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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长久以来一直被选入各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是中学阶段的重要教学篇目。“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一句经常性地被理解为“人们在田野里来往耕种劳作，男男女女的衣着穿戴，都跟桃源外面的人一样”，这种解释令人疑窦丛生。“外人”一词究竟该作何解释，值得细细斟酌。而据笔者从诗文关联、句法结构、文章整体艺术特色等等来看，“外人”绝非“桃源外面的人”。
关键词：陶渊明 桃花源记 外人 桃花源诗 艺术特色
一、从诗、文内容而论
在2017年教育部組织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八年级下册《语文》中依旧选入了《桃花源记》。《记》中一共出现了三次“外人”，分别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对“外人”一词，教材中并无专门的注解，仅对“遂与外人间隔”解释为 “于是就同外界的人隔绝了”。与之相配套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师教学用书》给出的参考译文分别为“人们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穿戴，都跟桃源外面的人一样”，“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领着妻子儿女和乡邻们来到这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于是就跟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村里人嘱咐他说：‘这里的事不值得对外边的人说啊！’”可见，教材中的三次“外人”解释实则大同小异，可统一理解为桃花源以外的人。这也是目前学界较为通行的看法，除人教版教材外，另有如郭锡良主编的《古代汉语》、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等都把“外人”注解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①按此解释，可以疏通“遂与外人间隔”、“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文意，而“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若按此解释，则显然会造成与《桃花源诗》诗文不符。陶潜在《桃花源诗》中进一步描绘了桃花源中人的生活情状：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桃花源记》作为《桃花源诗》的“前记”，是对诗歌创作背景的补充和说明，其内容理应与《诗》的说法一致。诗中进一步描绘了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战乱，人人安居乐业，彼此和睦相处的理想社会。从先世为避秦时乱逃离至此，到如今后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期间五、六百年的历史文化变迁未曾影响到这个世外桃源，一切都保留了最初进入前的习俗与模样，“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村里人依旧按照古制进行祭祀，衣裳穿着也无甚变化，与之前一样。王维《桃源行》诗云：“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将陶渊明“衣裳无新制”一句的意思准确地表达了出来，即桃源人的“男女衣着”依旧保留了秦代样式。
而《记》中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外人”一词若被解释为桃花源外面的人，也就意味着村里人与当今世人的衣着是一致的，如此，则令人倍感疑惑。从秦末到东晋太元年间，历经近六百年的时光，长久保持与世隔绝状态的村人如何能做到男女穿戴都跟桃源外面的人一样呢？在相对封闭的情形下，桃源村人只能代代沿袭秦衣样式，即使有所变化，也只能是内部微调，无法真正做到“与时俱进”。因此，从这一点来说，三处“外人”不能简单地统一理解为“桃源外面的人”，需要根据文章内容和语境来具体分析，否则，则导致了诗文内容前后严重矛盾。
二、从句法结构而言
就文章的具体语言环境及句法结构而言，学界还因“衣着”的词性究竟为动词还是名词而影响“外人”词义的断定。谭定德认为“衣”、“着”这两个词的最初结合只能是两个动词的同义连用，是“穿（戴）”的意思，而不可能是名词的同义连用。从《桃花源记》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一句来观察，应为主谓句。“如”是谓语，“外人”是宾语，“悉”是表范围的副词作状语，“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是作为主语。句子的“其”为代词，代指桃花源，“种作”是表动作的动词，“其中往来种作”省略了主语“桃花源里的人”，却也构成了主谓结构，“男女衣着”与之同为主谓结构一起充当句子的主语。因为与“衣着”相对应的“种作”表示动作，是动词的同义连用而不是一个词。
从句法结构的角度来理解“衣着”也应是动词，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但若因此而牵强地将“外人”等同于桃花源以外的人则大大地削弱了故事的可读性，这一句子甚至也可称为文章无甚实际意义的闲笔。如韩维寿说“衣着”泛指穿戴，他将此句译为：“那里边（人们）来来往往，耕种劳作。（那）男男女女、穿穿戴戴（等生活情形）全像外边的人一样。”谢质斌说：“男女衣着，是从服制方面说的，不是指具体的穿着打扮。要是指具体的穿着打扮，不仅同外面的人不一样，即使是桃源中人，也是各不相同的。”②那据韩、谢、谭的意思来理解，“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是说“桃花源里的人同外面的人一样往来耕种劳作，桃花源里的男男女女也同外面的人一样要穿衣着装”，这样，虽然可以使原句的语法结构更加严谨，但于全文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言，没有丝毫作用。换言之，以武陵渔人的个人生活经验来说，当他见到桃源村人与他所处世界的人一样要耕种劳作、一样要穿衣着装时会感到诧异惊奇吗？当然不会，秦晋同属农耕社会，出现劳作的场景自然不足为奇，真正令人诧异、造成悬念的当然不会是这样一种在渔人心里没有对比的普遍的劳作、穿着状态，必然是与他原本所见的生活状态截然不同的一种样式。所以，抛弃文章的整体内容和作者的写作意图，单纯地从句法结构、语言环境就试图将“外人”解读为“桃花源以外的人”未免过于主观。
