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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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般来说,于静都要在中午时分将车开回来交给老公,她只跑一上午。
  她的出租车在城里运营,家却住在郊外的小镇上。上周六,车刚返回镇子,又被个醉醺醺的男人拦下了。男人五十多岁,白脸,身形高挑而清瘦,上穿深蓝色立领T恤,下穿淡蓝色正装西裤,虽两鬓染霜,但发质好,梳一型吴秀波似的浅灰色偏风,尽管他脚底拌蒜,但从面相上看,倒还中规中矩,没有其他醉鬼那么令人讨厌。再加上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出租车司机即使到了交车时间,甩客和拒载似乎都不能成为理由。于是男人上了车。等屁股一坐稳当,他便诈尸般地将半眯着的眼睛睁开了,腆着脸说,小妹妹,看我的脸色咋样,还红吗?于静扑哧笑了一下,忙说,没有,挺好的。男人也笑了一下,然后冲餐厅的方向嘟囔说,酒场如战场,先撤者有命,后撤者遭殃,拜拜了你们。等嘟囔完一回头,才发现车仍在原地没动,他的脸微微一沉,质问说,嗳!咋还不开车?于静再次奉上笑脸儿说,您还没说去哪儿呢。男人拍一下脑门说,哎哟天哪!对不起,看我这脑子,尽顾着闲扯了,送我去卡曼西庄园。
  于静身子一正说,好的!
  车开得很稳,她是老司机,知道喝了酒的乘客经不起颠簸,男人坐在边上,偶尔也向她瞥上一眼,她虽然目视前方,却能感受到对方眼睛里喷发的几分热度,为回馈乘客,她只得笑靥如花。其实,她的笑与人家说出的话不无关系,她都奔四十的人了,还被称做小妹妹,于是才点燃了她的笑。
  卡曼西庄园在小镇的东边,是个别墅区,那地方她熟中夹生,而且脑海中一直有一种近似虚幻的东西,就觉得那些秀拔的小洋楼当初是被天外的一阵风吹过来的,住在里面的人好像并不是镇子上的原住民,他们的身份几乎与楼群一样神秘,而镇子上的人们,也只能从外围观赏一下小楼的格调,或暗自揣测一下里面人生活的情景。
  大概人的心情好了时间就过得快,路也显得短,还没到地方上,男人好像已醒得差不多了。中途他掏出了烟和打火机,似乎很想抽一根,但看一眼于静,又把烟装回去了。出租车在镇子上的起步价跟省城一样,都是七块钱,他掏出十块钱说,别找了。说完就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本来他只是她的一个乘客,她提供运营服务,他按计价器给付车钱,这样也就标志着一切都结束了,待车门啪地往回一关,双方便再无瓜葛,而她却鬼使神差,冲人家三块钱的慷慨说了声谢谢,糟糕的是说完这声谢谢之后她又顺势附带了一句,您住这里呀?
  一听这话,他挪起一半的身子又坐了回来。或许男人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女人对他们感兴趣吧?他反问说,咋!不像吗?她立刻陪上笑脸说,像!像!
  他笑了一下,准备再次下车,但一只脚刚一着地却又冷不丁转过身来,说,哦对了,你有名片吗?给我一张。她犹豫了一下。见她犹豫,他又补充说,别误会,是这样的,我有车,只是平时在外面应酬多,场面上身不由己,不喝不行的,当然喝归喝,但喝酒不开车是原则,尤其像我们这些人,不知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盯着呢。这下好了,往后进城吃饭就打你的车。他要到了名片,在关上车门的瞬间还做了打电话的手势,提醒说,可别忘了,我姓肖,以后就叫我老肖吧。
  这些年她发出去的名片太多了,多得像抛进风里的花瓣。不过她每天的客人基本上都还是来自于马路边,照名片打电话约车的人少之又少。老肖却是个意外,仅仅过了一天他就打来电话,说是要进城办事,让于静过来接他一下。于静很为难,因为这时候她的车并不在镇子上,若真去接他,那可是南辕北辙,来回都得打表计费。老肖说行,不就是车费吗?放心吧,你一调头就把表打上。
  进城后老肖爽快地付了车钱,并叮嘱说,你先跑着,回家时我再叫你。于静有些不忍心,她说肖哥,以后别再这样了,像这种情况你就地打车能省一半钱呢。
  于静一称呼“肖哥”,老肖的脸就跟着舒展了一下,或许他认为此刻开心还不合时宜,于是又赶忙收回了笑,戏谑说,人要那么多钱干啥?不就是为了花嘛,怎么花都是个花,有时候我倒觉得,钱花完,变成个穷光蛋,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情。
  听了老肖的话,于静睁圆了的眼睛里有一丝空洞,她突然觉得这姓肖的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很遥远,也很另类,让她琢磨不透。然而她内心的纠结也没有瞒过老肖,老肖知道她在犯嘀咕,于是将提包拉开,取出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来,掂了掂,苦着脸说,这里面包的都是钱,可等会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去留决定着我的命运;其实对于钱这种东西,我现在并不是怕出,而是怕进,进一点心里就会添一分压力,出去一点反倒觉得轻省,这叫破财免灾,也叫拿钱消灾,这个,你不懂。
  这样的事情,老肖好像又陆续干过几次,每次都打她的车,而且每次下车前他都将钱拿出来掂一掂再装回包里,然后说出同样的话,让她听得一頭雾水,好在她不想把心思放在揣摩乘客上,但是老肖却提出明天要包她的车。于静不解,她说为什么要包车?难道你喝酒送钱还让我在外面候着吗?老肖说不是的,这次我包你的车既不是去喝酒也不是去送钱,因为酒已经没人陪我喝了,钱也没人收了……
  老肖的话突然停了,大概是心里虚吧,他快速扫一眼于静,但于静似乎并没有在意,她乜着眼调侃说,你不会是租车去旅游吧?老肖一竖大拇指说,真聪明,不过你好像只猜对了一半。于静说,别逗了哥,我知道你有车,放着车不开,还包车游山玩水,这不是有毛装秃子吗?
  老肖终于有了一个基本完整的笑,好像他很久没笑了,这次是专门笑出来补亏欠的。但他的笑仍不够舒展,怎么看都像是强颜欢笑或跟另一种情绪在抗争,他自嘲说,有毛装秃子,这话放我身上很贴切,我确实有车呢,但它太打眼了,当前是特殊时期,所以它只能安静地待在车库里。
  于静没再打烂砂锅,如果她继续问这问那倒显得没趣了。尽管她心里依旧疑惑,也搞不懂老肖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到底在表达什么。但有一点她始终没忘,那就是自己的职业,她是靠四个轮子觅食的人,难道还怕跑远路吗?包就包吧,有钱不挣那才是傻子,况且从气质上看,老肖也不像坏人,一个经常往外送钱的人怎会是坏人呢?她试探着问老肖,你打算去哪里?老肖说,河东边不是建成滨河新区了吗?那里依着河的走势搞了十几个小景点,记得落成剪彩时我都一一参加了,可惜当时尽顾着忙别的,没好好观赏它。   一听这地方,于静倒暗自失笑了,因为今年黄河上刚架了桥,这座桥将两岸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现在去东岸只需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单就路程来说,它还算不上远行,她立马就答应了,而且回去和老公商量的时候老公也很高兴,说这趟活看起来不错,不过跟着熬一整天你可能太累了,还是我去吧。于静说,啊哟!还你去,你快拉倒吧,人家又不认识你。
  她这么一说老公便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男人一起疑,说话就难兔夹枪带棒,并且还学着她的腔调讥讽说,啊哟!原来他包车还看司机是谁呀,不会是想连人带车一起包吧?
  一听这话,她便怒从心起,或许女人就是这样,在被男人切准要害的时候大都选择用蛮横来做掩饰。她指着男人的鼻子数落说,有种你再说一遍,就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往自己老婆头上泼脏水你不嫌埋汰呀?人家可是住卡曼西庄园的,卡曼西,知道吗?那可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即便肖哥是色狼,想泡女人,恐怕你老婆这成色也没资格做人家的猎物,动动脑子吧,猪!
  二
  河东岸,十多个小景点展现的韵味各不相同,它们像待建花园的模型,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半山坡上。老肖的屁股很沉,像抹了胶似的,每到一处,他都坐在凉亭里不想起来,而他标志性的姿势就是对着河水凝神,阴沉的脸色像即将飘雨的天空。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于静都不忍心催他。但是他这样痴迷黄河却真的让她难以理解,多少年来阳光就这么照着,河水就这么流着,估计再流一千年也不会干涸,有啥好看的?于是她怯怯地说,肖哥啊,今天的黄河与平常有啥不同吗?老肖的眼神仍没有收回,仍在河面上游荡,但嘴上却说,没什么不同,只是个人的感受不一样,对我来说,或许是看一回少一回了。
  这下她彻底蒙圈了,她被老肖整蒙了还不能再问老肖,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老肖现在的情绪就跟这河水一样只顾着自己流淌。这样她只好另设话题,试图用新的话题将他的注意力从河面上引开,至于她自己是什么心态,却始终含混不清,按说,乘客愿意将河水看穿也不关她司机的事,但她就是心急,因为她知道,河水不光能养人和滋养庄稼,还能要人的命,她说,肖哥,马上中午了,你不饿吗?老肖却答非所问,他说,我生在黄河边,是喝黄河水长大的,可惜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忙,人忙了,也就有了忽略一切的理由,不探望父母说忙,不照看孩子说忙,不参加锻炼说忙,不检查身体说忙,只一个“忙”字就能给很多的不作为打圆场。说实话,我不知多少年都没像今天这样静静地看河了?我是忙,好像忙着就能获取想要的一切,但是忙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冥冥之中,一切它自有定数。
  在于静看来,老肖并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她一句都没听懂。她只能委婉地提示说,肖哥啊,真的快中午了。老肖说,中午怕啥?我包的是全天。
  于静让自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包了全天,但我过意不去,你掏三百块钱包我的车,我怎么着也得拉你多转转呀,就这么干坐着挣钱我心里咯得慌。
  老肖的目光总算从河面上收了回来,他狡黠地一笑说,没什么,我只想看河,而且是在你的相伴之下看河,这多好啊,“客行此处遵何路,坐眺长亭意转闲。”往后的日子只要还属于我,我天天来。于静忙不迭说,是和我吗?老肖说是的,不过你也别想那么多,出来把钱挣了就行,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于静彻底无语,她只能追随老肖,将视角再次定格在河里,她相信答案还是在河里,而且只有老肖能看见。老肖能看见是老肖高明,而她呢?一个只知道左打轮右打轮的女人怎能跟老肖比?但是她还想再找找,她得找出有说服力的东西来安抚自己。这时候她发现有一缕宛然飘忽的红色,像一条红丝带紧挨著河岸一路铺开。尽管小景点的凉亭离河边还有约四五百米的距离,但那种鲜艳还是把她惊呆了,她禁不住“啊”了一声,心想原来是它,应该是薰衣草吧?但老肖并没有对她的惊叹做出回应。老肖再怎么淡定那都是装的,她认为老肖此刻的沉思就是与薰衣草有关,或者说薰衣草一定牵涉着某种难与人言的故事。于是她顺坡坡撵狼,试探着说,肖哥,咱们到河边上去吧?我想看看那花。
  去河边,得走好几百米的土坡路,于静虽不太高,但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摆在老肖前面,老肖紧跟在她后面,看似在暗中保护她,但她知道,他是在偷看她,在琢磨她,她身上明显有种被男人目光炙烤的感觉,这让她心里有些发紧,两腿也僵直得不听使唤,最终她还是重重地崴了左脚。她抱着脚瘫坐在地上疼得直淌眼泪。老肖麻利地脱了她的鞋,帮她揉了好久,在一种既新奇又舒爽的感觉里,她认定这里有一双神手,与魔掌无二,经他的一番搓揉之后,一半的疼痛消失了,另一半疼痛也被别的感觉替代了,她的脸颊有些炙热,而且这种热度好像还有进一步升温和漫延势头,这把她吓了一跳,她红着脸,想倔犟地站起来。老肖忙借势扶了一把,这一把又正好扶在了她的腰上。按说老肖正值中年,从外表看也没病没灾,算是个强壮的男人,但在碰触到她的肉体时并没有显露出强壮男人该有的那种反应,但是于静有,她感觉经老肖的手传导过来的微电压能让她连续抽搐,直到站起身的那一刻,她的一只手仍勾在人家脖子上。老肖说,你感觉咋样?她猛地将手抽回来,一咬牙说,我没事。老肖说,没事走两步。她白一眼说,你演小品呢?或许这时候老肖才意识到他的话很像赵本山小品里的台词吧?但于静并不想将这种关于小品和台词的话题进行下去,她的视角早已经调转了,许久都盯着河边上那一路红,然后沮丧着脸说,不好意思啊肖哥,薰衣草我不能陪你去看了。老肖说,我看它干啥?要不是为了陪你,我才懒得下来呢。她一听便知道自己这次的想法又跑偏了。好在老肖够男人,她还没来得及懊悔呢老肖就弯下腰说,来吧,我背你下去。
  她矜持了一下,说算了吧,像什么样子。老肖直起腰身说,咱两个一起出来的,就应该互信互利互相帮衬嘛,这种情况下你想那么多干啥?说完他再度躬身,说来吧,你就当骑驴了。于静笑了一下,老肖的诙谐确实让她的羞涩得到了缓解,但是她还想推辞,女人起码得做足了样子。她知道今天老肖是背定她了,因为靠自己她根本就回不到车上。她感觉扭捏够了,估计老肖也快受够了的时候才颤悠悠地爬了上去。   有老肖背着,她很快就对薰衣草以及河边上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因为老肖宽大厚实的脊背不光给了她安全感,同时还拓展了她的思维,让她幸福得耳热心跳。
  关于老肖,之前她确实不想知道太多,这也是行业的规矩,这个规矩能被每一位的哥的姐自觉遵守是因为对他们有利,凡事只要你不了解底细就自然与你无关,所以他们一贯奉行开好车、少打听的原则,以免引火上身。但现在她想了,因为到目前为止老肖是唯一一个背过她的男人,这一背很不寻常,记得当年出嫁的时候,娶亲的车一进入小镇就被人拦下了,按照镇子上的规矩,新娘必须下车让新郎背回去,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将她一口气抱了回去。过来的这些年,他也没再背过她,背不背的倒没啥,毕竟日子不是背着过的。
  但是被老肖背着颠上颠下的感觉确实很奇妙,老肖的个头高,能带给她一种起伏感和驾驭感。特别是那两个紧贴在后背上的乳峰,也随著老肖脚步的一紧一松,像两个面团似的越揉越硬了。这样就影响了她的呼吸,她自知比老肖喘得还厉害却又无法控制。
  她喘息着说,肖哥啊,你还是把我放亭子里歇着吧,歇一会就好了。
  老肖说行,正好我再给你揉一揉。之前老肖第一次为她揉脚的时候她是有感觉,但那种感觉被她及时遏制了,权当他在紧急时刻的救死扶伤,但第二次她却难以欺骗自己,也不再认为那是揉脚,而是在揉心,揉她的心。一个男人,两次屈尊于她的脚下,这得有什么样的情怀才能够做到呢?这可是夏天里的脚丫子,即便是女人的也免不了有味道,反正她有,她感觉老肖手上的热量正慢慢从她的足底往其他部位扩散,老肖就像踏实能干的火夫,一波接一波地往她这堂炉灶里添柴火,她都快沸腾了,连全身的每一处骨节都感觉那么舒服,脚踝明明好多了,她仍然舍不得喊停。她说肖哥啊,你业务这么熟练,平时没少给嫂子捏脚吧?
