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厘米(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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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午饭,不到两点,化妆师如约到来。鲜艳的红唇先于她的人夺目而至。灰扑扑的屋子似乎也被她的艳光眷顾,跟着亮堂起来。女人行走处,香风阵阵。
  虽然不是第一次会面,帛锦心内还是将女人唤作妖精。脸上却笑嘻嘻地,忙着张罗来客换鞋。身为客家人的帛锦,于待客之道,不会有丝毫怠慢。
  化妆师红唇,黑衣,大红色浅口尖头高跟鞋踩在帛锦家门厅玄关处,手上拖着行李箱。帛锦对今天的箱子尤为期待。化妆师脱下来的高跟鞋,尺寸介于三十六七码之间。鞋跟比帛锦手指细。鞋头尖尖的,鞋身窄窄的,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鞋跟应该不低于十厘米,这个高度,看得帛锦心颤。帛锦对高跟鞋,虽然发自内心地喜爱,也发自内心地无奈。
  门厅,来客的高跟鞋赫然耸立。帛锦和丈夫叶从志的鞋,不成双不成对,随意散乱。男人鞋就那几样,没什么新奇名目。帛锦的鞋也好认,低跟,式样老旧土气。每双鞋无一例外宽胖肿胀,比丈夫的鞋还粗笨。这類鞋在鞋店有个统一的名称——妈妈鞋。毫无美感的造型,看不出材质的用料,每双都被她的大脚板撑到变形。这些鞋和化妆师脱下来的红色尖头细高跟放在一处,自惭形秽乡里乡气的。
  妖精穿的鞋,帛锦撇撇嘴。视线落在自己悲催的脚上。
  肥厚的脚掌几乎没有足弓。生在农家,却因为平脚走不得路,挑不起重物。大脚趾扁大,趾甲内陷,其他几个脚趾头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都像被锤扁了还开裂的烂蚕豆。帛锦双脚的形状,宽、厚、长三个字足够形容。这双脚的主人被它们拖累,什么娇小玲珑这种词,是绝对用不到帛锦身上的。无论穿鞋还是光脚,这双脚没有一点诱惑力。
  “要是脚也能化妆变美就好了。”帛锦近来总琢磨这事。
  嘴上跟化妆师打着招呼说着客气话,帛锦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转到沙发那头。
  帛锦的老公叶从志,歪在沙发上。他毫不见外地穿着家常背心,松松垮垮的,下半身则是化纤面料的大号短裤。短裤面料轻薄,软塌塌贴在他缺乏锻炼的无毛细腿上。客人到家,美女驾临,老公叶从志没什么反应,脑袋一点一点的,配合着手的动作,痴痴盯着手机。
  帛锦懒得理他,用儿子的话说,这叫“放弃治疗”。
  老公和帛锦同年。说起来,同龄男女,总是男人显得年轻。帛锦和叶从志两口子从前也是如此,直到最近。最近这半年来,叶从志老态日显,衬托得帛锦年轻不少。原因嘛,帛锦认为——是自己变了。
  今晚,帛锦将要出席一场沙龙,名曰“铂金女士之夜”。邀请函写道,到场的名媛仕女非富即贵,集财富、美貌以及社会地位于一身。这种名头的沙龙,以帛锦现有的身份,有几分高攀的嫌疑。不过,谁说帛锦就没机会达到她们的地位,甚至超越她们呢。
  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出没各种上档次社交沙龙,认识更多成功人士——大半年来,帛锦只干这一件事。老公叶从志则痴迷各种项目投资、考察、理财,每天守着电脑,盯着手机,哪儿都不去。外貌气质与从前并无二致,还是客家人的简朴随意。
  帛锦大名林帛锦,老公叶从志喊她阿锦,周围人称呼她帛姐。如今比不得从前,帛姐的老公,曾经的小工厂主,突然时来运转。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些人,左一声叶总右一声叶总。来不及等帛锦想清楚缘由,仿佛为着与“叶总”的称呼相搭配,各种名目的考察会、投资会、理财分享会、宴会,隔三岔五喊他们参加。去了几回,叶从志渐渐厌烦,不愿再去。倒是帛锦,仿佛打开人生新剧本。那些互相赞美、彼此恭维的社交场合,让她享受,让她沉迷,让她上瘾,让她陶醉。
