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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猝死,
一次扑朔迷离的抢救
2008年9月23日早上9点,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杜克医学院念医学博士的刘仁敏刚走进实验室,接到大姨的国际长途电话:“敏啊,你快回来吧,早上你爸不舒服,没抢救过来……”刘仁敏以为听错了,父亲年仅60岁,是河南省一家著名大医院的副主任医师,热衷体育锻炼,身体也没什么毛病。几秒钟后,刘仁敏听到了母亲张益菊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的身体晃了晃,手机“咚”地掉在地上。
刘仁敏疯了一样赶回河南。
父亲已经下葬,劉仁敏扶着像被抽走骨头的母亲,感到天塌地陷。刘仁敏是独生女儿,从小备受呵护。2006年,她从北京大学毕业成功申请新加坡国立大学硕博连读资格。从小到大她都是爸爸“甜蜜的负担”,可她还没挣一分钱没尽一天孝,爸爸突然走了!
办理完父亲的后事,刘仁敏详细询问妈妈最后的情形——
23日早上6点多,母亲张益菊发现一向早起晨练的刘玉材还没起床,问他,他说胸痛。8点16分,刘玉材忽然有一分多钟失去意识,经呼唤又喘过气来。张益菊吓得不轻,他们住的是医院家属楼,前后左右都是同事,张益菊一边拨打120一边飞奔到隔壁左右叫人。连敲三家,同事们都上班了,最后张益菊来到楼上叫急诊科主任温轩。温轩跟张益菊进屋后,发现刘玉材有心肌梗塞的症状,当时已经瞳孔放大、口唇紫绀、心音消失,情况危急。温轩为刘玉材做了胸外按压,很快120救护人员到达,温轩随车进入抢救室对刘玉材施救。经抢救,刘玉材神志转清醒,烦躁。给予镇定剂后,他心率降低,发出叹息样呼吸,经过40分钟抢救,宣告死亡。
刘仁敏隐隐地诧异。如此及时的施救都没有抢救回来,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准备上医院去把抢救记录复印一份,妈妈阻拦她:“算了,我和你爸都当了一辈子医生,参加抢救的都是同事,别搞得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再说我们一直与人为善,别人干吗害他?”
刘仁敏马上要返校,怕妈妈在家睹物思人,她便和妈妈共赴新加坡。9月底,刘仁敏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和妈妈住在一起。人老了,更恋情,妈妈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却带了家里的几本相册。刘仁敏在家收拾的时候,张益菊小心翼翼地把旧相片压到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刘仁敏凑过去一看,妈妈的大学毕业照上还有温轩。“你们是大学同学啊?”“是啊,他以前还追过我。”张益菊找出一张30多年前的相片,指着自己戴的红色围巾:“这条围巾就是他送的。”
刘仁敏有点吃惊,之前她从来没听妈妈说过。
“那他和爸爸岂不是情敌?”“什么情敌不情敌,已经40年了,谁还记得以前那点破事?”妈妈很嗔怪女儿的说法。
更多话,刘仁敏硬生生咽回了肚子。她开始仔细回忆温轩对她父母的态度,表面上似乎并没有不妥。可是这么多年,温轩的职称、职务一直比她父母高,作为大学同学他从未帮过夫妻俩。刘仁敏记得读初中的时候,一天开家长会,温轩的儿子温磊成绩比刘仁敏差了一截,温轩当众劈头给了儿子一巴掌,说:“你连刘家丫头都考不过,饿上你三天!”当时刘仁敏觉得好可怕,也不明白为什么温轩拿儿子跟自己比。现在,她忽然心生疑惑:嫉妒和恨是否可能在一个人的心里持续地埋藏30年呢?
母女俩都不在国内,刘仁敏在临走前将家里钥匙交给大姨的女儿张琳琳,让她每月过去开窗开门通风透气。一天张琳琳在QQ上告诉刘仁敏,昨天晚上她去开门,钥匙半天插不进。这时温轩从楼下上来,帮她把门打开了。然后他站在外面哀哀地叹了一声,流下眼泪,好像和刘玉材感情很深一样。但令张琳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也辗转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温轩在医院里多年使绊子,致使刘玉材夫妇俩到退休还是副主任医师。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刘仁敏不知如何回答表姐。她觉得,温轩的疑点越来越多。
2008年底,刘仁敏和妈妈回到河南过年。到家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刘仁敏和妈妈拎着行李上楼时,看到温轩弓着身子在楼道里打扫。他们居住的是老式楼房,大雪从楼道拐角的镂空花砖里飘了进来,落在温轩斑白的头发上。听到响声,他迟钝地转过来看着母女两人,痴呆般说不出话。张益菊亲热地和他打了招呼说:“老温,注意身体啊,几个月没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温轩咧咧嘴,告诉她自己也退休了。
风雨沧桑40多年,他们是同学,是朋友,是同事,是邻居。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亲人还多。而且父亲去世看来也对他带来不小的打击,他会是凶手?刘仁敏认为必须搞清真相。新年一过,她就瞒着妈妈去调阅父亲的抢救记录。打开记录一看,刘仁敏大吃一惊。短短25分钟,温轩给父亲注射了100毫克杜冷丁、10毫克吗啡、30毫克安定、200毫克鲁米。这样大剂量的麻醉和镇定药物,就是放在健康人身上也受不了,何况一个濒死之人!