  老肖点头说,嗯,捏过,而且经常捏。
  她酸溜溜地说,那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听了她的话,老肖的脸色即刻转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面露惭色地说,我们半年前就已经离婚了,是我要离的,总的来说,我算不上好男人,好男人最起码能给家人带来一分安宁的生活,而我现在……
  三
  她每天都不少接乘客的话茬,但是只限于无关痛痒的闲聊。说不清为什么,此刻她就是特别想问老肖为啥要离婚,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对人家的婚姻和家庭感兴趣已不再是单纯的好奇心了。但是老肖没说,欲言又止之后他便以苦涩的沉默回应了她。好在老肖也不想让她的心陷入纠结,他想用表扬和赞美给她灌迷魂汤。他夸她是个好女人,不光长得好,气质也好,而且还具有成熟女性特有的魅力……
  然而老肖的话并没起到迷魂汤的作用,倒让她像是喝了原浆葡萄酒那样甜中带酸。她也是女人,女人不论多老嫉妒心都永远不老,何况她今年才三十八岁,她只是结婚早生育早,所以上高中的儿子才过早地高过她一头。这些年她最烦别人问孩子多大或上哪个年级,因为大多数高中生都拥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母亲,她怕受儿子的连累。但她确实面相显小,身材也保持得可以,只要不说出儿子多大,别人就认为她小呢。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在刻意装嫩,但接近中年的女人哪个不装,只是在老肖面前她装得不成功罢了。所以她不得不佩服老肖的眼光以及说话的技巧,夸赞她一下竟然还用了“成熟”二字,这样就加深了她的自卑,看来年龄这东西瞒不了所有人,同时她脑海中也漂过一丝失落,好像很害怕老肖嫌弃她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庆幸的是,即便老肖真能看出她的年龄,但还是没看透她的全部,至少老肖不知道她的脚已经没先前那么痛了,眼下对她而言并不是在缓解疼痛,而是在享受时光。在惬意中她的眼睛半睁半合,最终还眯成了一条缝,不过他们的两张嘴都不想闲着,竟一唱一和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把小景点上零星的游客都熬光了,太阳也似乎在头顶偏西的位置上提示,午时已过,该闪人了。
  俩人不光是没理会太阳,同时也忽略了周遭的静谧,但是来自于身体的抗议却无法忽略,两个或不相干的肚子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咕噜咕噜声。他们相对一笑之后老肖说,咱们走吧,到前面找找看,看能不能在野外打个牙祭。但老肖没提出返回小镇,在这一点上算他聪明,或许他料定一旦回去了,今天的一切也就此结束了。当车顺利地翻过一道山梁时,河边上还真的冒出一家餐厅来,尽管这家餐厅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建的,但它的设计却有着另类的讲究,除过屋顶上喷成泥红色的石棉瓦还留有现代的痕迹外,其余的包括墙体在内的装璜都尽显古风古韵,门前立一根高过屋顶的旗杆,杆梢处挂一面蓝底黄边的大旗,上书“河水煮河鱼”五个大字。面墙是用松木板皮镶出来的,上面挂着老式抬秤,沙竹簸箕,蓑衣斗笠等老古董,再结合院子里摆放的老碾盘,老磨盘,老牛车的圆木轮等等,都能带给人一种时空的穿越感。店内的陈设也极尽简约与复古,桌椅是老沙枣木做的,磨得黄灿灿油光瓦亮,连男服务生都个个穿着汉服,竟一副小二作派。好在这里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炖出来的鱼汤淡而不腥,鱼肉肥而不腻,两人都表示吃得滋润。特别是老肖,好像平生也没吃过这么滋润的东西。吃完饭出来,他竖起一双大拇指赞叹说,哎哟!简直一绝啊!好地方,好食材,好手艺!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小于你猜猜看,我最想干什么?于静摇摇头,表示没法猜。老肖神情凝重,像先前在小景点的凉亭里那样面河而立,张口吟诵道:“啊——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黄河边上(秋风江上)作钓竿。”
  吟完后,他仍没转过身来。于静立在他身后,柔声说,肖哥,你吟的这首诗是个啥意思啊,能给我讲讲吗?
  老肖转过身,红着脸说,这是清乾隆年间郑板桥辞去在任七年的潍县县令后写的一首诗,大概那时候他的心情和我现在差不多吧?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两袖清风,而我却麻烦缠身……
  或许老肖仍认为自己说多了,跑远了,便努力将话题往回引,他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想我会造一条小船,锚在这一湾水域里,每天头戴草帽手握鱼竿,静静地往船头上一坐,就算城市的街道上撒金叶子我也不会去捡了,就这么看河水悠悠,看日出日落。   尽管老肖的向往太过离谱,但于静的心还是紧跟着他动了一下。她觉得老肖很特别,想法也很离谱,要不就是吃多了撑着了。哪有搁着好日子不过跑出来风餐露宿钓鱼的?但她不得不承认,正是老肖有悖常理的表现才让她产生好感的。随着好感一步步加深,她就想进入他心灵的迷宫里打探一番,她说肖哥,咱俩现在很熟了对吧?
  老肖说,对啊,怎么了?
  她两眼湿漉漉地逼视着老肖说,难道你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吗?比如,你是做什么的。
  老肖被惊得猛一抬头,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若无其事地说,别问了,你只需记住每天能从我这里挣三张红票子就够了。
  她剜了他一眼,不满地说,看来你还在拿我当外人?
  老肖眼眉往上一扬说,哈哈,意思呢?难道你还想当我的内人呀?
  于静已觉出自己的表达不准确,也过于显露,而且还被老肖借题发挥,她虽读书不多,但“内人”二字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羞赧之即,她仍不想做掩饰,只想把对方的情绪继续往更高处推。于是她顺手抓起两把沙子向老肖头顶上扬去。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也是动物,也是在嬉戏打闹中增进感情的。于静往老肖头上扬沙子原本是个轻微的挑逗动作,也可以说是另一种试探,是在告诉他,我已经上手了,看你会怎么做。如果这时候老肖付之一笑或无动于衷,那就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天生愚钝,没读出她行为的背后所隐藏的真实想法,再就是他故意装傻,不想陪她玩。然而这两项不是,当她将沙子抛向老肖时他转身就跑了,他这一跑,于静立马就反映过来了,她明白,老肖在迎合她,于是她紧跟着就追了上去,还边追边喊,死老肖,看你今天往哪里跑?说实话,她的脚脖子仍有些酸痛,但轻微的酸痛很快就被另一种含混的欲望掩盖了。
  河边的山丘大多是沙土梁,因为实现了喷灌,现在植被已恢复得很好,一些花开过了,一些花还在开。在这样春天般的气息里,于静的身心仿佛也正在浪漫的追逐里一步步打开。环境往往会改变人的思维,或带给人不一样的情绪,尤其老肖,看得出他的情绪已完全被调动起来了,一扫这几天布在脸上的阴霾,在爬上一个高沙梁时竟像个大孩子似地挑衅说,来呀,来呀,追我呀。
  于静现在只想追上老肖,她心里清楚,一旦追上,她们之间的游戏就会自然升级,至少,也得上升为打闹,有打闹就会有含混不清的肢体碰触,这些她都估摸到了,但她确实不知道翻过这个大沙梁就是几米深的锅底坑,按说老肖事先应该也不知道,他是无意的,他撒丫子跑完全是为了配合她,等老肖一头扎进沙坑时她也紧跟着就追上来了。
  她说,你上来。
  老肖说,你下来。
  她说,下来就下来。但她嘴硬的同时,却受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干扰,就如同另一个声音在一旁暗示她,不要下去!下去就完啦。这让她犹豫了几秒钟,犹豫是因为不相信自己,她担心下去后一旦老肖有什么更过分的举动,她自己扛不住会缴枪投降。但是几秒钟过后她还是相信了老肖,她坚信住在卡曼西庄园里的老肖不可能对她这半老徐娘来真的,当然上下其手她似乎从心理上能够接受,同时她的双腿也不是那么淡定,像雏鸟试飞一样,被一缕风带着直接冲向了深渊。还没有冲到坑底,她的两只鞋就陷在半坡上的沙子里。她是光着脚跑完下半程的,因为坡陡,惯性大,她停不住,即便是就地躺倒也免不了顺沙坡往下翻滚。在她离坑底只剩两米的时候,老肖突然展开了双臂,也正是这个动作让她心里一紧,立马就意识到这次彻底完了。但她停不下来,好像也不打算停,就这么直接投入到老肖的怀抱。
  她是玲珑型女人,并没有多少体重,但扑在老肖身上时仍然能产生出小行星撞地球似的震荡来。老肖被她撞了个满怀,抱着她顺势后退了好几步才倒在另一侧的沙坡上。她压在老肖身上,倆人面对面。按说她并没有受伤,没受伤就应该挣扎着翻起来,因为她身下压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危险品。但是她忽略了,她忽略了这时节人都穿得很少,一旦两个肉体叠加就会衍生出难以抵御的能量。她好像还忘记了挣扎,少了挣扎的环节其实是很要命的,没有了挣扎,男人自然会当做是默许,是她乐于这样。同时她还忽略了男人都喜欢得寸进尺,喜欢给了这边要那边,老肖应该也不会例外。
  突然,一只鹰在掠过头顶时发出了犀利的嘶鸣,她凄怆地睁大眼睛,先看了看沙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洁净的云朵,她不敢看老肖,她认为这时候得偿所愿的老肖或许正悄悄地鄙视她呢,因为她是个轻易就能搞定的女人。但是又一想她觉得不对,是老肖直接把她引进坑里的,咋就这么巧呢?她突然觉得这就是个陷阱,是老肖写好了剧本引诱她往下演的。她依旧没看他,甚至连剜他一眼的心思都没了,而且她越想越不服气,一个开了十年出租车走南闯北的女人怎会被乘客算计?难道我真的看走眼,把老肖给高看了?于是她以冰凉的语气问老肖,你对这里很熟是吧?
  老肖呆立在那儿,像一个正在听判的嫌犯,听她这么一问竟没有回过神来,只顺口应一句,哦!什么?她补充说,是你刻意安排的对吧?
