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席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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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然正在卫生间淋冷水浴,满头泡沫,不料水停了,一两声敲门声流进耳朵。他扯下衣架上的毛巾,把眼睛擦干,敲门声还在继续,指关节缓慢地落在同一个位置,想必门外的人很有耐心,且固执得很,好像确信肖然一定会开门。
  他腰间围了条浴巾,走过去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女人时,他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觉得像在梦游。是女人在梦游。她的样子很熟悉,他努力回忆,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怎么是你?”
  “你说你住这儿。”她边说边转动着高跟鞋鞋跟,可能她在门外站得太久了。
  她穿着一条黑色包臀裙,涂着橙色口红,深陷的眼窝冷冰冰的,瘦弱的胳膊上吊着个白色手提包。
  肖然一只手撑在半开的门上,她一勾头,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进去,把提包撂在床前的椅子上,开始坐在床沿脱鞋子,问他有没有拖鞋。他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给她。他走进厕所打开水龙头,只听到水龙头里传出一阵咕嘟嘟的声音,他一拳头打在洗脸池上。“没水了?”她接着问道,“楼下有水吗?”
  “可能吧,院子里可能有。”
  她从厕所拿了个水桶,走下楼梯去提水。肖然推开窗户,一股凉气吹进来,吹散了屋子里闷热的气息,外面的街道湿漉漉的,不久前刚下了阵小雨,行人稀少,街边有几个小贩推着手推车做生意。他想着,她提着一桶水吃力地爬楼梯,突然连人带桶从楼梯上滚下去,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她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满满一桶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夜里十一点多才来水,洗完澡后,他們并排躺在床上,只用一条毯子盖住肚皮。她问肖然能不能给她一支烟,肖然的裤子搭在床边的椅背上,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扔到床上,她将它捡了起来。她的烟抽到一半时,他把六百块钱扔到她身上,“你走吧。”
  “我没地方去了。”
  昨天夜里,他跟同事去KTV唱歌,经过一个包厢时,看到里面的一个男人在砸酒瓶,一个长腿女人坐在沙发上,面庞带着泪痕。她望着门口,目光从深深的眼窝下投出来,肖然忘不了她的目光。喝完酒,他的头昏沉沉的,他叫领班找来了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名字:罗曼。她脂粉下的那张脸已经不算年轻了,至少在她这行如此,但他对她有种特别的渴望,随后把她带到了卫生间。完事后,他让她陪他喝酒,朦朦胧胧中,她问他住在哪儿,他没有考虑就告诉了她。
  可能天没亮罗曼就起来了,肖然倚着门框,看她在简陋的厨房里做早餐,他回头扫了一眼凌乱的床,没想到居然跟眼前这个女人在这张床上睡了一晚。她把两碗放满辣椒酱的面端到桌上,纤细的手指从碗沿移开,放进嘴里吮吸,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天真少女,肖然觉得一阵反胃。他匆匆洗漱一番,拿湿毛巾擦了擦头发,擦完将毛巾撂到椅子上,换下的裤子被他扔到床底下,“你自己吃吧,吃完去找个地方住。”
  肖然在房地产中介公司上班两年了,那时,他发誓将来要买辆车,就不用再徒步穿过这两条街去上班。那时他擦着湿润的眼睛,望着棕榈树背后的楼房,坚信自己一定可以买一套房子,然后把那女人娶过来。不过现在他走路都得把衣服裹紧,生怕一阵风吹过,就会吹得他一无所有。他一头撞在玻璃门上,“该死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他的办公桌正对着马路,两年前,那个女人像片红透的叶子,被风从马路刮到玻璃门上,他赶紧跑过去开门,生怕她又被风刮去别处。她是来租房子的,他告诉她,旁边一个小区还有两套公寓,要是她愿意的话,他可以带她去看看。他骑电动车带她去看那套一室一厅的,刚打开门,她就说不要这套。“我是一个人住。”她说道。“那套是单身公寓,三十平米。”他见她点了点头。签完手续后,他准备离开,但见她坐在空空的床沿上,呆呆地盯着墙壁,阳光从窗口钻进来,穿过她红色裙子,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那片阴影盖住了他的脚背,他不自觉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搬进来?要我帮忙吗?”
