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我最崇拜一个人物，他叫吕良耕，一个闻名衡阳城的大诗人。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曾破口大骂文人：“自古文人都是贼”，“天下文章一大抄”。我印象中留下他那铁青的脸和挂着白沫的嘴。是否犯了大忌？不久，他成了大“右派”，弄得妻离子散而被迫流落街头捡烟屁股度日。后来听说他死了，死得很惨。留下的遗产仅一床破竹席、一床网状烂棉絮，外加一只半边月似的兰花碗。
　　他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但是他却给我留下一份珍贵的财富——他的骂声。如果不是他那种鄙视，那种对抄袭风的不可容忍的骂声，我或许会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成为另一种人了。正由于他的骂声在我耳边长鸣，我才认真做人，认真作画。文人不做贼，但却有做贼的“文人”。我想吕老师骂的是后一类。最近，我流览了一下艺术品市场，惊异地发现：各种抄袭、剽窃之作滔滔皆是。换个标签，重复包装后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美术馆、博物馆和画廊。在报刊上、电视上，一个个陌生面孔频频亮相，吹捧文章铺天盖地而来，这种不可思议的“盛况”与深圳股市风和海南房地产风遥相呼应，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刮起了一股旋风，把人们搅得头昏目眩、扑朔迷离。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位哲学家告诉我：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经济犹如一颗未能进入轨道的卫星在无序运转。有“真空期”“错座期”之说。用一些邪门歪道的人的话来说，这又叫做“淘金期”“刮财期”。
　　在这股旋风的翻滚下，画界的炒爷们应运而生。他们以“抄”为业，以“炒”发财。
　　某个深秋季茕我有幸在南岳见到了一位大炒爷。他一副现代派艺术家打扮。经南岳领导介绍，他是北京某“国际华人花鸟画会”名誉会长。他递上的名片，其印刷绝对是精美一流的，名片上各种组织一律冠以“世界”和“中国”字样。衔头有教授、主席、理事，还有“国宝级画家”“世界前百名画家之一”等等。倘若火星上出现了人类，那“太阳系大画家”是跑不掉的了。他似乎对我防着一手，实在是冤家路窄，卖假药的碰上工商局的人了。佛教讲缘份，半夜里，他来敲门了，一脸惊恐，一身酒气，说是他住的豪华套间有鬼，冷风嗖嗖，两人都不睡，便一个劲儿地侃了起来。我言谈随意爽朗，拆除了他的防线，于是乎他便酒后吐真言了。
　　原来，他是东北地道的农民，小学毕业便外出谋生了。后来，他在城里跑运输发了点小财。有一次，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农民用口吹画表演，便萌发了当画家的奇想。他跑到书店买了一套《芥子园画谱》和一些介绍花鸟画技法的书，凭借几分聪明，便在坑头上挑灯夜战了。后来他冒着黑汗，不远千里把作品背到北京，结果几家画廊老板把他当神经病人赶了出来。为此，他大哭了一场，真的掉了几滴眼泪。
　　后来，他背着一袋东北土特产，外加几枚伪造的鸡血石南下北京城。他选了几个有价值的画家泰斗，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说是步行一千余里来京专门拜访。他呲咧着大铲牙，一副憨厚的形象，诚实的艺术家被感动了，合影、题字被他弄着了。之后，他把合影照片大量复印（成了名片的副件），这种高层次的挂靠使他有了“入室弟子”“真传弟子”甚至“得意高足”的名份。接着，他带着合影、题字和偷拍来的作品照片去敲响理论家的大门，用租来的“奔驰”车把他们一个个送往五星级宾馆。也不知他哪来的本事，还雇了两位如花似玉的混血女郎劝酒助兴。那时节，理论界也时兴走向市场。在杯光酒影和劈劈啪啪的点钞声中拍板成交。这些文章不须看便知其中货色：什么“抽象与具象的结合，东西方风格的碰撞与融汇”，什么“用心灵去感受大自然，画出了五维、六维空间”。什么“人性奥妙深层次的探索”等等。当年流行于艺术评论的新潮词汇一并堆砌而上，犹如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一律按质论价，付钱交货。说到这里，他点燃一支烟，发出一阵冷笑：“我出钱，他写文章，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理论走向市场听得多了，但涉及到具体的人还是第一次。
　　他进而告诉我，那些肉麻的文章只不过是对他的“学术定位”，而更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要搞“润格定位”。这才是艺术与金钱的直接结合点。他听说广东搞艺术品拍卖，便选了几幅人不人、鬼不鬼的画去找拍卖公司，他居然被抄成了“高价位”“实力派”画家。通过新闻媒体的鼓噪，他那排大铲牙形象开始出现在海外报刊上。他开始大把大把赚钱了。
　　在做梦？还是玩游戏？他被一扎扎的钞票弄糊涂了。他还吹嘘自己是曹操后裔，五十三代孙，而且是曹植支系的嫡传，骨子里流着文人的血。他的聘书满天飞，一直飞出国界。“名人效应”创造了市场，也骗来了上钩者。他的画居然供不应求。他必须批量生产，雇了几个画工，他们像总装车间的工人，把老板从别处偷来的零配件进行拼装、组装，再贴上曹氏标签。心黑一点，再把某些临摹品用烟熏茶染，便成了“宋明佳品”，直可以假乱真。
　　他把用这种方法赚到的钞票在各地购置了几处别墅。从此行踪不定，行骗天下。
　　这位东北农民的发迹史向我们清晰地展示了“抄—炒—钞”这个公式。它揭示了炒爷们如何把假冒艺术品投入不规范的市玩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流通而转化为暴利的全过程。这也叫做“发财三步曲”。“炒”，这个词不知起源于何时，据传始于港台，经沿海地区流行于全中国，其含义是流通领域中的操作与策划。如炒股票，炒地皮，炒艺术品，还有炒批文，炒护照，炒经理，炒小姐等等。玩弄炒术的是一批中介入、掮客。它像瘟疫、病毒一样伴随着我国不健全的市场经济体制而滋生、蔓延。它又像一只无形黑手操纵着游戏机，将其无序滚动，变换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贫穷与富有。它可以把无炒成有，把假炒成真，把骗子炒成英雄，把刁民炒成富翁。它扭曲、颠倒价值规律，哄抬拐骗，搅乱市场，用掠夺性残酷手段获取暴利。炒风猖獗时，社会被毒化，人性被泯灭。炒爷们寄生于社会法规的空白地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人民的血汗钱。这里流传着一个荒唐而又千真万确的故事：广东沿海某城郊的几片荒草地，在炒爷们的诱惑下，竟吞掉某省几十个亿！飞来的横财使炒爷们不得不用秤称来分钞票！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