  他们的前半辈子不是在为别人的工厂打工,就是在为自己的工厂打工。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工作日休息日,吃住几乎都在工厂,工衣从早穿到晚。光鲜亮丽的大城市风景跟他们关系不大。再熬下去,帛锦觉得,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苦哈哈的日子,土里土气的衣着,终于可以抛弃。工业区破败陈旧,他们那间不大不小的厂子,做几毛钱利润的产品,不说别的,政府也不允许永远这么做。腾笼换鸟、提高土地利用率、创新……这些新词,电视、网络、微信群天天在讲。旁边的工业区半年前被清空,规模不大的小工厂要么关张,要么搬到临近的东莞、惠州,或者更远的河源、梅州。做半生不死的工厂,名为实业,实则苦逼。帛锦和叶从志,身为过来人,体会尤甚。
  一个据说来头很大的老板看中他们的工业区,要把陈旧落后的工业区改造成“云创空间”,配合政府产业升级。帛锦他们这种工厂主可用设备和厂房入股。大老板不忘反复强调,成为股东,不但毫无风险,“云创空间”一建好,还能享受分红。不用你们掏一分钱,只要停工、腾空厂房就行。把厂子停了,回家安安心心的。大老板最后用“躺着就把钱挣了”作为结语。帛锦一边鼓掌,一边感叹,大老板的气魄眼界,跟身边小工厂主就是不一样。
  大老板带来的办事员清一色全是年轻女性。她们身穿浅灰色西服套裙,脚蹬黑色细高跟鞋,露着好看的长腿一溜排开。帛锦半辈子在工厂打转,身边无论男女都是大老粗,包括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些美女面带微笑,说话声音轻轻柔柔。以后将由她们来打理工业区,帛锦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豪。
  应该就是从那天起,帛锦认为自己变了。
  既然有机会改头换面,还能轻松挣钱,为什么要死守没有前途的小厂。“靠做厂,赚不到钱的。”帛锦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政府搞腾笼换鸟,他们那间小笼子,注定装不下什么大鸟。利润极薄的手机周边小配件,做十个才有一两毛钱赚头,这种生意,说出去都丢人。老公叶从志一向只管生产,经营都靠帛锦。他不敢表露自己对生产线有感情,对工人有感情,他们跟着他,风里雨里熬过来……厂子停产,这些人怎么安顿,三四十岁的人,去哪里挣一份养家的钱。但叶从志知道,自己拗不过妻子,自觉更拗不过世道,索性闭嘴不说。
  隔壁工业区从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再说了,几个老乡不也签了字入了股。你看人家现在过得多爽,想玩就玩,想吃就吃,麻将桌上那个阔气哟……
  帛锦夫妻俩并非那种有宏大抱负的企业家。做工厂,不过是安身立命,拉扯着手下人,一起混口饭。熬了这些年,钱越来越难赚。   大老板宣讲之后没几天,帛锦就去办了手续。大老板带来的,令帛锦羡慕的,训练有素的职业女性,替她办完所有手续。走出厂区那一刻,帛锦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从此不再为下个月订单发愁、为发工资发愁。厂子不用去了,工人也作了遣散,虽然不舍得,也只能这样:不抛弃过去,怎么迎接未来呢。
  从那时候起,帛锦夫妻俩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了。他们终于可以松散下来,终于有机会走进这座城市,品味从前二十来年没有品味过的,这个城市的另一面。
  不知道是谁先找上谁,仿佛某天打开门来,门口就站着一堆衣着鲜亮头衔高级的女人。她们向帛锦招招手,抛给她谄媚的眼神,将她引到名媛汇集、华丽堂皇的社交场。女人们在那里结识更高层次的人。他们和她们,将在某个不清晰的节点上助力彼此。不知不觉,帛锦居然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她们称她“叶太”。或许将来哪天,她们将直接称呼她“林总”,以自己娘家的姓氏。
  这一切来得太快,又來得太慢。帛锦迎头撞上这样的生活,人生半辈子已经过去,青春一去不复返。美貌,从前没有拥有过;异性的关照和恩宠,除了再无新鲜感的老公一直相伴,好像也没有享受过额外的;剩下的,似乎关于“自我”成就。帛锦交钱听过不少“女性成长”课程,她们教她,首先要懂得包装自己,美化自己,才能拥有人脉、推销自己、成就真我……改变自我,抬高层次,搭起阶层上攀的通途。
  是的,现在的帛锦——叶总的太太,将来的林总,即将开始“拥有自我”的全新生活。
  身为女人已经足够麻烦;改头换面,做一个精致的、衬得起“叶总太太”身份的女人,更是一大挑战;特别对于从来不事修饰,也不善美化自己的帛锦来说。但她不担心。只要花点钱,什么都可以改变,而改变,不正是自己期望的吗?
