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飞尘话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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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昱是清末学者、名士、藏书大家,以风雅不羁、惜士爱才、藏弆美富名动海内,为士林称善,令誉孔彰。其意园郁华阁中,孤本异籍列架插签,琅编秘籍所积充牣,以考订金石书画收藏自娱。盛氏生前,意园之中时有戚好朋旧,诗酒雅集,谈书论艺,赏析旧籍,浮生快聚,极友朋之乐。不幸,盛氏世寿不永,遽归黄壤,后嗣不能绍承先绪,难以继守,箧藏斥卖殆尽,遗物骤散。所幸不少珍本古椠被嗜古耽书、邃精版本的藏家收贮,青缃故物,流传至今,或化私密为公藏,物归得所,使学术公器实现与共同享。


  盛昱(1850—1899),爱新觉罗氏,字伯羲,又作伯熙、伯兮,号意园,又号韵莳,隶满洲镶白旗,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武亲王豪格七世孙。祖敬徵,协办大学士;父恒思,左都御史。母那逊兰保是蒙古族女诗人,有《芸香馆遗诗》传世。其妻额尔德特氏,也是蒙古族才女,直隶总督恒福长女。
  盛昱早慧夙成,劬学勤读,少年英发,十岁能诗。阙特勤碑是唐开元二十年(732)突厥毗伽可汗为纪念其亡弟阙特勤所建。盛昱熟悉此碑典故,据唐阙特勤碑证《新唐书》“特勒”为特勤之讹。初试啼声,迥异凡响,由此显名。光绪三年(1877),高中进士,以英华秀出与樊增祥、周銮诒被同榜考生推为“三才子”。跻登翰苑,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以謇谔敢言、直节谠论,与黄体芳、宗室宝廷、张佩纶时称“翰林四谏”。清廷于同、光朝以后,外患日棘,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中,时任左庶子的盛昱力主速战,耿介亢直,上书严劾邸枢举措失当、因循误国,本意以此激励军机振作,坚决抗法,孰料被慈禧太后借机利用,成为“甲申易枢”的契机,朝局为之一变。以恭亲王奕为首的军机大臣全部被罢黜,由慈禧太后的取代。奕被“开去一切差使”,“家居养疾”,这使盛昱悔愧不已,又上《请收回成命奏》以赎愆补过,被慈禧太后怒斥,不容异议。当年七月,盛昱被授国子监祭酒。
  在国子监任职四年,盛昱恪尽职守,多有建树。当时京师相传有十可笑之事,即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盛昱对积弊难返的国子监重加振兴,肃整学风,力倡文教,修治学舍,加膏火,严惩奖,校正蒋衡石经,摹刻石鼓文,广购书籍,命学员分辑《通假汇编》。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记载:“清宗室盛伯羲先生,学问宏博,群呼为旗人中小圣人,作大司成,奖励后进,成均士风,为之一变。”盛昱作育文士,宏奖学风,桃李广载,德风春煦,一介不遗,后学有春阳之感,其门生张謇得其器重,屡被掖助,师生相知相契。何刚德《春明梦录》记云:“丁丑同年盛伯希祭酒昱,宗室名士也。人甚不羁,菲薄满人,而喜与汉人为友。每谓‘穷奢’二字,实可为我满人写照”。汉人梁鼎芬和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就是他的门生。盛氏京中宅邸意园,地近贡院,时常留宿因科考、游宦而客居京师的士人,古道风谊,颇受时人称道。
