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蹇先艾作为中国现代文坛中寥寥无几的贵州籍作家，以现代文明的视野反观贵州农村文化。在《水葬》中，作者通过主人公骆毛、村民以及骆毛母亲的视角转换，让故事中的人物处于“看”与“被看”的循环过程，在叙述视角的变换下展现受封建文化浸染的农村人民思想的冷漠与麻木。
　　关键词：“看”与“被看”；叙述视角
　　“水葬”是黔地的一种古已有之的习俗，即是将小偷投入水中活活淹死。蹇先艾笔下的《水葬》没有把过多笔墨放在这个仪式的具体过程，极力控诉其残忍粗暴，而是集中在众人押解小偷骆毛去进行水葬以及骆毛的老母亲等待儿子归来的场景。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从骆毛被押解到小沙河、被水葬，最后家中老母久久不等儿子归家，作者都没有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尽可能客观的笔调来书写。围绕“骆毛被水葬”这一事件，小说的人物视角主要切分为三个视点——骆毛、看热闹的村民以及骆毛的母亲，这三类人物处在“看”与“被看”的循环关系中。
　　小说开篇直接进入主题，“他们押着骆毛去水葬，因为他在梧桐村不守本分，做了贼。”作者没有进行过多的形容，也没有进行任何评论，只是简单叙述一句“因为他做了贼”。跟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骆毛也是一个完全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他的年纪不过三十岁的光景”，早已“瘦筋筋地没有肉，几根骨架子包着一层皮”，可见佃农受剥削之重。绅粮周德高退了他的佃，一个农民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家中尚有老母，迫于生存压力，骆毛不得不走上偷盗的道路。這是社会的过错，是制度的腐朽，却要由一个地位低下的生存无力的人来承担。
　　更可悲的是，许多跟骆毛一样的劳动人民仍然无动于衷，亲手埋葬了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梧桐村的村民看来，周德高退了骆毛的佃是“完全应该的，放佃、退佃，人家完全有自由，他却不应该报复”。受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农民早已把受奴隶主压迫、受佃主剥削视为理所应当，他们已经丧失了反抗精神和自由的追求，甘于被奴役，甚至将被迫反抗的骆毛视为异类诛杀。我们不得不惊叹这种习俗的影响力，一个人被处以水葬，“后面还络绎地拖着一大群男女，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五花八门的服装，高高低低的身材，老少不同的年纪”。有钱人完全为了看热闹而来，甚至连小孩子也不例外，“薄片的嘴唇笑得合不拢来”，在他们眼中，看骆毛水葬的过程“比四川来的‘西洋景’还有趣”。骆毛是他们的同乡，但没有几个人同情他，反而遭到围观。
　　无独有偶，鲁迅在其小说中也不止一次写到这种“看客”。这样一种“看客”的悲哀之处在于，他们身处苦难而不自知，被奴役而不自悯，反倒帮助制造苦难的统治者一同维护腐朽的封建文化，维护有违人性的风俗习惯。尽管看水葬的行列已经熙熙攘攘，但是群众还是“在肉阵中前前后后地挤进挤出”，乐此不彼地参与其中，人道关怀似乎荡然无存。
　　一路上，骆毛都处于众人的视野里，被押解他的家丁死死盯着，犹如一只被捕捉的猎物，将自己曝露在猎人眼前，被一双双猎奇的眼睛围观着。小说中骆毛共说了五句话，其中三句都是谩骂之词。起初他只是在骂周德高，对自己偷东西被抓感到气愤，但当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他的愤怒不仅仅在于周德高，还转移到了这群看客身上——“嘿！看你们祖宗的热闹！周德高狗仗人势，叫老子吃水！他二天也有遭殃的一天！他一样不会得好死的！”“跟着你们的祖先走哪儿去？”骆毛接连骂了几句“下流话”，姑娘们脸红、老太婆们却假装耳聋，最可笑的是村中假道学的教书先生连连说“丧德呀，丧德！”在他看来，骆毛偷盗是有违社会道德的，但是，难道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拳打脚踢，即将被处死而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就是道德标榜？这群看客不得不说是假“道德”之名进行施虐行为，他们以惩处偷盗者之名占据所谓的道德高地，在暗地里又获取了近乎本能的施虐之快感。人潮中高声喊出“呀！哪个算得到骆毛是这样的死法！”岂不是一种幸灾乐祸和难以压抑的兴奋？看着骆毛被推下桥沉入水底，大家“喧嚷起来”，水葬就此结束，他们以群体的强大力量毁灭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个体。
　　小说的前半部分骆毛始终处于“被看”的位置，众村民是“看”的主体，但是故事发展到后半段，“看”与“被看”的主体便在不自觉中交换了位置，骆毛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围观者也成为他“观看”的一部分。
　　众人在休息时，王七走向骆毛，叫他安心离去，并且询问他的身后事。或许蹇先艾的文字还不是很圆润，处理得有些干涩，在这里冒出这么一段描写显得有点突兀，甚至让人感觉王七不是真心诚意地落泪，而是在讨好卖乖。然而结合小说后半部分的情感趋势，此处的感情处理确是真实的。在骆毛的眼中，王七的出现就是这个冰冷世界给他为数不多的一丝温暖。骆毛眼前的这群人，或对他讥笑嘲讽，或对他拳脚相加，自始至终只有王七关心他、同情他，为他伤心落泪。两相对比，更反映出中国农村受封建思想、陈规陋习影响下人民的冷酷无情。也正是这种冷酷环境的映衬，王七表现出来的怜悯之心才显得弥足珍贵。
　　骆毛本是不惧生死的，只将偷盗被捕视为“背了万年时”，对即将进行的水葬只是以骂的形式发泄，甚至戏称为“进水晶宫”。直到王七出现，他的心绪才开始发生变化，小说的叙事视角也切换为骆毛的视角，并且进行了整篇小说仅有的一处心理描写。骆毛无畏的心理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便觉得“心头有点发软，不怕死的心情，登时就冷了一半”，他的目光已经从围观的“看客”们身上转移到了自己的内心，他在踌躇、忧虑着，担忧着自己死后“我的妈怎么办呢”。
　　由此，故事顺理成章发展到骆毛的老母亲身上。骆毛被推下桥的那一刻“狠心把眼睛一闭”，似乎他的视眼就此不复存在了。那么，后面是谁在观看呢？小说对骆毛母亲的描写是承接着骆毛的思想而进行的，骆毛临死前担忧自己母亲的状况，随后对他母亲的描写我们可以理解為骆毛视野的延续。
　　她“微微地喘着气”“牢牢地把住门边”“不转睛地凝望”“嘴唇不住地颤抖”“深深地蹙着眉头”“抬头望了一望”“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向远处望一望”“又叹了一口气”，这一连串的动作不禁让人心寒。骆毛母亲等待了一天，然而她并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最后坐在门坎上嘴里还喃喃着“毛儿，怎么你还不回来？”而朱三媳妇的善意隐瞒在这里成为一抹亮色，与前文的“看客”形成鲜明对比，彰显了冷漠农村社会下仍然存在的善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