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秘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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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纪伯伦
  “医生,我的病似乎比上次更严重了。”
  “哦?你体内的另一个她,更加活跃了吗?”
  “是的,她越来越猖狂了。原先还只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现在,在我清醒时,她竟然也会出现。”
  “你的症状,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你平时的压力太大,又无法宣泄,才会形成第二人格。不过,她其实是你的一部分。你需要和她交流,慢慢地和她融合。”
  “不行,她的个性十分强悍、冷酷,心里都是些凶狠、血腥的东西,我实在无法融合她。幸运的是,她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
  “所以她没有融合你吗?”
  “是。如果她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把我融合……不,她会把我吃掉。到时候,我就不存在了,这个身体会成为她的。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被她吃掉。”
  “我明白了。既然你的第二人格这么危险,那么我们只好通过手术的方式把她消灭掉。”
  “手术?医生,手术会不会很疼很危险?”
  “只有手术!等手术结束后,你的人格分裂就会被完全治好。”
  “可是……等一等医生,既然是手术,你怎么不给我打麻醉药呢?”
  “这种手术比较特殊,不可以打麻醉药,直接动刀就可以了。”
  “啊?好痛啊……妈妈……救命!”
  “不要乱动,你会扎到自己。”
  从医生的眼镜片中,她看到自己紧握着一把剪刀,插入头顶,血从她的头顶流出来,在她脸上画出一道明显的界线——半边脸微笑,半边脸狞笑。
  第一章
  1
  灯“砰”的一声亮了,突来的光线惊醒了陈琤,她呻吟着挡住光线,李玉芳关切的声音响起:“阿琤,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猛然清醒,陈琤轻哼一声,从鼻腔挤出几个字:“妈,快关灯……做噩梦了。”
  灯关闭后,陈琤疲倦地合上眼。睡不着,起身上了个厕所,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两点,离天亮还早。陈琤喝了点水,重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半睡半眠中,一下子又跌入另一个梦魇中。
  一抹比暗夜更黑的影子,从窗户飘进来,狰狞着冲她扑过来。
  自然是要躲的。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飞檐走壁,穿墙而过……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黑影,眼睁睁让那黑影狰狞着扑倒,死死地摁住身体,她急了,想反抗。可呐喊与哀号被扼在喉咙,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着她,好不容易挣脱,又陷入新一轮追杀中。
  恐怖的追杀者,无力的自己。
  醒来后,陈琤瞪大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头昏脑涨。可饭桌上,母亲李玉芳不停地、反复地跟她强调分析,无中和一中这两所学校哪个更适合她。陈琤一下子崩溃了,她要反抗。
  这是她第一次反抗。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抗会带来什么结果,不管了,反正她已经做了。
  李玉芳替她搛了口菜,说:“你要读无中,必须是无中。一中擅长理科,你一个女孩,学理科不行的。上无中就不一样了,无中的文科特别强,适合你。我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你,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别指望跟你爸搬救兵,你爸来说也没用……”
  有微风穿过客厅的窗户,吹动着李玉芳的衣角和鬓发,陈琤垂着目光盯着面前的饭碗,忽然想起旧时,乡下奶奶家墙壁上挂着的方形红色收音机,整日里传出各种口号、早操、红歌……刺刺啦啦地响,她闭着眼睛在水流哗啦哗啦声中就着广播的声音洗脸刷牙。她嫌吵,奶奶就笑眯眯地拧低音量。陈琤觉得,李玉芳就像挂在奶奶家墙壁上的那台收音机,毕毕剥剥,热热闹闹,没完没了,把她的耳朵塞满。
  陈琤放下筷子,慢慢地说:“妈,我今天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河里有一只公鸭趴在母鸭身上,那公鸭真是厉害,趴在母鸭背上足足一个多小时。啧啧,一个多小时……”
  李玉芳瞪大眼睛看着陈琤,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陈琤笑眯眯地说:“那公鸭真像您,有耐力。不过,您的耐力在嘴上。”
