性恋小说，有趣的是当时的同性恋小说作者都是男性，受众也是男性，而当下围观耽美的可能应该是女性居多。明清的同性恋小说最初并无双方平等的情感可言，往往是强势与弱势双方的各取所需，而后逐渐演进为“始于色而终于情”的书写模式，像《品花宝鉴》就是其中翘楚⑦。而在注重双方感情的同性恋小说中，双主人公的感情往往是从友情开始，并贯穿始终，并非庸俗的皮肤滥淫之交，比如《情贞记》中的主角凤翔与赵王孙结交后，主动帮助他学业，通过科举考试，互相扶持。及至《红楼梦》中，贾宝玉与秦钟之间的情感则更是介乎友情与同性爱之间，界限模糊但感情却真挚动人。
回到忘羡二人的感情，也是从友谊起步，少年时的牵绊，从互相欣赏共同成长到历经风雨淬炼。其中，蓝忘机的隐忍深情更令人心痛，“喝你喝过的酒，受你受过的伤”是他极致思念哀悼的方式，他的感情之纯粹让人折服。出身高贵的蓝忘机对于情感异常坚定，他仅有的犹疑彷徨来自三千条家规的教训，但面对生死时，这些都被毅然放下了。血洗不夜天后，他对叔父的责难明白表示“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这样”。不管魏无羡对错，他愿意一起承担所有后果。蓝忘机寡言少语，面凝霜雪，所以他的表达才那么可贵而有力量，“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带回去，藏起来”才成为最戳人心的话语。其实，魏无羡完全配得上蓝忘机的珍重相待，初初相见，自由的灵魂已经让蓝忘机羡慕，一次次的热情闯入、生死与共让他成为蓝忘机心里特别之人，唯一能撩动蓝忘机悲喜之人。可是，遭逢巨变后，魏无羡虽然表面强作风光恣意，却陷入了深深的自伤自卑，他怕修诡道术法的他无法在阳光下与昔日的兄弟走在一起，怕双手不干净玷污了皎皎无尘的含光君，哪怕再世归来依然不敢有所妄想，直到蓝曦臣揭开了蓝忘机深潜多年的苦苦守候，才让魏无羡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你特别好，我喜欢你”。从此，他是别人眼中的含光君蓝忘机，他是世人口中的夷陵老祖魏无羡，却只是彼此的魏婴蓝湛，比肩而立，共享悲欢，共担责任，真正的至情至信。
改编成电视剧，在感情的处理上肯定要有所改变，因此二人的感情被提纯成了“毕生知己”式的友情，其实还是能够言之成理的，如前文所述，原本忘羡二人的感情也并不是单纯的为爱而爱，而是互相陪伴共同成长。电视剧中，蓝忘机最悔不夜天一战没能与魏无羡站在一起，而魏无羡从未怪他。献舍归来，他们不再单枪匹马对抗全世界，至少身后有彼此，一句“我信你”胜过一切，这样不染纤尘的情谊，弥足珍贵。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关于蓝忘机醉酒的表達和改编，小说里主要描写了三次醉酒，是两人感情的三次递进式的试探，而电视剧改编成两次，一次是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期间，一次是在二人重逢后。第一次醉酒是魏无羡与蓝忘机首次深入交流，失去亲人的无依感让魏无羡对蓝忘机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情。第二次，蓝忘机酒后失态，偷鸡涂鸦做着魏无羡跟他说过的少年荒唐事，魏无羡诧异之余，在“蓝忘机到此一游”旁边添上了“魏无羡也到此一游”，莫名地让人心中一暖。