  “我只有这些东西。”她提了提那只黑色小挎包,它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可怜巴巴地吊在那只肩上,跟她人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
  中介与房客,从来都是只在瞬间需要对方,房客拿上陌生的钥匙,中介拿走那点微不足道的中介费,两者便再没关系。但他们不是。自住进去后,煤气、管道、电器之类的事,她都要打电话问他。他告诉她,有事可以打电话给物业,但她说跟那些人不熟,好像她已经把他当成了熟人。煤气罐也是他帮她搬上楼的(煤气公司的人说搬上楼要加钱)。刚开始,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烦人,后来帮她的次数多了,他似乎觉得,帮她也是理所当然。
  “你下班了我请你吃夜宵。”有次她打电话给他。他是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的,外面下着小雨,路面湿漉漉的,很滑。他本想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跑几个客户,最后抖了抖衬衫衣领,掉头去她公寓楼下等她。走到楼下后,他见她的窗口黑漆漆的,猜想她是不是睡着了,故意放他鸽子。但不一会儿,只见她出现在楼梯口,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衣太大了,她的身体在里面一晃一晃的,很有可能晃着晃着就消失了,想到此,他觉得很有意思。“下雨了,吃夜宵不方便,要不上去坐坐。”房子里阴森森的,她居然用报纸将窗户全封起来了,惨白的灯光淌在地上。他感到意外,“不怕闷死吗?”“怕人看到。”她说道。“你想太多了,难道你见过偷窥狂?”
  她不再答话,走到桌前拿起烧水壶,在水龙头下接满水。烧水壶响着嗤嗤的声音,忽然间房间里似乎插进来一个人,他望着封闭的窗户,心想,可能她是怕人从窗户爬进来。整个房间还是整洁的,这点令他感到舒服,他又扫了一眼灶台,上面干干净净,放着两只洗过的碗,和一只空空的菜篮子,想必她过得挺简单。“你上班的地方离这儿多远?”他问道。
  “工作都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个人住啊,你胆子也大。”
  她取下烧水壶,往一只玻璃杯里倒水,“到了长沙,我什么都不怕了。”说完,她哎哟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怎么了?”
  “没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她手腕,将那只手放在水龙头下冲刷。   他想看看对面楼里的人是不是都睡了,可惜看不见。放下水杯,他说他得下楼了,叫她早些休息。她握着门把手,缓慢地打开门。他将半个身子送进门框,一扭头盯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像小猫的眼睛,诡秘,却又怯生生的;他把半个身子抽回来,推上门,抓住她两只胳膊。
  这张床摇晃得厉害,床头一下又一下顶在墙壁上,他知道墙壁隔音效果很差,也许隔壁的人正将耳朵贴在墙上。做爱被别人看见或偷听,都很刺激。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他肉里,给彼此都带来血淋淋的快感。
  男人没有不爱跟女人打交道的,但跟女人打交道确实麻烦。肖然的一个女客户,这几天惹上了一件麻烦事儿,她往他办公室跑了几趟,一天还要给他发十多条信息:她觉得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而作为她的中介,肖然有责任保护她。后来那黑车司机又来敲她门时,肖然过去警告了他,那黑车司机叫他别多管闲事。他很后悔,当初不该把公寓租给这种女人,一个随便将不认识的黑车司机带回出租房搞的女人。他不清楚,为什么只要把房子租给女人,就一定有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为什么不是办公室的其他人,偏偏是他。他发誓,以后再不租房子给女人了,但他没办法做到这辈子不碰女人。