  李玉芳抬手给了陈琤一巴掌,陈琤在李玉芳震惊的目光中把筷子一丢,冲出了家门。
  马路边,高大繁茂的樟树撑在她的头顶,陈琤的脸被一层阴影笼罩,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更深的阴影。陈琤拎着书包安静地站在路边的樟树下,头一直垂着,像是跟所有的事物隔了一个时空,而那个时空只有她自己。她想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她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陈琤有些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内心开始后悔。一定是昨晚没睡好,不然她不会发神经的。妈妈现在一定很生气,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实在无法控制自己。马路两旁的樟树,随着秋风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陈琤盯着街头的车辆,暗自对自己说,现在若能看到车牌号尾数是三个6的比亚迪,這事就算完了,妈妈不会找我麻烦的……
  陈琤瞪大眼睛看着来往的各色车辆,一次次失望后,她放宽了条件:现在只要能看到车牌号尾数是三个6的车,今天的事就能像没发生过一样翻篇儿。
  依旧是失望。
  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色的天空浮动着棉花糖一样软软的云朵,风一吹便迅速地掠过,留下一大片阴影在她明亮漆黑的眼睛里。
  时间不早了,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发呆吧。
  即将跨进冬季的秋阳,依然暖暖的,不温不火,照在路边房屋的墙壁上,晃动着斑驳陆离的光。陈琤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朝学校走去,实在不行的话,她只好使出那个法子了。
  那是她的秘法,每次都十分灵验,就是要付出代价,也有可能会伤元气……陈琤胡思乱想着。
  那个秘法很神奇,要在特别安静的环境下才能进行。
  如果吵闹,但她能入定凝神,那也行。
  闭着眼睛凝神,慢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高远的天空有无数颗星星,她朝着它们飞去,越飞越高,越过夜归的鸟儿,它们身上最细微的绒毛拂过她的脸颊,穿越厚厚的云层最终站在寒冷至极的风里,终于来到了一片光明之中。在这片光明中,一只只洁白可爱的兔子蹲在那里,它们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她。跟它们相比,她是那么强大,而它们像是烈日下的一滴水珠,下一秒就会蒸发成虚无。她的双手喷吐着无穷的能量,仿佛只要伸手捏住一只兔子,杀死它,它立刻会被焚烧成最纯净的能量。这能量,能帮她实现所有愿望。   待她从中醒来,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难题一切困境马上迎刃而解。很神奇,屡试不爽。
  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知道。
  不,还有那片光明中的兔子们知道。那些兔子,看到她时,它们的眼神无助、悲伤。她也很纠结、挣扎,它们那么可爱,那么弱小,可她却要杀死它们,从中获得能量,这让她心里充满罪恶感,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她不该杀死它们。
  所幸的是,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每杀死一只兔子,她从那片光明回到黑暗再沿路回到现实中时,她发现胳膊手腕上有着深深的伤痕,鲜血淋漓,很疼很疼。每次都疼得她想放声大哭。但这些伤痕,却让她的心灵平静,仿佛已受过报应。
  这就是她的秘法、她的秘境。她怀疑自己有特异功能,就像书本电影中的那些超能力人。
  路过佘家巷的老房子,老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萝,陈琤的目光刚从那些藤蔓上移开,忽然撞上了陈家林慌乱的眼神。陈家林牵着一个女人的手,从佘家巷的小饭店出来,看见陈琤,陈家林触电般地甩开女人的手,脸红脖子粗地站到陈琤面前,支吾了半天都没完整地说出一个字。陈琤打量着那女人,扁平的脸,蒜瓣似的鼻子,皮肤黝黑,粗粗壮壮的一个人,实在瞧不出来半分美丽。女人见她打量自己,尴尬地笑笑,一张口,火柴盒般的嘴形,方方正正。
  她说:“我先走了。”
  陈家林没有吭声,女人有些不快,走的时候用力踢飞路边的小石子。
  陈家林从陈琤的肩上取下沉重的书包,说:“我送你去学校。”
  陈琤不说话,只顾抬脚朝学校走去。
  陈家林见她不怒不愦,一脸漠然,心里觉得挺害怕,放软了声音对她说:“女儿,今天我和我同学吃饭的事,回家你别跟你妈说。你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的事都能扯得天大,要是让她晓得,我这一头的毛就得一根不剩,准被她揪光了。”
  陈琤胸中郁积的一口气突然爆发,她一把夺过陈家林手里的书包,扯高嗓门冲他大喊:“我不告诉李玉芳不等于我跟你站在一边,我唾弃你的行为,真让人恶心!”
  陈家林讪讪地笑着,那笑虚浮在脸上,像套了一张面具。他冲正朝马路对面冲过去的陈琤大喊:“阿琤,当心车!”
