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与兰兰家住得很近，在村里算是邻居，但我跟兰兰并非青梅竹马。兰兰小时候长得很难看，那年夏天她头上长个疖子，头发被剪秃了一片，为了贩毒，上边还敷了一堆稀烂的草药，别提多恶心了。
　　我一看见兰兰就先照地上吐口唾沫：“呸！”
　　兰兰就瞪着眼问我：“呸啥哩？想呸上厕所呸去！”
　　说崩了，我们就打起来。我想她是女孩儿家，在她身上不能乱打，得拣地方打，这样，出手就慢了许多。谁知道她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拳脚交加照我浑身上下乱打一气。平时只知她骂人嘴烈，谁知道她打人也舍得下手。我看打她不赢，就说好男不跟女斗，拔腿就跑。
　　人们说女孩儿小时候难看长大好看，还真是这样。兰兰长到16岁，出落得水灵俊秀，亭亭玉立。这样，我反而不敢跟她说话了。可我没少在她身上打主意，下田干活我老是走在她后边，踩着她的脚印走。
　　这天中午，我去村口的水塘上挑水，见我母亲和兰兰在那儿洗衣裳。听见兰兰跟我妈说：“您的家的大成跟大姑娘似的，整天不爱说话。”正说间，她一抬头看见我朝水塘走来，脸倏地红了。母亲洗衣裳回来，一脸神秘地对我说：“娃你好福气哟，兰兰喜欢上你了。”我惊异地问母亲：“你怎么知道？”母亲说：“你刚才去水塘上挑水，没听见她跟我说的话吗？”我说：“不就是说我跟大姑娘似的不爱说话，这就证明她喜欢我？”母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手点我的额头说：“傻孩子哟，你不懂！”说实话我真的不懂，可我知道自己是非常喜欢兰兰的。
　　春节近了，这天我进城买年画，忽然被一幅电影《白蛇传》里白娘子的剧照给吸引了。因为我发现年画上的白娘子长得很像我心爱的兰兰，无论从身段上和容貌上看都像。于是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还没到大年三十，我就迫不及待地将白娘子贴到床前的墙壁上。一时间顿觉蓬荜生辉，连外边的鸟叫声也显得格外鲜亮。每次从田里收工回来，我就一头钻进房间里，去欣赏床前的白娘子。尤其到了晚上，村上的男孩儿们约我打扑克或去外村看电影，都被我回绝了。我躺在床上，从煤油灯暗淡的光晕里，感觉墙壁上的白娘子如立于缥缈的云雾之中，使我顿生许多遐想和憧憬，夜夜都有好梦在等着我。
　　过罢春节，兰兰来我家玩，看见挂在我床前的白娘子，就取笑我道：“哟，没想到你还有这业余爱好哇，小心到晚上她从画上走下来，那你就遭殃了。”我说：“兰兰别贫嘴，你先看看她像谁啊？”兰兰对着画上的白娘子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就转身追着我打：“你真坏、你真坏……”
　　我转身往外跑，她却穷追不舍。跑到房屋后的树林边，我站住了，看她追上来还要打，就乘势攥住了她的手。她也不挣脱，也不瞅我，也不跟我说话，就这样乖乖地让我攥着她的手，低下了头，足有半晌工夫。见那边有人走过来，她才抽出手转身跑了。
　　这一回我才知道，兰兰真的喜欢我。
　　
　　二
　　
　　这年秋天，国家恢复高考。多少城乡青年振奋异常，忙着找资料、上补习班，争相报名迎接高考。我知道我不行，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差，仅初中毕业，又丢了这么长时间，所以没敢斗胆一试。
　　这天我去井上挑水，走到兰兰家的门口，见她脸贴着窗棂在屋里叫我，说有事跟我商量。我进屋后见她的床上堆满了书，全是高考复习资料。我问她：“你在准备高考啊？”“我不行，全是给你借的。”看着兰兰，我心里满是感激之情，可我却说：“不行，我数理化全忘了。”
　　“报文科嘛，我知道你文科行。”
　　“文科也不行，我从来不善于死记硬背。”
　　“你就打算在农村呆一辈子？”
　　“那就呆一辈子吧，我认啦。”
　　兰兰劝我足有半晌工夫，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恼得挥手把床上的复习资料全扫到地上，柳眉倒竖地朝我吼道：“滚！”当我“滚”到门外时，听见兰兰在屋里哽哽咽咽地哭了。
