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是在歌颂秦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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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英雄》堪称是中国电影史上被误读得最严重的影片之一。这种误读几乎是全民性的,其中就包括:将秦王误认为一个正面人物,称《英雄》是在歌颂秦王,并将片中的秦王和历史上的秦始皇等同起来,本文对此进行了分析和批驳。作者认为,影片中的秦王只是无名,残剑等英雄形象的一个对照式人物,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枭雄,而非编导要歌颂的英雄人物。
  [关键词] 张艺谋 《英雄》误读
  
  引言
  张艺谋的武侠电影《英雄》,堪称是中国电影史上被误读得最严重的影片之一,这种误读几乎是全民性的,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认为《英雄》是在歌颂秦王,其中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认为影片主要是在歌颂秦王,一种是认为秦王和残剑、无名等人一样,是编导要歌颂的英雄人物之一。同时,多数论者都将片中的秦王和历史上的秦始皇完全等同起来。张艺谋自然也就因之触犯众怒,许多人还上升到封建意识和国民劣根性层面,批评他奴性未尽。第二,认为《英雄》事牵强,逻辑混乱。其中尤其是对《英雄》用“天下”逻辑来解释故事进程中发生的关键性逆转,多数观众认为不仅牵强,还直接导致人物的概念化和主题意义的牵强。第三,认为《英雄》是一个空洞的文本,即所谓“形式花哨,内容空洞”。这样,在中国观众眼里,《英雄》也就成了一场纯粹的“视觉的盛宴”、第四,正因为如此,人们竟完全无《英雄》那高度抒情和写意的风格,将它定位为一部纯粹的商业大片——直至新近出版的一套由权威机构组织编写的、四卷八册的《百年中国电影精选》[1]中,对《英雄》的基本评价仍是如此。以上四点,几乎是目前为止中国观众和评论家的一致看法,持有异议者极为鲜见。笔者将以系列文章形式,对这些观点逐一进行批驳。本文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英雄》到底是否在歌颂秦王?
  
  一、《英雄》故事的两个层面
  
  纵观三年多来的《英雄》讨论文章,秦王之所以被认为是影片中的歌颂对象,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认为秦王才是最后的赢家,这是典型的以成败论英雄的逻辑,不值一驳;二是认为秦王和无名、残剑等人一样,充分表现出机智过人、惺惺相惜、视死如归、忍辱负重、胸怀天下等英雄品格和情怀。可以肯定地说,这些观众基本上没有看《英雄》的故事。
  《英雄》的故事可简单分成一显一隐两个层面:故事情节层面和人物心理层面。在故事情节层面,《英雄》几乎是无戏可看的,它无非讲了一个有点老套的刺秦故事。故事结局是观众进影院之前就已知道的,故事过程也被处理得较为平淡,没有形成太多的外在冲突和波折。唯一的波折是出了个阻止刺秦的残剑,但编导似也无意以此来制造一波又一波的故事高潮,象一般故事片那样。那么,《英雄》的“戏”到底在哪里?——就在于人物心理层面。可以说,《英雄》的故事主要是在人物心理层面展开的,其曲折有味之处正在于此。比如在无名和秦王之间的故事中,就隐含着相当丰富、微妙的心理活动。其中秦王的心理就颇可解读。而只要观众能注意到秦王的心理,去简略推测一下他在整个故事中的心理线索,就可以清楚地知道:秦王非但不是编导的歌颂对象,恰恰还是影片中唯一被负面表现的人物。
  我们不妨去追问一下:为什么秦王能听出无名所述故事之虚假?为什么他连无名剑法中“藏有一式”且“一定以十步为距”这样的细微之处都知道?为什么他能感受到无名的杀气,还能感受到他的杀气在乱?为什么他要主动抛剑给无名?为什么要向无名表白自己长年征战,“忍受多少暗算”,同样是为了天下的和平?……编导这样处理,真的是要表现秦王的高超智慧、英雄气概和博大情怀吗?