  光绪十四年(1888),盛昱奉命典试山东,任正考官,擢取人才。次年,无意官场,奏请开缺,引疾归隐。意园颇有园池之胜,成为名流辏集、唱酬觞咏之所,常入园与会的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记云:“亭馆清幽,廊槛迤曲,叠石为山,屈曲而上……其居宇雅洁闲敞,都中所仅见也。”盛昱与翁同龢、王懿荣、徐坊、沈曾植、文廷式、缪荃孙等名士学者交往密迩,新交旧契,谊结翰墨,披卷吟赏。据吴庆坻《蕉廊脞录》记载,意园在京城崇文门内裱褙胡同,旧有于谦祠,岁久沦废为民舍,盛昱为之鸠工庀材,修葺复原。瞿兑之《燕都览古诗话》诗云:“祭酒居鄰忠肃祠,清风异代暗相师。一椽犹对城东巷,凄绝苹蘩记岁时。”《清史稿》称盛氏“家居有清誉,承学之士以得接言论风采为幸”。盛昱病逝后,园圮书散,宅园一度售与日本中山商会,民国期间曾归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唐绍仪所有,后转售与清末民初著名外交官梁敦彦。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意园残存部分被拆除改建,迁建至东四大街五条,多有损折,不复旧观。
  盛昱撰有《意园文略》、《郁华阁遗集》、《雪屐寻碑录》,与杨钟羲合编《八旗文经》,其文采风流备受时人称赏,以为有清一代满族文人中除纳兰性德之外,无人能与之比肩。王謇《续藏书纪事诗》称其“铁岭名贤冠一代,纳兰小令伯希文”,即指此。


  盛昱著书宏富,声播海内外。邺架聚书,得之广收远括,百出其途,或源于内府、王府流出的旧藏,或购之于厂肆书估,或为良友佳惠。宋刊本曾巩撰《曾南丰先生文粹》原为天禄琳琅内府善本专储,同治年间,部分皇家旧藏被盗出宫,流入书肆,为私家竞购。此书钤有纳兰揆叙“谦牧堂”和“天禄琳琅”藏印,为盛昱收入郁华阁。盛氏作古后,归袁克文,其《寒云日记》记云:“(1915年)六月二十六日,得天禄旧藏《南丰文粹》宋刊残本,卷五至十共二册。”傅增湘曾向袁克文借校此书,记录于《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后袁克文生计日窘,藏书散卖罄尽,此书为潘宗周宝礼堂购归,载于《宝礼堂宋本书录》:“全书镌刻笔意瘦硬,印本亦精,宋讳‘廓’字不避,当为光宗时所刊。”新中国成立后,其子潘世兹将宝礼堂藏书全部捐公,入藏北京图书馆善本室,后将其藏书注上“潘捐”二字,以示其功绩不没。
  清戴笠、吴乔辑编《流寇长编》出自礼亲王府。礼亲王代善为清太祖努尔哈赤次子,征战有功,居“八大铁帽子王”之首,其府邸规模广大,京谚有“礼亲王府房”,喻其房之多。从怡亲王府散出的旧藏也有多部为盛昱收藏。怡亲王允祥(1686—1730),清康熙帝第十三子,其兄雍正即位后,对他恩宠有加,赐封世袭罔替亲王,其藏书之所名安乐堂;其子弘晓袭封,有藏书室明善堂,广收秘笈,积书繁夥。乾隆年间,《四库全书》开馆,征集天下藏书家进呈,特许怡府不进献藏书。震钧《天咫偶闻》记载怡府藏书:“大楼九楹,积书皆满……其中为世所罕见者甚多,如施注苏诗全本有二,此外可知。”王爵传至第六代载垣,咸丰十一年(1861),慈禧发动“辛酉政变”,载垣与郑亲王端华以狂悖被诛,抄家籍没,其藏书散落人间。