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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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洪亮的症状是睡不着觉,一闭眼,奶油卡车就会出现在眼前。车轮在急速旋转,车却一动不动。驾驶室里没人,车门开着,仿佛在等他上车。那是他曾开了十年的卡车,是第二汽车制造厂出产的东风牌卡车。十年的行车里程加在一起,大概能绕地球转好几圈了。
  葛洪亮是市交通局一家运输队的司机。运输队运输队,当然要开着汽车跑运输了,所以,运输队里个个都是司机,连队长、书记都有驾照。葛洪亮一进队,就跟着一名师傅学开车。那年代,学车不用去驾校,也没有驾校,都是各个单位自己培养驾驶员,学成之后,有关部门发个驾照就可以了。葛洪亮的师傅开的是解放牌卡车,是那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产的老解放,驾驶室很小,挡风玻璃也很小。葛洪亮就跟着师傅学开老解放。一年后,葛洪亮出师,开了几年老解放。1985年,运输队进了一批新型的东风牌卡车,葛洪亮有幸开上了一辆。
  “二汽”出产的这种新型东风牌卡车很漂亮,又大又宽又长,要么是淡绿色的,要么是奶白色的,很养眼。不像老解放,一律的深墨绿,打眼一看老气横秋。新东风驾驶室的挡风玻璃宽阔明亮,人坐进去视线极好。老解放的载重量才2.5吨,而新东风的载重量是4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运输队进的这几辆新车,只有一辆是奶白色的,其他都是淡绿色的。而这一辆奶白色的恰恰又分给了葛洪亮。接车那天,队长把车钥匙交给葛洪亮,说:“这辆奶油卡车可是宝贝啊,仔细着开。”
  葛洪亮双手接过车钥匙,向队长鞠了一躬,说:“队长放心,我一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
  队长笑道:“倒也没那么严重。还是我过去常说的那话,遇到危险时,保人不保车。平时没事儿嘛,人好车也要好。”
  “记住了!”葛洪亮说。
  队长一口一个“奶油卡车”叫着,就等于给葛洪亮这辆新车命名了,从此,他开的这辆车就被称为“奶油卡车”。有时候,晚上下班,队长检查回归车辆,会问:“奶油卡车回来没有?”有时候,同事提醒葛洪亮工作事项,会说:“喂,小葛,奶油卡车下星期年检啊。”
  市交通局下属的各运输队,是专门给工矿企业运输生产材料和产品的。天南地北到处跑,挣的就是工矿企业的运输费。每次出车,葛洪亮都穿戴得整整洁洁。车是新车,又是高贵的奶油色,他要是穿得不像样子,都不好意思坐进驾驶室。坐进驾驶室,葛洪亮戴上白手套,挺直了腰板,按一声喇叭,便发动起车子出了运输队,直奔运货的厂家。葛洪亮第一次开着奶油卡车跑长途,是给一家纺织厂运织布机。这些织布机都是淘汰下来的老货,纺织厂卖给了农村的乡镇企业。这家乡镇企业距市区三百多公里,第一天运去,第二天才能返回。
  装货的时候,葛洪亮与厂家发生了争执。织布机都是铁家伙,死沉死沉不说,还有楞有角,厂家想往车上铺垫纸壳,葛洪亮坚决不让。葛洪亮说,这是辆新车,跑上路,织布机磨损了车厢怎么办?厂方人员说,不是铺垫上纸壳了嘛。葛洪亮说,纸壳不行,得铺垫棉毯子。毯子比纸壳柔软。
  “这又不是铺床,还得用毯子。”厂方人员说。
  葛洪亮说:“我这车比什么床都值钱。”
  “嘁!”厂方人员表示不屑。
  “拉不拉?不拉就算了。”葛洪亮来气了,转身就要回驾驶室。
  乡镇企业的厂长急了,忙打圆场:“葛师傅葛师傅,就按你说的办。俺们肉都割了,还在乎那点儿葱花?”又对工厂人员说,“俺买你们五百斤废棉纱,就铺车厢上,当毯子用。”
  装好车,葛洪亮把车驶出纺织厂,直奔通往郊外的大道。乡镇企业的厂长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喜笑颜开。一路上,他不是给葛洪亮递烟就是端茶,还夸葛洪亮车开得好,一点儿也不颠。葛洪亮介绍说,这是新车,第一次跑长途,当然要小心了。厂长问什么时候才能到目的地,葛洪亮说,反正一小时不能超过六十公里,三百多公里,你算算吧。
  厂长不作声了,一会儿说:“俺寻思着回家吃午饭呢,看来不行了。”
  葛洪亮说:“午饭在路上吃,我请你吃羊汤烩火烧。”
  “行行,晚上俺请葛师傅好好喝一顿。”
  葛洪亮很爱惜车,每次到达目的地或收车回到单位,他都用棉纱仔细擦拭车身,不把车子擦得锃亮绝不罢休。一转眼,奶油卡车在葛洪亮手里已经三年了,跑了十几万公里,却和新车一样。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很牛。他们挣钱比普通工人多,每月都有上百元的出车费不说,还时不时有点小外快赚。他们见多识广,出门在外,什么事儿都能碰上。那时候,在广大农村,所有主干道的两侧,都有小饭店和小旅馆,密密麻麻,门头挨着门头,这都是为长途司机准备的。这些饭店或旅馆,门头虽小,却都有宽敞的院子,可以停十几辆卡车。有经验的司机,想中途吃饭休息了,只要看看路边的饭店和旅馆,哪家院子里停车多,就去哪家,保证没错。停车多的地方,要么就是饭菜质量好又便宜,要么就是干净卫生服务好。当然也有色情场所,有些地处偏僻的饭店旅馆,只要司机肯出钱,也有农村妇女愿意献出自己的身子。