  老肖的身子明显颤动了一下,这是他心虚的表现,而这一刹那的信息又被于静捕捉到了。她是过来人,她知道男人事后最怕被女人讹上,她刚刚的问话也确实与那种套路相似,特别是现在,这个场景也最能与强奸联系在一起了,如果她就这么光着,然后打电话报警,告他强奸,那他就算有一万张嘴都无法说清楚。果然老肖也是老中医,她开的方子老肖一看就明白。或许老肖已意识到当务之急应该先帮她把衣服穿整齐,她却一把扯过衣服说,走开!我自己会穿。
  尽管她不高兴,却也不想总这么光着,她怕恶心到自己。她一开始穿衣服,老肖腊黄的脸便又恢复了一点血色,这现场也比先前好看多了。
  她穿好了,仍有些失魂落魄,因为有些丑是丑在内心,衣服是遮盖不住的。然而这时候老肖却突然开口了,他说小于啊,是我对不起你,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补偿你,你说吧,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尽力照办。
  这就是有钱人的作派,认为什么事都可以拿钱摆平,那么穷人呢?世间公平呢?当心底里发出这两问之后,她对老肖的态度也一下子冷却了。她一直低着头没回应老肖。天大的事却发生得如此简单,她难免心乱如麻。但她终归不是一个莽妇,既然是带脑子出门那就得思考问题,或者将自身的毛病找出来。她并不认为眼下走到这一步自己完全没有责任,是老肖招呼她下去的不假,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老肖让她跳河、跳天坑她是否也听从他的指令呢?答案是她不会。经过这么一想她彻底明白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到底,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也构不成受害者,倘若按老肖的提议索要点什么,那无疑又将这件事变成了交易,这就更恶心了。她承认,自己这颗三十八岁的心,是紧跟着时代的脉搏跳动的,也总有按耐不住的时候,但是靠身体获取点什么她还从没想过,特别是现在,她已经受了委屈,但不能再受侮辱。按她的本意,是想原谅老肖的,首先原谅老肖就等于原谅了自己,但老肖的话又让她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她想治他,想让他恐惧或者臣服,因为他将她看成了满身铜臭的女人,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歧义他才大胆地上了她,反正他不怕,大不了用钱摆平。一想到这点她的胸口上就像又多加了一块石头。她重新坐回到沙坡上,顺手掏出手机冲老肖晃了晃说,行!你钱多是吧?我知道你钱多,但是没办法,谁让你今天正好惹了个不爱钱的,你等着,我要报警!我要把这一切交给法律裁决。   在给手机解锁的瞬间她快速意测了接下来的场景,不外乎两种,首先是老肖扑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求她开恩放过他。再就是老肖恼羞成怒,然后棋出险招杀了她。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怎么说老肖也是卡曼西庄园里的住户,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从安全角度上讲她不该有丝毫的担心。但意外的是,老肖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对面,这与她想象中的画面形成了巨大反差。跪倒与坐下是两种态度,跪倒标志着屈服,而坐下却展现了对等,而且老肖那副无所谓的神态就像在告诉她刚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果然他仰起头一阵狂笑,竟然将一张白皙的瘦脸笑到了抽搐,然后指着她说,报吧!我不会逃的,我就在这里坐等警察来抓。不就是坐牢嘛,对于我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一年是坐,十年也是坐,没什么区别的,不就再多加一项罪名嘛。
  于静收起了电话,因为她从老肖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她必须得让他解释清楚,况且她也并不是真要告他,她恨他,是因为他完事之后没说出她想听的话。
  她终于与老肖对视了,并且还盯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人的眼睛不会撒谎,而且还相信老肖的眼神会传递给她想要的东西,至少她能从中看出他是真硬气还是在装腔作势。但她除过看到坦然和如释重负之外再没有看到别的,这样她就不得不问了,她像审讯犯人一样严肃地说,告诉我,啥叫一年牢是坐十年牢也是坐?啥叫顶多再加项罪名?你到底是谁?难道还犯过别的事吗?
  她看见老肖笑了一下,这一笑更加深了她的疑惑,因为老肖这次笑得很轻松,很彻底,脸色也显得自然多了,但他什么也没说,笑过了,就那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坐着,这样一来,焦躁的反而是她了。好在她焦躁却不糊涂,知道硬逼没用,女人你再硬也硬不过男人,因此女人自古就摸索出了制胜的绝招,那就是以柔克刚。这种柔也许是当下的柔情蜜意,也许是慢火炖肉或温水煮青蛙。对于老肖而言,适合哪一种还不好说,但柔情蜜意肯定不适合,因为她刚刚将所有的一切合盘托给人家了,人家照样是滴水没漏。所以她打算将线放长了,这样或许还能歪打正着地钓出大鱼来,总之就此将强烈的好奇心憋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已经收不住了,给了人的东西再后悔也收不回来了,但她必须得弄清楚收受的人是谁,是干什么的,这有点难,很显然,老肖在死扛,看得出他的牙咬得很紧,既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用,那就十月里赶老牛,诱着走吧。
  四
  在返回小镇的路上,他们几乎没什么语言交流,起先老肖吞吞吐吐地嘣出几句与情景毫无关联的话,结果都被她以冰冷的沉默挡回去了。其实在折返之前她还不由地暗自心疼过老肖,但她很快弄清了这些只是一个美好的闪念,而且这种闪念又出现得毫无道理,所以更缺乏延续性。车是往回开的,目标是小镇,这一点始终明确,因为小镇里有她的家,她感觉此刻离家越近,家的纹理就越发清晰,她内心深处跑远了的东西也渐渐地被拉了回来,意识终于完全回归到了方向盘上。她的心也伴随着这种回归重重地震颤了一下,哦,原来我是出租车司机呀,我差点都忘记了。旁边这人是谁?她除过知道他姓肖,住在卡曼西庄园的别墅里,其他的一无所知,仅仅知道的一星半点还都是猜的,但是人生中最复杂的事情怎么就在他们身上以极其简单的方式发生了呢?我是个有家的女人,即便是单身女人走到这一步至少得有个过程吧?这是为什么?是自己贱吗?也不是,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我一向很自重的。他盯一眼老肖,发现他嘴角下垂,正在边上闭目养神呢。至于这么镇定吗?她的心又猛地揪了一下,在揪心之后紧跟着就有了一个答案,不是她贱,也不是她设防不严,而是高手就在身邊,与高手过招无异于老鼠斗猫的游戏,焉有不输之理。她确定自己被玩弄了,而且被人没费吹灰之力就拿下的女人自然是傻逼中的战机,而这种羞耻感和厌恶感一旦产生,老肖就在劫难逃。她又开始憎恨他了,她不想恨他但是又非恨不可,因为今天这口锅既然她自己不想背,那就得由老肖来背。
  她将紧踩油门的脚松开了,这种表现是下意识的,因为从挡风玻璃的45度斜角处她依稀看到了小镇的轮廓,面对小镇和小镇上的家,她无法像原先那样坦然地靠近,她感觉压力并没随着车轮的滚滚向前被甩掉,而且还在逐步叠加,这时候她内心的无奈与无助是别人感受不到的。多少年过去了,镇子都置身郊外,她与镇上所有的居民一样,都过着农耕兼副业的生活,他们去城里谋生,但内心从没迷失,从不奢望太多,始终清楚城市并不属于他们。有时候于静会将城市想象成一汪水域,将自己的出租车想象成水面上的一叶草,漂浮十年,她的思维却没被城市生活格式化,尽管后来从天而降的卡曼西庄园打乱了小镇的节拍,但小镇四面环田的原貌大体没变,春夏秋三季仍能闻见花香、果香和麦香。毫无疑问,小镇依旧干净,按人们惯常的解释,小镇干净了,小镇上的人自然也都干净,她认为到目前为止,不干不净的人只有她。这让她感到了自卑,过去她从不这样,不论是容貌、婚姻还是家境,谈及任何一样她都是自信满满,从不认为哪一项会输给别人,但现在她输了,而且是输在了伦理与妇道上。过去每当她的车进入镇子,在遇到熟人时都会摁一声喇叭以示问候,但她突然发现,今天小镇上的人比平时多多了,一个个都像是刚被熏煮过的,带了几分熟,于是她免除了打喇叭的环节,因为她心里虚。
  在卡曼西庄园门口,她停下车但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观赏着那些出入小区的车辆,有大奔,有宝马,有奥迪,还有她不认识的牌子,这样一来,她这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站在这儿倒有些扎眼了。老肖紧锁眉头叹了口气,先是盯着她看了看,跟着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皮夹子,将里面厚厚的一沓子红钞票全部掏出来,掏得一张不剩,然后忐忑地往她跟前伸了伸。她鄙视地一扭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到进进出出的豪车上。老肖一脸煞白,无奈地摇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蹦出一句话来,然后抽出三百元放在工作台上默默地下了车。三百元是她应得的报酬,也是俩人之间的约定,这个钱老肖必须给,她也必须收,不多不少才能找回些许的心安。
  等车门往回一关,于静的目光才合着黄昏的斜阳一起倾泻到老肖身上。老肖的步态很稳健,并不像刚做过亏心事或遭受过冷落的样子,走过门口保安时他依然是那么的趾高气扬,保安身子一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老肖一抬手便步入了小区,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在一幢小楼的转角处消失后,她都没再蓄积起恨他的力量,只有一股浓浓的遗憾撕扯着她的心。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一切就这么被人拿走了,这让她突然间有了种遭贼的感觉,而行窃者到目前为止也仅展示了一副躯壳,只不过在这副躯壳上贴了一个“肖”字。她深信任何一个女人就这样将自己简简单单交出去之后,其心理上都免不了失衡。她觉得就凭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凭她今天全额的付出,老肖都该把她带回家,那怕让她在别墅里待上一会儿,感受一下他生活空间里存留的那一丝气息也好。但这只是她的愿望,且是她不敢去实现的一个愿望。话又说回来,即使老肖真的发出邀请,她也绝对没有走进去的勇气,更别说老肖根本就没提,她知道掏钱才是老肖补偿女人的唯一方式。   回到家她没像往常那样将车停好,而是斜刺里往当院一戳就进了屋。桌子上已摆好了几道菜,看上去都是她平时最爱吃的。他知道自家男人过性快,每次闹气都是他第一个认输,即使占理,最终他都会主动道歉。昨天因为他置疑老肖包车的动机,估计现在他已经认识到错了,做这么多菜,也算是道歉的一个姿态,但这次他并没冤枉她,看来男人的感觉也是很灵的,并不弱于女人。男人说,回来啦?她说,嗯。男人说,那边没饭馆,你大概饿坏了吧?
  她始终没露出笑意,不是不想笑,而是笑不出来,她阴沉着脸说,你自己吃吧,我先冲个澡。男人收了笑,怔了一下,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全都看见了,她发现自己突然间学会了察颜观色,但是她还得学会以攻为守。她睁圆了眼睛说,咋啦!河东边风沙大,我在那儿待一天,都灰头土脸了洗洗不行呀?
  男人没再说话,那一张脸始终半阴半晴,这就是他的修为,深浅一看便知,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在于静眼里,男人的脸就像一块乌突突的铁矿石,虽质地坚硬却很真实,永远值得信赖。目前不值得信赖的是自己,所以说,他坚持了十多年的疑神疑鬼看来是对的,尤其现在,她习惯上的突然改变或许更让他难以适应。男人也跑出租,他知道马路上灰尘弥漫,为了省油,他们大热天都很少开空调,不开空调就得开车窗,这样就免不了汗水与灰尘结合后变成污垢,即使这样,往常她也是先洗脸吃饭,然后在上床前洗澡,今天自然有些反常了。
  其实在进门之前于静就一直念阿弥陀佛,她乞灵上天保佑,让男人千万别在家,就算他出去闲聊打牌甚至搞女人都行,最好是等她洗干净身子之后再回来,那样她与他四目相对时也会略感轻松。可偏偏他在家,他不单在家,而且还为她做好了晚饭。可男人哪里知道,现在就是摆满汉全席也调不起她的味口,对她来说洗净自己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所以这次洗澡她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时间,口漱了好几遍,无论怎么洗都觉得不干净,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认定自己脏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水能冲刷所有外在的东西,但心灵上的污垢是冲不掉的,忘却,还需要时间。
  男人终于等不住了,他已经歇了一整天,一直在等着接车去跑夜班。男人说,我先走了,等会你出来把菜热一热再吃。男人一走,她的搓洗就立马结束了,这时候她对自己说,没事的,等明儿就干净了。这是她给自己的又一个暗示,有了新的暗示,她就认为一切都翻篇了,权当是一场春梦,醒了也就算完了。她突然感觉到累,却始终没感觉到饿,特别是面对男人精心为她准备的晚餐,她的食欲就像被风吹走了似的,喉嚨也如同上了把锁。她将菜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然后便上床睡觉,现在她只想睡觉,她认为只有一觉醒来才是明天,明天一切才能从头开始。入睡前她还特意为自己命了一道题,想借此验证一下,当一觉醒来时除儿子之外首先想到的人会是谁。这个结果出来得很快,因为在男人收车回来之前她就被恶梦惊醒了,这一夜她做的梦似乎都与老肖有关,而且还都是这些天所经历过的场景,到后来老肖要带她远走高飞,只是在登机之前冲上来一帮警察给他强行戴上了手铐,他被带走了,她在后面边追边问,肖哥!这到底怎么了呀?在上警车之前老肖还回头冲她笑了笑,说,忘了我,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好吗?