  惨白的路灯投在马路上,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可他还不想走出去,倒是挺享受这种孤独的感觉。他坐在桌子上点了一根烟,想起了罗曼,这个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女人,跟其他女人都不同,不仅仅因为她是妓女,而是因为她很安全。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离公司两公里外的迪吧,是肖然常去的地方。他从不去酒吧,那些酒吧太平静、单调,不适合他这样的单身狗。他没想到会碰见两个同事,他们看到他,从一堆胳膊大腿间穿过来,往他脸上喷了一脸酒气,肖然想甩开他们,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他们偏不走,靠在他椅子上喝酒。他想去吧台点杯酒来喝,前面几个人把路挡住了,人群中还有一个女人在跳舞。那女人从肩头转过脸来,看到肖然,眼睛露出喜悦的神色,她用纤弱的胳膊拨开人群,走到肖然身边来。肖然突然间兴奋了,他的手搭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这是罗曼。”他对同事说。
  “你马子啊?”同事问道。
  肖然不作声,他轻轻抓着罗曼肩膀。他抓住她,并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需要她来满足虚荣心,或者说维持男人的尊严。他清楚地记得,当那个女人骗了他,把他的钱包偷走后,他这帮同事们是怎样耻笑他的。
  他们不算男女朋友,也算不上情人,说是炮友吧,也不全是,只是他跟她发生过关系。只要发生了关系,两者之间就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她告诉他,之前她出去打工,在火车上被一个男人骗到厦门,后来被卖到洗浴中心做小姐,有一天她逃了出来,连身份证也没拿。她对肖然说,她没接过客,“真的,就有一次一个老头进来,他一直硬不起来。”她上齿咬着下嘴唇,几乎咬得渗出血。“嗯。”肖然说,他把她的手紧紧捧在手掌里。
  肖然走到哪里,都会看见她像片红透了的叶子,飘在马路上,又被风卷到天桥上,刮到行人脚底下。即使他们不认识,仅凭这一点,他也会毫无理由地帮她。这社会像他这样的好人不多了,这倒不是好事。
  肖然到处帮她找工作,他自己的事搁在一边,只能每天加班到深夜。锁上办公室门后,他似乎有理由去她那儿了。他满身疲惫,推开门后,看见她站在厨房里做夜宵,他明白,这是她招待他的最好方式了。窗户仍然用纸糊着,整个房子透露出一种阴森的气氛,好像她是他捡来的。
  那件白衬衫,被她洗了挂在不通风的阳台上,白得发亮。洗完澡后,他会换上这件干净的衬衫。他很少在这里过夜,通常等她睡着了,他就会爬起来抽完最后一根烟,在桌子上给她留下两百块钱,然后悄悄出门。每次他都不会忘了留下兩百块钱。
  后来,一家服装店给肖然回了电话,说他们店里需要一名导购。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出乎他的意料,她很平静,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那张绷在骨骼上的脸,透明,通红,可以清楚地看见经脉。
  “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只是不想看见那么多人。”
  在她没上班之前,肖然都会接济她,尽管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义务养着这个女人,但他不可能看着她饿死或乞讨,他不可能不管她。
  看得出,她是个听话的女人,乖乖地去上班了,只是偶尔向他抱怨,说那些人扯架子上的衣袖,有的拿来一件件试穿,最后又不买。
  很晚了,她都没有回来。肖然靠在门上,他没她家钥匙,之前她说要给他配一把,他说不用,就像他从不在这过夜一样,他也不想通过一把钥匙将他们彻底绑在一起。他们是自由的,各自都有喜欢其他人的权利。她也问过他,“我跟别人好了你伤心不?”他说那是你的自由。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他会伤心,也许一点也不。楼道间有飞蛾蚊子,围着他头顶的那盏灯转,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可能太无聊了吧。他给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接,他只好下楼打车去服装店。
  那一排店铺都关门了,有两家里面还亮着灯,肖然走过去,看见服装店门口台阶上躺着个人。他把手臂从她颈子后面穿过去,抬起她的头,从她嘴里窜出一股酒气,渗进他眼睛里,有些苦涩。
  “跟我们老板吃夜宵去了。”说完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喝多了怎么不回家?”
