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破名利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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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我读过彭国梁老师的那本《近楼,書更香》,里面有一篇写道:“在长沙砂子塘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大隐着一位超级书痴。书痴有两个书巢或曰书窝,相距不到五百米。今年春节后,我连续三次深入其中,那真是如同饥饿的老鼠掉进米缸,其喜出望外实在难以形容。”彭老师笔下这位超级书痴便是吴子明教授——吴氏中医第四代传人,中医研究员,长沙十大藏书家之一。
  2016年1月28日下午,彭老师带我去拜访了吴子明教授。
  “砂子塘十字路口东南角”的这栋楼房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建筑,据说这里原是长沙市废品收购站的老宿舍。楼房的外墙已斑驳不堪,里面更像是位发秃齿豁的老者,好几级楼梯的中段都被磨得只剩下半截,要不是我学过芭蕾舞,还真不好走。二楼的左手边便是吴教授的书屋,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聊,还说知道我们要来,一直在房里挪书,好不容易才腾出小块地方,多加了一把座椅。把这间屋子称为“书窝”实再合适不过了,原本就只有四十多平米的套间,里里外外放满了书,有的码在书柜里,有的就在墙边平地而起,堆得比人还高,难怪彭老师说再有两个人往书房里一坐,那些书似乎就有被挤到窗外去的可能。那天,我们还去参观了吴教授的另一处书房,也是一个类似小型图书馆的套间,定做的书架占满了房间,屋里最空旷的地方应该就是吴教授晚上睡觉的那张床了。吴教授说,这几十年来,除了一周三次出诊,他几乎每天都是一大早从这里出发到砂子塘的那处书房,看书,吃饭,看书,晚上再回到这里睡觉。退休后的吴教授不厌其烦地在两套书房间来来回回,转眼已近二十年。
  初识吴教授,就听说他深居简出,不喜应酬。相识后,也多次领教过被他推辞的不留情面。好在今年三月的一天,他终于不忍拒绝我和我弟找他看病的请求,答应我们去砂子塘找他。他说他白天一般屋里看书,不关门。于是,我又有机会走进那间位于砂子塘的书房,敲门进屋后,满眼是书,幸好那天吴教授穿了件喜庆的红棉袄,不然我们真还难以一眼发现窝在书堆里看书的他。上知天文、中知人事、下知地理的吴教授当然知道我们要看的是什么病,一番闲聊过后,大家已是眉头舒展,心情畅快,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过喝补药。吴教授还送我一本《民间书人——萧金鉴纪念集》,里面记录了他和萧老多年前用短信编辑的打油诗,其中最有趣的要数两人为“猪大肠之约”你来我往的十几回合:
  萧:吴公出口即成章,打油者我尽汗颜。
  铁下心来从头学,拜师宴吃猪大肠。
  吴:大肠酥软香喷喷,累承萧老赞与扬。
  虽我脾胃能力薄,舍命陪君干一场。
  萧:吴公想吃猪大肠,指日陪公干一场。
  不在明日即后日,不是中餐即晚餐。
  垂涎三尺口水别流光。
  吴:我有一言请酌量,欢宴且改星期三。
  李公明日不得空,美食当需大家尝。
  萧:吴公拔牙咀嚼难,我给先生送软餐。
  打开邮箱即可见,出汗透窍明目光。
  吴:昨日夜宵当早餐,鱼鲜肉嫩饭也香。
  萧公还惧催肥慢,又赐佳肴再品尝。
  心也快、意也安,区区牙痛早已忘。
  虽无红袖添香福,却得鸿儒谈笑欢。
  ……
  教授的风趣和才情跃然纸上,让人心生敬意。
  吴教授虽是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但体格健康,虽年近八十,却没有一丝老态,连钟叔河先生见了都说,到底是老中医,身体好啊。那次,我跟吴教授、彭老师一起到钟先生家小坐,出门后走不一会儿就找不见他了,急得我们又是往回找又是打电话,联系上后才知道,健步如飞的吴教授早就把我们甩得远远的,在下一个路口等着呢。
  比起彭老师关心吴教授家里什么线装的老书、珍奇的版本[(彭国梁老师的文章中提到的《古今文致》,光绪十年(1884)仲夏文玉山房雕版;《城南课艺》,咸丰四年(1854)孟夏漱石山房雕版;善化张晋本浣山著的《达观堂诗话》;《谈艺珠丛》十册;《蔡松坡先生荣哀录》;《民国经世文》等],我更惦记的是吴教授如何养生的那些事儿。好不容易认识了位博学通达的老中医,亚健康的我可没少骚扰他,我一会儿想治腰痛,一会儿想医头晕,不是问低血压怎么办,就是问睡眠如何调,现在想起来自己实在是不懂事,好在吴教授不跟我一般见识。他告诉我:“你的体型就是瘦长无力型,这种人容易患腰痛和内脏下垂,锻炼身体不可偷懒,天天坚持,这样才可保无虞,安度中年和晚年。”
