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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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诗人让·佩尔兰写道:“门嗅出了我,它犹豫着。”一扇犹豫的门半隐半现,但并不意味着门开了一半,或者关了一半,它只是一种临界状态:同时敞开着,又同时封闭,就像箱子里那只“薛定谔的猫”,生死同在。然而,“门嗅出了我”,诗人被发现了!但他却不知道门在哪里,开向何方?他被世界挡在门外。
  当我们打开一本书时,也许会遇到一扇“犹豫”的门。没有发现或者意识到门的“犹豫”,或是不得其门而入,或是未能深入,好书总是“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
  并不是所有小说都在寻求读者,有些小说还具备了筛选读者、淘汰读者的能力和勇气。对于试图进入的一些小说世界,我有时会感到一种暗暗的力量在抵抗,这种力量显现为“门”,“向着田野开放的门仿佛在世界的背后提供自由”(拉蒙)。它是开放的,但又在世界的背后;它在小说里,又可以在我这里。
  我在加斯东《空间的诗学》里读到佩尔兰的这句诗时,忽然理解了作为一个文学评论者的阅读感觉。小说是自由自在的,它也许并不欢迎一个评论者,因为它并不知道评论者会把它塑造成什么模样。门很轻易就能嗅出“我”,但它也会“犹豫”。当我明白门的“犹豫”时,门也明白了我。我们从“后门”进入“门后”的空间,观察小说里的人和物,那个隐藏的世界因此向我们显现,所有的焦灼和不安顿时宁静,人与小说达成和解,同时获得自由。
  我进入房间,看见了“卧室”。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加斯东举例说:“布朗肖的卧室是一个内心空间的居所,它是他的内在卧室。”换句话说,这间小说里的“卧室”是灵魂的“栖居与游牧之地”,它可以是实在的卧室,也可以是客厅、书房,或者是别的什么空间。
  二
  小军是黄咏梅小说《骑墙》里的一名空调装修工人,他在小说临近结尾时跳楼自杀了。“我”作为他的女友,晓得此事跟一个叫“简单”的高三女生有关。她来到二十三楼出事地点,进入了简单的房间:
  我看到了客厅上小军说过的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简单在那里对每个人笑。我也看到了简单的书房,那么宽,光线很好,很安静,很大的书桌。
  对于小军来说,简单就是一个“诗意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是通过一个简单的空间形式表现出来的:巨大的黑白照片,那么宽的书房,很大的书桌。但对于简单而言,小军如同一个闯入者,她曾经嘀咕“好好的墙硬要打个洞”,把一根白色的塑料管硬生生地探进来,“像是什么东西强行侵犯了她”。嗅觉灵敏的她“犹豫”了,可是不打洞,就没法安装空调。因此,墙上的洞和塑料管成了这个“诗意空间”最不协调的地方。
  小军曾是高中校园里有名气的诗人,然而,他的职业却似乎在破坏一切空间的诗意。阁楼才是他真正的安身之所,那里有女友等他回来,他可以梦见大海,在梦中听到海涛的声音。可他无意中“闯入”简单的房间,它与散发着“酸笋紫苏”气味的阁楼完全不同,他被那里的“诗意”感染,重新开始写诗。当他和女友做爱时,他会半途停下来写几句诗,女友本能地感觉到,那些诗句不属于阁楼,而是属于简单的房间,他酝酿的诗意正在破坏另一种诗意。
  在这之前,小军与一位做保险的女子上了床,而在这之后,他的精神和爱恋也都离开了阁楼。这时候我们发现,小军是没有出处的,女友就是他的阁楼,阁楼也是他的女友。他离开了阁楼,来到简单的房间,而简单根本不会留意到一个空调装修工人。小军留不下来,他从楼上跳了下去,双脚踏空。
  作为一份可能的保险受益者,小军女友来到现场,但她始终没有见着简单本人,她只看见:
  简单在墙上。当我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绝望。
  现场的绝望情绪或者也是小军的,这一刻他们心有灵犀,他们同时看见了那个墙上的简单: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发现,小军对简单的凝望,在黄咏梅的小说里已成为一个现象,简单的房间就是“诗意空间”的简单缩影,而《骑墙》里的绝望情绪也若有若无、或深或浅地晕染其中。
  三
  现在我们来看一间卧室。小说《小姨》写道:
  在小姨的卧室里,摆着一张躺椅,椅子正前方墙上,除了挂着一台电视机外,还挂着一张画。
  这幅画是复制品,名字叫《自由引导人民》,画面核心是一位半裸着身子的女人,举着红白蓝三色旗帜,号召人民跟着她向前进。小姨把它挂在正前方墙上,不是因为它举世闻名,而是因为这张画是师哥(遥不可及的暗恋对象)送给她的。我们不禁要揣测,当单身小姨独居卧室,凝望墙上的画时,她是在想念师哥,还是在仰慕自由女神?