  
  二、秦王:因为恐惧,所以聪明
  
  只要我们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就不难明白:秦王之所以如此“聪明”,主要是因为他长期处于被天下高手追杀的危险和恐惧中,尤其是三年前遭遇过飞雪、残剑的刺杀后,更形成了高度敏感、高度怀疑的性格与心理-
  影片一开始,编导就通过各种方式暗示了这一点。比如秦王说,由于长期受到天下无数刺客的潜在威胁,他一直采取着高度严密的防范措施,以致于“十年来从未有人进殿百步”。尤其是三年前遭遇过残剑和飞雪的刺杀事件后,他更是“从此将大殿清扫一空”,连他自己的卫士都不得近身,连身边的人他都信不过了。秦王还说:“刺客一日不除,寡人难解甲胄。”可这次接见无名,他明明还是身穿铠甲的——试想,如果他真的完全相信来者已经杀死了三大刺客,怎么会身穿铠甲来接见一个前来领赏的人呢?要知道,在下令接见无名之前,秦王的属下必然已经大致说服了他,让他基本相信了这一事实的,那么,属下靠什么能说服他?当然必须是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无名刺杀长空和飞雪的情形)。可连属下亲眼所见的事实他都不敢全信,因此这次仍然甲胄在身。秦王的狐疑性格和恐惧心理,由此可见一斑,此外,导演还用电影语言的方式,暗示了秦王这种心理:在景别上用一连串的大远景镜头,将小小的秦王孤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这一画面效果凸现出来;在构图上则利用由横梁和廊柱构成的层层叠叠的方框,将秦王框在中央,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身陷蛛网的昆虫;同时,在光影上充分利用地面的反光和影影憧憧的烛光,在色调上使用冷青色……从而将殿内之阴森气氛和秦王之孤寂和恐惧心理,相当充分地暗示出来。
  我们可以想见,在这种高度恐惧和怀疑的心态下,当秦王听到有人已经刺杀了三太高手、要来领赏的消息时,心里就会本能地去怀疑:这是真的吗?他真是来领赏的吗?他真的已经刺杀了三大高手吗?于是,在下令接见无名之前,他必定会对这些问题进行反反复复的思考、追问和推理-而只要去进行一番简单的推理,他后来在无名面前所作的全部猜测,就可以从中轻易得出。
  比方说,万一此人不是真来领赏的,而是一名打着领赏旗号的刺客的话,事情就变得非常可怕——他既已刺杀了三太高手,武功之高可想而知;同时他还很阴险,因为他既然是借着领赏的名义来,就极有可能是在利用悬赏令-那么,悬赏令中到底有什么可以被他利用呢?显然,其中最可利用、对我来说也最危险的,就是必须允许他进到我跟前十步之内,他想利用的可能正是这十步之远的空间距离。而如果他正是想利用这点来行刺的话,说明其武功特点和厉害之处,就很可能与这十步距离有关,因为根据悬赏令,只要杀掉三大高手中任何一人,他已经可以上殿二十步,可他为什么还要再杀其余二人?显然,这只能说明他必须进入十步之内,才能确保刺杀成功(所以后来秦王对无名说:“寡人在想,你所练剑法,一定以十步为距”,并当无名说出“十步一杀”招名时,他立刻就会心一笑:“十步一杀!好名字!”)。反过来说,也说明他非常自信在十步之内可确保万无一失,否则他就不会有此一行。而且从我属下汇报的情况来看,以此人剑法之快,十步之内确实是可以刺杀成功的?如果 这样的话,那我这次可就凶险了!