  “我就知道是你,刚刚有个男的想吃我豆腐,被我骂跑了。”
  “我给你打很多电话了。”
  “我心有点累,我只是需要躺一下。”
  肖然把她放到床上,她的红裙子半裸着,露出一只胳膊,但他现在对她没冲动,他不喜欢跟醉酒的女人做爱,他会觉得脏,可能女人喝醉时很接近堕落。她张开蜷曲的手指,就像脆弱的小鸡爪子,勾着他的衣角,那眼神在恳求他留下来。醉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她很卖力,就好像他身体里藏着许多种子。她举起小鸡爪子拼命抓,刨,非把种子刨出来不可。结束了,她把头放在肖然胸脯上。
  “我跟我们老板借钱,她没答应。”
  “嗯。”   “你给我借三千吧。”
  “嗯。”
  “我妈要动手术,宫颈糜烂,不然要变宫颈癌。”
  “嗯。”
  “她是我妈,我不能不管她。”
  “嗯。”
  “我人生地不熟,只有你了。”
  “嗯。”
  “发工资我就还你。”
  “嗯。”
  她推了推他肩膀,他没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天刚亮,肖然把工资卡给她,说:“你去取三千,没密码。”说完他就去上班了。没想昨天的话他听见了。
  他看错了她,以为她单纯,柔弱,其实并不是,她简直“是棵野草,在哪里都能野蛮生长”,这是后来她在电话里给他说的,没错,她说自己是棵野草,在哪里都能野蛮生长。
  在闪烁的灯光下,罗曼还是很漂亮的,脸上那些瑕疵也看不见,肖然掰过她的头,在灯光下亲,舌吻。跟妓女接吻是很不道德的,他才不管呢,他更在意那几个同事的眼睛,他们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呢。等他们走开了,他才把那张血红的嘴巴甩开。
  肖然答应请她喝一杯酒,他希望她一喝完,就从他眼前消失。
  路灯光把人影拉得老长,肖然晃晃悠悠的,罗曼跟在后头。她的眼睛猫眼似的,绿幽幽,警觉地盯着他,生怕他从某个拐角处溜了。
  “滚。”
  “我没地方去。”
  “不关老子事。”
  “我要一直跟着你。”
  肖然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看着那副皮囊。穿过它,他看见另一副皮囊,不知它现在飘到哪去了。他从没有恨过它,要是再看见它,他会对着那双眼睛问,为什么要走?对着那只鼻子问,为什么要走?对着那张薄薄的皮肤问,为什么要走?
  罗曼每天晚上在迪吧跳舞,这比在KTV做小姐好,在那里,是人挑你,在这里,你可以挑人,虽然干的是同一件事。她们有宿舍住,一间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住四个人,她不喜欢被挤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待在世界边缘,一不小心就被挤下地球了。干她们这行的,每晚都有男人约,可以每个晚上跟男人去开房,只是她厌倦了睡不同男人;跟一个男人睡,比较有安全感,或者说归属感。没错,并不是只有良家妇女才需要归属感,做鸡的也需要;就像并不是只有做鸡的需要性生活,良家妇女也需要。
  肖然的脏衣服,有人洗;地板,有人拖;饭,有人做。在这之前,他从没吃过一餐健康的饭,在公司点外卖,在家也点外卖,没吃完的就放冰箱,下次再炒着吃,他都快要得胃炎了。他们之间互不干扰,早上他起床去上班,晚上罗曼去上班,凌晨两三点,她再回来。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言语交流,这让人很轻松,你是自由的,深夜里也不會寂寞,翻个身,就可以搂住一只胳膊,一个人。至少不用担心,突然煤气中毒没人打120。
  周末,公司同事聚餐。肖然坐在下面,眼睛从人群胳膊间、耳朵下钻过去,看着舞台上的罗曼甩动头发。上面有六个女人,但罗曼就是最突出,她身上有种中心感,吸引人聚焦。他觉得罗曼是个有天赋的女人,时机合适,她可以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当动物观赏,又被当动物般忘记。现在,她只活在黑暗中,她不适合生活在阳光下。当所有人都睡着了,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醒着。她从台上走下来,问他,跳得怎么样。
  “周末公司的一起吃饭。”
  “我随时都在这,”她说不陪他了,她还要去后面做事,“找我发微信,电话听不见。”
  公司的人都搞小帮派,只有肖然孤身一人,好机会他们也不留给他。他自己还接了另外几个小区的中介,公司没人知道,但他把这告诉了罗曼。他并不是信任她,但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倾诉的对象,他只是需要倾诉。醉眼迷蒙中,对面那几张脸变得透明,薄薄的,仿佛一戳就破,皮肉从脖子处开始脱落,脸以下全是白骨,那些爪子伸到罗曼身上,捏她胳膊,掐她大腿,掐出一道道红印,她却不反抗,反而举起杯子跟他们喝。那些脸飘走了,桌上只剩下一片狼藉,还有一张未付款的账单。
  他差点在出租车上吐了,车开到江边,司机让他们下车。江边的风凉凉的,吹得衬衫鼓胀起来,罗曼一只手卡着他的腰,以免他栽倒,猝不及防地,他把她推开,扇了她一巴掌。
  “你疯了。”罗曼说,她两只手捧着脸,像只受伤的小鸟。
  “你喜欢让他们摸吗?”