  葛洪亮開的奶油卡车,跑在路上很显眼。纯净的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国道两旁高高的白杨树,像绿色的仪仗队,微风吹来,树冠齐刷刷地左摇右摆,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葛洪亮端坐在驾驶室里,戴着白手套,目不斜视。迎面而来的大小车辆,在两车相错时,司机都歪头看看葛洪亮,目光里溢出羡慕和惊叹。如果葛洪亮的前面有辆拖拉机,突突突突跑得很慢,葛洪亮便略显霸气地按响喇叭——嘀嘀——嘀嘀——提示拖拉机赶紧往路边靠,他的奶油卡车要超车了。
  说到外快,葛洪亮当然也赚过。最常见的就是顺路捎上点货,挣点运输费。当然,单位也管得很严,一辆车跑多少公里耗多少油,都有计量。但司机们还是有办法,无非挣五十元钱,拿出十元二十元加点油就可以蒙混过关。长途司机衣兜里不缺钱,葛洪亮也不例外。有时候跑外省,中午吃了饭,他往往要花个十块八块,开间钟点房,睡一两个小时再出发。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显得很奢侈,要知道,国企工人一个月的奖金顶多也就是十块钱。


  可有一次,他开房睡午觉,遇到事儿了。
  那是在南方某地。暮春时节,葛洪亮所在的海滨城市还要穿长袖,南方已经是烈日当头了。从早晨六点出发,一口气跑到下午一点,五百公里出去了,跨入了南方地界。葛洪亮又饿又困,把车驶进一家路边店的院子里,点了一盘青菜炒肉片和两碗米饭,吃完后,又花八块钱开了一间钟点房睡午觉。葛洪亮进了房间,脱下衣服冲了个凉水澡,就上床睡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用钥匙打开门,进来送开水。她把暖水瓶放下,并不走,而是坐在床边上开始脱衣服。葛洪亮醒了,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种事长途司机在路上经常会遇到,早已成了习以为常的话题,尽管他是第一次遇到。
  葛洪亮说:“妹子,我不需要。”
  那女子嘿嘿一笑,轻声说:“需不需要是你的事儿,反正我已经脱了。”
  葛洪亮问:“多少钱?”
  “别人都五十,你三十。”
  “为什么对我就便宜?”
  “因为你年轻帅气嘛。”那女子脱得只剩下内裤和胸罩了,腿一骗就上了床,滚进葛洪亮怀里。
  葛洪亮把她推了出去,說:“我要是不给钱呢?”
  那女子朝他抛了个媚眼,说:“不给钱也可以,卸车上的货顶账。”
  葛洪亮没招了。他知道,像这种路边小店,很危险。这会儿只一个女子在房间里对着他发骚,门外还不定有多少人在等着呢。只要女子发一声信号,便立即动手,卸他车上的货。他车上装有一百箱出口转内销的火柴,要送到南方某市的百货公司。一箱火柴价值一百多元,要是被这帮人卸了车,损失可就大了。葛洪亮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抓起裤子就穿。边穿边说:“妹子,我真的不需要,你走吧,我给钱就是了。”他从裤子后兜掏出钱夹,抽出五张十元的票子,放在床上。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开始穿衣服,问:“大哥你傻呀,什么也不干就给钱?”
  葛洪亮笑笑,说:“我至少看了你身子嘛,应该给钱。别说,妹子你皮肤挺白的。”
  “那你就抱抱我。”那女子靠了上来。
  葛洪亮后退几步,说:“拿钱赶紧走吧,我也好上路。”
  那女子又朝他抛了个媚眼,穿好衣服,从床上拿起三张票子:“说好三十就三十,一分不多要。大哥再见,一路平安。”
  女子走后,葛洪亮赶紧收拾好东西出了房间。他来到院子里,看到车上蒙盖货物的篷布好好的,没人动过,这才松一口气。他上了车,发动起车子,挂上挡就跑了。在路上跑着,他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儿。当时,那女子脱了衣服上了床,他也不是一点儿不为所动。那女子年轻,长得还可以,尤其是她的皮肤,白得发亮,两只乳房在胸罩里颤悠悠的。可是他不敢,他怕干了以后,女子改口,从三十要到三百,那就惨了。可看她最后只取走三十元,说明这还是个讲良心的女子。葛洪亮突然萌生出小小的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干了,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三十元钱……
  葛洪亮的妻子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当初,两人谈恋爱时,妻子对长途司机这个职业非常好奇,总是羡慕他去过好多地方,还经常让他讲路上的奇闻。有时候,葛洪亮把奶油卡车开回家,妻子见了这个庞然大物,异常兴奋,围着车转来转去,看了驾驶室看车厢,看了车厢看车轮,好像总也看不够。葛洪亮就让妻子上车,发动起车子转了几条街。妻子说没意思,转几条熟悉的街有什么劲儿?葛洪亮说,这样吧,等哪天我跑个近地方,你请一天假,我带你出去看看。妻子满怀欣喜地答应了。
  不久机会就来了。葛洪亮要去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送货,当天去当天回。妻子请好了假,一早就到一条出入城市的主干道旁等候丈夫。长途司机跑长途,不允许捎带外人,所以妻子不能到葛洪亮单位去。早晨七点多钟,葛洪亮开车接上了妻子,一踩油门,车子飞奔起来,一小时后,便冲出城区,行驶在乡村的国道上。春暖花开,天气晴朗,大片大片的田野郁郁葱葱。妻子透过车窗,看到不少燕子在低空飞来飞去,有几只就在车窗前滑过,便提醒葛洪亮:“慢点儿,慢点儿,别撞上燕子。”葛洪亮就减了速,还不断鸣笛,想吓跑那些燕子。果然奏效,葛洪亮一鸣笛,燕子就四散而去,葛洪亮趁机加速,让车子驶离这些鸟儿活动的区域。
  快到中午的时候,路边有个裹着头巾的农妇向葛洪亮的车急招手。妻子问:“她这是干什么?”