  帛锦四十五六的年纪,脸部却过于积极地奔了五十往上。如果只用一个字形容帛锦,那就是“干”。干瘪的身材,可有可无的胸,扁塌塌瘦筋筋的屁股。面容干枯,嘴唇薄而紧。鼻子,当然像大部分广东人那样,在最关键的鼻梁处塌陷下去,鼻孔和鼻头却极尽所能放开了长。眼角早已密布皱纹,即使面无表情,皱纹也依然深刻而显眼地存在着。头发发量稀少,她听从发廊哥建议,做了大胆改良,染了流行的紫红色,还做了离子烫。帛锦觉得挺美,终于跟上时髦女人的节奏了。
  丈夫叶从志,多少年没正眼看过自己。帛锦染发后,叶从志似乎提升了对太太的兴趣,只要她从眼前走过,叶从志就忍不住笑。
  “阿锦,你像只椰子。”丈夫提醒她。
  可不是,叶从志没说错。镜子里的帛姐顶着满头离子烫,弯弯曲曲的头发,一绺一绺耷在脑袋上,很像没褪毛的椰子。“那是你没有品位,现在流行这个。”帛锦还嘴。
  化妆师从自带的拉杆箱中取出几大盒化妆用品,琳琅满目,摆满妆台。化妆师来了多次,帛锦还是没能完全认清这些什物。这些东西,比从前工厂里的配件还让她犯迷糊。
  漂亮女人只需要将精力花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以及化妆品、衣饰鞋帽上。帛锦的过往,则忙于苦拼苦做:要省钱,要精打细算每个月的支出开销,还要操心下个月工厂能不能开工、能不能交货……那种日子,已告结束。帛锦新的人生,就从做一个优雅的、有魅力的女人开始,真正的女人。
  “睁大眼,看上面,不要眨眼……”
  “现在,往下看,也不要眨眼……”
  浓艳红唇,一张一合发出指令。红唇主人紧挺的胸,跟着手上的动作,在帛锦脸前游移。那胸挺得有点过分,压过来的时候,帛锦感到一种压力。帛锦本来就瘦,年轻时候不曾丰满过,结婚后生孩子奶孩子,早被掏空了皮肉。胸空了,仿佛心也空了一样。交际场上的成功女性,无论高矮胖瘦,个个乳沟深厚。
  “帛姐,你也去整整,没事的。”化妆师仿佛猜透帛锦心事,不失时机添上一句。
  “你看我,也是动过的,女人没有事业线怎么行。”化妆师倒不见外,主动爆料自己整过胸。
  帛锦脸红了红。
  帛锦不敢眨眼,眼睛睁得酸胀也忍着。化妆师身上香水味袭来,害得帛锦不敢大口呼吸。她有过敏性鼻炎的毛病,尤其受不了香水的味道。不过,为了改变自己,再难受也得忍。
  拔掉杂余眉毛,挤掉鼻尖的黑头,刺破脸上痘疤,撕掉紧贴脸皮的面膜……疼啊疼。一整套脸部清洁行动,扯弄得帛锦脸部生疼。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朝自己的脸下狠手,有点生理上的疼痛,还有些心理上的,说不清的感受。又痛又兴奋的刺激,让她觉得恍惚,仿佛坐在化妆师面前的,是自己的分身,不是真正的自己。
  “为了美,再痛也能忍。”红唇女人一边在帛锦脸上忙活,一边安抚她,像对小孩子那样亲切。她翘着小指,握着睫毛膏,小心往帛锦眼睛上刷。终于,帛锦一个喷嚏没忍住,睫毛膏应声在她脸上刷出一排可笑的扇形。
  快化好的妆不得不洗掉重来。化妆师皱眉的动作幅度极小,没让帛锦看见就收了起来。
  “帛姐啊,只要您愿意,想多美就多美。”化妆师的鼓励及时且肉麻。
  “化好脸妆,帛姐,您再试试高跟鞋。”
  “我带来的鞋,都是从国外代购回来的。高档品牌,质量很好,比国内的牌子舒服。”化妆师更殷勤了。
  化妆师带来的行李箱,装满让帛锦变美的行头,它们也是她走向新生活的道具。
  说到鞋,帛锦回想起之前参加宴会的情形。