  “我是在帮你,这样对你没坏处。”
  “贱人,滚!”
  他能听见,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打在脸上的声音。她哆嗦着,风再大点,头发就会把她骨头打得粉碎,一堆残渣落入地里,无人知晓。领子从肩头滑下去了,她伸手把它重新扯上来,“我就是干这行的。”
  肖然转过脸,罗曼已经不见了,她走了。
  空调坏了,他还没打电话给物业;即使打了他们也不会管,他决定改天自己修。热风从窗户灌进来,他得了热感冒。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冒发烧,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瘫在床上,皮肤湿漉漉的,底下的床单湿了一大块,只要稍微动一下,就感觉到一根烧红的铁棍穿过一堆松软的骨头,随时都有被全部烧熔的危险。没得过热感冒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人在这个时候最渴望有个人照顾,还好她一直都在。她洗干净青菜,给他煮青菜粥;每隔几个钟头,就脱下他身上的衬衫,给他换上一件新的;她不断地烧开一壶又一壶水,把药丸倒在手掌里,喂给他吃。他说屋子里太暗了,闷热得透不过气,在封闭的空间里待久了,会得幽闭恐惧症,劝她把窗上的那层报纸撕掉。她默不作声,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静悄悄地做着一切,这让他觉得她像幽灵。不知为什么,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总让他想起幽灵。他想更加努力挣钱,今年过年带她回家。
  高烧退去,他的脑袋轻盈了,那些几乎熔化的骨头也凝固复原了,但这个晚上,他睡了很久,夜晚似乎从没这么长过,简直没尽头。当他醒来时,她已经离开了,她的行李箱、阳台上的衣服都不见了,只有他的衣服搭在椅背上。他张望了一番,床头柜上扔着他的身份证和两张有密码的银行卡,他的钱包也被她拿走了。   她把白色药丸倒在手掌里,喂给他吃,他没想到里面混着安眠药。
  身上黏糊糊的,应该是半夜了,风吹进来身上感觉到凉。他以为在做梦,翻了个身,胳膊碰到了罗曼,他还以为她不回来了。他扯掉身上盖的被单,掰开她的双腿,她总是裸睡,这点很好,做爱更直接,更方便。罗曼的手在空中抓着,嘴里哼哼唧唧,两只脚交叉着,他又把它们掰开,折腾了一会儿,她让步了,但过程中她很不情愿,这让他挺恼火的。精液射在她肚子上,也不给她擦。“贱人。”他哼了一句,沉沉睡去。
  洗碗槽的水,溅到灶台旁边的地面上,一大块污渍。冰箱顶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码着一堆未折叠的衣物。衣柜边缘、桌角的线条鲜明,冷峻,刀子般割着房间里的寂静。罗曼有时三五天回来一次,有时半个月,她回来是换衣服的。肖然裸着上半身,点燃了一根烟,看着她跪在地上,在箱子里翻来翻去。他问她,身上的衣服新买的吗。她抓起一件裙子,扬起手扔到床上,又抓起一件扔过去,扔到他两腿间。烟灰落下来,粘在白色领子上,他不会伸手弹掉烟灰的。她不满地嘟哝了两声,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超短裤紧紧裹着她的大腿,白白的肉几乎被勒出汁。她好像胖了,上身是镂空的白色蕾丝衫,黑色胸罩将那对乳房高高托起。她两根指头捏住肩头的窄衣领,往上提了提,想要扇出风来,她对肖然说,是跟同事借的。
  肖然抓起床上那些衣服,狠狠扔到她脸上。裙子罩住了她的头,她气急败坏地从头上扯下来。她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她吃他的饭、住他的房子,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且还不正眼瞧他,可能她现在找到了新住处,但她的行李一直丢在这儿,她始终把那片钥匙带在身上,是肖然去修锁的摊子上配的。“你把我这儿当菜市场了?”她没有回他,只是咧了咧嘴角。即使他过去扇她几耳光,她也不会吭声的。他想起她刚来的那天晚上,看起来孤独、无助,他居然让她睡在那张床上。他没有忘记,她还帮他去院子里提了一桶水。她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放进箱子,没跟他说一句话,转身走了,能听见她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滴答声。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契约,她不欠他的,至少她给他做了那么多事,但现在他好像被骗了,他又体会到了那种羞辱,当那个女人骗了他离开后,公司的人带给他的羞辱。其实即使他们不羞辱他,羞辱还是存在的,只不过他们拿着放大镜,它在镜面下变大,变得立体,可见,可触摸。她带给他的羞辱,还掺着忧伤,是心灵上的;而罗曼不一样,她是块丑陋的疤,覆在他皮肤上,时间长了,有一天它被刮掉了,不仅丑陋暴露人前,还伴随着身体上的痛。