  葛洪亮说:“想让我捎着她。”
  “捎她去哪儿?”妻子又问。
  “不知道。”
  “你想捎她?”
  “可以捎也可以不捎。”
  “那就停下捎着吧,她肯定有急事。”
  葛洪亮点点头,把车子靠向路边。
  那农妇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个花包袱。她朝着葛洪亮喊:“大哥大哥,捎俺一下吧,俺有急事儿。”
  葛洪亮摇下车窗,伸出头问:“你去哪?什么事儿?”
  “大哥,俺娘在县城住院,下午做手术。俺赶不上客车了,行行好,捎着俺吧。”
  葛洪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妻子开口道:“行,行,我们也去县城,上来吧。”
  奶油卡车驾驶室可以坐三人,农妇上来后,妻子靠着葛洪亮坐,农妇就坐在车门边的位置。农妇解开包袱,掏出十个熟鸡蛋塞给葛洪亮的妻子,说:“自家土鸡下的蛋,俺早晨刚煮的,拿着。”
  妻子说:“大姐,别这么客气。也不是特意送你,我们也去县城,正好顺路。”
  农妇说:“顺路也是情。俺在路边站了一个多钟头,就你们这辆车停下了。”
  葛洪亮说:“大姐,这鸡蛋还是留给你娘吃吧,老人不是生病住院了嘛。”
  农妇说:“俺煮了不少,还有。”
  车子跑了四十多分钟,县城到了。农妇要下车,葛洪亮说不差这一点儿了,送你去医院。到了医院,农妇千恩万谢下了车,还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哪个村的,欢迎葛洪亮夫妇有空去玩儿。卸了货,葛洪亮和妻子这才吃午饭。午饭是妻子从家带的,四个火烧,一块大红肠,两个咸鸭蛋。妻子剥开农妇送的鸡蛋,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嚼着,说:“哎呀,真香,怎么和咱买的鸡蛋不一个味儿呢?”   “更不可能,”经理说,“上面没有这个政策。”
  “反正我不开出租车。”
  经理说:“那就買断工龄回家。”
  “我也不买断工龄回家。”
  经理说:“我可要事先告诉你,不回家,公司也不发工资啊,你可要想明白。”
  葛洪亮愣了愣,一句话没说,木然转身,离开了经理办公室。
  第二天,葛洪亮上了班就围着那辆奶油卡车转圈看。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看了车身看车轮。车门钥匙已被公司收回,他进不了驾驶室,便踩着踏板,隔着窗玻璃往驾驶室里看。驾驶室收拾得很干净,座位上铺的天蓝色座垫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方向盘黑油油的,还闪着亮光,方向盘下的各种仪表盘干干净净。驾驶室顶棚的小挂饰是一只绿色的塑料小鸟儿,平时车子开动起来,小鸟晃来晃去,像在飞翔,这会儿,小鸟儿吊在半空中,纹丝不动。葛洪亮跳下踏板,继续围着卡车转,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呈现出他跑长途时的情景。他仿佛又嗅到了乡村公路的气味儿,这气味儿里有田野的土腥、草木的清香、炊烟的辛辣、粪池的臊臭……他似乎还看到了路边的小饭店和小旅馆,打扮得花枝招展实则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儿,朝着公路上的每一辆车都招手,喊着:“大哥大哥停车歇歇吧,大哥大哥进来吃饭吧……”
  再上班,葛洪亮还是围着奶油卡车转圈看,一边转,一边任由过去跑长途的那些往事一幕一幕在脑子里过。他回想起那个在小旅馆里脱得只剩下裤衩和胸罩的姑娘,回想起捎脚的农村大嫂送给他的煮鸡蛋……
  他想起一次车祸,那是他到达目的地卸了货,在往回赶的路上碰到的。一辆吉普车在他的车前方急驶,不小心蹭了路边的一驾马车。那马受了惊,嘶嘶叫着乱蹦乱跳,掀翻了车,把车夫压在车底下。多亏马车是空的,不然车夫的性命难保。吉普车加速跑了,葛洪亮却不由自主踩了刹车。那车夫在车下大喊救命,葛洪亮下了车,跑过去拼命掀马车,掀不动,又站在公路上拦人。几个骑自行车的农民被拦下,和葛洪亮一起掀马车,拖出了车下的车夫。有人认得车夫,说是某某村的。葛洪亮问远不远,那人说不远,前面五里地就是。也许是腿断了,马车夫站不起来,稍一动就杀猪般地惨叫,根本回不了家。没办法,葛洪亮只能让人把车夫抬上他的车,向农民打听到最近的一家乡镇卫生院,便发动车子开走了。把车夫送进卫生院,车夫感动得哭了,非要葛洪亮留个地址,日后登门答谢。葛洪亮笑着说他住在城里,离这有二百公里呢。车夫说两千公里也得登门答谢,不然没脸做人。葛洪亮朝车夫摆摆手,走了。
