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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2日,“DNA之父”詹姆斯·杜威·沃森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的一部纪录片《美国大师:解密沃森》中,就种族和智商问题发表观点,说在智商测试中,基因会导致黑人和白人的差异。
9天后,1月11日,世界著名的分子生物学研究中心冷泉港实验室宣布,切断和沃森之间的任何联系,并撤销他包括名誉主席在内的所有头衔。
沃森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1953年,他只有25岁的时候,就和另一个37岁的科学家克里克一起解开了人类遗传学的秘密,发现了DNA是一个双螺旋结构,形状像一个长长的、轻微扭曲的梯子。
这一发现和相对论、量子力学一起,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三大科学发现。1962年,沃森和克里克、威尔金斯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不过,沃森和克里克是否窃取了“DNA之母”、英国科学家罗莎琳德·富兰克林的成果,至今仍争议不断。
1968年后,沃森开始在美国纽约长岛冷泉港实验室工作,并长期担任主任一职。
沃森被视为一个分子生物学上的“大神”,但他也有一张大嘴。
2007年,是他惹事的开始。那一年,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根据一些关于智商的研究成果,世界上黑人的智商比白人低,而许多公共政策的制定却是在黑人白人智商同等的前提下制定的。
这一言论很快激起轩然大波,被多方谴责。他就此遭到科学界冷遇,在冷泉港的行政职务也被解除。
12年后,也就是在今年1月2日的那部纪录片里,当被问及是否改变观点时,他回答“一点也不”,“我希望他们有所改变,有新的知识,你的教养比遗传重要得多,但我没有看到这方面的任何知识。在智商测试中,黑人和白人的平均水平是不同的。我想说的区别是,它是遗传的。”
冷泉港实验室在声明中强调,沃森这些毫无科学根据、不计后果的言论应该受到谴责—“冷泉港实验室谴责滥用科学为偏见辩护的行为”。
智商的“测不准原理”
除了在“智商”領域发表观点,沃森似乎变成了“公知”,满嘴跑火车,发出了“同性恋不该出生”“愚蠢是一种该被治疗的疾病”“女性应该通过基因被改造得更漂亮”“越瘦的人越有抱负”等惊人言论。如果可以被指责,他似乎不仅会被指责为“种族主义者”,还会被说成“性取向歧视者”“直男癌”,哪一项都政治不正确。
包括冷泉港实验室在内的各方反应,当然有维护政治正确的因素或动机。但我认为并不是本质所在。
本质在于,沃森用“DNA之父”与科学家的身份来给某种说法涂上“科学”油彩,迎合无知之见,但并无任何科学理性,无论是逻辑还是精神都是如此。美国哲学家马尔库塞把这种倾向称之为“理性的非理性”症状。它占据了很多除了那点“科学”知识就什么也不知道,以及拿科学当神的人的心智。沃森只不过是已经走火入魔而已。
这些人往往觉得真理在握,拿着科学乱舞,认为某种科学知识可以推演出来解释无数社会问题,不管是否有逻辑断裂,是否突破边界,是否武断,是否能够证实或证伪—以及是不是哲学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描述的那种谵妄。
沃森的其他观点不值一驳,我想从关于“智商测试”的分析入手。
沃森用“DNA之父”与科学家的身份来给某种说法涂上“科学”油彩,迎合无知之见,但并无任何科学理性,无论是逻辑还是精神都是如此。只不过是已经走火入魔而已。
对于“智商测试”,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院长弗朗西斯·柯林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不知道沃森的说法是基于什么可信的研究,但大多数智力专家认为,“智商测试中的任何差异,主要是由环境差异,而不是基因差异造成的。”
可以看出柯林斯的思维路径:智商=环境 基因……在这里,他和其他人不会认为一个人的智商单一地由基因决定。至于哪个因素影响最大,可以讨论,可以实验和研究。在这里,柯林斯认为环境的影响是主要的。
但沃森呢?思维路径是单线的,是直接的基因决定论,有什么样的基因就决定了什么样的智商,至于其他因素,无论是否存在,在这个思维路径中等于不存在。这点确实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暗合。
问题是,这遭到了事实的打脸。同样两个白人,一个放在科技发达的国家成长,一个放在原始荒岛里伴着动物长大,如果要对他们进行“智商测试”,结果一定让人相当吃惊。如果把放在科技发达国家成长的人换成黑人,打脸更直接。这个实验将足以证明,跟极端的环境比,基因对智商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
所以基因决定论根本就是闭起眼睛扯淡。眼睛闭起来,就只看见基因,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更致命的是,如何能够测定到基因对智商的影响?