  大厅里挤满各种各样的“总”,还有他们的太太、准太太以及野生太太。太太们浓妆艳抹,寻常应该形容为香气扑鼻的氛围,因为帛锦过敏性鼻炎的缘故,扑鼻就是刺鼻;但帛锦必须忍,她提前吞下两片“氯雷他定”。穿旗袍、吊带礼服的女人们,脚上踩着七厘米、八厘米、九厘米……甚至更高的高跟鞋。红的蓝的紫的金的高跟鞋,像鞋类大聚会。这些高跟鞋,从女人们脚上长出来似的,对她们服服帖帖。她们走到哪儿,鞋就跟到哪儿,不会磨破她们的后脚跟,也不会挤破小脚趾。整场宴会,帛锦尽低着头,观察女人们脚上的鞋,幻想着自己穿上这些鞋的样子,挺拔、苗条,没准还有几分性感……   高跟鞋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生就一双粗鄙不堪形貌丑陋的脚,帛锦穿不了高跟鞋,她没少为此懊恼。宴会上女人们的高跟鞋,一下又一下,像踩在她心上,戳她的心窝,嗵嗵嗵。
  帛锦不怕吃苦,跟着叶从志吃的苦还少吗。可她却总也穿不了高跟鞋:鞋跟超过五厘米,帛锦穿上就像踩高跷了;鞋跟超过七厘米,帛锦摇摇摆摆就得摔跤。
  穿不了高跟鞋让帛锦很惆怅。她恨自己的大脚板,这双脚时刻提醒她的出身、提示她的过往,而这些都是她想尽快遗忘的。她正在进入太太们、女总裁们的交际圈。她不能不穿高跟鞋。
  帛锦到茂业百货鞋类专柜试穿多次。卖鞋小妹很是热忱,她们半蹲在地上,替她把肥脚塞进精致的鞋,遗憾的是,均以失败告终。帛锦烂蚕豆一样的脚趾头,因为紧张抠得紧紧的,脚底板的硬茧比鞋底还厚。
  “以后我发了财,一定让你回家做太太。”这句话简直就是叶从志的爱情宣言,甚至算得上他的发财动力。帛锦自己也有一句誓言,暗藏在心底沒说出口。这句话她只跟自己说:我一定要穿上高跟鞋。
  深圳这个地方,据说是奇迹发生的地方,没什么不可能。从老家韶关一起到深圳打拼的老乡经常如此感叹。穷人变有钱人,有钱人变穷人,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身边多少故事,大家看得不少,不由得发出这样的唏嘘。
  不就是一双高跟鞋吗?从前那是没有穿的条件:除了先天脚型不好,大脚板子,更多地,帛锦认为,是客观条件限制她穿高跟鞋。
  帛锦十八岁跟同乡叶从志离开韶关,跑到深圳来。叶从志在工地做搬运,她跟着搬,穿高跟鞋行吗?叶从志到工厂流水线做装配,帛锦同去,上工还穿高跟鞋,怕是不想干了。帛锦做过服务员,从早到晚站柜台,下班回到住处,恨不得把脚拿掉,不让这双丑陋的脚继续疼。穿高跟鞋,作死哦,嫌折磨不够。婚后,两公婆终于攒了点钱,在观澜一处偏僻工业区开了餐馆。帛锦虽然身为老板娘,一个人兼了几个人的活,采买、洗涮、跑堂、收拾……进进出出,脚下就没停顿过,倒比从前打工更加辛苦。应付这种生活,一双塑料凉拖足够了。高跟鞋,那必须按城市女人的方式来过日子。
  叶从志摇着扇子坐在门边扇风,跟老友老乡用家乡话聊天。他们喝着啤酒,聊六合彩特码,时不时召唤帛锦干活。客家女人的贤惠是出了名的。帛锦一头要照顾孩子,一头要照应馆子,两头顾不及。餐馆没有证照,叶从志心思也没在经营上。小饭馆勉强撑了一两年,不得不关门停业。同乡照应,帛锦拉着叶从志进了同乡的小工厂,说是合伙。按说帛锦也算半个老板,不过从上料到装配、搬运、核单再到给工人做饭,哪里缺人手,帛锦就得顶上去,什么都要做。帛锦那双肥厚的大脚板儿,忙得脚不沾地。老板娘帛锦的脚,注定只能塞进布鞋、球鞋、塑料凉鞋,这些鞋便宜又实用,不会磨她的脚。