这两次醉酒也完成了感情的升华，其中所表达的情感精髓和人物调性与原著是一脉相承的。不追究这两人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不追究曲终人散还是不散，两人之间的挚诚已经足够大家唏嘘感动。“士为知己者死”的仗义，高山流水式的知音古已有之，在我看来，这样的情感处理甚至比单纯的爱恋更高标开阔，也更契合二人胸怀苍生的思想境界，少了一己的执着，多了大我的洒脱。 总之，笔者个人认为电视剧改编的整体格局是可以让人接受的，豆瓣评分罕见地低开高走，甚至超越《琅琊榜》成为豆瓣评分人数最多的电视剧，也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其国民接受度。制作团队在由小说到电视剧的改编过程中，找到了不错的平衡点。改编做了很多适合影视剧和视觉艺术的处理，比如将小说不断穿插回忆的叙事模式改回倒叙加正序的简单模式，让时间顺序和事件不再凌乱，由夷陵老祖重回于世与蓝忘机重逢，闪回16年前的姑苏求学，然后顺序记录16年的前尘往事。再比如，将小说的侠义情结有效放大，升华主角的感情线索，增加伏线矛盾冲突。同时，改编又极为尊重原著，复原了大多数名场面，从第二集忘羡相认的高光时刻开始，初遇、藏书阁罚抄、屠戮玄武洞底、火烧云深不知处、血洗莲花坞、穷奇道截杀、种思追等各种书迷熟悉的情节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视觉呈现，更多感人至深的经典台词和细节也都令人惊喜地一一展现，比如蓝湛背上的累累戒鞭痕、薛洋的糖果、思追的玩具等。比如，魏无羡与蓝忘机的初遇在小说中是通过魏无羡的叙述侧面交代的，电视剧就改换了方式，正面拍摄了两人初遇打斗的场景，人物飘逸场景优美，是极为精彩的视觉化再创作。可以说，电视剧既完美展现了小说的大部分精华，又适应了电视艺术的要求，无论书迷还是初次观看的观众都能得到较为满意的观看体验。
《魔道祖师》承载着太多书迷的热爱，《陳情令》作为改编作品，从最初播出的不被看好、各种差评到逐渐被认可甚至可称为成功，有一个过程，也有无数原因，笔者只是从小说文本和电视剧情节改编方面，说了一些简单的感想。总之，好的小说，好的改编，好的团队让小说和电视剧互相成就。我早已不再年轻，今年夏天却沉浸在这个少年成长奋进的热血江湖，为之感动鼓舞，生活平淡太久，在精神的江湖肆意拼杀一番，随着人物经历悲喜笑看风云，寻找再出发的力量，祝每个一起做梦的“少年郎”在未来的日子能够得偿所愿。
注释：
①翦伯赞.中国史纲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22.
②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234.
③世说新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327—339.
④四书五经[M].北京：中国书店，1985：63.
⑤韩非子[M].北京：中华书局，1998：451.
⑥鲁迅.魏晋风度及其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5.
⑦施晔.明清同性恋小说的男风特质及文化蕴涵[J].文学评论，2008（2）：126-132.