  在梦中,她一直追着警车喊肖哥!肖哥!估计应该是喊出声了,醒来后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她吓坏了,天哪!幸亏男人出车还没有回来,不然一切全完了。但是自惊醒之后老肖的影子就像阴魂一样缠绕着她,一直不曾离开,也就是说,他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老肖。这可与过去完全不同,自经营出租车到如今已有十年了,十年来男人几乎都跑夜班,不论她什么时间睡醒,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自己的男人,既担心他的安全又牵挂他的冷热,但今天全变了,也怨那该死的梦硬把她带进沟里,竟让她忘了二十年同甘共苦的男人。怎么会这样?怎么还会想起老肖?难道我真的爱上了老肖?她连问自己,当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她的心咯噔一下,但她仍在强硬地告诫自己,不会的,老肖只是她载过的众多乘客中的一个,昨天刚把他送回去了,她的服务已经结束,老肖也掏了车钱,这一页就该翻过去了。她警告自己收敛一点,别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眼下她最该做的是起床洗脸,为男人准备早餐,他快回来了。这十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十年来他们像两只交叉捕食的鸟儿,回来一个出去一个,她为他准备早餐,他给她做好晚饭,因为在车里憋一天的人,回来后浑身到处都疼。
  她熬好了小米枸杞稀饭,把冰箱里的油饼和昨晚剩的菜用微波炉打热,然后坐下来,想尽量以气定神闲的状态等男人回来。男人屁股没坐稳当就先伸手抓筷子,她剜一眼说,洗手去!男人洗完手重新坐下来,咬了一口油饼,将脸颊撑出了左右两个包之后似乎才想起什么,于是边咀嚼边吃力地说,你不生气啦?她没言语,只是让自己笑了一下。男人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嚼碎后咽了下去,说,昨天是我想多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说到这儿男人放下筷子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零的整的都有,他脸上堆着笑说,这是我今夜的收获,其实这一夜我很纠结,心里翻上倒下的总觉得对不住你,越内疚我就越想多挣钱,这样或许能弥补我的过错,对不起,老婆,你别再生气了好吗?开车不生气,生气不开车,人憋着气开车是不能确保安全的……
  还没等男人说完,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慌乱地擦了几把,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在一只脚将要跨出门槛时她回过头说,快吃吧,吃完好好睡一觉,我没事的。这就是女人的心态,变脸比翻书都快,如此的反复终归还是在折磨自己,她发现自己目前就像个挑着担子前行的人,两头一样重,哪头都无法丢弃,等车一爬出院子,她的心思立马返转,担子的一头又紧跟着倾斜了。
  五
  这些天一直干固定的活,主要是拉老肖,按说这么多年来她都是靠“扫街”挣钱,包车也只是平淡日子里零零星星的小点心,遇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一口气跑进城都碰不到个招手的,按说这种情况并不新鲜,她应该习惯了,可今天她就是觉着别扭,总感觉车里面空,而且现在的空能带给她莫名的恍惚,让她失去了将油门踩到底的那种亢奋,右脚不给力,她的车便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龟速,等到了镇子外边的桥头上就干脆爬窝不动了。她突然明白了,此时的副驾驶座位上还不能缺了老肖,因为老肖带走了该带走的,却没留下该留下的,所以他还没资格缺席,他必须得坐在这儿。但是她料定老肖是不会再主动联系她的,或许他期待她的出现,但那顶多也只能算是个期待,没什么用的,现在只能靠勇气来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了。当然她也有心理准备,毕竟老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尽管从外表看,他像个片叶没沾身的老暖男,但她却深信他浑身早已沾满了花粉,对于她这样的货色,就算老肖能看在眼里也不一定会真正挂在心上。至于昨天在沙坑里发生的事情,那完全可以理解为一时冲动,属雄性的都会冲动,尤其现在的男人,大都跟野猫似的叼一嘴就跑,他怎会主动联系她呢?但老肖是老肖,她是她,或许老肖有老肖的心态,而她却怀揣着自己的缺憾。老肖在她身上可谓是占尽了便宜,掏了三百块钱,车坐了,人也上了,自然心满意足,可她这儿还吃着亏呢,再怎么着她也得面缸里打出个四爷吧?不然的话,她可能会为此闹心一辈子,想到这,她果敢地拨通了老肖的手机。老肖接得超快,好像只“嘟”了一声他的回话就传来了。   老肖说,喂!小于。
  这电话接得太快了,就像手机一直贴在耳朵上等电话那样快,之前她估摸着老肖就算不关机也会故意不接,这样可以将她的耐性渐渐拖垮,或者等她打上三五遍之后才会不耐烦地说,你有啥事?但她又一次想错了,很显然,老肖又没按常理出牌,而且这种反差很大,大得让她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老肖也没再吭气,好像线路被突然掐断了,两头都拿着电话发呆一样。沉默,并非完全是空洞的,尽管悄无声息,但于静的脑瓜还是活泛的,她相信此时的老肖也揣摩着她的意图。又过了半分钟,她终于憋不住了,便问老肖为什么不说话,老肖说,有一大堆的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说行了,别贫了,你今天还打算出去吗?老肖说,你还来接我吗?她说,废话,不接你我问你干啥?吃饱了撑的……
  呛完了老肖,她将左手捂在了嘴上立马又自责起来,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呢?昨天刚定性了,老肖就是她的一个乘客,这样呛人家,倒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抛媚眼,倘若人家经过一夜的思考最终选择了放下,那她可就是拿热脸贴了冷屁股。她猛然意识到,从主动联系老肖开始自己这张热脸就已经贴上去了,现在唯有率先挂断电话然后关机才能找回点面子。但老肖没给她机会,她还没来得及关机铃声就响了,这让她心理上稍稍平衡了些,不管怎么说,老肖还算表现得及时,没把她撂干滩上。老肖说,电话怎么断了?她说,可能信号不好,再加上我这破手机最近老出毛病。老肖说,哦,那你来接我吧。她说,行,你往大门口走,我马上就到。
  从步态上看,老肖已没了昨日的威风,而且有一丝萎靡,等上了车,她发现他的脸色更是憔悴到令人吃惊,那眼黛肿得就像塞了四颗枣核,她想,不会吧?为我这样的女人他也犯不着痛彻心肺吧?若真是为我,那这幸福也来得太肆无忌惮了。尽管常有人献殷勤,赞美她,撩拨她,但她仍是个只能在小镇上或家里自信的女人,尤其面对老肖时她从没自信过。难道真还有别的事情让他寝食难安吗?好在这些疑问来去如风,有老肖坐在身边,她的情绪又很快折回到了昨天和昨天之前,昨晚面对老公时的那种羞愧与歉疚又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车一出镇子她便停下来问,肖哥,咱去哪里?老肖说,过河。
  这个她早就猜到了,也不是猜到的,是因为老肖昨天就说过,说只要往后的日子还属于他,他还会来看河。她瞥他一眼,说,还去河边发呆吗?老肖说,不了,今天咱去个新地方。她又瞥了他一眼,说,啥地方?
  老肖说,直接进山。他今天的语言表达很简练,每次只说一两句话,每句话好像都不超过十个字。但于静还是期待他能够畅所欲言,她约他出来,就因为他亏欠得太多了,他欠的不是钱,而是保留在心里的话。将他的心田翻过来晒在阳光下才是她今天的目的,倘若连这一目的都达不到那她就认为自己亏了。
  车快速驶出了小镇,引擎声越来越大,像一头被宰断喉咙的老牛。不论过河还是进山,其实路程都不算远,但她觉得有老肖在车上就如同拉了个火药筒,她不能让镇上的人有所察觉。实际上她想多了,即使镇子上所有人都看见也不打紧,因为出租车拉人天经地义,她只是心虚罢了。老肖不开口说话,她也就先忍着,她想离镇子远一些再将车速放缓,也好边开车边思考出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来。毕竟今天是她主动约的老肖,她自然还得为这次主动找个理由,至少她得弄清为什么主动。而且她认为继续以好奇心来自欺欺人是行不通了,即便老肖身上有讲述不尽的故事,甚至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又能怎样呢?只要她将他定性为乘客的话一切就不再重要。但她发现,事情原来没那么简单,她关心的并非轶闻趣事,而是身背故事的老肖,她在为他担心,这说明她们的情感脚步已在短短的几天里迈得很远了。她好像已经爱上了人家。这结论一出,立刻就让她浑身直冒冷汗,大概有家的女人在确定自己爱上别人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惊恐吧?反正她有。
  一般来说,司机情绪的起落,都会对驾驶造成直接的影响,于静也不例外。尽管她极力掩饰,眼尖的老肖还是看出了异常,于是他关切地说,怎么,你哪里不舒服吗?她摇摇头,索性将车再度靠边停下,手捂在胸口上说,我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老肖说,还是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她说算啦,我没事,再说这破车你也开不习惯。好像被切中了要害,老肖的表情很不自然,这让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话没错,人家是什么人?怎能瞧得上這辆到处嘎吱作响的老“捷达”呢?尤其她的状态就摆在这儿,人家是因为不敢放任她继续往前开,即使真的要替她开车,那也算勉为其难。
  “有病的驴肯洼腰,烂脊梁驴喜鹊掏。”这是小镇上的俗话,一般指有毛病的人最怕别人戳到自己的痛处,她觉得面对老肖这种高高在上的富人时,自己的心灵就是在受伤,于是她嘲讽说,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车上还坐着个大人物呢,大人物的命可不比我们这些人,我们呢,烂命,死就死了,可肖哥您不一样啊,您要是出了意外那不光是国家的损失,而且这后果我根本就承担不起。
  此言一出,老肖的脸立刻就绷紧了,或许这就叫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肯定是于静的这番话让他想到了什么,因此他才会紧张到面如土色,紧跟着便开始自言自语,说,奇怪了,不应该呀?电视台好久都没播我的新闻了,至于负面的,也还不到时候呀?
  他这么一嘟囔,震惊的就该是于静了。她的眼睛睁得像两颗黄杏子,俩人对视一眼之后,老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哪里不对,他说,你暗中调查过我?说吧,你都知道什么了?
  于静说,我正想问你呢,什么电视新闻,你经常上电视吗?
  一听这话,老肖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小于啊,你理解错啦,我哪有机会上电视呀?最近不是有部叫《人民的名义》的电视剧吗?挺火的,我说的是剧中的几句台词。
  她先是半信半疑,但很快就全信了,毕竟那部电视剧她没有坚持看完,尽管看着特别过瘾,但她跑一整天车,回到家还要洗洗涮涮,每天顶多能看完一集,所以总感觉有一丝缺憾,经老肖这么一提,她的兴趣也立马就被调动起来了,她说,这部剧拍得好,表演也很到位,剧情正是咱老百姓爱看的,你说贪官谁不恨呢?他们就该是那样的下场,肖哥你说对不?   老肖的脸掠过一丝红晕,逐将目光移开,仓促回应说,嗯,对。
  在目光扫过她挂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时,他的神情似乎才一下恢复了正常,他抽搐似地一笑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他转身从后排座上抓过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看那盒子的体积,里面的东西也一定不小,于静有些疑惑,脸一沉说,这是啥?老肖说,是一部“苹果”手机,应该是目前市面上最流行的,爆款,喜欢吗?
  于静的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惊喜,但很快又消失了,跟着冷冷地说,你昨晚又出去了?
  老肖说,是的,其实这些天我每晚都出去,活动,活动,想活就得动嘛。
  她将目光从手机上移走,安放在氤氲的田野里,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啥意思?
  没得到于静的笑脸,老肖自己却一脸和气,他说,拿着吧,我这人不擅长给女人买东西,也不知你喜欢哪个款式,只能拣贵的买了。于静瞥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只擅长给女人钱。
  她很快就觉出话说得有些重了,便找补说,为什么送我这个?