  在小说结尾,小姨为了争取小区的合法权益,组织发起了一场抗议活动。当人群开始有些松动时,花坛上的小姨忽然把小红旗扔向人群,脱掉上衣,“裸露着上身,举手向天空,两只干瘦的乳房挂在两排明显的肋骨之间,如同钢铁焊接般纹丝不动”。这个画面令人吃惊却又不出意料,仿佛是世界名画的“小区版”,但画风根本不同,小姨眼中看到的是绝望的记忆和绝望的伤痛,“我”(也包括观众)看小姨则如同滑稽小丑。
  小姨的卧室很简单,但它是滿的,而且越简单,“满”的程度就越高。只要有了人的存在,一间空房子都可以说是满的,或者说它随时需要被充满,可以被充满,而这个“满”并不是用一些物件来填塞空间。我们说,是墙上的画像充满了小姨的卧室,充满了她的灵魂和日常。小说最后,小姨表现出的是“女神”形象,但这与“师哥”并无分别,一个显,一个隐:“女神”的背后是“师哥”,在小姨成为“女神”的瞬间,她其实是在表现“师哥”带给她的伤痛和绝望。“灵魂附体”只是个假象,她显然不具备那样的“自由”气质,她只是需要被填充,哪怕是想象,虽然她的卧室一直在被想象填满。
  《负一层》中的阿甘,是个近四十岁的单身女子。她迷恋香港歌星张国荣,她的房间里挂满了张国荣的照片。深夜的时候,阿甘会对着张国荣的照片,跟他说话,用手抚摸他的眼睛和唇。小说随后写一个叫“张国荣”的摩托车手来到她身边,成为她的追求者。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阿甘的想象,或者说幻觉。在阿甘被辞退后,“张国荣”消失了,实际上是她的幻觉消失,她回到现实中却难以接受,像张国荣一样跳楼了。   这是一个平凡又怯懦的灵魂,世界太轻率,懒得面对她的柔情、细腻还有委屈,没人来爱她。家是妈妈的家,她的爸爸也挂到墙上去了,她只能退守至卧室,还有酒店的负一层(地下车库),用“张国荣”来填满人生。她是没有“现实”的,这并不是说她是个小说人物,也不是指她在小说的现实里被埋没,甚至也不意味着她在想象中生活,她只是没有“现实”来展开人生,就像张国荣电影里的那只无脚的鸟,永远离地,总是绝望地在空中飞行,世界与它毫无关系,最后一次坠落就是死亡,就是亲吻“现实”。
  也有人要努力填满想象和现实的距离,比如《粉丝》里的王梦,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追星族,从十七岁开始“粉”一个男歌星,一直到近三十岁,可谓痴心不改。这一次,小说并没有写她“空空的公寓”,而是描绘了另一种形式的空间:
  这个闪亮的荧屏把她吸进了一个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地带。
  画像、相片升级成“荧屏”了,它是闪亮的,因而也是“活”的。“没有时间和空间”,也可以说有无量的时间和空间,能把她“吸”进去。王梦不满足于在照片和荧屏上“看”见歌星,她要零距离地接近他、拥抱他,她差点就实现了,但她由于过分激动晕倒了,倒在一个职业粉丝黎轩昂的身上。
  王梦是“幸运”的,由于歌星的一桩“丑闻”,她多多少少从梦中醒过神来,而黎轩昂打扮成歌星的样子,穿着歌星穿过的晚礼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成为她的追求者和梦想的实现者。黎轩昂知道,即使他们结婚了,他依然只是王梦想象中的人,他的位置只是在墙上,是墙上的一幅肖像,可他心甘情愿。
  当海德格尔说“世界图像的时代”时(海德格尔《林中路》),他并不是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世界图像化)。这里的“世界图像”是指世界本身,是一个存在者整体。海德格尔说,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是交叉发生的(也就是说人和世界有斗争,互有胜败),但它们同时照亮了“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这个过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
  小姨、阿甘都失败了,她们被世界或者说被“世界图像”打败,她们需要被填满,“把梦想喂肥”,而世界图像作为一个整体满足了她们,征服了她们。王梦不同,她不是意欲填满,而是意欲占有,对偶像的疯狂崇拜不是表现为顺从的德性,而是表现为强烈的征服,黎轩昂是她的“战利品”,他被“图像化”了。
  四
  乐宜决意走出多宝路的巷子时,禁不住回眸一望,这个巷子顿时发生了变化:
  就剩下了一个孔,窄小的幽暗的,像从一个刻成“田”字形的玉坠看进去一样,所有的声音、光线、生活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像魔术一般地变成了一个玉坠,贴身地挂在乐宜身上。(《多宝路的风》)
  世界收摄成了一个孔,方形,又重叠为二,二变成四,成为一个“田”字形玉坠,贴在人的身上,像一个标签。走出巷子的乐宜遇到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又将乐宜逼回了那个黑暗的、逼仄的巷子里,这时候她再次发现,“多宝路以及多宝路的岁月”,早在她回眸的那一刻就已化身玉坠,如影随形,将自己标志成了“田”字形的人。这枚玉坠,
  在挤压和揉搓之下,硌得她一边疼痛一边欢愉。
  世界是相对的,一边疼痛一边欢愉,疼痛、欢愉同时扩大,或者同时缩小,每一次都是双份,但它们的比例未必对等。“多宝路以及多宝路的岁月”相当于一个原点,原点没有形状,但它含藏空间和时间,当乐宜回望时,它首先显现为两条边(疼痛和欢愉),然后构成一个方孔,渐次变成“田”字形的玉佩,挂在人的身上,成为人的象征。
  “田”字形意味着缺憾、伤痛和不满足,永远不会圆满,仿佛“院子里高墙上四角的天空”(鲁迅《故乡》)。《达人》里的丘处机,原名孙毅,但他要改名,改名了也无济于事,只能“梦见自己成为书中人”。《文艺女青年杨念真》中的文艺青年被人叫作“普鲁斯特杨”,《负一层》中的杨甘香被人叫作“阿甘”,但她们都成不了那个名字,或者说填不满那个名字。名字也是一个图像,是贴在人身上的一幅画、一枚玉坠。姓名,就是要成为一个人,当我们说“名不符实”时,其实也是“实不符名”。现实和想象都不能满足人心,世界总是欲壑难填,填满了还想填,占有了还要有。
  黄咏梅善于描写人的隐痛,每一份疼痛都是隐藏着的,就像小姨躲在柜子里哭泣,她也只是点到为止,不忍揭破、渲染。而欢愉则大方、明朗、铺张,几乎让人忘却疼痛,只有在我们回眸的时刻,才能发现那枚“田”字形的玉坠。在她的小说世界里,每一个残缺灵魂的居所都是方形的,是不圆满的。因为残缺,所以不圆满;因为不圆满,所以残缺。
  《暖死亡》里的林求安是一个体重近200公斤的大胖子,但他起初并不是这样。他在一个写字楼上班,工作间是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方格子”,他又穿行于复印区、传真区、茶水间、卫生间等“方格区”,他的身体“被四面八方扯住了”,感觉随时都有缺血窒息的危险。终于,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由于一件小事情,他被上司训斥,他愤怒地把一個文件袋咬掉一角,也因此被炒了鱿鱼。世界“残缺”了,他的愤怒和伤痛都无济于事,想“求安”而不可得。他的妻子想方设法去满足他的胃,这不可能的满足成了唯一的欢愉,也造成了他的“病态”,越欢愉就越疼痛,欢愉越大,疼痛就埋得越深。
  因为伤痛而成“病态”,在黄咏梅的小说中并非个案。小军还算正常,只是在最后一刻失态,像小姨、阿甘、王梦等,都非“常态”。还有一些“异人”,像《契爷》中的卢本,住在一间“黑乎乎的小屋”里,命硬,能捉“坏信息”,最后真真假假地“疯”了。《单双》里的李小多在父母的责骂和暴打中心理扭曲,却因此获得“异能”,能看见数字,在赌场大显身手。她的弟弟则是个智障。《何似在人间》里的廖远昆专门给死人抹澡,非常人非常事,又有一段童年的“黑暗往事”,不过小说却意不在此,极写廖远昆与一位小青寡妇偷欢。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黄咏梅的小说笔法,轻描淡写却沉重忧伤,一边疼痛又一边欢愉,仿佛欢愉是为了填补疼痛,而疼痛则变化为各式各样、或深或浅的“病态”,一边戏谑,一边沉重。   五
  QQ空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用它泛指一切“虚拟空间”,比如MSN、短信、微信等。有人说,O被打破就变成了Q。如果说O是圆满状态,那么Q则显然是不圆满,是残缺。当加斯东说“两个自闭的存在通过同一个符号相互交流”时,他不会预料到有QQ空间,它能在技术上实现两个存在的相互交流。但这种交流能否达到相互“理解”?加斯东所说的“理解”是指:“不用告诉对方,不用说出来,不用知道。”这里有一条可能的化方为圆、将Q还原为O的路径,就是从交流达到理解,可奇怪的是,要想达到理解却无需交流,就像“兰花与兰花,各自独语”(保罗·策兰)。
  “田”字形的人住在方形空间里,他们可以重叠而不能融合,往往与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像一个一个的Q,当他们QQ在一起时,是否能实现真正的交流乃至理解?