据震钧记云:“当时得之最多而最精者,以盛伯熙祭酒昱为首。盖居在内城,得之较易。而又具搜罗之力,故收藏甲于诸家。”盛氏得之怡府以《百川学海》尤为著名。此书为宋代左圭咸淳九年(1273)所辑,取汉代扬雄“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之语命名,收录唐宋人笔记、野史、杂著,间有少量晋代和六朝人的著述。作为早期丛书,收书较为完备,有的书为他书所不及。共收书百种,以天干为序,分为十集,共一百七十九卷。此书为明弘治十四年(1501)无锡华珵刊本,原为怡府明善堂旧藏,后归盛昱。1912年,傅增湘得之于厂市。宋巾箱本《万宝诗山》被袁克文收得。《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元代长篇话本小说,无名氏撰,以元、亨、利、贞分为四集。此书为明王洛川刊本,有盛氏题跋,钤有安乐堂、明善堂和宗室盛昱藏书印,后经傅增湘代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收购。   还有不少珍本精椠从厂肆搜访认购。据缪荃孙《琉璃厂书肆后记》:“伯希辞官以后,探得打磨厂兴隆店,外来书贾货车萃焉,五更开市,各书陈列于地,论堆估值,厂友悉趋之,伯希时时被襆往宿,遂得宋本七十卷之《礼记注疏》、《杜诗黄鹤注》、旧抄《儒学警悟》。”缪氏所说《礼记注疏》应为《礼记正义》,唐代孔颖达撰。今存宋刻残本,藏日本身延山久远寺。国内有南宋绍熙三年(1192)两浙东路茶盐司黄唐刻八行注疏本,清代学者惠栋曾据以校勘。此书中经多家弆主,先归孙承泽、吴泰来,后归季振宜、孔继涵,其后入于盛氏郁华阁。盛氏死后,傅增湘在盛宅曾见此书,在《藏园群书题记》中忆述:“壬子(1912)之春,盛祭酒遗书散出,余就意园中视之,北室五楹,南室三楹,抄刻新故,错杂纷糅,贾人第其甲乙,标为签记者,凡百有七十种,上者充栋,下者委地,曾不之惜,即显赫一时之宋刻《礼记正义》四十巨册,宣绫包角,藏金笺,亦散置几下,高可隐人。”后此书被景贤所攫得,售与袁克文,再转入潘宗周。潘氏有佞宋癖,得此宋刊《礼记》,正好购建新居,因颜其堂为“宝礼”,视为镇库之宝。徐信符《广东藏书纪事诗》记云:“百宋居然又一廛,缅怀荛圃结良缘。桑皮洁白旋风叶,宝宋相辉有后先。”张元濟《〈礼记正义〉跋》记叙其书播迁始末:“余曩居京邸,闻沈子培(曾植)先生言:‘盛伯羲尝得曲阜孔氏所藏、惠氏据校之宋刻《礼记正义》,秘不示人。’余心识之。清社既屋,盛书星散,大半归于景朴孙。朴孙以是书售之袁寒云,吾友潘明训后得之袁氏。”李盛铎《木樨轩藏书题记及书录》中著录此书,盛称“此刻为《礼记》注疏合刻第一祖本,又为海内第一孤本”,其文献价值可知。潘宗周得书后,曾延请董康代宝礼堂校刊覆宋本《礼记正义》,雕印纸墨俱佳,并会同张元济以清阮元校勘记和历年不同版本《礼记》与《礼记正义》校雠对勘,校订出前人未校出之处达数千条,成《礼记校勘记》一书。董康按《礼记正义》的字体和行款镂版行世,颇具宋版书的风貌。后中国书店即借以复刻出版。