  老肖说,你别想那么多,即使咱最终成不了什么,起码还算个红颜知己嘛。东西错不了,比你这“华为”时尚得多,况且买它我刷的是工资卡,钱也干净。
  老肖这段话至少有两个地方是说出来找骂的,首先他说钱是干净的,这难免会拓展她的想象力,是啥意思呢?她在想,难道他手上还有不干不净的钱吗?但这个问题还是被于静让过了,她觉得作为国人应该先为国货争长短,于是她反驳说,“华为”怎么了?在国人眼里国货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再不及也属亲生,最讨厌你们这些有钱人,钱多了,怎么连骨头也软了。
  见老肖无语,她便意识到自己小题大作了,可能还班门弄斧找错了地方,不就随口一句话嘛,怎么还上纲上线,提升到爱国的高度了,至于嘛?眼下她觉得更应该刨根问底的是上一个问题,可现在也不好再提了。但是不提不等于放下,现在不论任何事,只要与老肖扯上关系她都不想放下。这就叫好奇害死猫,她知道老肖不简单,而且这一点在她心里永远是铁定的,在她心里,老肖就如同一处暗藏杂物却封死了入口的山洞,她若想拿到进洞的钥匙就得连哄带骗,付出耐心,尽管现在还没有拿到,但她深信只要老肖这座山还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就一定有办法走进去。她今天主动相邀,其目的就是要收住缰绳,不想他跑了,只要能敲开他的心门,就能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抄出来,这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让老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爱,依常理,被爱的人也就是欠债的人,被爱得越深就负债越多,直到他背负不起的时候,自然会乖乖交出一切。坦率地说,她现在与这个老男人之间仍然有距离,仍然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没有理由不给他台阶下。她提醒自己别再随意讲话,这时候只能给他好脸看,而且温润的笑脸也能表示她愿意接受老肖的馈赠。
  得到了高档手机,她只是有分寸地高兴了一下,而且仅有的这点高兴也没有展现多久便陷入到沉思当中。引发她思考的也并非手机本身,这可是新款“苹果”,过去她连想都不敢想,她用不起这种品牌却知道它的价值,听说前年县一中有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娃为得到这东西竟然还搭上了宝贵的童贞,后来事情败露还闹了个满城风雨,老肖与那位涉事的老板是不是同一种人呢?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空间远超出租车司机应有的范畴,但她仍没有追问有关钱的事,她知道这时候追问依然是徒劳的,至少她现在还不想从情绪上破坏今天这趟出行。最终她给了老肖一个比刚才还完整的笑脸,然后又附带了一个虐心的称呼,她说哥,咱走吧。
  老肖没有回答,但他脸颊上明显洋溢着别的东西,大概是太激动了,他还得用心品味这分激动,所以还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挥手往前方一划拉,意思是,先走。
  六
  车在穿过黄河大桥后需做一个选择,如果去内蒙古大漠方向那就是直行,若去滨河新区就得右拐上匝道绕转盘。于静没考虑直行,因为往里走除了远处的草原牧区外,确定再没什么好地方。河东岸十公里之内属于望川市,现在为打造大望川国家也下了血本,将一些原始的沟壑进行了改造,除过河岸边那一连串初见规模的小景点外,再往里到两省交界这一段都搞了设施农业,经济林,葡萄园等。但是车在接近右侧岔口时,老肖却仍在继续挥手往前方指引。于静会意,看来老肖确实是想进牧区,也对,那里有蓝天白云,有草原羊群,绝对是个打开心境的好地方,连她的心也即刻荡漾在氤氲的辽阔之中了。然而大约又行进了五公里之后,在一处应急停车区老肖却突然喊停,于静急忙右打方向停靠在路边上,不解地看向老肖,她说哥,你是内急吗?老肖笑了笑,然后往南一指说,看那边。于静循着指尖望去,看到路南边约二三百米处有一个锥形的土墩,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座泥红色的土塔。老肖说,就是它,啊!谢天谢地,它还在,它还在呢。看得出,老肖的情緒已激昂到难以自控的程度了,竟一把搂过她,在她脸上狂吻起来。她没有挣扎,她觉得干那个的时候也没有挣扎,亲两口又算得了什么?一阵毫无征兆的激情过后老肖说,把车锁好,跟我上去。
  他俩翻过了好几道小山沟总算踏上东西走向的山梁。
  梁是蜿蜒的,梁上模糊不清的小路也是蜿蜓的。走在前面的老肖近似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他指着不远处的红土墩不住地吵吵说,哎妈呀!万幸啊!万幸……
  于静环视了一周,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东西,于是瞥一眼老肖,用眼神表示了自己的不解。老肖说,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条土路啊,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沿这条路到蒙古地谋生的。然而在于静眼里,这确实不像一条路,它与周边环境最大的区别仅仅是没长蒿草,光秃秃显得纯粹,看上去倒更像是一条黄色隔离带,将绿色的山峦从中间劈成了两半,而且于静也没被眼前的景象所动,更吃不透老肖为何会将她带来这里,但是很显然,老肖已激动到无以复加,他一边走一边叨叨,仿佛有讲述不尽的往事正拥堵在喉咙里。
  土路的那分凄凉往东延伸着,上面印下他们浅浅的足迹,他们仿佛被自己的足迹裹挟着来到高高的红土墩跟前,她发现这个红土墩与先前远看时区别很大,远看时它像个高高的圆柱体,而近看却变成倒斗型,棱角也清晰了,周围围着一圈铁丝网,边上还立着一块一米见方的石碑,碑文是:明长城烽火台,国家二级文物保护单位。老肖的眼睛里有一丝湿热的光,他颤声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座明长城的烽火台,只能依颜色称其为红墩子。看到那上面犬牙交错的小土窝了吗?那都是我们当初攀爬时用来垫脚的。说到这,老肖似乎又萌发了新的兴趣,他将两道铁丝网撑开,示意她钻过去。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照做了。她身子小巧,自然过得轻松,老肖却显得费劲一些,他人高马大再加上身体有些僵直,试了好几次,脊背处的上衣都被铁丝网勾住了,等钻过来已憋得大汗淋淋,他涨红着脸说,老啦,看来岁月这把刀,谁也躲不过。   老肖对烽火台仰视了很久,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穿过皇天后土去寻找遗失了的东西,老肖找什么只有老肖知道,而她,却只能无奈地遥视远方,许久后老肖说,小于,你在这等着,我得上去。
  于静的心腾腾直跳,尽管那一串垫脚坑好像有近期被人踩过的痕迹,但老肖是知天命的人了,万一爬到中途血压升高或脚底打滑,那可是非死即伤啊。一旦发生意外,事情就自然搞大了,說不定他们之间的事还会因此而东窗事发。她不由分说,跨一步横在老肖面前说,不行!你以为自己还活在童年呢,我不会让你瞎折腾的。老肖说,放心吧,没事的,就这点高度,即使中途掉下来那也是顺坡滑,不至于摔死我的。
  于静脖子一挺说,那要是摔伤了呢?老肖拍了拍胸脯,说,首先,干这事我轻车熟路,所以失足的可能性极小,再说即便真的受伤责任也不在你嘛。
  于静还想坚持,但最终还是被老肖的执着打败了。老肖说,你不会明白的,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拥抱它,触摸它,就等于拥抱和触摸曾经的岁月,为珍贵的记忆加了一把锁。虽说老肖的表达其言语中有一丝悲凉,但他的攀岩却十分顺利,似乎是一口气登顶的,而且上去后立马返老还童,像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张开双臂欢呼着转了一圈,然后向下面招呼说,小于,上来吧,上来你可以一览众山小啦!
  她双手圈成喇叭状一字一顿地往上喊,我——行——吗——
  老肖说,来吧!你一定行——
  上到中间她有点紧张,腿肚子开始发软,抖得厉害,但老肖一直在上面鼓励她,指点她,老肖说,不要慌,也不要往下看,一只脚蹬稳了再抬另一只脚……
  她最后的一步是被老肖的大手拉上来的,而且老肖还直接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在烽火台的顶子上又疯转了好几圈,这时候她不知老肖在看什么,大概他正在扫视烽火台周边的山野沟壑和黄沙蒿草吧?说到底这些都不是她最想知道的,她此刻的脑细胞只过滤亲眼看到的或感知到的细节。她催促说,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老肖停止了旋转将她轻轻放下,但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或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些晕,脚尽管沾了地但脑子里的惯性仍在飞,她又自行转了两圈才让自己停下来。老肖说,一看你平时就缺乏锻炼,年轻轻的,转几圈就找不到北了。她说,肖哥,我刚才还真的担心你呢,没想到你这把年纪能一口气爬这么高,而且抱人时还力道十足,你抱惯啦?
  老肖说,其实这都没什么,小时候我只要来这里,就免不了爬上爬下,虽说现在老了,但技巧上仍不输年轻人。
  老肖回答得很巧妙,只说爬高不提抱人。
  于静怔怔地听着,看老肖的神情,那是绝对认真的,但说出的话又像是编的。她说哥啊,你没事干爬这么高的土墩干啥呀?再说了,那年代河上没架桥,每天乘渡船过河可都是要花钱的,你一个十岁出头的娃娃哪来的船钱呢?老肖反问说,我哪来的钱呢?其一,我是放寒假的时候才过来的,这期间黄河已经封冻,我是从冰面上过来的;常言道,狗急了跳墙,猫急了上房,人在穷急时啥事都干得出来,这也正应了大人们常说的没钱使,豁出死。
  听了老肖的一连串解释后她愈加疑惑了,人再没钱也不至于连命都不要吧?再说这荒山野岭的,跟钱也扯不上关系,难道这红土墩里住着能给人带来财运的神仙吗?
  或许她写在脸上的问号老肖是能够读懂的,他抬手往东一指说,看那边是什么?
  这时候她才发现东边约50米处有一道陡峭的山坡,两侧茂密的蒿草中间夹着一条路,从高处俯瞰时,这条路酷似一个大大的对勾。老肖说,这就是有名的“儿马坡”,当年从对岸去往大山里谋生的人马必须由这里经过。上世纪七十年代,黄河水位高,造成对岸的土地大量盐碱化,加上吃大锅饭的人们缺乏积极性,一年的庄稼种下来,也就能勉强填个半饱的肚子,集体经济以及普通家庭的开销都得另找出路,其实出路就在内蒙古与望川交界地带的大山里。一到秋天,生产队就会派出大批劳动力进山里采麻黄,整整采一个秋天,麻黄虽是有名的中药材,但那时候并不值钱,好在它数量大,秋天积攒成垛,一辆四套马车需要一个冬天才能全部运过河西。
  于静眨巴着眼晴,不解地说,那你到这里来干啥?总不是来欢迎他们凯旋的吧?
  老肖说,问得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马车没有良好的制动系统,只有一段方木系在两只轮子的锅圈上,称做“挂木”,车辕的顶部装有滑轮,下坡时以滑轮上的皮绳牵动挂木,这样就能起到刹车的作用。下这段坡是整个运输过程中最为凶险的,用生死一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恐怕现在儿马坡两侧的山沟里还有不少辕马的尸骨呢,因此在上下这道坡的时候车把式与跟车的帮手都不敢分心,他们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控制车速上,稍有不慎便会车毁马亡人倒霉,这就给我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机会,我会乘这个时机从车上抽掉一些麻黄,一般每次都能抽下一蛇皮袋子,大约30多斤,等马车冲下坡再爬上坡,我早已背着自己的战果逃之夭夭了。一个寒假出来,我积攒的麻黄能装结结实实的一毛驴车,卖二百多块钱,足够我一年的花销。这种事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干到初一,你也知道,小孩子不论干什么都容易获得原谅,等长大一些就不行了,自己有了羞耻感就不得不金盆洗手了。
  从接触老肖到今天,在于静眼里,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她认为即便是小时候,老肖至少也是哈巴狗带铃铛——有钱的狗娃娃。但听了他的讲述,她之前的想法被彻底颠覆了,她万万没料到像老肖这样的成功人士还会有如此不堪的童年,于是她有点心疼老肖了。
  老肖继续着他的讲述,他说,人的经历其实是一种财富,尤其那种穷到掉渣的经历会强势改变你的心态,让你从小就确立了一个必须去实现的目标,这目标说起来也简单,无非是出人头地,再不能让父母为你吃苦等等。有目标内心就有了奋斗的方向与动力,然而理想也是把双刃剑,它既能增强你的意志,也会让你变得好斗,不服输,甚至输不起。记得上学时,不论处于哪个阶段,我的学习成绩从没跌出过班级前三,当年我是以高分考取西安交大的。参加工作后,我一直保持着积极进取的状态,力争不错过任何一次晋升的机会,我是农民的儿子,吃苦耐劳是我唯一可以发挥的优势,我敢保证,拼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一多半都是我苦出来的……   作为倾听者,于静是来者不拒的,对于老肖的话匣子,她从不嫌长,只期待老肖能尽快将故事引入正题,最好是嘎嘣脆,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但老肖又一次没按她的意愿行事,他深叹了一下便没了下文,等四周安静下来,空旷的山野便在突然间给人带来一种深远而又莫名的伤感。她浑身感到了冷,于是下意识地向老肖跟前靠了靠,她觉得既然老肖已将她带到儿马坡的半坡上,就必须让她登顶。但是她心里也有数,饭得一口一口吃,尤其面对老肖这种莫测高深的人,你很难指望他一口气将自己晾在阳光下。现在她只能往回找,希望能找到一个引子,也只有这个引子才能诱使他重新开口倾诉。她说肖哥啊,我不得不承认,你讲的故事很抓心,但跟你一次次像狒狒一样爬上烽火台好像没什么关系呀?