  葛洪亮又想起有一次卸了货后干私活儿,收了瓜农五十块钱,拉了一车西瓜往回程路上的一个县城里送。挣五十块钱,又不偏路,好事儿!他可能大意了,有些分神,没注意到车前方有一辆拖拉机。等到了跟前再踩刹车减速,车子打了滑,一个前轮扎进路边的小水沟里。没办法,只好求助于田里干活儿的农民。几个农民回村开来一台大马力的拖拉机,还带来拖车的钢丝绳,不过要他付六十块钱的劳务费。他答应了,也没办法不答应,要是不答应,车就开不走,车开不走车上的西瓜就得烂掉,那损失可就大了。好不容易把车拖上来,付了六十块,农民又说口渴了,从车上搬下五个西瓜解渴。这一趟外快不但没赚着,还亏了十块钱。五个西瓜倒是小事儿,长途运输哪有不损耗的。
  还有一次,他开着车,不小心撞死了一只横穿公路的鹅。他停下车,捡起死鹅,哦,好大好肥的一只白鹅呀,足足有六七斤重。他四下看看没人,便把死鹅拎上车,发动起车子赶紧走。那是个冬天,乡下冷得很,鹅放在驾驶室里,即便第二天返回也变不了味儿。那只鹅,拿回家让妻子炖了,满满一洗脸盆,送给父母和岳父母,剩下的全家吃了两三天。说来惭愧,这是他第一次吃鹅,没想到比鸡好吃多了,又鲜又香。
  再出车时,妻子嘱咐他:“别觉得好吃就去撞鹅,伤天害理。”
  他说:“上次是我不小心撞的,这回得注意了,农民养个东西也不容易。再说了,这也很危险,弄坏了车怎么办?”
  妻子说:“你有这个想法我就放心了。”
  从那以后,他跑车格外小心,一遇到有家畜横穿公路,远远地就减速,鸣笛,到了跟前就停车,让家畜过去再踩油门。
  葛洪亮天天上班,天天什么事儿不干,就围着奶油卡车转圈,像头拉磨的驴。一边转,一边脑子里五花八门地乱想。转了几天后,就有了症状,连着一个星期睡不着觉,一闭眼,奶油卡车就会出现在眼前……葛洪亮彻底崩溃了,人虚弱得连走路都歪斜。妻子带他去医院神经科看病,医生诊断后,说是轻微的抑郁症,得马上治疗,不然就有加重的危险。妻子吓坏了,赶紧通知葛洪亮单位的领导。第二天经理带着工会主席就来了。葛洪亮工作了近二十年,单位领导还是第一次来家里看望他。葛洪亮有些激动,吩咐妻子沏茶递烟。经理询问了情况后,问葛洪亮有什么要求。葛洪亮说,能不能让他最后开一次奶油卡车。
  经理想了一会儿,又问:“再让你开一次奶油卡车病就能好了?”
  葛洪亮说:“我觉得能。我就是太想开那辆车了,才产生幻觉的。”
  妻子插话:“医生说他是轻微的抑郁症。”
  葛洪亮朝妻子瞪眼:“抑郁症怎么得的?还不是捞不着开车了。”
  经理又想了一会儿:“行,明天你来单位,到办公室领车钥匙,就开一次。”
  “谢谢领导。”葛洪亮满脸是笑。
  经理也笑了:“不过,你想开车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围着市区转转。”
  “行,给你两个钟头的时间,到点交车,多一分钟也不行。”
  临别,工会主席掏出五百元钱放在桌子上,说单位虽然改制了,但没有改掉关心职工的好传统。这点钱不多,算是救助金吧。葛洪亮和妻子客气了一番,千恩万谢。
  葛洪亮失踪了,连同那辆奶油卡车一起人间蒸发了。上午八点,葛洪亮到单位办公室领出车钥匙,开车出了大门,一直到下午五点也没回来。单位派人去他家寻找,妻子说葛洪亮早上八点出了家门,再没见着人影。单位的人说,如果出现什么不好的情况,一切后果自负。妻子急得直掉泪,说我没找你们要人就不错了,谁叫经理答应给他车开的?要是出了什么不好的情况,单位得负完全责任!   没办法,单位只能报警,报了车型、颜色和牌号,希望交警在市区查找,看见了就拦截扣下。可是到了晚上八点,交警那边仍然沒有葛洪亮的消息。葛洪亮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在一起,惶惶不安地猜测葛洪亮到底去了哪里。葛洪亮的妻子掩面哭泣,边哭边唠叨着说,葛洪亮要是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可怎么办呀!亲戚们安慰她说不能不能,要是出什么事,交警早就知道了。那么大的一辆卡车,别说是出事,就是停在路边都很显眼……
  “他身上带没带钱?”一位亲戚问。
  葛洪亮的妻子想了想,说:“好像有一百块钱。他说那辆车停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早没油了,他跟我要了一百块钱,说是加油报了销就还给我。”
  那位亲戚说:“他身上就一百块钱,走不远,说不定去农村亲戚家住下了,想散散心。”
  妻子说,葛洪亮老家在山西,远着呢。再说老家也没有什么亲戚了。
  亲朋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妻子抹了把眼泪叹口气,说:“等吧,没办法了,听天由命。”


  葛洪亮开着奶油卡车一直向南,傍晚时分就出了省界。
  那天早晨去单位办公室,经理把车钥匙递给他,板着脸说:“你小子别装神弄鬼吓唬老婆吓唬单位好不好?不开车就有症状了?奶油卡车和你是一个娘养的?告诉你,就开这一次,两个小时之内回来交车。”
  他笑着说:“就这一次,就两个小时。请领导放心。”
  临出门,经理又说:“出了事故责任自负。”
  他头也不回,嘴里应着:“自负自负,一定自负。”