这里有两个关键问题。第一个,智商测试是测试现实中的人,而不是把基因抽离出人体单独测试,但现实中的人,其智商并不仅仅受到基因的影响,而是早已受到了教育、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而影响的因素很多,你如何能够认定,测试出来的智商受哪一种因素的影响最大?又如何一口咬定基因决定了智商?事实上,要判断各种可以罗列出来的因素对智商影响的比例,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二个问题是,测试智商,无论你用什么标准,已经加进了你的主观因素,是你设计的结果。而且,要就基因说话,已经进入微观世界,这种主观因素更加构成干扰。于是你看到的,不过是你已经影响过了的东西,而不是事物本身的那个状态。这就导致了“测不准”,恰恰符合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
量子力学也是20世纪三大科学发现之一,沃森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好像真的忘了。
秘密在心理深层
基因、智商测试之类,这些概念或说法看上去很科学的样子,但推论居然连科学最基本的要求—逻辑—都没有做到。那就只能从心智上对外界的反应去进行解释。
无非是:因为某某人群发明、发现的成果太少,有点寒碜,社会经济也很落后;而另一人群则科学家、思想家成堆,社会经济发达,所以……所以好像是种族的差别导致的,而种族的差别当然是基因的差别。于是用基因来说事,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而且简单、直接。
但如果这个世界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对于这种心智上对外界的反应,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有一个很形象的揭露,称之为“恶性循环”。
他以美国历史为例,画了一个示意图:偶然的历史事件→白人控制黑人→种族歧视的法律→黑人普遍贫穷、缺乏教育→黑人智商低、懒惰、热衷暴力等文化偏见→种族歧视的法律→黑人普遍贫穷、缺乏教育……在某个偶然的历史事件前、后面发生的很多东西,几乎是互为因果,相互强化,就像《圣经·马太福音》所说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但沃森等人从心智上对外界反应的思维指向是什么呢?是倒果为因。
可以说,要认知到这种互为因果的因果链,并搞清楚智商等因素与历史、社会结构的复杂关系,超出了多数人的智商水准,一个只懂基因那点知识的人完全苍白无力。至于只是受社会观念影响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本来可以有一个思想实验的,就是把人类放到原始社会,看一下在制度、文化、经济、科技等因素的影响最大限度降低后,他们的智商差异多少?
但只想要一个简单的,而且迎合社会表象的解释的人,是不管这些的。
说穿了,是人面对一个复杂的、还有很多陌生感的现象,思维上懒惰,认知能力也达不到,于是感到有焦虑,便想寻找到一个最简单直接的解释而已。这样他们好像对世界有了一个心智上的把控感,有助于合理化和驱动他们对世界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和行动,否则会陷入焦虑中。
要认知到这种互为因果的因果链,并搞清楚智商等因素与历史、社会结构的复杂关系,超出了多数人的智商水准,一个只懂基因那点知识的人完全苍白无力。
所以,所谓的“科学”完全是自欺欺人。不过是懒惰和认知能力不够,要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而已,为此便找到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基因”这位神秘人物,以科学的形象出场,却没有干科学的事,满足的不过是这种连沃森等人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需求。
很多东西,从逻辑破绽入手,分析到心理深层,往往能烛破真相。
举一个例子。在西方的政治哲学界,几百年来,一直有两派人在较量。一派叫作“消极自由”,另一派,叫作“积极自由”,他们相互指责对方错了。
在这些争论中,加拿大的政治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发现,“消极自由”的那帮人很不老实。
“消极自由”们是怎么不老实的呢?泰勒教授用学术语言说:
“在讨论的过程中,人们非常容易盯住极端的观点,甚至是被漫画式地曲解的观点不放。积极自由的反对者总是把积极自由的极端變体加到积极自由的拥护音头上,但是这些消极自由的拥护者好像很愿意采用消极自由理论中最粗糙的版本……这就好像是一个人要从根基上砍断积极自由理论,为此即使付出缩小自己理论的范围这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泰勒的意思是:有一个人,为了干掉对手,必须要去黑对手,哪怕让自己显得像个“白痴”也在所不惜。
当然他们不是主观上要这样,但心智上就是如此。说到底不过是心理驱动。剥开之后,原来是心理上的这点小九九,并无“科学”“思想”可言。
还在柏拉图洞穴
沃森在发表很多惊人之语时,其思维和潜台词是“是基因导致这样”。反正基因是最终的,甚至万能的解释。而基因既代表最新的科学,又代表最新的商业和时尚,在社排上处于高端,因此在“知识”层面具有极大的话语权,符合人的利益和心理的需要。
这种社排上的高端地位,已经导致关于人的知识都张口闭口基因。以我所知道的“主流心理学”为例,也是这样的玩法。你对谁产生爱情,必是多巴胺分泌让你这样;你这样想,必是某个神经回路是那个样子;你做出这个行动,必是神经里发生了某种电化学反应;你热衷于什么,必是因为你有什么什么样的基因。包括“暴力基因”这样的概念都造出来了,而不仅仅是比喻,至于比喻,那是俯拾皆是。
这让我想起了弗洛伊德那个时代流行的“本能”。它也是那时生物学和心理学好像很科学很时尚的概念。当时的解释是,你爱一个人,当然是你有爱的本能;你攻击一个人,同样是你有攻击的本能;你嫉妒一个人,更是有嫉妒的本能了。
可是这叫什么解释?把什么都说成本能,等于不解释,完全是在出老千。
细究一下无非就是这个套路:假定有一个现象,摆在那一端,需要解释,于是,便在这一端,发现了“本能”,简单描述一下,便构成了解释。相当于,A在这里,B在那儿,B是关于A的一种知识。
但是,A和B的中间呢,B是怎么推出A来的?如果是B最后驱动了A,是如何驱动的?比如你嫉妒一个人是本能,这个本能,是如何让你产生嫉妒别人的心理和行为的?
没有人回答。
100年过去了,“本能”论早已out了,不再有人提。但也不过是换成了“基因”。历史惊人地相似,仍然是在把某个现象设定为A点,把基因设定为B点,然后,B是关于A的知识。
但同样,我们仍然可以问一下,你说智商是基因决定,那基因到底是如何决定智商的呢?有什么样的过程,有什么样的机制,如何推理出来?你说一个人自私,是因为基因,那基因到底是如何导致自私的心理和行为,并且得到“自私”这样的道德评价呢?
赫拉利其实也是一个被“基因”的科学知识严重影响的人,也是张口闭口基因。但是,他也失望地表示:“大脑里的各种生化反应和电流是怎么创造出痛苦、愤怒或爱等主观体验的,至今仍无回答。”
那是因为根本就回答不了。
这种张口闭口生化反应和基因的“心理学”,已经出了老千。它把对A点的解释,偷换成了对B点的描述。换句话说,把心理从一种功能偷换成了实体,把心理学偷换成了生物学。
因为这种张口闭口生化反应和基因的“心理学”,已经出了老千。它把对A点的解释,偷换成了对B点的描述。换句话说,把心理从一种功能偷换成了实体,把心理学偷换成了生物学。所以,像“心理过程”“心理规律”“心理需求”这类概念也就不存在,实际上像通过取消问题来回答问题一样,已经取消了心理学。
可以简单地来看一下三种影响颇大的“心理学”的玩法。假定人的心理结构是一个黑箱,那精神分析是打着手电筒想把它照亮;行为主义呢,不管这个黑箱,只管输入、输出信号的归纳,从中找出规律;而所谓“主流心理学”,则是把这个黑箱里的东西还原、解构成电化学反应和基因,进入了微观世界,它研究的已不是心理的东西,而是微观世界的实体了。
用电化学反应和基因来解释心理、行为只是基因这个科学和时尚品牌的一个特产,就像沃森用来解释智商也只是一个特产一样。如果说前者是在出老千,利用大众对微观世界的“专业知识”不懂,激起大众对社排的屈服,来建构知识-权力-利益秩序,那么后者则代表了一种谵妄和狂妄。
以人类现在对基因的了解,不过是一个开始,还有很多东西并没有搞清楚,更不用说搞清楚基因和智商,和人的心理、行为,以及无数社会问题的复杂关系,或有没有关系。它和制度、文化、经济等因素纠缠在一起,要建构出一个清晰的认知图谱,并没那么容易。
在这种情况下,认为自己所知道的“知识”有“科学”“专业”特点的人,本应回答那些对自己构成了质疑的问题。自我感觉良好,携“基因”的科学、时尚之势,不顾逻辑,突破边界,只能让科学蒙羞,也降低社会智商的水准。
人的心理、行为,从来不是简单的电化学反应和基因;社会运作及各种社会现象更不是。看不到这一点,同样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还没有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