  《儒学警悟》是中国综合性丛书之祖,比《百川学海》早刻七十二年。全书由南宋俞鼎孙、俞经合辑,刻于嘉泰二年(1202),收汪应辰《石林燕语辨》,程大昌《演繁露》、《考古编》,马永卿《懒真子》,陈善《扪虱新话》,俞成《萤雪丛说》等宋人著述六种,分史部政书和子部杂学两个部类。内容多记宋代典章制度、人物掌故、琐事遗闻,统编为七集四十一卷。体例上收书首尾完具,序跋不遗。原刻久佚不传,元明两代未经翻刻,其中《石林燕语辨》是对时人叶梦得《石林燕语》的纠谬之作,南宋时已罕见流传,四库馆臣也对此书源流似是而非,以为“不著撰人姓氏”。缪荃孙关注此书源于对《石林燕语辨》的编订。因向无刻本传世,清人胡珽所辑出自《永乐大典》所引《儒学警悟》,缪氏想寻觅其书校订,但公私书目均付阙如。光绪十八年(1892),山西书商有明抄明装本《儒学警悟》全编六册求售,缪氏与之议价未谐,被盛昱购去。缪氏与盛昱交谊颇深,向其借观,求之再四,盛氏仅抄《石林燕语辨》一帙而未许见原书。对此,缪氏心中耿念,直至盛昱去世后,遗书渐次散出,身在沪上的缪氏驰书嘱托退居京华的傅增湘物色此书。傅增湘在宏远堂书肆发现此书,“时宋元刻本之有名者,率为朋辈分携以去,此书以名字黯淡,巍然存于宏远书肆,乃以重值收之”。夙愿得遂,缪氏忻喜过望,数年间,细加校勘。1919年,去世两月前手授陶湘剞劂,陶湘慨然引为己任,于1922年刊刻完毕。其后,陶湘又以缪荃孙所校《儒学警悟》就商于傅增湘。傅氏以与此书雅有因缘,“因为检索群书,参订各本,正其讹误,补其脱逸”。1924年,授诸墨版,以陶湘涉园翻刻本传世。傅增湘在《校刻〈儒学警悟〉跋》中感喟此书再现人间之不易:“今兹得艺风(缪荃孙)一言而拔之沉霾之中,又得兰泉(陶湘)一念而播之海寓之内,而余得以微力周旋其间,不可谓非是书之幸遇也。”1999年,中华书局据馆藏该本原大影印出版。陶湘刻印此书后,书又被莫伯骥所得,入藏其五十万卷楼,后归于国家图书馆。
  盛昱藏书中还有少量执友贶遗。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又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三年(1877),与盛昱为同榜进士。二人相交渐密,于光绪九年(1883)订交。盛氏与樊增祥多有唱和之作,樊氏称之为“诗囮”。樊氏得宋刊活字本《甲申杂记·闻见近录》,是王巩《清虚杂著》三编之二。此书卷首钤有文渊阁、宝勤堂书画藏印,原为明内府秘藏。但清查阁书时已注阙字失载,流播外间阅岁时久,清代曾归于巴陵方功惠碧琳琅馆,书中钤有“巴陵方氏收得古刻善本”等藏书印。光绪二十五年(1899),樊增祥得到此书,赠与挚友盛昱,当年冬,盛昱病逝。后盛氏书散,被吴昌绶收得,以此书为乃师缪荃孙七十寿诞祝嘏,缪氏著录于《艺风藏书再续记》中。缪荃孙殁后,其子缪禄保将此书转赠傅增湘,使名书名家递藏,不负世家旧谊。傅增湘在《藏园群书题记》中备述此书投赠渊源,1921年他在藏园举行的祭书中有“《清虚杂著》谁为酬,樊盛吴缪相赠投”之句,记的正是得来不易的书缘眼福。1924年,樊增祥在傅宅重见此书,倍增感慨,题跋卷末,“既悼意园之失弓,复贺藏园之得宝也”。后此书几经辗转,终归国家图书馆收藏,收为现存宋元珍本,被中华书局影印收入《古逸丛书三编》。


  盛昱有儿子荣轼、荣旗,二子均早夭,二女嫁人后亦病殁。据《翁同龢日记》记载,盛昱晚年“抱别门子,门者讳之”。此子名善宝,字寿彝,不幸患有痴呆症。盛氏去世后,光绪三十年(1904),遗孀额尔德特氏病死。盛氏遗书从1912年起陆续散出,数年间荡然无遗,书多为其戚景贤以廉值所得。景贤(?—1927),字朴孙。其曾祖麟庆,完颜氏,字见亭,隶满洲镶黄旗。嘉庆间进士,任河道总督,官至两河总督。京城筑半亩园,积书八万卷,以藏书闻名,室名嫏嬛妙境,撰有《鸿雪因缘图记》初、二、三集行世。其母恽珠夫人知书达礼,有诗稿《正始集》。景贤富收藏,精鉴赏,室名三虞堂。盛书散出,多为其所得,转为半亩园中小如庵庋藏。