　　从此，兰兰再也不理我了。对我，她很矛盾。她知道自己漂亮，一心想凭婚姻改变命运，找个有工作的嫁到城里去。可她又实实在在地喜欢我，不忍心舍弃我。可我不争气，不愿去考大学，无法实现她的人生理想。几年来，她处在这种两难的境地里，理智与本能不断进行着较量和斗争。这样，我渐渐地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现象，不知道这种现象在别的孩儿身上是否也出现过。我发现，兰兰尽管常常以理智战胜本能而不理我、远离我，但是也有本能战胜理智的时候，尽管很短暂。到每年的农历二月和八月，她总是压抑不住自己的真情，主动跟我好。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季节对她心理上的影响吧？二月里春暖花开，草木萌发、桃李芬芳，这样促使她春情萌动、芳心荡漾；八月是金色的世界、收获的季节，瓜果、庄稼该熟的都熟了，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芳香和温热的气息。每到这时候，她都会约我一块儿出去闲逛。我们在小河畔、田埂上坐着，看天上的星云移动，听四周的蛙鼓虫鸣。兰兰坐在我的旁边，眼里充满了柔情。
　　又是一年的农历八月，那天上午兰兰正坐在村边的大柿树下吃柿子，那是从柿树上落下来的熟透了的柿子，红得那么诱人。她见我从村里走来，就嬉笑着拿起一个熟透了的柿子砸我，柿子落到我身上开了花，烂柿皮和稀果浆粘到我的衣裳上叫人没法下手，我就追着她吆喝道：“给我洗衣裳、给我洗衣裳……”兰兰嬉笑着转身就跑，可她不往大路上跑，也不往村里跑，却一头钻进路旁的高粱地里。高粱地真是个好地方，钻进去一下子与世隔绝了，于蛮荒和野情中只觉得满世界就剩下我和兰兰了。一种亲近感使我不自觉地拉住了兰兰的手。兰兰抬头望着满眼红透了的高粱穗，然后幽幽地跟我说：“你看，高粱红了。”我说：“可不，柿子也红了。”兰兰叹口气说：“该熟的都熟了。我都24岁了。”“8年了！”我伤感地说：“从16岁那年我就喜欢你，往后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兰兰一下子失声恸哭。我愣了一下，然后把她揽到怀里，我说你别哭了，哭什么呢？她哭着哭着，突然拒绝我的抚慰，一把将我推开，断然道：“你走吧！”“我不走！”我也哭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又一下子把她揽到怀里。这一回她出手很重，重重地推开了我，那程度冷酷到了极点。我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她却转身径直朝外走，把面前的高粱弄得东倒西歪。
　　就这样，每年到农历二月、八月兰兰喜欢我，最爱我，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她又断然拒绝。我知道，她太理智了，不是性情中人，不是一个情绪型的姑娘，与我有本质上的区别。可我依然爱她，爱得如痴如狂。每年都是想啊盼啊，盼着农历二月和八月早早到来。
　　
　　三
　　
　　这年过罢春节，好不容易熬过正月，于春光明媚中我看见院里的桃花开了，心里就满是欢欣和甜蜜。
　　这天晚上，兰兰来找我，把我拉到桃树下跟我说：“明天我要嫁人了，他在城里工作。”我突然像电击一般，身子软塌塌地倒在树干上，摇落一地桃花。半天才噙着眼泪说：“祝贺你呀！”
　　月光下，我看见一片粉红的桃花沾在她那泪光莹莹的脸上，她背过身，然后问我：“你拿什么礼物送我呀？”我啜泣道：“我已经把心给你了，你还要什么呢？”
　　她说：“我也把心给你了，到城里我只给他身子。等我回来后你若想要我身子的话我再给你，不过现在不能。”
　　兰兰那年27岁，她是将自己精心保护了27年的贞操作为进城的资本，我不能破坏它。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过，你最好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八月回来，这样我年年月月也好有一个期待，活着也就不算白活！”说完，我们抱头痛哭。
　　第二天早上，我藏在村头的树秧子里，看见了坐在轿车上前来迎亲的新郎官。说心里话，他长得不丑，但眼里没有英气，一张扁平的脸显得毫无智慧，后来听兰兰说他简直蠢得像头猪。这对我刺激很大，城里的“猪”就能娶走如花似玉的“白娘子”，城里的“猪”就能夺去与我相爱了整整10年的恋人。也怨我当年没有听兰兰的话，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争取考上大学，一年不行两年……
　　从此，我痛下决心也要做个城里人，到那时候再把兰兰夺回来。但是，兰兰是靠着她的美貌进城的，我靠什么呢？
　　后来，我写小说并获了奖，按照国家政策被录用转干进城工作。终于成为城里人之后，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那天在街上偶遇兰兰，四目相对，一时都无话可说。唉——还能说什么呢？
　　（原载《家 庭》 黄 萍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