  发动起车子,他嗅到了久违了的淡淡的汽油味儿,心头忽地热了,四肢像是通了电,刹那间灵动起来。他一脚油门,车子就驶出了单位大院。又是一个春夏交替的季节,阳光明媚,暖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葛洪亮太激动了,他摇下车窗,情不自禁探出头去喊了一声:“去他妈的两个小时,我要开两天!”这一嗓子惊动了路上的行人,男男女女都歪头看他。他赶紧缩回脑袋,目视前方,心想,人欢无好事,这要是被交警听见,非拦下不可。
  要开两天的车,仅在市内跑是不行的。有许多路禁止大货车通行不说,市内的路多拥挤啊,根本跑不动。葛洪亮看看油表,还行,跑个百八十公里没问题,便沿着一条主干道出了城市,轻车熟路地一直向南驶去。临近中午,他加了一次油。早晨妻子给了他一百元钱,他身上本来还有三十元,一共一百三十元,加油花了八十元,还剩下五十元。在一个乡镇的面食铺前,他停下车,提着驾驶员专用的暖水瓶下车,花十元钱买了十个硬面火烧和五个咸鸭蛋,又灌满一暖瓶开水。这些食物,足够他吃三顿。傍晚时分,他出了省界,心想,天黑就找个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停下车,夜里就睡在车上。东风牌卡车的驾驶室可坐三人,他蜷着腿侧身倒下睡觉没问题。
  天说黑就黑了,葛洪亮这才想到了家,想到了妻女。从上午八点到天黑,单位和家人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妻子怎么想?女儿哭没哭?今晚她们是没法睡觉了。不行,得想个办法通知家人,让妻女知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想开开车过过瘾。
  葛洪亮看到路边有个旅馆,这条路他过去跑长途常走,他记得那个门头原来是家羊肉馆,现在变成旅馆了?刚把车停到旅馆门前,门里就冲出一个年轻女人,对着他笑嘻嘻地说:“师傅,住宿?请进请进,把车停到后院里吧。”
  葛洪亮说:“不好意思,我不住宿,只是借个电话打。”
  “我们这没有电话。”年轻女人收回笑容,板起脸。
  葛洪亮说:“旅馆里都有电话,我知道的。”
  “有也不借,除非在这里住宿。”
  葛洪亮说:“小姐,行行好吧。”
  “你叫谁小姐?你老婆才是小姐呢。”年轻女人转身就进了门。
  葛洪亮跟她进了门,改口道:“老板,我今早出车跑长途,家里不知道,我得打电话通知家人,不然家人会急死。”
  那年轻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说:“打电话收费。”
  “多少钱?”
  “打一个电话二十块。”
  葛洪亮问:“住宿多少钱?”
  “五十。”
  葛洪亮说:“睡一晚上觉才五十,打个电话就二十,太贵了吧!”
  “嫌贵就别打,我也没请你来。”
  葛洪亮一咬牙,同意了,掏出二十元钱递过去,问:“电话在哪里?”
  年轻女人转进服务台,搬出一部电话放在台面上,说:“最多三分钟,超过三分钟加十块。”
  葛洪亮伸手抓住话筒,却又犹豫了。打给谁呢?家里没有电话,邻居家也没有,街对面的小卖部倒是有个公用电话,可他又不知道号码……突然他想到了单位传达室,那里有一部电话,他也知道号码,而且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可打给单位合适吗?毕竟是他不讲信用,把车开出来,单位里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骂死他……可不打给单位打给谁呢?还是打给单位吧,挨骂就挨骂,只要有人知道他没出什么事就行。他坚信,单位知道了他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的家人。
  葛洪亮拨了单位传达室的号码,结果有个柔和的女声提醒他是空号。他这才想起已经出了省,应该先拨区号的。他又拨,接通了。有人问:“哪位?”
  他说:“我是葛洪亮。”
  “葛洪亮?”那人声调高了起来,“葛洪亮你他妈的在哪里?奶油卡车在哪里?”
  葛洪亮听出来了,是大刘。大刘原先也是司机,几年前出长途,中午吃饭时喝了一瓶啤酒,结果开车顶翻了一辆拖拉机。多亏没出人命,回来后就被单位领导没收了驾驶证,贬到传达室看大门。运输队改制后,别人愁眉苦脸,大刘却得意洋洋,逢人就说他正在筹钱买出租车,他要挣大钱。几个月过去了,他还在看大门,也不知筹到买出租车的钱没有。
  “大刘,我在,奶油卡车也在。麻烦你跑趟腿,到我家告诉我老婆,我什么事也没有,明天就回去。”
  大刘在电话那边又嚷嚷:“你不是说就开两个小时吗,怎么说话不算话?你是不是个男人!”   葛洪亮说:“我不是男人行了吧?看在弟兄们一场,你就跑趟腿去我家。”
  大刘说:“传达室就我一个人值班,离不开。”
  “那你打电话通知经理,让经理到我家去。”
  “行,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我刚出省,在……南边。”
  “南边大了,南边什么地方?”