  小工厂位于龙岗坂田一处工业区内。进园区的道路杂草丛生,厂区养的土狗整天自由游逛,自己觅食喂饱自己,外人进来也不会哼哼。整个厂连老板带员工,总共十个人。最早他们做电脑周边,做鼠标键盘配件的来料加工。两三个车床,由懂技术的叶从志操作。车间里隔出屁股大的一块地方,充当办公室。车间另一头,搭几排床铺就成了宿舍。门口再支出个棚子,临近饭点儿,帛锦必定准时到棚下炒菜。炒完菜把塑料桌一摆,这儿就是简易食堂。老板和员工,吃住干活都在一处,谁都不讲究。帛锦满身油烟味,绰着大勺给工人搪瓷饭盆里打饭打菜。
  工人们,进进出出从不把她当太太看,当然更不会这么喊她。出来进去打照面,端着碗到她跟前打饭,都喊她“帛姐”。“帛姐”一喊就是十年。作坊还是那个作坊,喊的人,从最初八九个到后面二十来个,装饭菜的盆也从搪瓷变成不锈钢。同乡老板熬不下去,把自己那份股份转给帛锦夫妇俩,回了老家。
  这个工厂,成了帛锦夫妻俩在深圳打下的第一份家业。
  才接下这个小厂那会儿,为了省成本,叶从志自己开模打样。叶从志蓬头垢面,帛锦也邋里邋遢。她要管账、管钱,还要管员工吃喝拉撒,个人形象哪还顾得上。没日没夜,吃住在小工厂。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很冷那几天,一双塑料拖鞋就对付过去。那种褐色的、看不出是塑料还是橡胶的拖鞋,样式和颜色男女通用,十块钱能买到三双。
  帛锦从前的交际圈限于自己的老乡,发了财的跟没发财的,他们好(注:第四声)的东西一样:客家三宝——酿豆腐、盐焗鸡、猪肉汤,永远吃不腻。他们交际的场所,不是客家大排档,就是麻将房。男的拖鞋短裤,女的也拖鞋短裤,吃到兴起,一样剔牙咳嗽打喷嚏,毫不忌讳这是在交际场上。帛锦不免多想,难道自己只能这样过活,离乡背井来到深圳,过着跟在老家乡下差不多的生活,图什么。
  叶从志觉得,自打他们把厂子停了、交出去那天,妻子阿锦就变了。从前做姑娘的时候,没见过她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现在似乎火星子起了头,燃起来就停不住。妻子像打卡上工一样,忙碌穿梭于各种各样的聚会。她比从前开心,也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家里太久没有煲过汤水,妻子的心,叶从志看不透了。
  叶从志不敢说什么,谁让自己从前亏欠这个女人太多。由她去吧。
  那个总是拖着个旅行箱往家里来的、妖艳的女人,不知道给帛锦灌了什么迷魂汤。衣服、化妆品,甚至从来不买的高跟鞋,变戏法一样从箱子里掏出来,再换成钱带走。
  大半年来,不用早出晚归忙活打理工厂,儿子也上了大学,什么都不用他们管。一起开厂的老乡,走的走了,留下来的也聚不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找到新的事物,为了新的目标在忙碌。关闭厂子换来一笔补偿费,作为男人,他得让这笔钱生出钱来。他很快找到钱生钱的门道,小试一把,获利不少。信心大增之后,他胆子也大了。