  《隐身登录》中的小末是个癫痫病人,网名“风中百合”,她在QQ上认识了一位网友老M(一个晚期癌症病人),他们“网恋”了。故事新鲜又熟悉,颇有一些曲折隐微的心事让人流连,但让我印象深刻的倒是小说里的三个空间。
  一个是网上的聊天包房。“风中百合”与“猎人”在网上开了房间“做爱”,正当他们要进入“高潮”的时刻,有一个偷窥者闯了进来,是“猎人”故意打开包房的门让他进来“观赏”。在这里,两个Q共同创建了一个空间,似乎可以托付最隐秘的心事,达到一时相融的境地,但冷不防房间就被打破,然后就是一片狼藉,甚至“鲜血淋漓”。可以说,打开了的门永远无法关闭,因为总有“后门”,个体的Q通过QQ回不到O。
  故事还有一层隐喻。在“风中百合”与老M的爱恋中,老M的太太作为“偷窥者”闯了进来,“我”也只好熄火、下线,这与“包房”里的情节是一样的,现实与虚拟并无分别。
  现在我们来看小末母亲的房间。自从得知女儿患病之后,她就沉默了,信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贴上封条,进入冥想。小说最后,小末的病在公众场合有一次发作,并且被人拍下来,在本市电视节目中播出了,引发万众瞩目,拍摄者(是不是偷窥者?)还得到300元奖金。这时候,家里母亲的门打开了,小末走了进去,她没有看到母亲在某个角落里心存慈悲,念念有词,她只看到:“一片深处,烛光没有,香火没有……人影都没有一只。”这是世界崩溃后的呜咽,狂欢之后的凄凉。
  那扇门是可以打开的。在这里,O是封闭,Q则是打开,打开之后就回不去了,也许是因为打开的“姿势”不正确,但似乎也可以不用回去,或者需要有另外的途径。
  小末有过一次独特的体验。有天晚上她受到网络信息的攻击,感觉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鸟在扑腾,也像鱼缸里的鱼敏感地在缸的四壁逃窜”,她差点就要发作了,这时候,
  我感到了一阵祥和,一阵清凉贯穿了我,所有的烦躁和郁闷,都在那一瞬间完全消失了。我幸福地离开了,归附于另外一个空间。
  人的身体就是一个空间,据说,这是灵魂的栖居之地。然而,这个肉身有时像鸟笼、像鱼缸、像动物园,栖居其中的人们看起来自由,其实像极了关在方格子里的“囚”徒,因而总有抑制不住的“毁身”的冲动。小末离开小末,这并非神秘主义,而是表达了一种拼命挣脱、坚决出离的努力,让人震撼。
  《关键词》里的布杨从少女时代起就长了一副“情妇”的相貌,成年后她也果然跟了一个有钱的老头。老头死后把绝大部分的遗产留给了她,她成了一个有钱的女布杨。然后她在网上发现有一个穷的男布杨,居然为了“区区”19万成为一个贪污犯,并且潜逃。女布杨决定要找到男布杨,她一路追踪,但没有找到,于是她以“布杨”的名义捐款,也果然因此混淆了一些视听。这种行为,就像坐在教室后排的无聊男孩做的一个“恶作剧”,不过,我们也藉此看清黄咏梅小说人物的“真面目”。在某一瞬间,这个女布杨想进入那个男布杨,离开自己,离开过去,尝试一种动荡的、犯罪的人生,“要逃避一些莫名的通缉”。
  总想干点出格(或出轨)的事,因为人就住在格子里。小说《对折》写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故事核心情节就是陈天珉、好好夫妇双双“出格”,互相打个“对折”,但小说的秘密却在一张纸条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好好发现了一个自杀(跳楼)女人的遗书,其实是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这句话乍看好像说反了,像是为了阻止什么,但恰恰就是这句话促成了好好的“出格”。是能力而非意愿,才是“出格”的真正动力,很多人走不出来,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能力。但走出来之后又将如何?陈天珉夫妇最后还是各自回到“围城”,两个Q生活在一起,再也无法融合。小说有一种摆脱规训、消解惩罚的尝试,但它的总体气氛有待提纯,在一种可能的、向上的力量中掺入了不明朗的东西。