胡晴，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关键词：魔道祖师 陈情令 儒道 侠义 共情
2019年夏天，电视剧《陈情令》大火，笔者始料未及地加入了追剧大军，看得不亦乐乎，顺势回过头去看了原著《魔道祖师》。从这个角度说，笔者并不算忠实的粉丝，以前也对这种题材的网文接触不多，但这次的体验似乎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窗，有些感想不吐不快，算是纪念这份夏日限定的陪伴。
一、儒道文化与侠义江湖
《魔道祖师》这部小说建制起来的社会体系与规则是完整自足的。也许有人会说修仙修道、行侠仗义只是这部小说的外壳，但即使如此，这层外壳也是极为成功的，因其并非无本之木，是由中国文化的沃土上开出的花。
这里无关朝堂，是一个修仙世家掌握权力承担重任的社会，五大世家，以岐山温氏为首，家主被尊为仙督，其下又有兰陵金氏、姑苏蓝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以及各小宗小派仙门百家。这一社会特点让人轻而易举就联想到世族门阀强盛的魏晋时代。当时，世族势力蒸蒸日上，甚至掌控着国家支柱，比如朱、张、顾、陆四个家族轮流出将入相，长期操纵东吴政治，还形成了每一门的独特门风，获得了所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的称号①。高门大族一般惯以郡望加姓氏自称，如琅琊王氏就是晋代顶级门阀，类似的还有弘农杨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等，这些大家族绵延日久，在国家社会政治文化生活中地位举足轻重、根深蒂固，而寒门庶族想要升为上品则非常之难。这样的社会格局，都与《魔道祖师》中给我们描绘的社会氛围很契合，所以庶子金光瑶和外姓弟子苏涉想要出人头都要做出非常之举，而即使不世奇才魏无羡也摆脱不了家仆之子的标签，如果不是后来的奇遇巨变，他的归宿也只能是做江氏家臣而已。
小说中各大世家的清谈会、夜猎等社会活动同样颇具魏晋风度，这些集会既是各大世家集会商讨重大问题的场合，也是世家子弟们逞才扬善、出人头地的机会，金光瑶作为仙督热衷于召集清谈会，魏无羡在百凤山围猎大出风头，晓星辰亦是夜猎中一战成名。而魏晋是中国谈玄论道最为盛行的时代，尤其清谈，是魏晋士大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谈最初是士大夫们就各种思潮进行谈说论辩，其中也会评论时政、推举人才，后来清谈脱离政治逐渐走向谈论玄远的义理，更多地集中在对老庄思想的阐发，士人行为也日益疏放肆意。在这样的风气下，诞生了不少放浪形骸的风流名士，如正始名士、竹林七贤等，这些名士基本都出自各大世家，领一代之风流。人物品藻作为谈论的一种也成为一时风气，在当时能够得到一句评语，就是最好的晋身之阶，所以曹操为了求得许劭的一句点评而用尽手段，终得一句“子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②。而在人物品藻中，当时的人不仅在意被评价者的品性才学，也非常注重外表，可以说是以貌取人的。名士风貌往往以俊秀清雅为高，稽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夏侯玄“朗朗如日月入怀”，而美貌如“珠玉在侧”的卫玠竟生生被“看杀”③。《魔道祖师》在审美上与传统的名士风采一脉相承，小说中还有世家公子品貌排行榜，世家公子都要接受评价，以上榜为荣。在这个排行榜上，蓝忘机因不苟言笑居于蓝曦臣之下，位列第二，对他的评语“有匪君子，照世如珠，景行含光，逢乱必出”就颇具魏晋人物品藻的口吻。
姑苏蓝氏与云梦江氏是两位主人公出身的世家，所以小说对这两个家族文化的描写较为详细。姑苏蓝氏先祖为僧人，治家强调“雅正”，三千条家规使云深不知处始终笼罩着禁欲系的清修色彩，不过蓝氏家规的具体内容又处处彰显着儒家文化色彩，尤其礼教森严的一面。比如，蓝氏抹额寓意归束自我，与程朱礼学的“克己服礼”一脉相承。比如，电视剧展现出来的蓝氏听学入学拜礼一场戏，就深得儒家尊师重教的精髓。与之相对照的，魏无羡出身的江氏只有一条家训，“明知不可而为之”，但这也是对儒家名言“知其不可而为之④”的直接借鉴，魏无羡一生作为都在执行江氏家训的教导。不过江氏先祖游侠出身，崇尚疏朗磊落、坦荡潇洒，家主一直教导子弟“随心自在”，这更近似于道家“道法天然”的宗旨，也充分释放了魏无羡自由热血的天性。至于小说中涉及的修真法门和技能，如内丹、御剑、符篆等，则与道教文化和道家修炼法门密切相关。总的来看，儒道杂糅是这部小说的思想基础。