二、从与全文浪漫奇特的艺术特色的关系而谈
《桃花源记》全文立足渔人视角，讲述了渔人偶然间忽逢桃花林，误入桃花源的奇闻逸事，充满了浪漫奇特的寓言故事色彩。渔人与村人是彼此“甚异之”、“大惊”、“皆叹惋”，相互间只需一眼便可知“非吾本族人”的陌生状态。而这份肯定从何而来？自然，是以各自原本的生活形态作为参照系与眼前所见进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在互不知晓的前提下，一次偶然的契机，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通过一段狭路“豁然开朗”后他惊奇地发现了另一方天地。细细分析渔人所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虽在渔人所处的现实世界并不多见，但整体而言与现实世界并无太大差异，尚在可以理解接受的范畴之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也是一幅偶可得见的老少怡然安居的农村生活图景，这些都不至于令渔人太过震惊。那么，在很大程度上与渔人所熟悉的世界形成最直观
的强烈反差的场景自然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桃源人在其中往来种作的方式以及他们的衣着服饰，与渔人素日所见决然不同，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桃源人在其中往来种作，男男女女的穿衣打扮都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才引起了武陵渔人的强烈震惊。这份震惊为下文渔人与村人的对话交往埋下伏笔，与上下文一道共同营造出扑朔迷离的浪漫奇特的色彩，也引起了读者强烈的阅读探究欲望。反言之，如若“外人”为桃花源以外的人，那么渔人所见的一切，包括桃源村人的耕种方式和衣着服饰都和桃花源以外的世界一模一样，那么，渔人发现桃花源、村人见渔人也就无从“大惊”了，这样一个桃花源顶多就是一方人迹罕至的宜居之地，故事的浪漫性、新奇性也就将大打折扣了。从作者创作的角度来看，陶潜恰恰是借助于渔人的“奇异”所见来传递“诧异”所感，建构了一个不复可寻的世外桃源，借机寄寓了自己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对理性社会的美好希冀。
因此，《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在内容上必须保持一致，且内容的表现必须服从于文章整体的艺术特色，这三处“外人”不能简单地统一理解为“桃源外面的人”，也无法仅仅就句法结构来解读，需要根据文章内容和语境来具体分析，否则，则易导致对文章前后内容理解的偏差。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二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龚斌.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温儒敏.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
（6）温儒敏.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用书语文八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
关键词：陶渊明 桃花源记 外人 桃花源诗 艺术特色
一、从诗、文内容而论
在2017年教育部組织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八年级下册《语文》中依旧选入了《桃花源记》。《记》中一共出现了三次“外人”，分别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对“外人”一词，教材中并无专门的注解，仅对“遂与外人间隔”解释为 “于是就同外界的人隔绝了”。与之相配套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师教学用书》给出的参考译文分别为“人们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穿戴，都跟桃源外面的人一样”，“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领着妻子儿女和乡邻们来到这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于是就跟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村里人嘱咐他说：‘这里的事不值得对外边的人说啊！’”可见，教材中的三次“外人”解释实则大同小异，可统一理解为桃花源以外的人。这也是目前学界较为通行的看法，除人教版教材外，另有如郭锡良主编的《古代汉语》、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等都把“外人”注解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①按此解释，可以疏通“遂与外人间隔”、“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文意，而“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若按此解释，则显然会造成与《桃花源诗》诗文不符。陶潜在《桃花源诗》中进一步描绘了桃花源中人的生活情状：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桃花源记》作为《桃花源诗》的“前记”，是对诗歌创作背景的补充和说明，其内容理应与《诗》的说法一致。诗中进一步描绘了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战乱，人人安居乐业，彼此和睦相处的理想社会。从先世为避秦时乱逃离至此，到如今后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期间五、六百年的历史文化变迁未曾影响到这个世外桃源，一切都保留了最初进入前的习俗与模样，“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村里人依旧按照古制进行祭祀，衣裳穿着也无甚变化，与之前一样。王维《桃源行》诗云：“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将陶渊明“衣裳无新制”一句的意思准确地表达了出来，即桃源人的“男女衣着”依旧保留了秦代样式。