  六
  《走甜》是黄咏梅小说中的上乘之作,虽然是短篇小说,但气息深厚绵长,有一种领悟后的豁然与从容,这时候小说里的平常人与平常生活才显出了山水,长出了滋味,亮出了色彩。
  小说是从苏珊的“苏醒”开始的。她在凌晨两三点钟醒来,睡不着,就问:“睡着了又醒来,到底为了什么?”丈夫宋谦不以为然,以为这是苏珊换了一种新的“撒娇”方式,因此他想方设法弄来老紫檀木,想让木香帮助苏珊入睡。实际上,苏珊的身体发出了信号,真有一个东西苏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叫作“老童”的中年公务员在等待双重“唤醒”。他在一个位子上待了多年,他老婆指责他进步太慢或者不求上进,“还有多少个人头要赶超?”他又是一个相当自恋的人,有不少女子对他动心,但他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贼火”被一句“纸包不住火”给包住了。
  这一次,老童遇上了苏珊,他们在一些无言的细节上忽然达成了“理解”,意味深长,妙不可言。他们接触、试探,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般怦然心动。“走甜”(不吃甜)的苏珊就像是在生活中加了一块糖,获得了一种春天般的喜悦。她在QQ空间里留言道:
  喜欢一杯咖啡,带着香甜和温暖,进入一个人的体内,末日即使真的如期降临,再生之门依旧为爱敞开。
  这段留言有隐喻,就像有人指出的那样,完全可以把“一杯咖啡”换成“一个女人”。“再生之门依旧为爱敞开”,也有两条路径,一条通向性爱,一条通向哲学。苏珊的“哲学”火花一开始就被宋谦掐灭了,她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她要沿着身体的提醒迈出去走两步。
  原来苏醒的是“爱若斯”。事情发展得颇为顺利,现在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蘇珊扑进了老童的怀抱,老童捧起了苏珊的脸庞。就在这时,老童忽然叹口气,说道:“要是能早点遇到,我一定不会错过你!”事情因此戛然而止。
  令人失望,不是吗?他们需要一场圆满的性爱。性爱也是爱,爱就是再生之门,是拆除边界、化方为圆的可能,可是老童最终没有被“唤醒”。他或许能够“进步”,但也许会陷入更深的沉睡,就像他“陷入沙发中,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苏珊的“爱若斯”之火也被彻底浇灭,她“竟然睡得很沉”,讽刺的是,宋谦还以为这是老紫檀木的功效。
  人生写满遗憾。李振声想要拿掉档案里的不良记录(《档案》),就是意欲去掉遗憾,但档案里没有那份所谓的记录,他很高兴,殊不知真正的“不良记录”乃是被父母遗弃,是爱的缺失,而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被爱遗弃的人似乎也丧失了爱的能力,不想去打开“再造之门”。
  就这样甘心沉睡吗?《单双》里的智障男孩廖小强,在父亲的暴力胁迫下,克服巨大的恐惧,拼命摇动阳台上的电视天线,似乎要求的不仅仅是微弱的电视信号,也在渴求微弱的爱的信息。当他在绝望中摇动天线时,我们看见一道生命火光闪耀在小说人物的脸上,虽然悲怆依然存在。诗人洛伊斯·马松写道:“我听见自己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眼睛。”这是爱若斯之火在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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