  “我不告诉你,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大刘骂道:“葛洪亮你就是个混蛋!等着吧,回来后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女人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电子表,提示他快到点了。
  他嘻嘻哈哈地对大刘赔不是,好话说了一大串儿,然后挂了电话,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转身往外走时,年轻女人对着他的后背说:“别想三想四了,快回家吧,外边一点也不好玩儿。”
  他回头看看她,说:“打个电话就被你坑去二十块,外面确实不好玩儿。”
  年轻女人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天说黑就黑了。葛洪亮开车出了镇,沿着一条岔路开进去,停在一个水塘边的柳树下。这是个过夜的理想地方,不是主干道,车不多,不远处是一个村庄。水塘旁有一排柳树,粗壮高大,一个个庞大的树冠呈蘑菇型罩下来,像一顶顶帐篷。车停在树下,即使夜里下雨,也不会淋着。葛洪亮停下车,站在水塘边撒了泡尿,然后拿出火烧和咸鸭蛋,开始吃晚饭。吃完饭,天就彻底黑了,车后的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辆都开着大灯,光柱晃来晃去,煞是好看。不远处的村庄没有光亮,村庄的建筑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模模糊糊,洇成一片,像一幅水墨画。池溏里似乎有鱼,能听到黑暗中传来鱼跃出水面的扑剌声。
  跑了一天车,葛洪亮累了。他上了车,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条毛毯和一个小枕头。毛毯和小枕头是多年前他接手这辆车时从家里拿来的,因为从未露天过夜,所以叠放在座位底下一直没用上。他锁上车门,把车窗摇下一道缝好透气,蜷曲起两条腿,侧卧在座位上,感觉还蛮舒服。他扯过毛毯盖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些年来,他开着这辆奶油卡车跑了无数次长途,白天和车在一起,晚上进了旅馆,就和车分开了。他在旅馆房间里呼呼大睡,奶油卡车却孤零零待在停车场里,直到天亮了,人和车才能团聚。这次却不同,这一晚,在黑暗无边的夜里,他和奶油卡车睡在了一起。他卧在车的怀抱里,伸手就能触到方向盘、各种仪表和手刹车柄,他能感受到车的温度,似乎还能听到车在轻微地呼吸。他不敢想车队改制后,奶油卡车如果被卖掉或被报废处理,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觉得只有他开着奶油卡车,这辆车才会有生命,而他的生命也会随着车轮飞速转动显得生机勃勃。
  公司经理准他两小时的开车时间,他却决定要开两天。这是违反纪律,会受到处罚的。这个后果他知道,但他不怕。不就是开了两天车吗,能拘留还是能逮捕?大不了罚款。可罚款也得有依据,我是损坏车了还是出事故了?如果什么都没有,也就是多烧了汽油。可加油钱是自己付的呀,没用公司一分钱,他们治不了什么罪……要不是牵挂着老婆孩子,他可以借这次机会,把车开得更远,十天八天不回去也是可能的。睡一觉,明天早晨就往回赶吧,兜里没有多少钱了,加点油可以,但得饿肚子。饿肚子就饿肚子,一天不吃饭没关系,只要能安全回家……东想想西想想,眼睛就睁不开了,葛洪亮翻了个身,睡着了。
  有人敲车门,咚咚响。葛洪亮被惊醒了,抬头看,车窗外有两个人头在晃动。“谁?”他大喊一声,顺手从座位底下的工具箱里摸出一把铁扳手。
  “师傅,开开门。”外面的人说话了。
  “你们是谁,干什么?”葛洪亮坐起来,手里握着扳手。
  “师傅,有事商量。”
  外面漆黑一片,葛洪亮看看手表,是凌晨三点半。他说:“什么事,说吧。”
  车窗外有个人点燃打火机吸烟,借着火光,他看清了两人的面孔。是两个中年人,一个圆脸,一个长脸,面相还算和善。他回想了下,其中一人和他对话,说的是地方味儿较重的普通话,这说明他们见过一定的世面,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吸烟的那个人见他手里握着把扳手,笑了,一抬手,举起一把类似军用的小镐头,说:“师傅,我们不是坏人。如果是坏人,我这个东西不比你那个东西管用?”
  葛洪亮有点慌,心想他要是用这把镐头砸车窗,几下就可以把玻璃砸个稀巴烂,然后再往自己身上头上来两下,小命就不保了。“不是坏人,你们带这个……想干什么?”
  那人又笑了:“当工具用,当然也防身。师傅别怕,我们是请你帮忙的。”
  “你說吧,帮什么忙?”
  “好,那就说说。”
  那人说,他们是贩蔬菜的,在附近几个村子收了几吨蔬菜,可约好的车子中途抛了锚,正在修理厂修理。蔬菜不能久放,放久了散失水分减轻重量不说,还会烂掉一部分。两人愁得夜里睡不着觉,来到池塘边遛达,见这里停着一辆空车,又见驾驶室里睡着个人,便想租用这辆车替他们装运蔬菜。葛洪亮问把菜运到哪里,那人说不远,往南六十公里的一个镇上。他们约的车就在镇上的修理厂,到了那边就卸货装他们的车。
  “这个……我……”葛洪亮犹豫着。
  “放心,我们付钱的,二百块怎么样?”
  葛洪亮盘算着,六十公里,差不多跑一个小时多点儿,又是蔬菜,损不了车,还能挣二百块钱。如果答应,回家的路上油钱饭钱就都有了,上算。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他问。
  那人从窗缝里扔进一支烟,说:“你在这等着,我们就住在那边的村里,一会儿就有拖拉机把菜运来,然后装车,行吧?”