  肖然跟邻居借了割刀、弯管器,还买了一对新电池,宽大的脚掌踩在床头柜上,想把空调修好,其实它已经陈旧泛黄了,可能还缺少氟利昂,他不想买一台新的,他会珍惜这破烂玩意儿。
  他没认出罗曼来,她化了一种奇怪、可怕的妆容,大概叫骷髅妆,但看长腿、深眼窝就知道是她,还有那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的光芒。他们叫她“模特”,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不跳舞,而是改做“模特”了。台下围着一圈人,其中有个男人挥动着手臂,胳膊上纹着野兽的图案。他穿一件白背心,后脖颈泛着古铜色的光,肖然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臭气。罗曼脱了高跟鞋,坐在上面,光溜溜的脚吊在舞台边沿,纹身男人朝她扔了个花环,她把花环对着他扔回去,跳下来,跟他喝酒。纹身男人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举着玻璃杯,杯沿碰在她牙齿上,淡褐色液体从喉咙里灌进去。一只花环一百,他们得给她送花环,她才会陪他们喝酒,而肖然是免费的,只要他叫她过來,她肯定会免费跟他喝。以前,这点让他很满意,现在他会觉得恶心,可能是对曾经的虚荣心感到恶心。
  窗子应该挂上窗帘的,灰色橙色绿色,什么颜色都行,至少可以遮挡外面的汽笛声,和对面远处陌生人的目光。罗曼之前说起过这事,他没在意。肖然推开玻璃窗,路灯下驶来一辆黑色汽车,就在他窗下停住了,挡风玻璃摇了下来,罗曼坐在副驾驶座上。从窗口望下去,她是那么小,那么轻,脆脆的骨头架子,钉在一个玻璃框里。他又一次意识到,她很安全,不像很多女人那样,身体里充满危险,她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你一触碰,那脆脆的骨头架子就会粉碎。
  车门推开了,从另一边出来的,就是那个纹身男人,他胳膊靠在车门上,腮帮子扯动着,在嚼槟榔或者口香糖。罗曼侧脸对着纹身男人,卖弄风情地轻晃着脑袋,一会儿又抬起头,向上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仰视,那面墙似乎微微倾斜,而肖然成了一个玩偶,吊在倾斜的墙面上,荡着秋千。纹身男人吐掉嘴里的残渣,抬头,对着肖然竖起一根中指,随后钻进了车里。街道上又空荡荡的,但纹身男人的中指还竖在那里,钉在空气中。肖然很反感这类人,他们只会竖中指,嚼槟榔,吹口哨,身上满是刺青,在他看来,低俗至极。但他有种预感,那根中指哪天会飞过来穿透玻璃窗,戳瞎他的眼睛,打乱他整个房间,毁掉他的生活。
  那天在办公室,他们叫他接电话,带着嘲讽把听筒递给他。她在家乡有一个丈夫,他们没领结婚证,只是办了酒席;她不爱他,每次当他的肉体贴近她时,她都会颤抖,她不想跟他一起生活,所以逃了出来。他们在许多小镇上、小县城找她,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坐火车来长沙了。她害怕了,害怕他们找到她,揪她的头发,拿棍子敲她的腿,也许她丈夫会拿刀杀了她,或者在她脸上划无数道刀痕。
  她对肖然说,她爱他,她看得出,他想娶她。他们可以一起工作,攒够钱了买套房子,哪怕只有六十平米都行,装修得漂亮点。她说她小脑不发达,没有平衡感,她不会去考驾照,但他可以买辆车,每天接她下班。等他们生了孩子,可以教给他(她)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不用送他(她)去私立学校,让他(她)跟大多数孩子一起上学;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孩子也应该跟普通孩子一起成长。他们跟这座城市里七百多万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无人问津,但彼此相偎相依,相互取暖。
  但,人总要放弃点什么,即使是你最不愿放弃的东西。
  另外,她说她没出去打过工,也没被卖到妓院,她知道他心软,她那样说,他会更同情她,信任她。她是在小镇上当幼儿园老师。
  “你过得还好吗?
  “还是一个人吗?