  为了排除(或确认)以上可能性,秦王自然就会去仔细琢摩消息中的全部细节。于是消息的另一半就会成为他质疑的对象:他真的已经杀死了三大高手吗?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是真的,就说明连我属下亲眼所见的长空、飞雪之死,竟然只是一种假象、一种高明的骗局(竟连“秦宫七大高手”都被骗过去了)-如果真是骗局,就意味着他们是事先串通好的,而前来领赏的这个人就毫无疑问是一名刺客!那么,三大高手之死中,是否有这种事先串通好的迹象呢?残剑之死的具体情况尚不清楚,暂且不说,长空飞雪之死有这种迹象吗?显然,其中有一点是比较可疑的:二者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被当众刺死的,而且都是当着秦国人的面。而这一点恰恰就符合串通好合演骗局的条件,因为既然要制造骗局,就自然需要秦国人做观众,而且观众越多越好,怪不得他们一次选择在“秦宫七太高手”面前,一次竟选择在秦军大营中!当然,这只是在假定是他们没死的前提下才成立的,也许上述特点只是巧合。但是,且慢,他们真的已经死了的话,难道就没有事先串通好的可能吗?显然,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想利用悬赏令,或者说,如果他们相信此人利用悬赏令能确保刺杀成功的话,是极有可能会甘愿牺牲自己来帮助此人实施计划的。这样看来,不管那三大高手是否真的已死,都无法排除此人是刺客的可能性-反过来也证明,如果此人是刺客的话,他就一定是在利用悬赏令。
  因而,秦王在这种推算中不难发现: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要假定此人是刺客,这件事中的许多细节就会形成证据链,让他不仅无法否定掉自己的假设,还恰恰会觉得事情越来越可疑。意识到了这种潜在危险,他自然就会进一步对事情的各种可能性进行推测。其中,残剑之死则肯定是他推算的重点,因为残剑是三大高手中,唯一没有被目击到如何被杀死的人,何况残剑和飞雪是一对情侣,本应共同迎敌,却为何独独飞雪被无名在秦军大营中杀死?残剑到底是被先杀死了,还是有其它隐情在内?残剑武功已入化境,如何能让此人轻易得手?……进而,在接见无名之前,对到底要不要接见他,接见时应该注意什么,在各种可能性情况下该如何应对等等,秦王也必然是反复思考过、并已基本成竹在胸的,否则他也是万万不敢宣召无名的。
  我们要知道,对于秦王来讲,他这次必须面对一个极为刺手的两难问题:一方面不得不接见无名,因为悬赏令早就颁布过,无名杀死长空和飞雪又是他属下亲眼所见的事实,而前来领赏的无名是刺客的可能性虽然存在,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若无缘无故取消接见,则必定为天下人(包括他的臣民)耻笑,甚至连悬赏令中的接见条件,他都不好无缘无故加以修改,否则不仅仍会遭到耻笑,更无法指望今后能做到令行禁止而完成统一大业了-因而对他来说,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可另一方面,经过事先的反复推测,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无名万一是刺客的话,他就有可能必死无疑。因此,他这次接见无名,多少就有点赌博的意味,赌注就是他自己的性命-他事先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进行周密思考,做好充分的思想和心理准备(包括穿上甲胄)以防万一。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在见到无名之后,秦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准确判断出无名到底是不是一名新的刺客,这是他此次接见无名时,内心里极为焦虑的一个问题。所以,别看秦王表面镇定,一旦无名的讲述和他预想的稍有出入,他内心里就会有个恐怖的声音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此人果然就是一名更危险的刺客!而且他已经站在十步之内了!这样,他自然就能感受到无名的杀气了[2]
  
  三、秦王的攻心策略和自我表演
  