麻醉致死,
主任医师的报复?
张益菊看到抢救记录也很生气。母女立刻冲上楼找温轩兴师问罪。温轩大惊,气愤地说道:“老刘知道心梗危险性很大,当时极度紧张,人在这种时候大量释放肾上腺素必须加大镇定剂量你不知道?是你求我我才救老刘,现在你怎么能血口喷人!”温轩的儿子听说她们的来意,也气得操起一把板凳向刘仁敏砸来:“滚出去!”
母女俩气得半死回到家。刘仁敏笃定地告诉妈妈:“不管温轩是否有意,但爸爸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我们起码要把爸爸的死因弄清楚!”正月十六,刘仁敏和张益菊到南阳市公安局报案,并且通过网络记者在网上公布了母女推测的“案情”和抢救记录。
此举在医院激起轩然大波。有人认为温轩的好心施救引火上身,有人认为温轩是蓄意报复。几天后,刘仁敏正和母亲打包行李,温轩忽然冲来破口大骂:“说我报复刘玉材?笑话!我跟你们有深仇大恨,你能找我救他?符合逻辑吗?我和你处过朋友是不错,你真的以为我40年也忘不了你?你算老几!” 双方大吵。刘仁敏也迷惑了。作为急诊科主任、60岁的老医生,温轩不可能不知他使用镇定剂过量。如果是故意的,动机何在?他在10多年前离婚,一直未娶,难道想抢占母亲?可是父亲死后,温轩也没有对母亲表现殷勤。如果说他恨父亲,也没有证据。
母亲张益菊生性鲁钝,只知兢兢业业地工作,对感情对人际都不敏感。刘仁敏决定带母亲回新加坡,慢慢地从她的口中了解情况。在一起生活的两个月中,张益菊断断续续地告诉女儿一些片段——
她和刘玉材、温轩都是1978年、恢复高考的次年考入河南医学院的。大二那年,温轩开始给她写信。那时情书以“同志”开头,谈的都是对书籍的认识和对知识的渴望。书信来往半年后,温轩省吃俭用,给张益菊买了一条围巾、一条刚流行的喇叭裤。张益菊始终对两人关系界定模糊。她觉得温轩不错,收了他昂贵的礼物,但在那个公园已经开始有勇敢的年轻人牵手谈恋爱的年代,他们从来没有约会过。
不久,任学生会学习部长的刘玉材和張益菊一起创办诗社,撞出了爱情火花。刘玉材听说张益菊收过温轩的东西,告诉她:“如果你对他没有爱情,这样做就是欺骗。”于是张益菊把裤子退给了温轩,因为围巾戴过,就退了温轩3元钱。温轩问她:“是不是刘玉材让你这样的?”张益菊觉得很神奇:“你怎么知道?”
第二天,张益菊听说温轩和刘玉材狠狠打了一架。不过刘玉材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毕业后温轩被分到这家著名的大医院,而刘玉材和张益菊仅仅分在郊区医院,不久两人就结婚了。此后,温轩在别人介绍下,匆匆和一个在工商局工作的女孩结婚。由于性格不合,他的婚姻生活一直不幸福。但温轩工作努力,很快被单位提拔为急诊科主任,晋升主任医师,志得意满。
1986年,刘玉材和张益菊也先后调到了这家著名大医院,想请温轩在职称方面帮忙。可温轩不太卖力,一直没有帮上忙。1992年的一天,张益菊到温轩办公室问起丈夫职称的事,温轩忽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说:“益菊,我的婚姻生活很不幸福……”张益菊吓了一跳,仓皇离开,并且有些不开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于是刘玉材跑到医院,又和温轩打了一架。当时两人都在急诊科工作,经常一起上手术台,不说话是不可能的。在工作交流中,他们的梁子很快解开。不到一个星期,彼此又正常地交往了。1998年单位分房,温轩住在楼上。他们偶尔还在一起打牌。
刘仁敏逐渐思路明晰。要想弄清温轩是否蓄意,必须摸清他的心中是否隐藏着深深的恨意。
2009年4月,张益菊身体不适想回河南老家来。刘仁敏送她回河南后,到河南医学院寻找当年父母的老师。当年的系主任早已退休,人也已经八十高龄,然而身体矍铄。一提起刘玉材,他印象颇深:“诗社是他创办的,一个有才华的学生,字也写得很漂亮……1981年公审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主犯,刘玉材在写黑板报的时候把王洪文和张春桥的位置写反了,张春桥是死刑,王洪文无期。那时教委在给这一届学生分配工作时,因为温轩的小报告,说他有政治图谋,刘玉材和张益菊从一家大医院的名单上拿下,一起分到了一家规模很小的镇医院。”
更多震惊,在刘仁敏的深入调查中一一弥现。
真相大白,
一份失恋之痛蛰伏40年
2009年7月,刘仁敏通过母亲的同事汪雪梅得知,1993年医院在职称晋升上大开绿灯,除刘玉材以外,他们那一届的本科生都是主任医师了。
刘仁敏找到了医院分管副院长朱明。因为抢救刘玉材致死、刘仁敏报案,医院方面也非常抵触和她接触。刘仁敏对此说明:“如果我们以医疗事故起诉,到时丢人的是医院。如果我调查清楚了是私人恩怨、蓄意报复,就与医院没关系了。”对方想想也对。于是刘仁敏获悉,父亲之所以被刷下来,是因为温轩身为刘玉材的顶头上司和评审委员,每次都投了反对票,导致刘玉材的职称总是不能晋升!