  一颗一颗拧螺丝钉,一件货赚几分钱利润,注定发不了财。世道真的变了。谁能想象,躺在床上睡懒觉,手上还能同时操作几个项目。这些项目回报率都不低。年回报率百分之十五,投。回报百分之三十的,也投。超出百分之五十的,叶从志也投,因为大家都在投。据说还有人投了回报率超过百分百的项目。也许因为钱没有去处,钱加钱,生出来更多钱。上等人用钱生钱,体面轻松。下等人做工赚钱,工字不出头,永远别想赚大钱。叶从志认为现在悟出这个道理,还不算晚。   在手机上操作几下,一切搞定。这种方式挺适合自己。不声不响,躺着挣钱。只要老婆不再拖着他去交际应酬,他乐得一个人轻松自在。陆陆续续不知不觉,补偿金投进去了;给儿子准备的、买房子的钱也投进去了;为夫妻俩自己准备的养老钱,好像也投进去了。客家男人顾家。赚了钱也是给老婆花,给儿子花。天经地义,男人的职责。只是最近这半个月,投进去的多,拿出来的少。理财顾问告诉他,再等等,回报更可观。
  他打电话,发微信,理财顾问仿佛人间蒸发。今天,无论如何,他得去他们公司一趟。只要公司在,应该问题不大,叶从志安慰自己。他巴不得帛锦早点出门,这样,他就能早点出门。互联网金融公司,位于龙华。
  帛锦的脸终于打理好了。化妆师又为她搭配服装。一袭绛红色礼服式长裙,金丝绒质地,B品牌当季新品,帛锦花了三万多。鞋子也选好了,菲拉格慕,朱砂红磨砂料。也不贵了,打了折才八千多。帛锦对于美,没什么经验,全凭化妆师操作。化妆师轻描淡写说着价钱,无所顾忌地笑着,红嘴唇愈发妖冶。
  “按帛姐要求,没选跟儿太高的,这双也就九厘米,您试试看。”化妆师半跪在地上,替帛姐拉平裙角。
  这双鞋,不得不说,入了帛锦的眼。方头,鞋身镂空,鞋跟处缀上丝绸,穿上后绑成蝴蝶结,帛锦的肥脚被遮掉大半,顿时小巧许多。穿上以后,她轻轻踩了踩,确实舒服,比她在茂业试过的所有鞋子都好,八千块,值。
  “今天晚上,最漂亮就是我们帛姐了。”化妆师提前分享了帛锦的荣耀。
  “阿锦,好靓女。”叶从志一直在沙发上没挪窝,给准备出门的妻子一句赞叹。帛锦迅速看看沙发上的老公。叶从志胡子拉碴的,快谢顶的脑袋油腻不堪。丈夫最近越来越不像样,每天吃喝拉撒都抱着手机。晚上干脆也在外间沙发,不进卧室。结婚二十几年,几乎都没分开过,一起挨饿受穷,一起干活劳作。凭老公这副模样,不可能有什么外心。他眼睛怎么了,红通通的。帛锦这才发现,丈夫眼袋陷落,脸色蜡黄,眉头绞成一团。“又熬夜。”帛锦怨他不爱惜身体。
  即使晚上不在一个床上睡觉,帛锦也没什么猜疑。她太忙了,要美化自己,要赶赴成功女人们的聚会。丈夫近来的憔悴,主要还是怪自己,没给他煲些汤水,督促他好好休息。帛锦有点愧疚,今晚过后,得在家里歇一阵,陪陪老公。
  “记得吃药。”丈夫提醒她吃抗过敏药,声音飘在身后。
  “天天熬夜成鬼样,等我回来收拾你……”帛锦这么想着,拉上门。丈夫眼神直勾勾地,似乎盯着自己,直到大门关紧。
  叶从志的目光透过紧闭的房门追随帛锦,牢牢钉在她的后背。她想折回去,问问老公是不是有什么话说。涌上舌尖的话,最终变成跟化妆师的客套。两个女人一道下了楼,脚下高跟鞋,笃笃笃,笃笃笃,
  “铂金女士之夜”选在蛇口一处新开张的酒店,据说酒店由美国著名建筑师设计打造。入场的方式别出心裁,得穿过层层回旋楼梯,由铺满地毯的上层楼梯往下走,才能步入会场。楼梯两侧堆放各色鲜花,繁华得不像在人间。帛锦嘘了口气,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踩着九厘米的“什么慕”,她说不全高跟鞋的牌子;这牌子她第一次聽说,也记不住。据说是意大利的,贵妇都穿这个牌子。不知道怎么了,丈夫的眼神,突然晃到眼前。难道,被自己惊艳?帛锦想笑,怎么可能嘛。即使胸部整出事业线,脱光站到他面前,丈夫的反应,应该是取笑吧,就跟说她烫了头发像椰子一样。