  有时,他一眼就能看穿我急于求到灵丹妙药,便对我说:“正常饮食就是最好的补品,注意蛋白质、糖、脂肪的搭配,多吃水果、小菜,按时进餐;注意作息,生活规律;加强锻炼;保持良好心态即是最好补药。别听那些似是而非的忽悠。我从不吃任何补品,就上面这些我坚持了,至今还在读书、工作。有好几个大的保健品找我去忽悠,皆被我拒绝,骗人是损阴德的,别人不信,我信。哈哈,祝你健康。”至今为止,吴教授也没有给我开过一副中药。
  吴教授的父亲吴震是长沙当年有名的老中医、藏书家。提起父亲,吴教授不无感叹:“五岁时见父亲治一瘫痪病人,从用竹床抬来到自己走来,向父亲下跪表示感谢,极大地感动了我,那时就想,我将来要做一个医生。我的成长也是始终朝着这个目标,由于外界的原因,其间吃过的苦真是难以尽言。我知道名利这玩意,但我真的不感兴趣。”吴教授说家里的几个孩子中只有他是紧紧跟随父亲的,所以父亲对他的影响也是最大的。
  “能得温饱应知足,勘破名利始自由”,是吴子明教授自撰的对联,也是他自己的生活写照。
  我每次去砂子塘那间书房,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反映了他怎样的精神境界,这境界就是我们说的“气象”,在书房里的吴教授就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
  吴教授的书桌旁有一把老式藤椅,天冷时,藤椅上会垫上一床厚厚的棉被,坐在藤椅上的吴教授说:无人吵,无人烦,清清静静坐书房,果然是“人间活神仙”。神仙是什么滋味,我还真没有尝过,于是有次我趁吴教授离开书房的那一小会儿,快速溜到了他的宝座上坐了下来,我说已经体会到了“人间活神仙”的味道了,吴教授哈哈大笑,他说你可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我问其二是什么呢,吴教授说无可奉告。
  那天,吴教授让我在他那把藤椅上坐了很久,他说知道你好奇心重,满足你。坐在那藤椅上,面朝书海,背靠书山,被书重重包围住的感觉真还有点像与世隔绝,难怪教授一坐就是二十年。我左看看右翻翻,发现书桌上有许多钢笔,都是些老式金笔,教授说这些笔价格不菲,是好友们送给他的,主要用来开处方。书桌旁靠窗的位置堆了一叠厚厚的笔记本,我问教授这里面是不是读书笔记;教授说,是的,不动笔墨不读书,说着他从书柜里搬出一叠仿古线装宣纸笔记本来。我翻开这些本子时,不觉屏住了呼吸,那是吴教授这些年来用毛笔一字一句抄下来的文字,封面则是用小楷写下的标题,有《读书随录》、《读诗随录》、《湖湘竹枝词》、《嵊州对联遗存》、《湖湘医典——集解八阵歌括合编》、《方症录验》等几十本,心浮气躁的我感到阵阵汗颜。吴教授笑笑说,你也不必奇怪,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一个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
  吴教授还说:“我九岁读到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悼文,文中‘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十个字指导我生活一辈子。”
  回家后我找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来读,“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我想找到答案,吴教授说的“其二”,是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百年动荡的大环境下,每一个有文化良知的知识分子那不可逃避又无法言说的痛苦呢?
  都说这世间已再无君子,这么多年不为名争,不为利缚,甘于平淡,无愧良心的吴教授不就是这世间的真君子吗?
  现在的吴教授依旧每天在他的书窝里读书,一日三餐都自己动手。我听彭国梁老师说过,他的菜也做得好。有时他们聊得晚了,吴教授会说,就在屋里随便吃点吧,我吃么子你吃么子。彭老师就说,要得噻。
  如果有一天,吴教授说,小陈,就在屋里随便吃点吧,我吃么子你吃么子。我肯定会说,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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