1925年至1927年以后,半亩园藏品散出,伦明收得《鸿雪因缘图记》四集未刊稿和恽珠夫人《正始集》原稿等,至有“嫏嬛妙境本虚空,鸿雪前踪接后踪”之咏叹。启功《启功丛稿》中有一则“景贤买物券”记述此事:“家叔德甫公于隆福寺书肆中得旧券一纸,八行笺,边刊‘异趣萧斋’四字。券云:今将旧藏宋板《礼记》四十本,黄、苏合璧《寒食帖》一卷,元人字册一十页,刁光胤《牡丹园》轴,及《礼堂图》一轴,情愿卖与景朴孙,价洋一万二千元正,绝无反悔。日后倘有亲友欲收回各件,必须倍价方能认可。恐口无凭,立此为据。善宝(押)。旧历壬子年五月二十日。”邓之诚《骨董琐记》也有记载:“盛伯希祭酒,自谓所藏以宋本《礼记》、《寒食帖》、刁光胤《牡丹图》最精,为三友。身后为其养子善宝斥卖,至今意园已为日人中山商会所有,盖无余物矣。三友以壬子夏归于景朴孙。后《礼记》为粤人潘明训所得,《寒食帖》归于日本人菊池惺堂;《牡丹图》初归蒋孟 ,复卖于美国人。有得当时善宝与景所立契约。”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记盛昱及其遗书,诗云:“书衣认得伯羲签,小市摊边问价廉。不见观文《庄子注》,分明影事记梁髯。”其注称:“清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殁于庚子乱前。所藏书分次散出,至癸丑(1913)而尽。佳本多为景朴孙所得。己、庚之间(1929—1930)余游宣武门内小市,有醉香阁者,不知从何处拾其残余,皆小册单种,亦有佳本,书面题字,一望而知为祭酒笔也。祭酒藏有宋本吕惠卿《庄子注》。梁节庵(鼎芬)尝借观累日,见节庵所著《梁祠图书条例》。余遍询傅沅叔(增湘)诸公,俱云未见,亦不闻他收藏家得之,岂已不在天壤间耶?数年前,俄京图书馆影印者,乃残本耳。”   盛书最早散出最有名的是宋刊本范应元撰《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直解》。此书征引古本及音辨训释凡四十余家,《道藏》失收,堪称道家逸典。1912年,傅增湘在景贤处见到此书,托为购致,久而不谐,后几经周折,终获此书。傅氏持示杨守敬、沈曾植等名家鉴赏,得众人题识,后又有缪荃孙、章钰、邓邦述题跋,被王闿运推为秘笈。傅氏还考订出范应元字善甫,是四川顺庆人。因赋诗八首,以记其胜,其六诗云:“创获奇编信夙缘,渊源更喜出西川。亟登梨枣传千本,列入丛书配蜀贤。”傅氏当时正在辑印《蜀贤丛书》,遂将此书列入,由文楷斋摹刻。后又被涵芬楼影印,收入《续古逸丛书》。
  盛书最晚散出的以皇家内府写本《洪范政鉴》声名赫赫,称得上连璧之珍。《洪范政鉴》,宋仁宗赵祯撰,为淳熙十三年(1186)内府写本,从未梓行,全书桑皮玉版,厚如梵夹,蝶装绢衣,凡十二册。每卷首有“内府文玺”、“御府图书”印,卷尾有“缉熙殿书籍印”。刘声木《苌楚斋随笔》盛称此书:“帝王撰述,大半为臣工所编纂,此独出于仁宗御撰,亦千古所稀有也。”此书在盛书中堪为弁冕,被景贤捷足先得,傅氏曾在半亩园中展阅片晷,古香腾溢,梦寐不忘,达十余年之久。1928年,傅氏在《藏园群书题记》中忆写得书之曲折经过:“今岁初春,文德韩估忽来商略,悬值绝高,非初意所及料。余乃斥去日本、朝鲜古刻书三箧,得巨金而议竟成,舍鱼而取熊掌,余心固所甘焉。”私衷庆喜“独缉熙殿物,竟深藏四朝宫禁之中,巍然而长存”,历劫护持,今为双鉴楼什袭,与其《百衲本通鉴》俪成双鉴,成为其藏书之冠。今藏国家图书馆。