  老肖一动不动,挺直的身子像一具失魂的躯壳,始终注视着儿马坡,好像眼前这道陡坡已经将他的思维绑定了似的。
  她张开五指,在老肖眼前晃动了几下,看他是否还有反应,却被他眼睛里闪动的泪光惊呆了。他双手在脸上捋了好几把,之后情绪看上去似乎才平复了一些,他说,在这样的环境中等待,人通常是很焦虑的,当看到装麻黄的大车从几里外的雾幕中摇摇晃晃地出现时,就如同看到了某种希望在一步步向自己靠近,说白了,引颈远眺,是满怀期待的搜寻,正所谓站得高才看的远嘛。稍顷,他似乎又有些自嘲地说,终身难忘的地方这些年我居然还能把它忘了,不该呀,算啦!他抬腕看了一下表,说,这样吧小于,咱现在去找地方吃饭,今天我要好好请你一顿。她调皮地一撇嘴说,还是河水煮河鱼吗?他说,不!河水煮河鱼是不错,但是太单调了,咱既然出来了,就不单是为了吃饭,吃饭也只能是今天行动的一个方面。
  女人的神经自然比男人敏感一些,从老肖的话语中,她听到了弦外之音,她剜一眼老肖,心想:这是三月里买叫驴,还谋得不善(骟)呢,于是追问说,那活动的另一个方面呢?老肖没做解释,只是冲她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说,走吧,宝贝。
  回到车上,老肖仍没言语。车继续向东开,她得找一处调头的岔口。往西是回家的方向,她猜测老肖肯定想直接进城,因为小镇上人多眼杂,依常理他不会在家门口请她吃饭,更无法完成他所谓的另一个方面。离大桥百米处是下桥的转盘,老肖说,咱下去。
  绕着秤钩一样的圆盘路转了一圈,来到桥下的沿山公路上,她停住车说,咱到底去哪里吃饭?老肖皱皱眉,自嘲地撇了一下嘴,埋怨说,他妈的,最近这段时间总感觉到处都是眼睛,先别急,你让我想想。
  她有些不耐烦,眼珠子往上一翻说,不就吃个饭吗?至于吗?我一个女人都不藏着掖着,你怕啥呢?老肖说,有些事你根本不知道,当然,你也不应该知道,不知道其实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说肖哥,我怎么感觉你就像惊弓之鸟啊?老肖怔了一下,说,嗯,差不多,这样吧,从这里向北40公里靠山边有座小县城,现在县撤了,行政上改为一个镇,县一级的机关人员已分流到全省各地,估计去那里没人认识我。老肖的话让她愈发糊涂,她边开车边想,到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仍没有想清楚,于是她心里越发犯嘀咕,为什么县一级降成乡镇一级就没人认识他,那他应该是哪一级的?
  沿山公路是新修的,顺着黄河的走势向北蜿蜒,准确地说,它该是沿河公路。路面宽而平坦,车流量小又没有信号灯,仅在憋泡尿的工夫他们便顺利抵达。小城静卧在黄河的臂弯里,像个被哄睡了的孩子,睡梦中还带有几分安详。老街老巷老楼簇拥下的一座高大建筑在城中矗立,显得各外打眼。一驶入城市的主街道,老肖便不遗余力地做起了讲解:这是原先的县一中,现在改成镇一中了;这是曾经的水务局,现在变成水管站了,这是公安局,成了派出所;这是……
  老肖对小城的熟悉程度令她吃惊,但她没追问原由,她知道问了也白问,目前她只能寄希望于倾听,只要老肖开口就值得庆幸,她就能从其话语中过滤出想要的东西,待过滤的东西达到一定的数量,就有可能拼凑出他的身份信息来。
  在一家商务酒店前老肖示意停车。就这里啦。老肖说。
  酒店有十多层高,正是先前大老远就看见的那栋一柱擎天的建筑,看起来规模确实不小,至少在这座小城里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但是在宽敞的内院里,稀稀落落的并没停几辆车。待她的车一停稳当,就有青春靓丽的女服务员奉上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女服务员用甜滋滋的语气介绍说,我们一楼是快餐,二楼是雅间,三四楼是专门承接大型会议的主会场、临时会议厅、讨论厅等。五楼以上是住宿,有单间,有标间,有豪华套间,请问您二位是吃饭还是住宿?老肖说,先吃饭,哦对了,你们今天有会议接待吗?
  服务员笑笑,用嘴呶了一下泊位上稀稀拉拉的几辆车说,您看呢?
  而于静却边往里走边嘟囔,都鸟不拉屎了还会议厅、讨论厅的,摆什么谱呢?
  老肖说,这你就想错了,现在周边县一级的重要会议,都选择在这里开。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因这里山高皇帝远呀,再加上每逢大型会议期间,上访者就会闻风而动,在这里开,可谓是既僻静,又安全,不会受任何干扰。老肖说。
  在一楼,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服务员怀抱菜谱过来,深鞠一躬说,二位要点菜吗?老肖没看菜谱就顺口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外带一盆银耳汤,一壶菊花茶,两碗米饭,服务员又鞠一躬说,好的,请稍等。
  在于静心里,给老肖的定位一直都高,怎么看都绝非一般人物,即便是坏蛋,最起码也是个大坏蛋。但此刻她还是被惊着了,若非這穷乡僻壤里的常客,怎能对这里的菜系如数家珍呢?这可不像是蒙的,蒙也蒙不到这个准度,她的目光直愣愣的,注视了老肖好一阵子,但最终她发现,再犀利的眼睛也没有嘴巴管用,她说,这地方你很熟吗?老肖猛一惊,说,哦对,我以前常来,这里曾是县政府招待所,现在物是人非,改饭店了,不过还好,原先的招牌菜还在。于静说,你以前常来,是下基层吗?
  老肖又是一惊,紧跟着又笑了一下,这些天,她发现老肖的笑总是那么一闪,好像生怕被人看见,等笑容收回来之后才说,什么下基层呀?其实是联系业务……   他的话刚说了个开头,菊花茶就上来了,服务员为他们倒好两杯之后准备再次鞠躬,但是被老肖制止了。服务员嘴角不自然地往上一翘说,那二位先喝着,饭菜马上就好。
  于静心里不爽,对着服务员婀娜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意在抱怨人家过来的不是时候,也抱怨老肖对她提出的问题总是支吾其辞,说一半留一半,或只说个开头。怎么会这样啊?我连人都交出去了,竟然连上了自己的男人是谁都搞不清楚,这也太滑稽了,好歹你给个全名呀?但她仅限于内心的抱怨却不敢表现出来,她怕用力过猛,再将弓拉断了。
  她将茶杯往老肖面前推了推,试探说,喝吧,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继续。
  老肖的嘴角往上一扬,好像是想笑仍没笑出来,水他倒是喝了一口,但却转身向后台招呼说,服务员,菜上快点!
  于静的试探再次遭遇失败,这时候第一道菜合着浓浓的香味被一起端上来了,好在,菜确实不错,加之她今天出门时没吃早餐,人饿了的时候食物的诱惑很容易盖过好奇心,老肖也非常殷勤,不停地为她夹菜,但他自己却吃得轻描淡写。突然间于静抬起头停止了咀嚼,好像对自己一味的风卷残云有些难为情了,她掩饰说,哥你也吃呀。
  老肖擦了擦嘴,一边掏出烟一边说,你多吃点,我的胃口就这么大,这些天一直吃不下,也亏了今天有你,我算是吃得最多的一顿。等话说完,又把烟装回去了。
  她说,想抽你就抽吧,我没事,我家那个也抽烟。
  老肖说,算了,不抽了,我现在也该尝试戒烟了,不然等到了没烟的地方,估计会憋死。
  于静放下筷子,关切地说,哥!你要去哪里?
  老肖摇摇头,欲言又止。
  一看老肖这样,她没再追问,把筷子一拍说,我吃好了。
  两人出餐厅来到前台,老肖麻利地付了帐,又开了钟点房,是四小时的豪华套间。在开房的过程中她一直都在边上,但她并没有表示反对,不过直到电梯呼呼上升时她还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反对?按说男女开房这事它可大可小,理应先与她商量一下,但他没有,没商量,就说明他吃定了我不会反对,估计他现在已将她的七经八脉摸了个通透,这也太可怕了。
  二人被电梯送上七楼。房间向阳,进门是宽敞的客厅,地毯、沙发、电脑、电视、电话一应俱全;由客厅往里,套着卧室和兼顾洗漱的卫生间,卧室里摆一张宽敞的大床,很干净,洁白的床单极具诱惑力。老肖脱掉外套挂在了衣架上,同时也脱掉了一贯的绅士风度,一把抱起她连同自己一起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床是上档次的,弹性非常好,在两个人的重压下还顽强地颤动了好几下。
  完事后,老肖从她身上滚下来,开始闭目养神,那张白脸看上去也少了几分血色,跟死人差不多。但她知道老肖活着,或许这才是他抵抗力最弱的时候,于是她借机说,哥,能让我真正认识你吗?
  老肖的身子悸动了一下,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睡会吧宝贝,我真的太累了。
  她彻底失望了,看上去与前天在沙坑里一样受伤。她说,你好好在这里养精神吧,我去洗洗,洗完我先走了,你缓好了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这是她在老公面前屡试不爽的把戏,其实也就是作。洗澡时她觉得中途老肖应该会闯进来与她玩鸳鸯戏水,并彻头彻尾地将自己交代清楚。按说他们是新近苟合的人,这节目应该有,但老肖并没随她的想象而动,老肖唯一的变化就是先前仰躺着,现在趴着,他趴在床上注视着湿漉漉的她,看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就在她抓起小包准备转身出门时却再次愣住了,因为小包异样的外形让她想起里面还装着一部“苹果”手机。这可是老肖送的,她也满心欢喜地收了,现在该怎么办,倘若自己并不算老肖的什么人,那带走这么贵重的礼物就有些别的意味了,如果算他的什么人,那现在使性子把人家撂在这山边小镇又显得不尽人情了。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走吧迈不开腿,不走吧又没个台阶下,正犹豫间,老肖才跳下床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央求说,亲爱的,别走,好吗?
  她的心态稍稍平复了一些,说,我可以不走,但你得给我个留下的理由,我的哥啊,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的谁,你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老肖叹息一声,又仰首看向屋顶。于静转过身,双手搂过他的瘦腰,同时也抬起头,看着这个能使她心灵的天空阴晴不定的男人。但她心里又猛地撕扯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两行泪水正从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滑落。怎么会是这样呢?住在卡曼西庄园里的男人怎么会如此脆弱呢?然而这一切又都是真的。上午之前她还一直认定老肖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但经过烽火台上的一番讲述,她得知,其实他也有不堪回首的童年,且充满了贫穷与冒险。她认定富人的眼泪贵如油,而这一刻他却正在飙泪。她不懂辩证法,也不懂哲学,更不懂人生的跌宕起伏,与老肖比,她就像一汪池水或一条小溪,能一眼看到底,望到头,她波澜不惊的人生没有高潮自然就没有落差,只能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老肖的世界她不懂,她只懂踩着四只风火轮日复一日地迎来送往,好在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若不是心里压事,凭老肖这等成功人士又怎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失态呢?除非他对她用情至深,这泪是甜蜜与苦涩勾兑出来的,是情感波澜的自然涌动与宣泄。而这似乎又不大可能,因为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又怎能攀扯到“情”字上呢?于是她扳开了老肖的手,再度抓过小包准备出门,但显然那部手机仍在包里,而且夸张的包装盒将小包的两个面撑得像蛤蟆的肚子。说实话她很为难,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包打开,虽说仍有些不舍,但她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选择,或许只有这样的选择才能保住人格与自尊。她的喉咙已干涩到挤出每个字都十分困难,但她必须挤,必须让老肖领悟到辛苦挤出的话是发自肺腑的,她说肖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手机我还是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震惊,使老肖的瘦脸变得更瘦,更苍白,看得出他下面的话也是用力挤出来的,他问她,为啥这么对我?
  她说,肖哥,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我是个女人,一个从小就接受传统教育的女人,现在冷不丁被丈夫之外的男人睡了两次,却不知道这个将我翻来调去的男人是誰,听说城里那些做鸡的女人与嫖客之间就互不打听,现在好像我与她们也差不了吧?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收钱,但问题来了,手机也是钱买的,我若是收下它,那不是变相收钱吗?一旦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与钱扯上关系,这我不成了卖……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些话不讲还好,如若讲透了,那立马就觉得严重了。好在老肖并不认可她的话,她欲将手机从小包里往外掏的时候,手却被老肖按住了,老肖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别再拓展想象了,什么钱不钱,卖不卖的?你说这话是在侮辱你自己,而且也在侮辱我,同时还亵渎了我们的感情……
  停!她一抬手说,我们之间有感情吗?