  那道显眼的旋转楼梯被设计在大厅中央,每位与会者都需拾级而下。帛锦也是。她突然心虚,涂了厚口红的嘴唇变得很干,呼吸急促。她提前吃了抗过敏药,她确定不是过敏的原因。楼梯两旁每一株鲜花都在尽力倾吐香气。帛锦赶紧揉揉鼻子。她摸了摸手包,包里有备用的药。
  围成几个小圈的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差不多。去国外采购衣服,或是时下流行的化妆品,作为话题的开胃前菜。眼看气氛差不多,照例要八一八失势的谁谁、整容失败的某女、遭遇婚变的夫妻、哪家的老板娘其实出身低下、谁谁又包养了小三。
  八千块的新鞋,以从未有过的体贴,顺从地跟随主人。九厘米高的鞋跟,稍稍引来几个女人不以为意的打量,也就是一瞬,女人们转移了目标。帛锦傻站着,竟找不到一处合适的位子。
  聚会的核心人物,某位大人物的太太,即将出场。女人们纷纷从座位站立,迅速聚集到楼梯两侧,肃立恭候。她们扭动或粗或细的腰肢,颤动着事业线,唯恐跑得不够快,失去亲近大人物的最佳位置。她们的生活涌动着某种暗流,满布欲望,正如这华丽堂皇的宴会厅。她们假装热忱,其实自私冷酷,对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一概漠不关心,对有心巴结的对象则媚态尽显。她们交换高级机密的信息,几分欲说还休,一些语义不明,顷刻间便已秒懂,她们自有一套属于她们的语言系统。
  女人们莺莺燕燕。高矮胖瘦不同身材,却高度一致地,竭尽所能地暴露出乳沟。闪烁的钻石光芒摇晃在她们深浅不一的前胸,刺得帛锦眼睛生疼。帛锦赶紧转移视线,望向大厅落地窗。窗外,深圳湾灰蓝的海水显得浑浊。
  大人物的太太早已习惯将丈夫的成功引以为自己的了。她们面对低阶层低位置的同性时,总是不由自主,将身居成功之位的威严神气尽情流露。仿佛看尽一切,她们习惯半闭眼皮,以矜持之态“关注”低阶层的她们,间或小幅度点点头,并不出于关切,而仅为客套。大家,她们和她们,仰视和俯视的,两类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懂。低阶者热情主动地巴结,高阶者自有一套应对的方式,既不显得生硬冷漠,更没有一丝丝热络真诚。无需多言,贵妇们嘴角轻扯那一下,万般含义,千种滋味,各自在心。
  偏偏这个时候,帛锦的鼻子痒得难受。她想尽力忍住,或是跑到外面。可是这儿,进来出去必须通过那道螺旋的转梯。大人物的夫人正在慢慢地、一步三摇往下走,边走边抬手跟两旁站立的女人们打招呼。一阵欢呼再一阵停留,十几级台阶盛不下女人们的热情。
  帛锦想找个没人的角落释放憋不住的喷嚏。角落里不知何时添了穿黑西装、戴耳机的人,他们用冷冽的眼神驱赶帛锦,不让她停留。   “啊……啊……阿嚏!阿……嚏!”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响彻整个大厅。从二楼悬垂下来的巨型枝状水晶灯跟随声音轻轻晃动。人们将目光撤离夫人,齐齐转向发声处。
  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鼻孔奇大,顶着椰子壳一样的发型,脚穿一双带蝴蝶结的高跟鞋,长裙像是要挣脱她的身体。只见她惊慌失措掩住口鼻,像受伤的动物即将被剥掉皮毛,躺在猎人眼前……
  所有的女人,脸上都堆着敷衍的殷勤。假笑背后似乎有人织了张网,只待时机一到便收网,将现场所有的一切一网打尽,自然也不会放过帛锦的窘迫。九厘米的高跟鞋并不天然给帛锦增添气势,反倒处处拽拉着她,不让她轻快自然地随意迈步。指望九厘米的高跟鞋替她踏出一条通往上层社会的坦途,不是鞋跟不够高,就是她还没穿习惯。