  “对不起,我一直没还给你钱。
  “今年回家吗?
  “我知道我很胆小。
  “唉,时间太快了。
  “我就像一棵野草。
  “跟它一样野蛮,嗯,在哪里都活得下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细细的,从电话里的声音,他看见那片红透了的叶子,飘到清冷的街上,被风卷起,飘到车流上空的电线上,飘不见了。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向下坠,胳膊和腿酸酸的。他翕动鼻翼,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同时还掺杂着皮革味和馊掉的饭菜味。眼皮也沉沉的,很久才睁开。他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切:卫生间里的镜子被打碎了,碎片溅到卧室的地板上;冰箱顶部凹进去一大块,里面的剩饭剩菜、新鲜水果、辣椒酱都洒在地上,还在淌着汁水;衣柜门像两扇受伤的翅膀,合不拢,衣服裤子扔得满地都是,还有罗曼的衣服,她的行李箱敞开在墙根下的阴影里,她早就不在意这点破东西了。床上多出几个烟头烧的洞,他伸手抹掉了嘴角的血渍,拿枕头上的衬衫擦干净脸。他的头没受伤,至少他还是醒过来了,而不是很久以后,被人发现惨死家中,满身恶臭,没人靠近;警察也不会为了那个死去的他,去追查竖中指的家伙。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镜子碎片,从卫生间的架子上扯过一条浴巾,围在腰间。
  他光着脚,胸前和背上沾着几道血迹,一直延伸到膝盖和小腿肚。他腰间围着一块白色浴巾,佝偻着腰,头发蓬乱,有些卷曲。他的嘴微微张开,眼珠子转个不停,像在搜寻丢失的东西。他站在大街中央,静止不动,就像站在一块干净的白色画布上,画布向各个方向无限延伸,以他为轴心旋转。风吹来,他有些冷,他该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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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终于有时间可以来谈谈戴潍娜的诗歌了。说起来这是早就该进行的事情——至少要提前到2005年,那是我最早接触到彭敏、何不言、戴潍娜等人民大学的校园诗人。这个名单还包括顾城,此顾城非彼顾城;苦瓜,不是用来炒菜的;任牧,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卖菜的,并筹到了几百万的天使投资;张学振,据说他经常没钱吃到像样的菜;等等。在一次诗歌讲座的间隙,我唤彭敏于座前(他当时肯定惊讶这个SB是谁啊?),叮嘱叫上人大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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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儿有场行为艺术,我是坐在家里完成的。  昨天,我从东四环坐出租车去西单大悦城见个朋友,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主要不是碰上堵车和交通管制,而是雾霾太大,司机得小心翼翼地开车,生怕撞到行人。  车刚拐出大望路,行驶到桥下,司机突然踩了刹车,一个披红色风衣的女人提了提衣服下摆,扭扭屁股,擦着车身走过去。要不是刹车及时,她早就没命了。司机取下眼镜,拿布擦着,他说,很吓人,我是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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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张弛坐在三里河回民区的一个街边摊喝酒,那时我常在那一片活动,张弛住木樨地,离这儿也不远。大概因为就我们俩人,我便抛出了我的招牌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或者说你为什么活着呢?记得当时张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为我妈活着。然后又说,人三十之前为自己活,三十之后为别人活。那时张弛三十多岁。我又问他对宗教怎么看,你会信个什么教吗?