在儒道文化浸润的背后，《魔道祖师》虽然是修仙小说，却深具武侠精神内核，充满正义感，昂扬向上。姑苏求学的各世家子弟聚在山顶放孔明灯时，望着徐徐升起的灯盏，魏无羨许下的心愿是“愿我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说着誓言的少年光芒四射，令清冷高傲的含光君都不禁注目。“锄奸扶弱，无愧于心”也正是两人相知相交的根本，成为贯穿两人一生的行事准则。这个场景是电视剧改编加入的情节，加得很精彩，毫无违和感，成为电视剧独有的名场面。正因此，后续情节穷奇道雨夜，魏无羡带温氏族人叛逃，蓝忘机去劝阻时，魏无羡提到了当年二人一起许下的诺言，蓝忘机自动退让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认为魏无羡是正义的。同样，蓝氏家规三千条，最重要的一条却无关礼仪言行，而在于侠义正道，首页开宗明义三行大字：“诛奸邪，立正法，大道永存”。这条家规在电视剧中多次复现，也成为蓝忘机在魏无羡身死后的精神支柱。电视剧最后的开放式大结局虽然让无数人诟病，但二人坚守“锄奸扶弱，无愧于心”的定位却是相当准确点题的一笔。
从专诸、要离、聂政、荆轲，到李白笔下“十步杀一人”的侠客，从风尘三侠的霁月光风，到郭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济世救民一直是侠义精神不变的核心。侠义之士真正仰仗的不是手中刀剑，而是铁肩担道义的古道热肠。魏无羡无疑是小说中最具侠义精神的代表，他“修非常道，行正义事”， 有着“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担当，亦有着“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的洒脱，他极具正义感与责任感又拥有真性情，担道义与爱自由两种看似矛盾的属性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虽然从少年英豪沦为百家公敌，但魏无羡依然无悔，他从来都爱管闲事，绝不袖手旁观，当江澄质问他为何要管温家的闲事时，他的回答掷地有声：第一，这事一点都不闲，第二，这事总得有人管。“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⑤，侠义精神虽然是自成一派的行为准则，但是与儒道文化的渊源极深，它们盘根错节，互相支持，魏无羡的侠义或者说《魔道祖师》中的侠义精神，说到底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入世精神与“道法自然”的道家出世追求的碰撞混合体。 二、群像丰满与“共情”效应
《魔道祖师》这部小说的人物设计是较为精致的，就连各位人物的姓名和佩剑都格外用心、别有意味，魏婴字无羡，佩剑名随便，后期用鬼笛名陈情，蓝湛字忘机，佩剑为避尘，古琴名忘机，江澄的佩剑为三毒，金子轩的佩剑名岁华，聂名玦的刀叫作霸下，金光瑶的剑为恨生，晓星辰的剑名霜华，薛洋的剑名降灾。真正做到了人如其名，剑如其主。而小说人物塑造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大部分人物都性格丰满，有血有肉，无绝对坏人，也无绝对完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比如，在义城篇虐得哀鸿遍野的薛洋，就是一个坏事做尽却让人恨不起来的人物。薛洋曾经只是个爱吃糖的天真孩子，他的样子讨喜，一笑露出一对虎牙，怎么也和十恶不赦联系不起来。可他偏偏是个随心所欲、手段残忍之人，年少时因为受常慈安哄骗，失了左手小指，长大后，他便要灭了常氏满门作为报复。他的恶行被晓星辰抓住，也从此开始了对晓星辰的残忍报复，晓星辰为此付出了双眼的代价，还与好友宋岚失和。薛晓二人在义城重逢，重伤的薛洋瞒住晓星辰与之度过了一段平静和谐的日子，还骗晓星辰去屠杀村民误杀宋岚，最终逼得晓星城绝望自杀。直到此时，薛洋似乎才意识到失去了什么，他疯狂地收取晓星辰的残魂，复制阴虎符，胁迫魏无羡，只为复活晓星辰。