  盛氏遗书以傅增湘和张元济购致为多。宋庆元六年(1200)寻阳郡斋刊本《方言》,汉代扬雄撰,晋代郭璞注,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学著作。此刊本传世极罕,从藏书印可知,历经明代沈与文野竹斋,朱大韶横经阁,长洲顾仁效、顾元庆和清代钱曾、季振宜递藏。其后沉晦近二百年,清末为盛昱所收藏。1912年,傅增湘从正文斋购得,遍请名家题跋,推为其藏书中的上驷,甲中之甲。傅氏题诗十八首以记其事,其十三诗中有云:“郁华阁上万签储,此是传家镇库本。”以此为天壤间一脉孤传之本,又是乡邦遗著,不宜秘惜自私,委托董康寄日本制成珂罗版百部,又请缪荃孙监督,由名刻手陶子麟精摹付刊,刻入《蜀贤丛书》,枣梨以行。后此书捐献给北京图书馆。《群经音辨》为宋贾昌朝撰,对儒学经典“凡群经之中,一字异训,音从而异者,汇集为一门。编成七卷,凡五门”,对读经有指导价值。此书首刻于北宋康定二年(1041);二刻于南宋绍兴九年(1139),由临安府府学刊雕;三刻于绍兴十二年(1141),汀州宁化县县学刻印。盛昱所藏为汀州本,曾被《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此书历经明唐寅、毛晋汲古阁等名家递藏,张士俊泽存堂曾借毛氏藏本付刊,毛氏吝宋刻本,以影写本借之。傅增湘曾在盛氏意园中见过此书,不久书为景贤所得,钤有“小如庵秘笈”诸印。后景贤将书售与袁克文,袁氏匿而不出,终被傅增湘以善价收购。十年之间,此书四易弆主,傅氏感慨系之,成《题宋汀州本〈群经音辨〉残卷》诗二首,其二云:“寒云梦断怯重温,冷落如庵与意园。把卷尽多沦谪恨,十年流转几朱门。”此外,傅增湘还购得盛氏遗书中的影宋写本宋彭乘撰《续墨客挥犀》、明刊本宋汪藻撰《浮溪文粹》等书。
  张元济对盛氏遗书至为驰企,与傅增湘鱼雁相通,嘱托他为商务印书馆涵芬楼购藏。影抄明洪武刊本《元朝秘史》,为张敦仁从影元本重录,经顾千里校勘,较钱大昕源自《永乐大典》的辑抄本为胜,顾氏《思适斋书跋》中称之为佳本。意园遗籍星散,傅增湘在正文斋谭估处见到此书,函知张元济,谐价归涵芬楼。后陈垣治元史学,欲得此书为勘正之资,曾从涵芬楼邮致借阅,成文林学界一段佳话。明刊本唐骆宾王撰《骆丞集》,号称元刊,傅增湘从景贤处为涵芬楼收购。清传抄明永乐刊本元任林撰《松乡先生文集》也是傅氏为涵芬楼代购。著录于张元济《涵芬楼烬余书录》的还有宋刊本王十朋注《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诗》,元刊本宋林虙编、楼昉辑《两汉诏令》,明洪武刊本张美和编《元史节要》,明嘉靖刊本宋宋敏求撰《长安志》,明嘉靖覆宋本《墨子》、明抄本朱当 编《国朝典故》,抄本宋郑樵撰《夹漈遗稿》,抄本宋詹初撰《宋国录流塘詹先生集》等。
  袁克文(1890—1931),字豹岑,一字抱存,号寒云,河南项城人,袁世凯次子。袁克文以裼裘公子,非仅放诞风流,而确有实学。其谙悉版本目录之学,有藏书室后百宋一廛,萃集宋元名椠百数十种,收有盛氏遗书多种。周肇祥《琉璃厂杂记》记云:“抱存以一万金购宋版七十卷黄唐《礼记》,婺州本《周礼》,黄善夫刻《苏诗》、《于湖集》、《黄鹤注杜诗》五种于旗下人景朴孙。”《于湖居士文集》,宋张孝祥撰,嘉泰元年(1201)其弟张孝伯刊于豫章,薄绵纸精印,刻工方劲,墨色淡古,为海内孤本,钤有明文渊阁印。初归盛昱,后归袁氏插架,并嘱其夫人刘梅真影抄一部,以书法精妙,与宋刊本惟妙惟肖、不爽毫发被众多名人称绝。