  可以想见,秦王在事先思考对策时,必定会想到以下几点:第一,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确认此人是否刺客,第二,要确认他是否刺客,只须弄清楚长空(或飞雪)是不是自愿倒在他剑下的;第三,残剑之死是值得注意的重点。之所以如此,除了残剑之死最为可疑之外,还因为秦王三年前接触过残剑,那次还差点就死在残剑剑下,可不知为什么残剑又中途放弃了。对这件令人费解的事,秦王事后肯定是仔细思考过的,这次就更加会反复琢摩。秦王身为政客,知人阅世本来就是他的长项,从中揣摩出残剑的人格和心理特点并不难。故而对残剑的为人,可以说是秦王此次进行事先思考和推测时,心中唯一能比较确定的信息,若以此来检测或印证对方所述之真假,显然最为可靠。第三,对方若是刺客,就必然会说谎,因此,要想在最短时间内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和他打心理战。其中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单刀直入——这不仅可以显示自己早已洞察真相,给说对方以巨大心理压力,还可以使对方猝不及防,以便观察到对方的第一反应。
  于是我们看到,正是从无名对残剑的叙述中,秦王首先听出了破绽,原因也正在于其中所体现出来的残剑主人格特点,和秦王对残剑的印象产生了冲突。值得注意的是,秦王在试探无名这一问题时所采取的方式,明显带有故意误导的味道:“如此看来,此二人必是心胸狭窄之辈!”在这一破绽得到初步印证之后,秦王紧接着就给无名施加心理压力,指出“你把一个人想简单了”,进而就单刀直入,直接点出长空是自愿献身的,以进一步试探无名的反应。而无名内心里早巳在犹豫,已无心去全力应对秦王的试探和攻心之举,自然就让秦王一试成功。
  当确认了无名的刺客身份之后,秦王更是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和无名打起了心理战:首先是察言观色,揣测无名的心理,准确地看出了无名内心的犹豫——此人很奇怪,既已进入十步之内,却迟迟不出手,对自己的谎言也逐渐“供认不讳”,神情语调似乎也有点奇怪,极有可能是内心里在犹豫。看准了这点,秦王就采取以进为退、以玫为守的方针,利用无名这类人的人格与心理特点(正直侠义、耻于凌弱、惺惺相惜等),不失时机地打出了一套行动攻势和情感攻势相结合的漂亮组合拳:先是主动点出无名内心的犹豫(“你的杀气在乱”)接着,在得知无名犹豫的原因后,则立刻表达了自己的感动(“没想到最了解寡人的,竟是寡人通缉的刺客!”),以及自己的“天下”情怀(“多少年来,寡人忍受多少暗算……”);而当听到无名仍有夺剑刺秦的想法时,他更是主动抛剑给他,并借残剑的“天下”之道给无名暗暗施压(“你就替‘天下’来决定这一剑吧!”),然后转身背对着无名,站在那里等他来杀。秦王心里清楚,对无名这类侠义之士,与其等他来夺剑,不如主动抛剑给他,使之限于一种极为不仁不义的境地——即捡起对方主动抛的剑,去杀死已经手无寸铁坦然待毙的他-此为险招,但对此时的秦王来讲,由于他早就知道无名身法之快,既然无名已有夺剑准备,则与其一味死守,还不如冒险一试,对心存犹豫的人就更值得一试,况且这只是他连环攻心计中的一招。最后,秦王又以一段同样不无表演意味的“寡人悟到了……剑法的最高境 界,就是不杀!就是和平!”(注意秦王的语意重心:“就是不杀!就是和平!”),让无名彻底放弃了刺杀行动(当然,这只是从秦王的心理角度来说。我们知道,无名放弃刺秦的真正原因,根本与此无关)。总之,在秦王和无名的整个对峙过程中,编导正充分表现了秦王高超的攻心之术和表演才华。
  为了进一步体会到秦王上述言行的攻心性质,读者还可以注意以下几点:其一,秦王做出这一系列行动攻势,看似镇定自若慷慨激昂,其实心里是极为忐忑不安的。对此,导演明显是有所暗示的。比如,在秦王抛剑并转身之后,导演就一直用钟声暗示了秦王的忐忑心理(钟声同时也暗示了无名内心的艰难抉择);再如,当无名用剑柄“刺”到秦王腰部时,导演还用了两个较长时间的特写和近景镜头,表现了秦王脸上久驻不散的惊愕神情。这一暗示显然至关重要,由此也可以反见秦王此前的忐忑心理。其二,对秦王的情感攻势,即他所表达的那份因残剑和他“心意相通”而产生的感动,亦即他所表达的“天下”情怀,编导也同样有过别有意味的暗示。只是观众必须好好去体会,否则容易被弄糊涂——表面上看,对于一心想要一统天下的秦王来说,战争毕竟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因而他心里有以战止战(用战争方式早日获得和平)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在这个意义上,残剑的想法确实是与之不谋而合的,故而他顿生知己之感而委曲之情喷涌而出,就显得合情合理。但实际上在此之前,即秦王和无名见面后不久,编导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统一天下的主要动机,主要是一种个人征服欲望的满足(“六国算什么!