“敛芳尊”金光瑶是另一个复杂的坏人。他与薛洋是恶友，却坏得另具特色，如小说中所说“以柔滑多变、宁弯不折著称”。金光瑶是金氏家主金光善见不得光的庶子，且是娼妓之子。他也曾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与聪明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始终因出身低下而被弃置。娼妓之子，是他一生逆鳞，不可触碰。他是坚忍的，从金麟台被踹下去，头破血流却一刻也没多停留就爬起来，正衣冠，面色如常，被聂明玦痛斥，不管笑得多难看也还是笑;他是聪明的，能投靠到聂氏门下得到聂明觉的赏识，也能潜伏在温若寒身边成为其心腹，还能过目不忘无师自通;他是敏感的，旁人的鄙视嘲讽能够洞察，也能够接收到蓝曦臣那独一份的尊重和欣赏;他也是有仇必报的，造成他一生悲剧的父亲被他亲手用最龌龊的方式了结，与他矛盾重重的聂明玦也被他设计害死。
薛洋与金光瑶就像是魏无羡的两个不同种类的黑化副本，三个人都遭遇了命运的恶意拨弄，薛洋对恶意报之以更大的恶意，金光瑶用伪善与权谋来对抗恶意，最终自己也沦丧为俘虏，只有魏无羡历尽毁谤两世归来依然一片赤子之心，依然有直面人生的勇气，依然洒脱乐观、心怀善念，真正是千帆过，还天真。所以，没必要抱怨境遇沉浮，不同的命运终点还是在于自己的选择。
回到主角魏无羡身上，“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这样的情怀虽然并不新鲜，却在精彩的故事演进中每每感人至深。而魏无羡也并非完美，他曾经答应江澄辅佐在侧，但最终却选择了护持温氏族人，与江氏分道扬镳，无论初衷如何，他食言了。魏无羡也确实犯了自信过度的错误，虽然蓝忘机一再提醒他修诡道损心性，他却自信地认为“我心我主”，而最终他的情绪却在与仙门百家的对抗中滑向危险的深渊，穷奇道、不夜天两场血战，魏无羡的失控是毫无疑问的，这两次灾难不能完全归责于他，但他也难辞其咎。电视剧在这两处的改编颇具主角光环，改成两次事件都是金光瑶用《乱魄抄》改变了陈情的指令，造成温宁和傀儡的失控。其实，还是原著的设计更令我信服一些。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那么多阴谋论，世事与命运是复杂的，有时偶然与必然只在一线之间，就像小说里苏涉给金子勋下千疮百孔咒只是因为金子勋目中无人，金光瑶引金子轩去穷奇道也并没料到金子轩会被杀死，他们行动的最初也并没想到会牵累魏无羡承，担如此惨烈的后果。
同理，小说也展示出了人性的复杂，金光瑶杀父杀妻杀子坏事做尽，独独没有想要害蓝曦晨，哪怕最后时刻也还是推开了蓝曦臣独自赴死。薛洋被砍下的左手还紧紧攥着晓星辰送给他的糖果，清风明月的生活他也喜欢，可惜不配拥有了。再有一个值得一说的，是从小作为魏无羡对照组长大的江澄，这也是个一直处于痛苦纠结中的人物，他后期对魏无羡的刻薄令人愤怒，可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也有他的苦衷。有网友的评论非常细腻动人：“世人只知魏无羡舍金丹是为江晚吟，却不知江晚吟失金丹是因魏无羡。明明魏婴没错，江澄也没错，最终却再没了云梦双杰。”“父母故去，姐姐离世，那个如兄弟一样的大师兄，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最小的那个孩子独自咬牙撑住一切。”这样的江澄何尝不令人心疼。命运无常，被操弄其中的各色人物，往往身不由己，过往种种，只能说一句对不起，都过去了。
《魔道祖师》的世界是充满意味的，没有什么完美纯粹，非黑即白，每个人的行为都有自己的前因后果，没有那么多刻意却依然走向悲剧，这样的格局更具力量。小说和电视剧中，都在强调这种人性与世事的复杂性。电视剧中，魏无羡在射日之争胜利后，望着齐聚不夜天的名门正派们去赶尽杀绝温氏族人，追问蓝忘机，“眼下这些人，孰正孰邪，孰黑孰白？”蓝忘机因救魏无羡挨戒鞭时，也抗声顶撞叔父，“孰正孰邪，孰黑孰白？”正是因为这样的复杂性，才更能引起读者和观众的共鸣，从中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
