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埃伯特·克拉克盼望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不幸的是,他得到的是我。不管父亲怎么努力消除我的疑虑,我都暗下决心,长大后,要弥补上帝这个小小的失误。
　　父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一头浓密的黑卷发。他轻松的神态,咧嘴笑时歪嘴的样子使他很有魅力,只有那一双急切的绿眼睛——夏天绿草的颜色——掩饰着他不安和好奇的性格。他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能对付任何挑战,不管是身体方面的还是脑力方面的。但他是否知道如何对待我,我心里却始终没有数。我生性敏感且胆小,不是个男孩,甚至不是个假小子。然而,没有什么比我想做父亲心目中最棒的人更有吸引力了。
　　1959年夏天,在得克萨斯州伯杰石油提炼厂工作的父亲失业了。可他毫不气馁,他凑了一些资金,搞了几台联合收割机,招集了一些失业人员。小麦作物成熟时,我们从得克萨斯州蜿蜓前往新墨西哥州和科罗拉多州,朝怀俄明和加拿大边界扫过去。母亲在我们的微型拖车的厨房里为大家做丰盛的饭菜时,我和父亲驾驶着大型约翰·迪尔牌联合收割机,在一块一块的牧场土地上收割。“你怎么想,小傻瓜?”父亲在头几天收割工作完毕后问我。
　　“我想这肯定和蚱蜢的感觉一样吧。”我天真地回答。饥饿的收割机将农作物啃成短短的一节,父亲的欢笑声荡漾在牧场上空。我知道我回答错了。可我喜欢把父亲逗笑。
　　一天因为天热和灰尘的缘故,疲乏的父亲宣布说:“我去钓鱼!”尽管我不大清楚钓鱼是怎么回事,我马上喊出我熟悉的那句话:“等着我!”并风风火火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出发了。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钓鱼没什么了不起。父亲在岸边忽上忽下,一会儿抛下鱼饵,一会儿又收起鱼线。我肚皮贴在发烫的岩石上面。终于,父亲拖上来一条个头挺大的鲈鱼,它张着嘴喘气,像在大声呼救。父亲把鱼装进一只已经浸在水中一半的篓子里,然后顺着河岸漫步。岩石上的我出神地看着那条鲈鱼,它在篓子里面乱扑腾。我给它取名叫萨姆。到吃午饭时,我觉得萨姆关禁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于是,我打开篓子,不知道我把萨姆放生时的高兴劲是否和父亲把它钓上来的心情是一样的。
　　“迪娜,我的鲈鱼呢?”父亲回来时责问我。
　　红晕像温度计中的水银一样爬上他的脖子,最后他的耳朵也变红了。我皱了皱眉,手指着河。父亲很了解我。他瞥了我一眼,然后双肩失望地耸了耸。儿子是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的。
　　他没有说出口,但我相信他想这么说。下一次,我尾随他去做钓鱼历险时,父亲给我带了一本图画书和粉笔。
　　灼热的一天,我们在工作之余钓鱼休息时,父亲脱下衬衫,赤脚顺岩石跑去,噗通一声跳进下面的河水中。
　　“等着我!“
　　我不会游泳,但这并不重要。即便我糊里糊涂跟在他后面跳下去,我也知道父亲会在那里。他总是在那里。当我扑进水中,浮出水面,胡乱扑腾时,他坚实的手臂给了我一个狗熊式的拥抱,他的心跳得比我的还快。“下一次,小傻瓜,”他用一种我不曾听见过的惊恐声调说,“你等着我。”
　　此后不久,父亲打算顺落基山脉中的一条小道追踪它的起源。“等着我。”我说着朝他跑过去。
　　“路远着呢。”他警告道。
　　“我能应付!”
　　经过一个小时沿小道而上,我颤巍巍的双腿再也迈不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我说,靠在一棵弯曲的云杉上。
　　“不行,小傻瓜。”父亲咕噜了一声,把我扛到肩上。后来,我们肩并肩坐在山石上,从遍布冷杉树的悬崖放眼看去,任风吹干我们脸上的汗渍。我从没爬过这么高的地方!我望着父亲,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为他把我带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为他并不在乎我不是一个儿子。儿子能自己做这样的事。
　　我突然想知道当父亲陷入困境时,有谁来关心他呢。我经常为他祈祷,但有时候,为一个很坚强和独立的人祈祷似乎是件怪事。可是,那一刻,当我勇敢而又愚蠢地跟着他跳进水中时,我知道他害怕了。我想知道他害怕时会怎么做。也许如果我是儿子,我会明白的。
　　最后,我们返回得克萨斯州。父亲做过生物学教师、足球教练、拳击教练和司机教练等。父亲能做成他想做的任何事。至少我是忘不了这一点。我学会了开车,但那是有父亲陪在我身边。我在练学习把车停进停车场的车位时,我那辆白色黑斑羚牌车剐着了一辆蓝色轿车,父亲没说一句话。他只在一张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下我们的电话号码和保险信息,把它塞在轿车的雨刷下面。儿子是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的……
　　那天晚上,我来回踱着步,而能解决任何问题的父亲一直默不作声擦拭着车身上难看的蓝色印迹。“你不怪我吗?”我问。
　　“下一次,亲爱的,尽量撞上颜色相同的汽车。”他宽容地咯咯笑着说。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知道做一个男孩是否并不那么好。
　　我去上大学时,父亲陪着我从得克萨斯州的维多利亚前往威奇塔瀑布,行程400公里。他驾驶金黄色的比斯克车在前面行驶,我开着狭小的黑斑羚车跟着他。我永远忘不了他离开大学校园时,一只手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慢慢挥动的情景。
　　母亲在第一个学期期末的一天,给我打来电话。“爸爸病了。”她说,她没有说“回家”。她也没必要那么说。
　　第一眼看见穿着病号衣服的父亲让我吃惊不小。他憔悴,明显虚弱。胃溃疡发作时,他吐了许多血。他的绿眼睛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清澈。我捏了捏他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嗨,爸爸。”
　　“嗨,小傻瓜。”他的微笑还是和从前一样富有魅力。
　　父亲患病期间,我祈祷上帝陪在他身边。在一个潮湿的4月早晨,胃手术后3天,我47岁的父亲死于术后感染,我坚强、无所畏惧的父亲走了。这一次,他做了一次我无法跟上的跳跃。
　　6月23日是父亲的生日,我第一次自己去了他的墓地,站在他的坟墓旁,脚下的土地依然软和,周围是像他眼睛颜色的清新的野草。极度悲伤的我想知道他现在的生活,但是没有找到答案。
　　我让思念伴着眼泪尽情地流淌:牧场上传来的欢笑声、一只名叫萨姆的鲈鱼、一双在水中抓住我的有的力手臂,并听见他说“下一次,你等着我”……那是我惟一一次看见他恐惧的时候。我那时就应该明白对父亲来说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从来不重要,他深爱着我就足够了。
　　我跪下身,把手放在他的墓碑上。“等着我,父亲。”我轻声说。
　　(《世界妇女博览》2001年第1期 李建明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