张弛说宗教对他而言像个深坑,他好奇但更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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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简·斯凯夫:  表演艺术家,现任教于圣三一大学戏剧系。曾赴中国导演爱尔兰当代著名剧作家玛丽娜·卡尔(Marina Carr)的代表作《猫原边……》(By the Bog of Cats…),此剧改编自古希腊悲剧《美狄亚》。  邓菡彬、曾不容、萨拉·简·斯凯夫(以下简称邓、曾、萨)。  曾:我们对您关于“美狄亚”的课题很感兴趣。事实上我们今年秋天就会去做一个关于美狄亚的表演。(注:访谈中谈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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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时间没写狗子了,一是因为过去写过很多狗子,包括他的方方面面;二是现在关注狗子的人很多,狗子几乎成了一个公共话题。但是狗子仍然值得一写,主要是我对他仍然抱有兴趣,写起来不太费劲;更主要是由于这段时间我们又共同经历过一些东西,也可以说是一些文化事件,让我对他又有了些新的了解(或者困惑),所以即便是朋友,也有必要进行一番表扬和自我表扬。  几年前写完《迷途》,我认为狗子开始面临着某种写作危机,直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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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夜茫茫》写于读研期间,我努力回忆彼时心境。  一个怪异的初冬。北方过早漫天飞雪,南方空调消解暑热。  昏睡到中午,走出房门,路边一树紫荆开得正好,染红整个夏天的三角梅重新散发仁慈之光。花丛下生锈的路灯杆贴满代写论文的小广告。整整五年,我躲在大学校园里,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遇事便露出学生般的惊恐眼神。  我的内心忧伤缭绕,它们却让我强颜欢笑;我的梦想早已幻灭,它们却用梦境麻痹我。长久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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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是否有她的消息了?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这里,我们称她为“那个女孩”,或者“女孩”。  今年有一千多个学生从湖南这所师范学院毕业,他们跟其他毕业生不一样,他们被称为“试验品”,他们将成为“燃烧的蜡烛”。他们背着行李,跳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家乡。你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甚至纽约、伦敦、西西里,而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个女孩拖着一个银色小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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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对挥洒力比多的情性写作抱有偏见,因为这类叙事的真诚度太可疑了。稍有不慎,它就陷入媚俗状态,可以弃之不吝;即使作者小心翼翼地将它严肃化,在这个商业时代,它的结局也注定是性质模糊的,终要以反讽来阐释。力比多写作,永远都逃不开眼球效应、消费欲望的市场逻辑。然而,这题材再怎么危险,也阻挡不了人的冒险,甚至有年轻作家,愿意花几十万字,来专心写它。这些人里面,就有着一个“85后”的欧阳德彬。  深圳青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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