比如，金光瑶在观音庙对魏无羡与江澄分析二人当年的失误，他指出了魏无羡的天真莽撞：无冤无仇就能够相安无事？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无冤无仇的，总会有个人先开头捅出第一刀。魏無羡这样的人，到处得罪人，除非得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否则只要他们出了什么差池，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失控吗？他也明晰江澄的缺乏大局观：魏公子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有责任的，而且是很大的责任。为什么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你。但凡你从前对你师兄的态度表现得好一点，显得你们之间的联盟坚不可摧，或事发后多一丝宽容，事情也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而魏无羡成为众矢之后，也有了痛彻心扉的领悟：反正现在世人心里夷陵老祖的那些坏事做也做了，就算跑出去喊一百个冤枉，恐怕也没人相信，其实有的时候，世人只不过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或者说一个靶子。有了我，他们就能同仇敌忾，就可以自命不凡。 这些都是对人情世故透辟的分析，正点中了很多人的痛处，也让人感慨，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有些道理明白与执行是两回事，当我们身在局中时，其实还是未必能看得透做得好。人性就是如此，追捧你时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唾弃你时也绝不吝啬踏上几脚。有的人被扣上邪恶的帽子，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的坏事，有的人，冠冕堂皇一副正派模样，却双手染满鲜血。这个世界的法则确实有如此冷漠而功利的一面，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经历和感受，比如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孤立排斥，比如从众地去打击、漠视旁人，我们都在不经意间成为过生活的受害者或加害者。究竟怎样对待复杂的人间事，蓝忘机曾经问：“世上之事，是否都有定规定法？”蓝曦臣的回答是：“事无定法，是非曲直原也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在于心之所向。”这是小说给我们的充满抚慰性的答案。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⑥”可见“知人心”是太难做到的事情。
唯其如此，《魔道》虽然是玄幻题材，却在现实中实现了“共情”。小说中，就连时不时蹦出来振臂高呼的姚宗主、唯唯诺诺的欧阳宗主也让我们看到了身边总存在的那些马屁精、老油条的样子。很多人物都令人感慨，留给我们不小的解读空间，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角度、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将其中的故事照进自己的现实。蓝曦臣像出身优越不谙世事的优秀傻白甜，聂明玦如同身边严苛又不善表达的师长，聂怀桑是深藏不露最后逆袭的高手，金光瑶是出身草根努力向上爬的小白，温宁是单纯善良却总成为霸凌对象的软包子，江澄就像身边一起走过年少无知却在成长中渐行渐远的青梅竹马，蓝忘机是那个高冷不可及的学霸，而魏无羡则是那个年少时永远一往无前的自己，他的存在，让在生活中屡屡碰壁的人们心中又有了“做自己”的祈愿。