而《记》中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外人”一词若被解释为桃花源外面的人，也就意味着村里人与当今世人的衣着是一致的，如此，则令人倍感疑惑。从秦末到东晋太元年间，历经近六百年的时光，长久保持与世隔绝状态的村人如何能做到男女穿戴都跟桃源外面的人一样呢？在相对封闭的情形下，桃源村人只能代代沿袭秦衣样式，即使有所变化，也只能是内部微调，无法真正做到“与时俱进”。因此，从这一点来说，三处“外人”不能简单地统一理解为“桃源外面的人”，需要根据文章内容和语境来具体分析，否则，则导致了诗文内容前后严重矛盾。
二、从句法结构而言
就文章的具体语言环境及句法结构而言，学界还因“衣着”的词性究竟为动词还是名词而影响“外人”词义的断定。谭定德认为“衣”、“着”这两个词的最初结合只能是两个动词的同义连用，是“穿（戴）”的意思，而不可能是名词的同义连用。从《桃花源记》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一句来观察，应为主谓句。“如”是谓语，“外人”是宾语，“悉”是表范围的副词作状语，“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是作为主语。句子的“其”为代词，代指桃花源，“种作”是表动作的动词，“其中往来种作”省略了主语“桃花源里的人”，却也构成了主谓结构，“男女衣着”与之同为主谓结构一起充当句子的主语。因为与“衣着”相对应的“种作”表示动作，是动词的同义连用而不是一个词。
从句法结构的角度来理解“衣着”也应是动词，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但若因此而牵强地将“外人”等同于桃花源以外的人则大大地削弱了故事的可读性，这一句子甚至也可称为文章无甚实际意义的闲笔。如韩维寿说“衣着”泛指穿戴，他将此句译为：“那里边（人们）来来往往，耕种劳作。（那）男男女女、穿穿戴戴（等生活情形）全像外边的人一样。”谢质斌说：“男女衣着，是从服制方面说的，不是指具体的穿着打扮。要是指具体的穿着打扮，不仅同外面的人不一样，即使是桃源中人，也是各不相同的。”②那据韩、谢、谭的意思来理解，“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是说“桃花源里的人同外面的人一样往来耕种劳作，桃花源里的男男女女也同外面的人一样要穿衣着装”，这样，虽然可以使原句的语法结构更加严谨，但于全文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言，没有丝毫作用。换言之，以武陵渔人的个人生活经验来说，当他见到桃源村人与他所处世界的人一样要耕种劳作、一样要穿衣着装时会感到诧异惊奇吗？当然不会，秦晋同属农耕社会，出现劳作的场景自然不足为奇，真正令人诧异、造成悬念的当然不会是这样一种在渔人心里没有对比的普遍的劳作、穿着状态，必然是与他原本所见的生活状态截然不同的一种样式。所以，抛弃文章的整体内容和作者的写作意图，单纯地从句法结构、语言环境就试图将“外人”解读为“桃花源以外的人”未免过于主观。
二、从与全文浪漫奇特的艺术特色的关系而谈
《桃花源记》全文立足渔人视角，讲述了渔人偶然间忽逢桃花林，误入桃花源的奇闻逸事，充满了浪漫奇特的寓言故事色彩。渔人与村人是彼此“甚异之”、“大惊”、“皆叹惋”，相互间只需一眼便可知“非吾本族人”的陌生状态。而这份肯定从何而来？自然，是以各自原本的生活形态作为参照系与眼前所见进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在互不知晓的前提下，一次偶然的契机，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通过一段狭路“豁然开朗”后他惊奇地发现了另一方天地。细细分析渔人所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虽在渔人所处的现实世界并不多见，但整体而言与现实世界并无太大差异，尚在可以理解接受的范畴之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也是一幅偶可得见的老少怡然安居的农村生活图景，这些都不至于令渔人太过震惊。那么，在很大程度上与渔人所熟悉的世界形成最直观
的强烈反差的场景自然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桃源人在其中往来种作的方式以及他们的衣着服饰，与渔人素日所见决然不同，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桃源人在其中往来种作，男男女女的穿衣打扮都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才引起了武陵渔人的强烈震惊。这份震惊为下文渔人与村人的对话交往埋下伏笔，与上下文一道共同营造出扑朔迷离的浪漫奇特的色彩，也引起了读者强烈的阅读探究欲望。反言之，如若“外人”为桃花源以外的人，那么渔人所见的一切，包括桃源村人的耕种方式和衣着服饰都和桃花源以外的世界一模一样，那么，渔人发现桃花源、村人见渔人也就无从“大惊”了，这样一个桃花源顶多就是一方人迹罕至的宜居之地，故事的浪漫性、新奇性也就将大打折扣了。从作者创作的角度来看，陶潜恰恰是借助于渔人的“奇异”所见来传递“诧异”所感，建构了一个不复可寻的世外桃源，借机寄寓了自己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对理性社会的美好希冀。
因此，《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在内容上必须保持一致，且内容的表现必须服从于文章整体的艺术特色，这三处“外人”不能简单地统一理解为“桃源外面的人”，也无法仅仅就句法结构来解读，需要根据文章内容和语境来具体分析，否则，则易导致对文章前后内容理解的偏差。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二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龚斌.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温儒敏.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
（6）温儒敏.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用书语文八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