  帛锦后悔了。她想立即折返回家,脱掉三万多的礼服,甩掉九厘米的高跟鞋,管它几千块呢。她想光脚踩在自家厨房地板上,杀鸡宰鸭,煲一锅五指毛桃,汤汤水水跟老公一起喝上几大碗。
  手机发出倔强震动,打断她的思路。
  “喂,林帛锦吗?”陌生的男人声音,有些严肃。
  “我是民治派出所,叶从志是你丈夫吗?你过来一趟,我们需要你配合。”
  嘟嘟嘟……
  没搞清状况,甚至还没顾上应答,电话挂断了。
  手机屏幕即将转黑,帛锦这才看见,数十个未接来电记录。每一条都显示“老公”。帛锦腿有些软,像被拽进河里,高跟鞋灌了水,拖住她的思想和步伐。她用颤抖的手指回拨,提示音毫无感情色彩:“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来电提醒……”再一次,又再一次,电话中的女声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帛锦赶紧打开微信,丈夫曾发过来一段语音,时长三秒。
  “叶从志,你到底怎么了?”林帛锦恨恨吐出几句质问,对着空气,对着满大厅拥挤的虚空。
  “阿锦,救我……”夹杂着分辨不清的嘈杂声,再无其他。丈夫的声音急切,紧张。从少年时代兩人就在一起,经历过所有的风风雨雨,即使最难的时候,帛锦也没有听过丈夫发出这样的声音。像受伤的动物在哀鸣,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叶从志只留下三秒语音。而自己,没有接电话,没有看微信。
  那个时候,林帛锦,你在干吗?在跟虚伪做作的女人们暗自攀比。
  林帛锦像被砸中脑袋,愣了愣,心里翻卷出来的失落与自责快要将她吞没。她迅猛地撩起礼服长裙下摆,以一种极不优雅的姿势。脚下九厘米高跟鞋磕磕绊绊,让她走起来很不顺畅。
  贵妇还在楼梯上,自上而下,每走一步都从人群中收获谄媚。贵妇矜持优雅,浅施薄笑。她颔首,嘴角那满不在乎的讥诮,若隐若现。帛锦奔上楼梯,她没法等待贵妇走完楼梯。帛锦侧过身体,干瘪的身躯从贵妇身旁滑溜而过。帛锦像个粗野的村妇,误入这华贵高雅之所,被人识破而正遭驱赶。
  菲拉格慕九厘米高跟鞋真是碍事,抬脚落地抬脚落地,如此机械化重复,竟然耗去帛锦大部分气力。她要突围,她等不及高跟鞋袅袅婷婷地扭摆。索性,只能这样吧,她用更加粗野的动作,扯下高跟鞋的蝴蝶结,蹬掉鞋子,串在一起挂在手上。她加快速度往上攀登,攀到楼梯顶部,才能出到外面。
  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帛锦逃命般奔跑,三步并作两步。她厚实丑陋的脚板用力踢踏梯级。贵妇被惊呆,暂停在楼梯半中。除了圆睁双眼,她的身份不允许她遭遇这种状况。
  鲜花香气馥郁,萦萦绕绕。喷嚏从帛锦鼻腔、口腔接二连三往外喷涌。她顾不上了,椰子壳一样的脑袋僵直木然,干瘪的脊背朝前佝偻,在鲜花簇拥的楼梯上迅速窜动……
  天色将晚未晚。落地玻璃幕墙外,深圳湾灰蓝的海水与蜿蜒突出的蛇口半岛诡异消失在天际边缘,直到更远处出现山的淡影,据说那里是香港天水围。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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