三、友情与爱情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让我们深深陷入的还有两位主角的成长和情感纠葛。双男主在精神上默契，性格上互补。一个是随性不羁、明媚跳脱的顽皮少年，一个是被三千条家规束缚长成的小古板，一个是热衷打鸟摸鱼的天才，一个是行为雅正端方的楷模。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在云深不知处不打不相识，随后除水祟、寻阴铁，一同冒险，两个人的价值观表现得出奇的一致，都是果决之人，都存着锄奸扶弱的初心。火烧云深不知处，血洗莲花坞，无忧的少年时光结束，他们一夜长大。魏无羡为师弟江澄剖丹，自毁前程，被丢入乱葬岗，三个月后持陈情归来，御尸召鬼，在射日之征大展威风。只有蓝忘机察觉了修诡道的危害，也担忧魏无羡未来的命运，但命运的巨轮毫不留情地碾过，魏无羡还是为救“温氏余孽”叛离了正道，被驱逐于乱葬岗。他只不过看穿了朝代更迭的丑恶，只不过说出了“温家覆灭难道金家就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么”这样的实话，他只不过掌握了威力无边的阴虎符，终究是怀璧其罪。最终，在所谓名门正派的陷害攻讦之下，魏无羡在不夜天以一人之力对抗三千人，蓝忘机拼死护持依然没能护他周全，最后魏无羡落得个乱葬岗身死魂灭的悲剧，蓝忘机也被罚伤重闭关。16年后，因着一次被献舍，魏无羡重归于世，这一次，蓝忘机依然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二人一起寻找当年真相，一起实现救赎，携手云游江湖。
对于小说中忘羡的感情，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恰好爱上对方，而无关乎性别。《弁而钗》之《情贞记》曾借人物之口说过一段话：“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段话也非常适应《魔道小说》的情况。其实，古代尤其明末以来，在男风习俗的影响下也诞生过不少同性恋小说，有趣的是当时的同性恋小说作者都是男性，受众也是男性，而当下围观耽美的可能应该是女性居多。明清的同性恋小说最初并无双方平等的情感可言，往往是强势与弱势双方的各取所需，而后逐渐演进为“始于色而终于情”的书写模式，像《品花宝鉴》就是其中翘楚⑦。而在注重双方感情的同性恋小说中，双主人公的感情往往是从友情开始，并贯穿始终，并非庸俗的皮肤滥淫之交，比如《情贞记》中的主角凤翔与赵王孙结交后，主动帮助他学业，通过科举考试，互相扶持。及至《红楼梦》中，贾宝玉与秦钟之间的情感则更是介乎友情与同性爱之间，界限模糊但感情却真挚动人。
回到忘羡二人的感情，也是从友谊起步，少年时的牵绊，从互相欣赏共同成长到历经风雨淬炼。其中，蓝忘机的隐忍深情更令人心痛，“喝你喝过的酒，受你受过的伤”是他极致思念哀悼的方式，他的感情之纯粹让人折服。出身高贵的蓝忘机对于情感异常坚定，他仅有的犹疑彷徨来自三千条家规的教训，但面对生死时，这些都被毅然放下了。血洗不夜天后，他对叔父的责难明白表示“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这样”。不管魏无羡对错，他愿意一起承担所有后果。蓝忘机寡言少语，面凝霜雪，所以他的表达才那么可贵而有力量，“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带回去，藏起来”才成为最戳人心的话语。其实，魏无羡完全配得上蓝忘机的珍重相待，初初相见，自由的灵魂已经让蓝忘机羡慕，一次次的热情闯入、生死与共让他成为蓝忘机心里特别之人，唯一能撩动蓝忘机悲喜之人。可是，遭逢巨变后，魏无羡虽然表面强作风光恣意，却陷入了深深的自伤自卑，他怕修诡道术法的他无法在阳光下与昔日的兄弟走在一起，怕双手不干净玷污了皎皎无尘的含光君，哪怕再世归来依然不敢有所妄想，直到蓝曦臣揭开了蓝忘机深潜多年的苦苦守候，才让魏无羡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你特别好，我喜欢你”。从此，他是别人眼中的含光君蓝忘机，他是世人口中的夷陵老祖魏无羡，却只是彼此的魏婴蓝湛，比肩而立，共享悲欢，共担责任，真正的至情至信。