  葛洪亮想了想,说:“行,我在这等着。”
  那人说了声“谢谢师傅”,便同另一个人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葛洪亮睡意全无,他拿起那支烟卷,开启车顶灯,看清了是“红塔山”,看来那人确实是做生意的。他跑长途多年,算是了解世情。没出过什么门的农民,如果吸烟,一定会吸当地出产的烟。只有做生意的人才会吸外地名牌烟。像“红塔山”,产地在云南,不一定贵,但是名牌,公开场合拿得出手。他不吸烟,便把那支烟放在车窗玻璃下的凹槽里。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原本漆黑的夜色有些发灰,葛洪亮听到村庄那边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天亮时分,满满一车菜装好了。蔬菜全是麻袋装的,在车厢上摞了三层,葛洪亮估了估,差不多有三吨重。两个菜贩子,一个点车上的麻袋数,一个叼着烟,笑眯眯地来到葛洪亮跟前,掏出二百元钱递上,说让葛洪亮先走,到六十公里外那个镇的邮政所前停车,自会有人接车卸货。他们先不走,要和菜农结账。菜贩子随口问:“师傅,你怎么一个人开着辆空车睡在野外呢?”
  葛洪亮支支吾吾半天,说:“闷了,开车出来散散心。”
  “这是你的车?”
  “不是,单位的,借出来开开。”
  那人说:“借单位的车?那好,跟着我干几天吧,保证让你挣钱。”
  “不不,”葛洪亮说,“今天必须回去,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
  “行,行,一路平安。”那人笑眯眯地催他上路。
  葛洪亮发动车子上路了。三吨蔬菜,都是软货,即便路上颠簸,对车也没有损害,六十公里路,也不算远。二百块钱,加油一百,吃饭一百花不了,还能剩个五十六十的,这趟活儿上算。他想,放下这车菜,如果回来的路上再拉趟活儿就好了。好久没开车跑长途了,也好久没拉私活儿了,这感觉一下子就找到了,葛洪亮兴奋起来,腰挺得笔直,两眼放光,双手在方向盘上抚来摩去,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年轻时抚摩妻子光滑的大腿。阳光明媚起来,燕子在天空飞来飞去,路两旁的水稻田绿油油的,有农人挽着裤筒在稻田里忙碌。葛洪亮突然就想起一句古诗:烟花三月下扬州。他没读过什么书,初中毕业就进了运输队,肚子里存的几首古诗也都是听别人说的,半懂不懂就记住了。比方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他知道,也去过,从这儿再往南三百公里就到了。可烟花是什么他不知道,难道是过年放的烟花?为什么要三月去扬州他也不知道,他所在的城市三月还很寒冷呢。
  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菜贩子所说的那个镇。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邮政所,减速,缓缓把车停在邮政所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上。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四处张望,打量车周围的每一个人。突然,从邮政所里冲出一群穿蓝制服的人,团团把他围住。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问他:“车上拉的什么?”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说出:“菜。”
  “从哪里拉来的?”
  他反应过来了,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戴眼镜的人一脸严肃:“我们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所的。”
  “找我干什么?”
  “我问你,这车菜从哪拉来的?”
  葛洪亮说了装菜的地方,又说了是受两个菜贩子的委托,拉到这个镇的邮政所门口。
  戴眼镜的人说:“我们早在这里等着了。这车菜是毒蔬菜,你犯法了!”
  葛洪亮蒙了:“毒蔬菜?你怎么知道是毒蔬菜?我怎么知道是毒蔬菜?”
  戴眼镜的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今天凌晨给你们装菜的农民里,就有我们的眼线。你开的什么车,车号是什么,还没装完车我们就知道了。把车钥匙交出来吧。”
  葛洪亮转身疾跑几步,跳上车,拔下车钥匙,紧握在手里。
  戴眼镜的人又说了一遍:“把车钥匙交出来吧。”
  “我不交,你有什么权力收我的钥匙?”
  戴眼镜的人对另一个人说:“打110,请派出所来人帮我们执法。”
  那人进了邮政所,顯然是去打电话。葛洪亮急了,说:“同志同志,听我说好不好?”
  “你想说什么?”
  葛洪亮便把他昨天晚上停车在一个池塘边,睡到下半夜,来了两个人,要他帮着拉趟菜的事说了一遍。“我根本不知情啊。”葛洪亮说。
  “那你收运费了吗?”
  “收了,二百块钱。”葛洪亮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块钱,摊在手上。戴眼镜的人看了看他手里的钱,说:“收了钱,就等于参与了运输贩卖毒蔬菜,你犯法了。”
  “我……我……”葛洪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呜哇呜哇……一辆110警车鸣着笛驶来,穿蓝制服的人都回头看警车。警车停下了,四个警察走到葛洪亮跟前。警察伸出手,厉声喝道:“车钥匙!”见了警察,葛洪亮哪敢怠慢,赶紧把车钥匙交出去。
  警察问戴眼镜的人:“李所,带他去哪?”
  戴眼镜的人说:“去我们所。”
  临走时,有人拿出写有“查封”二字的长方型纸条贴在车上,靠街的这侧,贴了好几条。
  在镇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所,葛洪亮彻底崩溃了。他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责骂自己贪小便宜,一遍又一遍讲述拉这车菜的过程,发誓说如有半句谎言,愿意蹲大牢。还说等那两个菜贩子来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戴眼镜的人冷笑,你还指望那两个人来?他们就是来了,一看车上的封条,就知道出事了,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最后,监督管理所决定,没收葛洪亮的非法收入二百元钱,罚他将车上的毒蔬菜卸到一个指定地点,然后放人放车。葛洪亮一个劲儿点头,一个劲儿致谢。突然想起一件事,吞吞吐吐地说,自己身上基本没钱了,车也基本没油了。本来想挣这二百元钱,好在回家的路上给车加油,外加自己吃饭。现在二百元钱没收了,自己吃不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车没油了,跑不回家怎么办?