她还得到了一个更诧异的细节。单位分房时,按职称应该温轩先挑楼层。但是他“高风亮节”地和刘玉材换了指标,刘玉材先挑。刘玉材挑了二楼,温轩立即挑选了他家楼上。温轩曾对别人笑言:“我一辈子都比他高。”
还有一次,温轩买了一套新家具。晚上家具被送过来,他和儿子在家装柜子、拖床,一直搞到半夜。第二天上班时温轩问刘玉材:“你昨天晚上睡好了吗?”刘玉材说:“你搞得叮叮咣咣我能睡得好吗?”温轩哈哈大笑。然后刘玉材接诊,温轩对同事说:“我不睡觉,他也别想睡觉。”在大家的印象里,温轩对刘玉材的感情有些变态,他不喜欢他,又非常需要他,好像是需要一份讨厌来刺激自己的生活。直到2003年刘玉材调到心血管科,才脱离了温轩的势力范围。
综合所有证据来看,温轩一辈子在刻骨铭心地恨,绞尽脑汁地欺负刘玉材,挤对他、陷害他,而简单耿直的刘玉材夫妇一直浑然不觉。
悲愤中,刘仁敏带着这些证据,迅速地和妈妈到南阳市宛城区公安分局、检察院状告温轩故意杀人。公安局迅速立案了。
而河南省豫天法医临床司法鉴定书中,也确认了“超强麻醉致死”。不久,宛城区法院判决温轩赔偿张益菊、刘仁敏死亡赔偿金、丧葬费、交通费、鉴定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10万。但刘仁敏和妈妈不服,继续上诉。为了寻找新证据,几年来,刘仁敏虽然远在新加坡上学,但一回到河南就四处调查、取证。
2012年底,刘仁敏煞费苦心地联系上温轩的前妻徐圳,意外得知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是温轩对张益菊念念不忘!当年张益菊调回这家医院是温轩暗中帮忙。他万万没想到,很快刘玉材也悄无声息地调回来了。最开始大家住在职工宿舍,每次刘玉材夫妇在房间大声说话,温轩都跑去偷听;如果张益菊加班没回,他就不停地张望。一到过年张益菊随刘玉材回老家,温轩就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刘仁敏将徐圳气愤的话录下,回家放给妈妈听。张益菊瞠目结舌!事已至此,她们心中已经确定温轩是故意的。但是张益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来身边一直潜伏着这样一个隐形仇人,他怀揣着庞大的仇恨,一生都在伺机而动!张益菊伤心地对刘仁敏说:“你爸爸的追悼会上,他哭得最痛心。你爸走了,他也办理了退休手续,人也老了半截。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下这样的毒手……”刘仁敏也感慨不已,或许温轩一辈子都在暗暗地和父亲博弈吧。恨,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当对手不在,他的生活也立即失去全部的意义,因此,他也“悲怆”。
2013年9月,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了一审判决,发回重审。宛城区公安分局重新进行补充侦查,补充温轩前妻的证人证言,再一次讯问了温轩。在强大的证据面前,温轩终于承认:“我和刘玉材之间一直都有过节。我确实一直在恨他抢走了我的恋人。因此对他抢救的时候,的确故意没有尽心尽力……”
2014年3月,南阳中院作出了二审判决:有丰富临床经验的温轩严重违反国家的诊疗技术规范和常规,犯医疗事故罪,赔偿10万,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拿到判决,刘仁敏和张益菊相拥而泣。他们立刻来到刘玉材墓前,燃一挂炮仗,含泪将判决结果读给他听。刘仁敏难过地说:“爸爸,你从小教我正直善良,不记恨他人。你说,‘恨是无能的表现,别人恨我是因为我能伤害他,我不恨别人因为别人伤害不了我’,听起来有道理,可一些嫉妒和狭隘偏偏潜伏在生活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出来伤害我们。为了妈妈,为了我,你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认清小人?我博士毕业了,可以挣钱了,我多么希望你给我尽孝的机会……”
山风呼啸,犹如一个悲伤的父亲对女儿殷殷之心的作答。
(除温轩、张益菊、刘仁敏以外,其余为化名)
编辑/夏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