改编成电视剧，在感情的处理上肯定要有所改变，因此二人的感情被提纯成了“毕生知己”式的友情，其实还是能够言之成理的，如前文所述，原本忘羡二人的感情也并不是单纯的为爱而爱，而是互相陪伴共同成长。电视剧中，蓝忘机最悔不夜天一战没能与魏无羡站在一起，而魏无羡从未怪他。献舍归来，他们不再单枪匹马对抗全世界，至少身后有彼此，一句“我信你”胜过一切，这样不染纤尘的情谊，弥足珍贵。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关于蓝忘机醉酒的表達和改编，小说里主要描写了三次醉酒，是两人感情的三次递进式的试探，而电视剧改编成两次，一次是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期间，一次是在二人重逢后。第一次醉酒是魏无羡与蓝忘机首次深入交流，失去亲人的无依感让魏无羡对蓝忘机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情。第二次，蓝忘机酒后失态，偷鸡涂鸦做着魏无羡跟他说过的少年荒唐事，魏无羡诧异之余，在“蓝忘机到此一游”旁边添上了“魏无羡也到此一游”，莫名地让人心中一暖。这两次醉酒也完成了感情的升华，其中所表达的情感精髓和人物调性与原著是一脉相承的。不追究这两人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不追究曲终人散还是不散，两人之间的挚诚已经足够大家唏嘘感动。“士为知己者死”的仗义，高山流水式的知音古已有之，在我看来，这样的情感处理甚至比单纯的爱恋更高标开阔，也更契合二人胸怀苍生的思想境界，少了一己的执着，多了大我的洒脱。 总之，笔者个人认为电视剧改编的整体格局是可以让人接受的，豆瓣评分罕见地低开高走，甚至超越《琅琊榜》成为豆瓣评分人数最多的电视剧，也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其国民接受度。制作团队在由小说到电视剧的改编过程中，找到了不错的平衡点。改编做了很多适合影视剧和视觉艺术的处理，比如将小说不断穿插回忆的叙事模式改回倒叙加正序的简单模式，让时间顺序和事件不再凌乱，由夷陵老祖重回于世与蓝忘机重逢，闪回16年前的姑苏求学，然后顺序记录16年的前尘往事。再比如，将小说的侠义情结有效放大，升华主角的感情线索，增加伏线矛盾冲突。同时，改编又极为尊重原著，复原了大多数名场面，从第二集忘羡相认的高光时刻开始，初遇、藏书阁罚抄、屠戮玄武洞底、火烧云深不知处、血洗莲花坞、穷奇道截杀、种思追等各种书迷熟悉的情节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视觉呈现，更多感人至深的经典台词和细节也都令人惊喜地一一展现，比如蓝湛背上的累累戒鞭痕、薛洋的糖果、思追的玩具等。比如，魏无羡与蓝忘机的初遇在小说中是通过魏无羡的叙述侧面交代的，电视剧就改换了方式，正面拍摄了两人初遇打斗的场景，人物飘逸场景优美，是极为精彩的视觉化再创作。可以说，电视剧既完美展现了小说的大部分精华，又适应了电视艺术的要求，无论书迷还是初次观看的观众都能得到较为满意的观看体验。
《魔道祖师》承载着太多书迷的热爱，《陳情令》作为改编作品，从最初播出的不被看好、各种差评到逐渐被认可甚至可称为成功，有一个过程，也有无数原因，笔者只是从小说文本和电视剧情节改编方面，说了一些简单的感想。总之，好的小说，好的改编，好的团队让小说和电视剧互相成就。我早已不再年轻，今年夏天却沉浸在这个少年成长奋进的热血江湖，为之感动鼓舞，生活平淡太久，在精神的江湖肆意拼杀一番，随着人物经历悲喜笑看风云，寻找再出发的力量，祝每个一起做梦的“少年郎”在未来的日子能够得偿所愿。
注释：
①翦伯赞.中国史纲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22.
②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234.
③世说新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327—339.
④四书五经[M].北京：中国书店，1985：63.
⑤韩非子[M].北京：中华书局，1998：451.
⑥鲁迅.魏晋风度及其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5.
⑦施晔.明清同性恋小说的男风特质及文化蕴涵[J].文学评论，2008（2）：126-132.
胡晴，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