  老肖用嘴往床上呶了一下,说,没感情,那这是干啥?
  她的脸立马就红了,先前她只是生气,现在又加深了一层,羞臊。她将小包一摔,连推带搡地将老肖放倒在床上说,你要不提这破事我还忍了,既然你提起来,那咱就说道说道,你说,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不是鸡肋?
  老肖好像是听错了,于是反问,鸡肋,啥意思?
  她一翻身骑到老肖的肚子上,指看他的鼻子上说,你别装蒜!你是有学问的人,怎会不知道鸡肋是啥意思?
  老肖说,可以啊,连鸡肋这典故你都知道,不简单。
  她白了他一眼,说,小瞧人啊?告诉你吧肖大人,《三国演义》我小时候就读过,后来电视连续剧又看了好几遍,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吗?你就说,我到底是不是鸡肋?我要听真话。
  老肖说,宝贝,你这是在贬低自己呀?在我眼里你是鲜香脆嫩,永远都吃不腻的鸡腿,绝非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
  她说,真的?
  老肖说,嗯。
  她的脸色略有回暖,但是仍不温不火地说,我听着怎么就像是假的呢?
  老肖无语,他还是之前的态度,看似想表白最终却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
  哼!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没话说那我就先走了。快到门口时她又转过身来说,哦,我忘了,手机还你。
  这一刻老肖或许并不太在意她的离开,但他肯定会在意她还回手机,因为一听到她后面的话,他明显紧张了,他说小静,手机虽是个小礼物,但它代表着我的心,估计也是我今生唯一能为你做的一点补偿,你就收下吧,即便将来咱们难以再见,我心里的愧疚也能稍稍减轻一些。
  她真的想哭,对于老肖这番话,她说不清感动还是难过,但这番话还是给她传递了一个新的信息,这就是老肖的歉疚,有歉疚就说明他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男人。但话再说回来,既然是勇于担责,那就不该藏头露尾,睡了女人连个大名都不敢留还担什么责?她说,我不能收你的东西,你连人都不明不白,何况这东西?除非你现在就让我知道你是谁。
  老肖说,这个真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她开始歇斯底里。
  老肖说,好吧。他嘴上应承,但并没有立即兑现,而是转身穿好衣服,来到窗前,哗地将窗帘拉开,留给她一个沉闷的后背。
  站在七楼的窗前,可以俯瞰目光所及的一切,但老肖的脑袋一直向右侧歪着,明显在斜视一个地方。这种静态的形象一下就触动了她,让她意识到老肖的心底里一定埋藏着天大的事情,而且这件事一定能摧毁他包括形象和声誉在内的一切,若真是这样,他心里肯定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想到这,她提在手里的小包啪地掉落在地上了,她轻轻地靠过去将脸贴在老肖的后背上,贴得很紧,像怕他跑了似的。这些天她变成了反复无常的女人,特别是面对老肖,可谓是爱一阵,恨一阵,心疼一阵,然后再纠结一阵。她说哥,你究竟在想啥呢?能告诉我吗?
  老肖说,我在看河。
  一听到看河,她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立马松开了手,嘟哝说,不会吧哥,又是黄河?
  老肖一笑说,小于啊,你发现没有,从这里看到的黄河可是另一番景象啊?
  她看看黄河,又看看老肖,大眼睛翻过来倒过去,只得顺着老肖的话茬说,哦,是有些不同,感觉它变小了,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沟。
  老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亲爱的,不是河变小了,而是你站得太高了,看来你确实看不到母亲河更深层的东西。
  她的大眼睛又翻了翻,老肖的话再度令她茫然不解,河水是很深,但她没有潜水员的本事,当然不知道深处有什么了,她感觉老肖又开始说那些让她听不懂的话了。
  老肖说,其实眼下咱们所看到的黄河只是放低了身段,正因她嵌入两岸的土地里,才让这大地有了滚烫的血肉,有了灵性,有了五谷丰登和繁花似锦。
  于静还想翻眼睛,但是老肖说,更重要的,是此刻她给了我直面一切的勇气。
  老肖牵她的手径直走出卧室,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小静,今天这环境你还满意吧?她说,满意!很好,就是我这样的货色让你不满意。
  老肖说,你错了,我对你不是一般的满意,你现在在我心里,就如同小时候吃的那碗老搅团,尽管老搅团粗劣得上不了席面,但却能让我铭记一辈子。
  这样的比喻放在任何女人身上估计都会引来不快,但于静却认可了这种比喻,不单认可,而且还被这种贴切深深地感动了。她心里清楚,若老肖将她比作鲜花比作月亮她肯定不适应,甚至还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搅团在大西北乡村是一种家喻户晓的饭食,它米面混合,做工简单,因而只算做粗茶淡饭。但它顶饱,耐实,但凡农家娃,即便你将来远行千万里,相信这碗搅团仍是你记忆中最难忘的美味。
  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我喜欢搅团。
  老肖说,我这辈子,该吃的都吃了,该尝的也尝了,但没有什么能像搅团那样永久地驻留在心里。这下你应该明白我为何把你比作搅团了吧?
  以肖哥的意思,我是你唯一忘不掉的女人呀?于静歪着脑袋说。
  是的。老肖说。
  于静说,为啥?是因为我与你那些花里胡哨女人不一样吗?
  老肖脸往下一拉,没言语。
  于静说,那我问你,既然我这么特别,而且都好几天了,作为良家妇女,该给的不该给的我都给了你,而你呢?竟然东扯葫芦西扯瓜,就是不露真面目,你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老肖继续着他的沉默,尽管他一度紧缩的面部肌肉此刻有了些松弛,看似有拦水坝溃坝前的征兆,但他的嘴却始终如胶粘了一般。面对老肖的死硬,于静再度崩溃,她哭丧着脸质问说,继续当哑巴是吧?好!那今天咱就说開了,从现在起,王八不会跳,各行各的道,一出这个门,就权当我今生今世从来没遇见过你。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将小包拿过来掏出里面的手机,盯着看了看,那神情像看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然后鼻子抽动了一下,说,物归原主了,您多保重。   老肖的眼睛翻了翻,好像仍不相信她真会夺门而出,然而咣当一声之后,留给他的,是满屋死一般的沉寂。
  七
  自昨天与老肖分开的那一刻起,其实于静的魂就已经掏出来留给老肖了,回到家里的她似乎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直到今早太阳晒屁股的时候她还在蒙头大睡,昨夜她确实没有睡好。男人起床时她其实醒着,男人好像不忍心叫她,只伸手摇了摇她的身子。她假装迷糊,轻哼一声,以此来表示自己还在熟睡。蒙着头的时候,心里才略感踏实,就如同加了层金钟罩铁布衫。这一刻她怕的就是与男人双目对视,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家男人的眼神是这世界上最无辜的。男人说,你大概是不舒服吧?也是啊,最近一跑一整天,肯定是累坏了,那你就在家歇着吧,白班我去跑,不用担心,我是男人,而且身强力壮,连轴转没有问题。
  车启动了,然后是引擎声飘出院子。她知道男人是强打精神走的,昨晚他夜班回来好像就没睡上几个钟头。这种情况在过去也曾有过,不过一般仅发生在她生病的时候,即便那样,她仍会为疲劳驾驶的男人捏一把汗,但今天她没有,按说该有的,然而面对男人感天动地的表现她心里却只有内疚没有别的。她家的院子是临街的,今天的小镇逢集,她听到了街面上一波波杂乱的脚步声。噪音在提示她,你该下床收拾了。当一张蜡黄的脸满映在镜框里的时候,她便吃惊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特别是细弯眉下的那一双无神的眼睛竟然还让她产生了厌恶。她从心底里告诫自己的眼睛,可不能这样,这不是你该有的状态,你必须打起精神来,这有啥呢?与老肖从相识到了断总共才几天啊?就算是女人不慎走错了路,毕竟也没走多远嘛,至于失魂落魄吗?她一会儿警告自己,一会儿又安慰自己,直到目光恢复了原先的灵慧甚至还有些犀利的时候才露出一丝丝笑意。这是她必须要做的,因为她知道眼睛以及眼神是最大的麻烦制造者,不论忧郁、惊恐还是心不在焉,都能从眼睛里表现出来,继而被别人捕获或者看穿。虽说脸色也时常出卖内心,但它远没有眼睛来得这般真切。一直以来,她都是素颜或化很淡的妆,化淡妆一般也是在出车的时候,她不想撩逗別人,却还要以上佳的仪容面对乘客。但是他现在很后悔没有坚持素颜,如果坚持了,或许就会少了老肖这档子事。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虽过去得不那么干静利落,但她相信自己的身心会一天比一天轻省。她知道还会想念老肖,不过这种想念已定格在与想念死人同等的位置上,就像老肖已经是一位阴阳相隔的故人,他们之间再也联系不到对方了。
  空气中弥散的嘈杂声愈发浓烈,整个小镇像一锅越熬越稠的粥。即便没这样的熙来攘往,她也知道今天赶集的人多如潮涌,赶集的人多了小贩的叫卖声才会越喊越响,这是尽人皆知的老套路,更像一部反复放映的老片子。尽管时代不同了,随着生产方式的转变,夏收,已没了龙口夺食的高度,但庄家人习惯了这时节的紧张,剧本虽已改写,戏份和表演却还留有以往的痕迹,好像吃的用的不备齐了就对不住即将到来的丰收,所以他们不会放过这个逢十才有的大集。于静也不想放过,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到集市上转转,虽然家里的土地已承包出去好几年了,夏收的记忆也恍如隔世,但她今天就是想去,她想去的理由貌似与夏收有关,实际上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许她融入小镇的目的就是让小镇接受她这个一度走丢了的女人。然而她的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她浑身一哆嗦,想假装不理睬,也没敢掏出手机来将其挂断,一则铃声太熟悉,再就是预感,两者相加让她百分百确定电话是老肖打来的。如果此刻掏出手机,她怕自己忍不住会接。尽管她已经铁了心,但仍不敢相信自己,担心架不住老肖那团火焰的煅烧,怕被他再度熔化。
  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像一串语咒,正将成千上万只红蚂蚁往她心里驱赶着,无奈之下她只得掏出手机,她后悔及了,后悔昨晚上将老肖从联系人中删除时没将其打入黑名单。按说应该下狠心的,但那阵她下不了,这阵子倒可以却又来不及了,于是她摁了绿色的接听键,想直接警告他大清亡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果再继续骚扰就不客气了,只是就在她拉开枪栓准备突突之前,老肖已抢先表达完了,而且最后的结束语还是一如既往的虐心,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必须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哪怕一分一秒。
  这招再次准确无误地打在了她的七寸上。这一刻即使她不在乎老肖,也得在乎他说的话。“我的时间不多了。”很显然,这话是有前题的,难道他得了绝症?想到这,她胸口一热,脸上也火辣辣的了。而现在的问题是,她还得窝心地去见老肖,不见他,就自然接近不了真相。就权当认定自己是冲着真相去的。
  她说,你在哪里?我没开车,你别指望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说你的位置吧,我去接你。老肖说。
  与老肖约好了,在小镇南门外的桥头上见,因为逢集,镇上人多眼杂,她不敢在此招摇。她迈开小碎步向南疾走,在越过自己家门口时便不由地停了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拽住了。她向院子盯了一眼,便又想打退堂鼓,很显然,家的比重又增加了些,让她情感的天平一下子起了变化,她开始犹豫了,是回家还是继续去赴约,两个心思争执不下,这时候除非有人站出来拉偏架才能出结果,这个拉偏架的人自然是老肖了。两声车喇叭鸣过之后,一辆黑色越野车刹在了她的脚旁,车门玻璃滑落的同时老肖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他招呼说,快上车。听着像一道非执行不可的死命令。她左右瞟了瞟,见无人注意,便以最快的速度闪进车里,她觉得这一刻快速上车比僵持要好一些,至少是非会少去很多。
  老肖一脚油门,车就射出了小镇,不过这次他没冲黄河大桥的方向去,而是绕小镇转了半圈,驶入一条去乡下的柏油小路。但是她知道,黄河就静卧在东边,只要方向偏东,那一定还是冲河去的。她失落地剜了他一眼,想问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就是不想往外吐,更没心思看他。为了不与老肖的目光碰触,她将脸扭向了车窗外,这时节的乡村是很有味道的,路旁高大的白杨树正枝繁叶茂,两侧肥硕的树冠已完全合拢,将这条村道妆扮成荫凉舒爽的绿色长廊,从其间穿过,会给人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也让她完全明白了这里才是她生存的宝地,有着农民身份的老公才是她今生真正的依靠。自己今天走到这一步怪不得别人,甚至连老肖也没资格责怪,是老肖招惹了她,但是这些年招惹她的人太多了,那些撩拨她的目光无处不在,她早就习惯了,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拥有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看就看吧,又不会少了什么,到目前为止,也就老肖在她身上得逞了,老肖得逞的因素也不全在于老肖,还有她自身的问题。尽管老肖的身份仍不明不白,但她早在心底里为他竖起了一个高度,她一直认为老肖绝非平庸,冲着她立下的这个高度,老肖才顺势拿下了她。   车终于停了,但并没有停进庄子里,而是停在了距庄子几公里外的一道废弃的老渠旁。老渠曲曲弯弯,顺应着河的走势,高高的渠沿上,一搂粗的黑皮柳仍在简单地生长,像一群忘却了年轮的老汉,渠沿下的晒麦场已扫得一尘不染,正敞胸露怀地迎接着新的希望。
  于静一脸蒙逼,她不明白老肖为何要来这里。当见她的情绪与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时,老肖说,不好意思啊小静,只因我太爱这里了,说来也是惭愧,在场面上混这么多年,除过刚才咱们来时的这条小油路是我协调有关部门修的,除此之外,没再给家乡留下什么,按说我手上有的是资源,本该好好利用一下的,可惜呀,啥事都来不及了。
  老肖最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结合起先他所谓的时间不多了,她觉得是时候让他讲讲清楚了,但她很镇定,并没像前些天那么急切。她知道这种镇定是心态上的,因为之前但凡老肖的事,不论大小她都想问个明白,甚至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只是从今早起,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大题上讲,她是放下了,或至少放下了一半,是仅剩的一半牵着她来到这里的,她不想绕弯子,只想开门见山地说话,她冷冷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这样的直截了当,好像并没有惊着老肖,或许老肖知道她会有这么一问,早在心里做好了铺垫。他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强行拉着她的手一口气爬上了高高的渠顶。渠两侧不光是黑皮柳的天下,还长有低矮的野麻、苍耳子、辣辣茵等杂草,不过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半坡上那些早被人挨个取了首级的野葵花。野葵与家葵大体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野葵不用种,都是劳作者休息时无意中留下的种。这里的野葵普遍多头,顶端的头最大,往下的越来越小,看上去就像母亲领着一群孩子。只是眼下母亲没了,剩下孩子们萎蔫地耷拉着脑袋。
  老肖冲那些小葵花一路横扫,他掰葵花的手法很特别,是连枝带叶一起折的,等折多了再往肩膀上一甩,喜滋滋的神情就跟个老农拣到宝似的。
  俩人在一颗大柳树底下面向枯黄待收的麦田坐着,逢大集的日子,田园和村庄在极力呈现着静谧与安详,加之正中午,四周很少有移动的活体,只有那些刚出窝的黄口麻雀们并排落在电线上面对着麦穗发呆。他倆中间隔一堆看上去比小油葵还零碎的葵花头,老肖抽出一个来,将表面的黄毛絮絮拍干净了递给她,然后又为自己抽出一个,至于她先前的问话,好像已被当了耳旁风。她盯着老肖的眼晴说,你挺矫健啊?