  戴眼镜的人想了想,喊来一个工作人员,说:“等卸完车,带他去加油站加油,发票带回来。”那人答应了,戴眼镜的人又说,“中午带他去食堂吃顿饭,路上他怎么吃咱就管不着了。”
  那人板着脸看葛洪亮一眼,冷冷地问:“你是先卸车还是先吃饭?”
  葛洪亮哪敢说先吃饭,尽管他确实有些饿。赶紧站起身朝戴眼镜的人鞠躬,说:“先卸车先卸车,谢谢李所长宽宏大量。”
  葛洪亮将奶油卡车开到一个类似于废品回收站的场地,打开车挡板,开始卸车。一麻袋蔬菜尽管没什么重量,但对长期不干体力活的葛洪亮来说也够呛,这可是三吨货啊!他龇牙咧嘴,肩扛手搬,接近两个小时,才卸完车。   “我不愿意看这些破电视剧,你非逼我看。”葛洪亮抱怨说。
  妻子说:“什么叫破电视剧?这电视剧演的生活多真实。”
  “咱家的生活和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
  妻子说:“当然不一样了,咱家多幸福,没那么多破事儿。”
  “幸福什么?两口子都下岗了。”
  妻子心里一惊,赶紧转移话题:“明天女儿开运动会,咱去送送她吧。”
  “不是统一去学校集合吗,怎么还得送?”
  “溜达溜达嘛,”妻子说,“咱家三口一块儿去体育场,路上也好给女儿买点儿好吃的。”
  “学校那边怎么办?”
  “让女儿给老师打个电话,就说自己去体育场了。”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葛洪亮的病情好多了,夜里睡觉,闭上眼睛,也没有奶油卡车了。妻子去医院咨询,医生说,老在家闲着也不行,最好有个什么事让葛洪亮干,这样他心里充实了,病就有可能痊愈,以后也不至于重犯。妻子回家想了好几天,做出一个重大决策。
  “洪亮,我想好了,女儿学习挺好,以后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可咱家收入不行,得创业干点事儿挣钱。”
  葛洪亮问:“创什么业,怎么挣钱?难道让我找辆车开?”
  “不不不,”妻子摇头,“创业主要靠我,你给我打个下手。”
  “你?你能干什么?”
  妻子笑了,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毕竟在饭店包了两年饺子,也看了两年厨师怎么炒菜做饭,我就要靠这个创业。”
  “你炒菜做饭?给谁吃?”
  妻子说:“咱家对面那个小学你知道吧?”
  “知道。”
  “我已经联系好了,就给那个小学做午餐盒饭。人家也不多要,一天五十份。”
  葛洪亮问:“好几百个学生,就要五十份?”
  妻子说:“给小学做饭的也不光咱,有七八家呢。”
  “能赚多少钱?”
  “一份盒饭卖五块,赚一块五没问题。五十份就是七十五块钱。一天七十五,一个月除去双休日,能做二十二天盒饭,那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块,而且就一上午的活儿,怎么样?”
  听妻子算账,葛洪亮眼睛亮了。他上下打量妻子,说:“你……能行?”
  “没问题,不过你得给我打好下手。”
  妻子取出葛洪亮买断工龄剩下的那两万元钱,申请了营业执照,置办了冰柜冰箱、锅碗瓢盆等等,做足了准备后,买卖开张了。葛洪亮的任务,是根据妻子的要求,去市场采购,早晨五点起床,骑着自行车去市场,六点回来,然后和妻子一起择菜洗菜切菜。剩下的都是妻子的活儿——炒菜、蒸米饭、配量装进一次性饭盒里。到了中午,他再和妻子一起,推着自行车,把饭送到学校。这个小买卖一开始就得到学校的好评,总务主任夸道,味道不错,干净又卫生,学生们都爱吃,再加十份吧。妻子说,行,就加十份,再多就干不出来了。
  又加了十份的量,葛洪亮和妻子更忙碌了。几个月后,葛洪亮不满足于光给妻子打下手,他也要上灶炒菜。看到丈夫有了興致,妻子也高兴,便手把手教他炒菜炖肉什么的。葛洪亮学得也快,没几次,做出的菜竟然和妻子做的不相上下。葛洪亮有事干了,整天忙里忙外不闲着,晚上睡觉也踏实了,几乎一闭眼就打起了呼噜。妻子这才松下一口气,心想就这样忙忙碌碌下去,丈夫的病没准儿就彻底好了。
  下午没事儿的时候,葛洪亮愿意沏上一壶茶,坐在窗前往外看风景。窗外就是一条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当然也有卡车,不过都是些奔驰、三菱等外国品牌。有一天,他喝着茶看着窗外,突然说:“这么多卡车怎么没有一辆是东风?东风车不出了吗?”
  妻子正在擦桌子,听了丈夫的话,一下子怔住了。她仰起头,长叹一声,又低下头,凄然地说:“你……你怎么还没忘了那辆车。”
  葛洪亮回转头看妻子,神情茫然:“你……你刚才说什么?那辆车……哪辆车?”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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