寡人要率大秦的铁骑,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也就是说,秦王心中真正在乎的,主要是“大大的疆土”而天下百姓的性命,因此,他的“天下”情怀和残剑的“天下”情怀,显然有着本质的不同,二者貌合而神离。为此,编导还用无名的话(“一个人的痛苦和天下人比,就不算痛苦”)来和秦王的话(“六国算什么!……大大的疆土”)形成反衬。这样一来,秦王在生死危急关头的这段“真情表白”,在真实性上就需大打折扣,而其表演性质乃至有意偷换概念的嫌疑,就被清晰地凸现出来。这一点,从他紧接着抛剑给无名时所说的“你就为‘天下’决定这一剑吧”,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其三,反过来说,如果把秦王这一系列言行,只看作一种镇定之举,一种“英雄”行为,那么将无法解释秦王身上存在的自相矛盾现象:前面说过,刚见到无名时,秦王一再强调过自己为躲避刺杀而长期采取了异常严密的防范措施,连这次接见前来领赏的无名,都是甲胄在身的;那么,当明确知道无名是刺客后,秦王又能如此视死如归,这如何解释得通?其四,秦王作为一位能在乱世中统帅全军、完成统一大业的政治人物,精于此道是情理中主事,更何况他处在生死危急关头,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常人也往往能够急中生智。秦王所异于常人者,只是能做到比较镇静,心慌而脸上不慌。这既与他在长期征战和政治生涯中的磨炼有关,也是他此次召见无名之前,经过较长时间的思考而有了心理准备的结果。
  综上所述,当秦王正式出现在观众面前时,他早已有过一段非常复杂微妙的心理前戏。这既是秦王之所以会如此“智慧过人”的根本原因,也是他表面上镇定自若而内心恐惧之至的直接心理源头。只是编导将他这段心理前戏隐入了故事深处,使之成为秦王故事的心理背景、由于这种背景的存在,秦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始终在一种镇定自若和恐惧之至的心理张力中展开,直到无名彻底放弃刺秦后,这种内在张力才终于解除。
  
  四、秦王和无名:鲜明的对照
  
  于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无名和秦王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鲜明的对照——无名在为了天下而做着艰难的心里抉择,秦王在为了个人活命而“镇定自若”、不无得意地进行着步步算计和精心表演。观众普遍认为的秦王之视死如归、忍辱负重、胸怀天下等“英雄气概”和“英雄品格”,实际上主要只是他为了活命而进行的自我表演-尽管从人性的角度讲,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活命目的而情有可原,但从人格和精神上说,毕竟是不大见得光的,在无名的映照下,则更显阴暗与猥琐、如果联系到无名之决心放弃刺秦,根本就和他的攻心举措无关,那么,秦王这一系列精心盘算和得意之举,还会显得不无滑稽和幽默可笑。
  当然,我并不是说,秦王在片中的所作所为就完全是一种自我表演,其中确实是有一定的真情实感的,但这需要我们去仔细辨认,弄清楚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其真假程度如何,才能真正看懂影片。我以为这正是该片耐人寻味之处。举例来说,后来秦王在下令射杀无名时,他那份深受无名感动而产生的痛苦和犹豫,包括为无名举行国葬,就显然主要是真情所至。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此时已经安全了,脱离刚才那种高度恐惧和紧张心理之后,心理立场也就会变,因而也就容易以正常的心态去将心比心,回味无名和残剑的感人之处,从而获得实实在在的心理震动。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从现代心理学角度来看,或者根据我们的人生经验来说,一个刚刚大难不死的人,心里本来就容易心怀感激(庆幸)而以善意度人。要知道,人是复杂的,电影编导自然得把握这点,否则,如果只是一味表现秦王的阴险和小人气度,就未免太概念化了,势必会削弱秦王形象的真实性和丰满性。何况用秦王的感动、痛苦乃至为无名举行国葬等,还可以起到烘托残剑和无名的作用。而且秦王的“国葬”之举中,还不能完全排除他有昭告天下、以示宽怀的政治宣传意图——对于还将继续面临其它刺杀危险的政治家来说,有此意图也并不奇怪、理解了这一点,对影片结尾部分的这种处理方式,我想就不会觉得太不合情理,更不会产生误解,以为编导是在歌颂秦王的宽宏大度或惺惺相惜。