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明州刊补修本《文选注》旧为明杨慈湖、文徵明、毛晋和清季振宜递藏,后入乾隆内府,光绪中被人窃出。盛昱收得断帙仅存的八册,后为景贤转售,袁克文得四册,余为李盛铎收去。宋黄汝嘉江西刻本饶节撰《倚松老人诗集》,刻于南宋庆元年间,虽为残本,但深受盛昱喜爱,病重中督使门人进行抄补,并作《病中效倚松老人体》诗:“小阁明窗暖故佳,静看旭日上窗纱。老夫卧病不知日,已过盆梅两度花。”王文进《文禄堂访书记》记载,书有袁氏手跋:“乙卯(1915)七夕归三琴趣斋,寒云于上苑。”袁克文后遁迹津门,生活潦倒而挥霍如故。中年早逝,藏书后多归潘宗周、李赞侯所有。
  蒋汝藻(1877—1954),字元采,号孟 ,别署乐庵,浙江南浔人。四世藏书,室名密韵楼、传书堂。1919年,经罗振玉之介,延聘王国维为之编撰《传书堂藏书志》,其元文宗书院刊欧阳修撰、徐无党注《五代史记》为蒋汝藻祖父蒋维基1917年在京师厂肆购置,上有“张之洞审定旧椠精抄书籍记”和“宗室盛昱收藏图书印”诸印。朱文钧(1882—1937),字幼平,号翼庵,浙江萧山人。精鉴赏,书画收藏多铭心绝品,三十岁时得宋蜀本《六唐人集》,自号藏书之所为“六唐人斋”。盛昱郁华阁旧藏元至正十二年(1352)刊吴莱撰《渊颖先生文集》为朱氏收藏。此书为吴氏门人宋濂惧乃师诗文泯而不传编辑,由宋濂之子宋璲誊写,据以上版刊印。吴莱诗宗韩愈,在元诗中独树一帜,《四库全书总目》称其“年不登中寿,身未试一官,而在元人中负词中之目,与(黄)溍、(柳)贯相埒”。后影印编入《四部丛刊》,《金华丛书》也将此书收入,《丛书集成初编》曾据此排印。
  此外,邓邦述群碧楼还从盛氏郁华阁遗书中分得若干种,自称聊餍馋吻。包括清钱时斋(号听默)萃古斋抄本宋文莹撰《玉壶清话》、《湘山野录》,还有号称宋嘉祐刻本《孔丛子》,相传为孔子八世孙孔鲋编著。罗继祖在《枫窗脞语》中提及,箧中收有四库底本宋代高似孙《緯略》,应源于其祖父罗振玉递传。除国内诸藏书名家分享到盛氏郁华阁藏书之外,部分流出域外,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曾收获数种。盛昱闳览广闻,身后却人学俱寂,不数年,世乱书散,更见证了私家藏书流转聚散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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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衍是同光体诗派代表人物,汪辟疆撰《光宣诗坛点将录》把他列为“一同参赞诗坛军务头领”,位属“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词曰“取威定霸,桐江之亚。《近代诗钞》,《石遗诗话》”。  陈衍的著作,自然以《石遗室诗文集》、《石遗室诗话》、《近代诗钞》、《元诗纪事》、《辽诗纪事》、《金诗纪事》、《宋诗精华录》为重,但翻阅其嫡孙陈步编选的《陈石遗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我在这部厚厚的三卷本里,看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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