  老肖疑惑地皱了下眉,反问说,矫健不好吗?
  很好,没毛病。她说。
  当然没毛病了。老肖拍拍胸脯,显摆说,你看,杠杠的。
  她说,既然是这样,那你今天就是有别的事要告诉我了,说吧,我知道你会说的。
  老肖说,哦,是吗?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敞开心扉?
  她反讽说,因为你时间不多了嘛,若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还有,你如果不为了告诉我点什么,又何必叫我出来呢?
  老肖放下葵花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然后直视前方,将目光安放在热浪滚滚的麦地里,冷不丁说,你知道咱现在屁股底下坐的这条渠是怎么形成的吗?
  很显然,老肖的问话没在她思考的范畴,她脑袋里储存的消息中也找不到这一条,她仍然有些懵,忙不迭反问说,哦,什么?
  老肖即刻更正了说话的方式,大概他意识到问于静关于渠的来龙去脉就等于问墙在哪里拐弯,于是他自行解释说,起初这并不是一条渠,而是一道高高的土墙。
  她眨眨眼,仍表示不明白。
  老肖提示说,河对岸有条神秘的山沟,你应该知道吧?
  她肯定地说,我当然知道,现在这条沟被称作兵沟大峡谷,成景区了,不过,这跟我提出的问题好像不挨着,哥你别闹了,咱还是说正题吧,我挺忙的。
  老肖说,上世纪二十年代,也就是民国初期,有股土匪就长期盘踞在对岸的山沟里,他们以东边的毛乌素沙漠和西边的黄河为天险经营了很多年。当时这一带最大的财主尤万忠因不堪其扰,便仰仗自己的威望发动乡绅出钱,乡民出力,历时三年,筑起一道弓背状的土墙,这种防御工施虽简单笨拙,但它增加了土匪偷袭村庄的难度,在后来的许多年间都为保境安民默默发挥着作用,尤万忠也拜这道土墙所赐,于民国十四年当上了国大代表。直到解放后清除了匪患,土墙才失去了用武之地。有道是时势造英雄,后来中央号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当时乡里的书记郝建云很有眼光,发现了土墙潜在的价值,便带领全乡干部群众将其向西延伸了十多公里,改造成惠农渠上最大的一条垫方支渠。郝建云呢,也因渠一举成名,后来还当了几年地委书记。随着黄河的东淘西移,这条曾经成就了两位高官的水渠也遭到殃及,没几年工夫,占总长三分之一的渠梢又被河水淘没了,变成一条残缺的废渠。虽然县里早就在村西头开挖了新渠,但这条老渠的所剩部分依然保留至今。乡下人信邪是老毛病了,总认为湾湾的老渠影响着全村的风水,因为风水好,这地方才会在三四十年内就出一名大官,这不光是村庄的荣耀,而且还是乡亲们的骄傲,现在继郝建云之后又快四十年了,他们认为,第三位大官该横空出世了。
  她扭过脸,两眼死盯着老肖,这些天来她第一次感觉老肖像个痛快人了。然而她投来的目光像带了魔法似的,将老肖的讲述给罩住了,像罩住了一条正在公开的答案。被这样死盯着不放,老肖反而不自在,他说,小静,你在想什么呢?
  于静说,我在想,这第三位大人物是不是早已经露面了,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吧?
  老肖说,我大学毕业后一进机关便是一路升迁,那种势不可挡自然会催高乡亲们的期待,让他们有理由相信俺村地灵人杰。特别是近几年,当我升任市国土资源局局长后,他们所谓的风水定律便又多了一层说服力。说到这儿老肖又叹了一口气,像债务缠身的人又被追加了债务似的,先前看上去还有一丝血色的脸立马又变成坡底下麦田的颜色,他近乎哽咽着说,是我辜负了他们。
  她听出来了,也终于明白了,这也彻底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测。老肖果然了得,虽没有前两位贤达那么身份显赫,但起码也是重权在握的土地爷,这官不小了,甚至连她都突然觉得风水之说不无道理。老肖说,看看下面这片麦子,长得多好啊。这是我父亲在包产到户初期开垦的荒地,有四十多亩,加上承包地差不多上百亩,都集中在这一片。我父亲过世前曾叮嘱我们永远都不准放弃土地,所以这些地一直在我母亲的名下,这些年我和妹妹都在城里有了高质量的生活,按说应该将老妈的户口迁过去,只是父亲有言在先,没办法,母亲在,地就在,只有保留老妈的农业户口才能有理由守护和拥有这些土地,不过现在土地确权了,一切都因此变得简单,依照新政策,即便儿女的户籍在城里也有权继承乡下的土地,这就是父辈们的先见之明啊,有这些地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等出来后还能过几年田园牧歌的生活,这也是我一直向往的,只是让乡亲们失望了。   事情已越发明朗,这让她心灵的天空一下又布满了阴云,她感觉出大事了,其实从前天老肖表示要做钓鱼翁开始她就有所怀疑,只是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即使现在,她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白眼珠往上一翻说,你到底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
  老肖总算展示了一个纯粹的笑,他说,这都是卡曼西庄园惹的祸,虽说当初将这片集体土地变更为国有土地再转化为建设用地,每一步都是县里具体操作实施的,但是在审批过程中我确实起了作用,这一点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严重的是,我现在这套别墅和这辆车都是后来开发商半买半送的。现在县里的相关人等都已经进去了,目前我只是被双规,但我知道,里面的人迟早会供出我,他们现在只是心存侥幸,认为我在外面肯定能设法搭救他们,一旦这点希望破灭了,那毫无疑問,他们肯定会拉我去垫背……
  在这棵伞状的柳荫下,她的脸色也变得阴森煞白,老肖停止了他的讲述,大概他是想看看她的反应,而她却说,我想知道啥是双规?
  老肖转过脸看了她好半天,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而她呢,无非就是想直接得到一个结论,她虽然懂得不多,但是能觉出双规是一种处罚方式,至于轻重,她却无法掂量,所以这个还得让老肖来做解释。然而老肖却越发放得开了,他的笑不单是比先前纯粹,而且还显得肆无忌惮,好像“双规”二字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说,其实更标准一点讲,这个应该叫“两规”,也就是说,监察机关在案件调查中有权责令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就监察事项涉及的问题做出解释和说明。也就是说,我现在既不能外出也不能关机,随时都得准备接受问询。眼下我虽然没失去自由,但也不能行使权力。
  不觉间,她眼里已蓄满了泪花,但她强忍着,尽量将泪水控制在眼眶里。作为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人,面对老肖的事她不仅无能为力,而且连个合理的建议都拿不出来,甚至想安慰他都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她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为了尽快摆脱尴尬,她从所有问题中筛出最为关切的一个说,那这片麦子是谁种的?
  老肖一指家的方向说,看,种麦子的人来了。
  在接近300米的时候她看清了,来者是一个急匆匆的老者,半截高过麦穗的身子摇来摆去的,像一个被连续拨动的不倒翁。他将晒煳了的旧草幅折了半边捏在右手上,左手不住地擦拭着面部的汗水。老肖说,那是我干爹。
  她吃惊地看着老肖,因为按现代人的思维,认干爹应该都是女人的专利。
  老肖好像猜出来她在想什么了,便紧跟着解释说,小时候饥寒交迫嘛,孩子生下来都不好养活,乡下人讲究多,给孩子拜干亲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将那些病呀灾呀的都统统转移到干爹干妈身上,让他们去背;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还能享受到来自另一个家庭的呵护,只是长大了养老的负担相对会重一些。我们家几代单传,自然认定这种事必须得做,于是倾尽当时的全部财力为干父母从头到脚各做了一套行头才将我拜了出去,好在他们一家对我跟亲生的一样。在我父亲去世前,这些地就白白给他们耕种,一分钱租金都没要过,这也是对二老的一种补偿吧……
  今天的老肖分明是另一个老肖,看得出,他是想把内心储存的东西掏干净了,好轻轻省省地去另一个地方。不过他来不及了,话还远没有说尽,来人已经走近了,大约还剩百步远的时候,他便呼地立起身,带着一股尘土迎了上去。在两双手相握的瞬间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笑开花,或许是太过激动了,老人半天也没将问候的话语完整地表达出来,于是将多余的客套省了,然后将脸转向立在渠顶树荫下的于静,他皱了皱眉,接着又手搭凉棚,这时候似乎才觉出哪里不对,他说,那是谁?你媳妇呢?
  老肖招呼于静过来,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干爹。
  于静点点头,忐忑地说,叔叔好。
  老人没理她,继续盯着老肖的眼晴追问说,你媳妇呢?
  老肖看看干爹,又看看于静,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冲她眨眨眼,意思是让她稍等,然后便将干爹搀上了车。她转过身,再度登上渠顶,刚才的树荫已经挪动了位置,她自然也得挪。她用手划拉了半天,才从那堆葵花里挑出稍大点的一头,往树根处一坐,一粒一粒地进入了思考模式。这一刻她觉得与老肖是心灵相通的,老肖跟干爹聊什么其实她都知道,或许今晚就是老肖待在小镇上的最后一晚,以后要想见他,也只能是在法庭、媒体或监狱里。也就是说,从现在到明天早上,这段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金子般珍贵,但是转念之间她突然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往后的一分一秒,应属于老肖和他的家人。
  车里的谈话结束得很快,随着车门轻声一响,二人便相继走下车来,这时候她发现,干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深深的皱纹让眼泪都无法顺利地滑落。爷俩没再说话,用一个紧紧的拥抱代替了千言万语。
  她轻轻地走上前,生怕脚下的响动惊扰了他们,但她就是要惊扰他们的,她觉得在俩人谁都不愿意先分开的时候就需要第三者介入。爷俩同时收手,干爹拍拍他的肩膀,说,估计得多少年。他也拍了拍干爹的肩头,说,没事的干爹,如果我今晚就去检察机关主动把问题交代清楚,有这样的自首情节,估计也就十年左右吧。
  在车启动的同时,她听到了一声酣畅淋漓的嚎啕,像天上惊雷,又像黄河决堤。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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