  话说回来,秦王能做到临危不乱而从容应对,在脱离险境后能将心比心,对残剑和无名的宽阔胸怀和自我牺牲精神,产生由衷的怜惜和敬重心理,这毕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更非纯粹的卑鄙小人所能为。从这个角度看,秦王身上毕竟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强者风范和时代精神气质——在编导着力刻画和渲染的这个盛产英雄的时代里,不仅赵国书馆的一班师生能做到临危不惧,视秦军利箭为无物,以生命来捍卫自己民族的文化精神;即便是“秦宫七太高手”和奉命攻城的十万秦军将士,一定程度上都表现出令人生敬的精神品质:前者和长空交手失败后能坦然接受失败,技不如人就由衷地向对方表达敬意;后者看到无名和飞雪之高超的挡箭技艺和无畏精神,竟暂时停止攻城,撤军十里安营扎寨。在这个意义上说,张艺谋确实是饱含激情地描述了一个浪漫英雄时代,表达了对那个时代和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浪漫怀想和追忆,包括对人文精神极度萎缩的当下社会与现实人生的委婉批评——但我们一定要看到,秦王的这种精神品质,毕竟只是那个时代所共有的精神类质和他身为军队统帅和一国之君的正常素质。而且,由于 编导总体上将他置于残剑、无名等人的对照与陪衬地位,同时在大部分故事时间内,将他的言行放在了一种极度恐惧的心理背景中,这就使得他的一举一动变得别有意味。这种人物对照关系和心理背景的存在,构成了秦王故事中的两种基本语境因素,使得秦王的一系列言行举止,始终在一种双重的反讽语境中展开.在这种反讽语境中,貌似英雄的秦王,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枭雄。
  如此看来,你或许可以指责张艺谋不该赋予秦王以正常的人性化色彩,但若说他是在歌颂秦王,乃至说他主要是在歌颂秦王,岂不荒唐?
  
  五、秦王与秦始皇:观众的混同与《英雄》的貂尾
  
  更何况,《英雄》讲述的只是一个虚构故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历史因素(比如故事背景),但毕竟不是真实的历史故事。且不说残剑、无名等人完全是虚构的,片中的秦王也未必就能等同于历史上的秦始皇③。对此,编导显然是有所区分并且暗示过的,否则怎么会让秦王也具有那么好的武功,也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竟然对此视而不见,或置之不顾。
  当然,这中间也有影片自身的原因。由于编导在“虚构的秦王”和“真实的秦始皇”之间游移不定,分寸感把握得欠佳,确实也容易导致观众的误读。我主要指《英雄》的尾声部分。在尾声的处理上,编导显然是考虑欠周的,具体点说,尾声部分主要用字幕(叠映画面)形式交待了故事的两个后续信息:一是为了纪念死去的朋友,长空从此弃武;二是秦王最终完成了统一大业,从此“结束战争,修筑长城,护国护民”,并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帝,“史称秦始皇”。第一条当然无可指责,它只是“惺惺相惜”主题的延续,同时,编导也借此废了长空的武功,让他不再去找秦王的麻烦,以免破坏残剑、无名的“天下”计划-但是,第二条就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其一,它看起来只是在交待一个简单的历史事实,但既然编导将它作为这个英雄故事的尾声,它自然就会进入整个故事的意义磁场,而和英雄之死产生难以割裂的暧昧关系,成为一条想甩都甩不掉的磁性尾巴——我想说的是,不管编导是否有意为主,它都能让人产生下列联想:英雄(残剑、无名)之死最终换来了“天下”理想的实现,而且还成功感召了秦王,使之最终成为了“护国护民”的仁义之君。这就不仅强行添加“光明的尾巴”之嫌,逻辑上难以令人信服;而且在艺术思维方式上,还隐约可见“浪子回头”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民间隐形结构的潜在影响,不仅老套俗气,更难以真正升华英雄之死的伟大意义。其二,影片主体部分本来极力在暗示秦王形象的虚构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消解了序幕带来的历史真实,性意味,但这一后续信息,却又再次把观众拉回到真实的历史语境中来,并真真切切地告诉观众:秦王就是秦始皇。这焉能不引起观众的误解,将故事中的秦王和历史上的秦始皇完全等同起来?其三,更糟糕的是,尾声字幕中“修筑长城,护国护民”之类歌颂秦始皇的字样,就不但会误导观众往“影片在歌颂秦始皇”的思路上走,还严重刺痛了中国观众的敏感神经,激发起他们对暴君秦始皇的历史创伤记忆。要知道,这种创伤记忆早巳成为中华民族之种族记忆中一部分,或者说,早巳成为中国观众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它一旦被触发出来,能量之大可想而知。这种能量中的非理性成份,在一定程度上会促使观众无法理性地面对一个文本,容易出现顾及一点不及其余的情况。因此在我看来,《英雄》之所以被会大面积误读,张艺谋之所以会意外惹骚,部分原因可能正在于他无意中触发了这种集体无意识。对此,张艺谋其实也是有创伤记忆的——十几年前,他的处女作《红高梁》就曾因类似原因而触犯众怒,结果被指责为靠出卖自己民族(暴露民族丑陋),而换取外国人的喝彩和大奖-从这个意义上说,《英雄》不过是重蹈了《红高粱》的覆辙。
  总之,《英雄》本来主要只是想讲一个虚构的浪漫英雄故事,但由于编导对尾声部分处理不慎,不仅使它难以起到意义升华作用,还使得整个故事又往历史真实性方面跨进了一大步,从而变得暧昧不清,于是导致本来就没能看懂影片的亿万观众,最终又产生了严重的混同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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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在2005年第5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获评委会奖的影片《青红》被认为反映了70年代的年轻人青春的压抑与叛逆。本文认为,影片主人公青红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具有强烈的叛逆色彩和个性追求,在父母想要回归的上海梦面前,她更多表现出的是顺从。她的一些叛逆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在太深的压抑下松一口气。但来自父母与小根的双重压力却使她终于断裂,酿成了一出悲剧。  [关键词] 青红 命运 风筝  十九岁,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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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影片《千里走单骑》揭开了传统家庭与后家庭时代之间世俗隔阂的面纱,两种理念与思维痼疾,在历史变迁中积淀失衡和爆发,对抗与反目随着时间的推移,良心的磨炼与自我酿酵,回归人性本来的趋向亲、情、义,哪怕是进入极限的时代,家庭成员之间辈伦的和谐和心灵的和谐是人类最珍贵和人类繁衍下去的原动力。  [关键词] 文化传承 个性发展 后家庭时代 人的亲情义  影片《千里走单骑》真正的主角是“面具”,人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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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读图时代”存在着一场不见硝烟的图像对文字的“战争”,文学被众多的导演放逐,人们越来越重视电影的视觉效果,而忽略其必不可少的叙事艺术,部分电影作品过分追求感官刺激,迎合庸俗低级趣味,致使电影文化中暴力和色情泛滥。随着丈化艺术商品化和产业化的发展,“唯美化”的形式主义倾向不再是纯粹的艺术追求,而成为谋求商业利益的电影策略,从而陷入某种危机。面临这些危机,电影必须从文学中汲取精华,才有可能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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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老舍的《茶馆》剧作;“茶馆大舞台”,取材的大众化“三场剧幕”几次变迁,内容的大众化;各色人物显神态,塑造人物形象的大众化。  [关键词]老舍 茶馆 戏剧创作 大众化    “茶馆”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人们喜欢品茶,也喜欢在茶余饭后谈天说地。它是一个大众化的场所,也是各色人物的舞台,它几乎浓缩了整个社会的各种形态,并随着社会的变革而同步形象地演着一幕幕栩栩如生的人间话剧。老舍的《茶馆》就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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