  秋日正午的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依然炙热。街上五彩的汽车像风一样飞快地穿过马路,激起无数尘土,打在路边满脸灰尘的樟树上,又无声地落下。望着头也不回的陈琤,陈家林情绪低落,怏怏不乐。他直挺挺方正正地戳在那里,背后电瓶车的喇叭声响个不停,他也不挪动半步。最终,电瓶车认输,绕道而行。陈家林一想到妻子李玉芳,两腿就打软。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终确定,自己是真的怕老婆。
  不,他不是怕老婆,是怕李玉芳。他老婆要是换个女人来当,他一准是昂头挺胸扬眉吐气的大男人。
  陈家林的脸越拉越长,他搞不准陈琤知晓多少,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陈家林的担心害怕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轉念一想,自己怕李玉芳,陈琤就不怕?这件事要是被李玉芳得知,他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李玉芳绝对会闹得天翻地覆,那家中怕是没有一日安宁,那种泡在水深火热里的生活,陈琤就不怕?顿时,陈家林放下心来。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安抚好自己。
  陈琤刚走进校园,听见门卫大爷喊:“那个……挎马粪包的小姑娘,帮我把这些文件带到教学楼二楼办公室。”
  陈琤晃着脑袋左右看看,茫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
  她看了眼自己的书包,愣了半晌,直到大爷把文件塞到她怀里才反应过来。抱着文件往教学楼走去,陈琤越想越郁闷,当初买书包时,她想买花仙子的书包,李玉芳说那个书包味儿大,甲醛超标,不健康,最后坚持给她买了这个所谓的纯天然无污染的帆布包。可现在,连门卫大爷都说它是马粪包……
  到了班里,老师在讲台上给几个同学面批作业,陈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怔怔地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张博涛,对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又沉浸在习题中。陈琤默默地坐正,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暗暗出神。坚持要读一中,并非她故意叛逆,要和李玉芳作对,而是因为张博涛。张博涛不止一次在班里和其他同学说过,他要上一中,因为他家离一中很近,他父母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接送,所以要求他就近入学。张博涛这学期刚转来他们班,陈琤记得他第一次走进班级时,就像是从纯爱偶像剧,或者某部漫画中走出来的男主角,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穿着白色卫衣牛仔裤,整个人嵌入一片光里,空气在他的四周摇晃得哗啦作响。情窦初开的陈琤一下子被这个男孩吸引,他刚好坐在她的身后。张博涛来班级之前,陈琤是稳稳的全年级第一名,并且甩第二名几十分。张博涛一来,年级第一却变成二人轮换着来,陈琤刚开始不服,可渐渐地,她彻底被这个男孩子折服。张博涛却压根儿没正眼看过她,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惜字如金。于是陈琤便有事没事主动找他说话,张博涛对她爱搭不理的。有一次,陈琤想逗他,回过头问他:“你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
  正在为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的张博涛头也没抬,说:“鸡。”
  “那鸡是从哪儿来的呢?”陈琤继续问。
  张博涛看了她一眼,敷衍着说:“别的东西进化来的吧,大概!”
  陈琤的脸上带着坏笑,问:“那进化成鸡的别的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大概由更古老的东西演变来的吧!”做数学题做得头疼的他被逼得有点崩溃。
  “那进化成鸡的更古老的那个东西从哪里来的……”陈琤继续追问,一副求学好问的表情。
  张博涛终于崩溃了,把手里的笔猛地一摔,没好气地说:“是我生的,行了吧?你有完没完?”
  见张博涛真的恼了,陈琤讪讪地笑了,既得意又尴尬。
  课间眼保健操时间,班主任把陈琤请到办公室,和蔼可亲地问她:“为什么要坚持去一中?”
  陈琤皱了皱眉,李玉芳这么快就到老师这里告状了?善于察言观色的班主任一句话便打消了陈琤的不快:“你妈从你跑出家门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后来看到你安全进教室才走的。”   陈琤一惊,又有点内疚,但她还是很坚决地对班主任说:“我想好了,我只上一中。”
  “哪怕会伤到你母亲的心?你还是执意要上一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中就这么吸引你?恕老师直言,你母亲的选择是对的,你理科相对比较弱,无中更加适合你。”班主任的话很轻,像丝丝缕缕的针线,密密麻麻地将她捆起来,陈琤觉得自己的呼吸,在瞬間变得艰难。
  班主任叹了口气,轻轻地问:“还是因为,你只想和母亲对着干?”
  “不是的!”陈琤急了,大声地说。她对上班主任询问的眼神,声音立马又低了下去,她嗫嚅着说:“没有原因,不要问我原因,我就是想上一中,不行吗?”
  放学回家路上,陈琤垂头踢着一块石子,李玉芳从她跑出家门就一直跟着自己,那她看到陈家林牵着那个女人的手了吗?陈琤揉着眉头,暗暗叹了口气。
  2
  晚上,陈家林下班回家,李玉芳正在厨房里忙碌,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萝卜丝在案板上切得笃笃响。陈家林放下包,换好鞋子悄悄冲女儿房间瞅了眼,陈琤正伏在桌上写作业,一切看起来都正常,陈家林放下心来。他打开厨房门,探头进去,问:“要不要我帮忙?”
  李玉芳夸张地指着地面冲他叫:“别进来别进来,地面我还没清理干净,你进来一踩,家里到处都是油印子……”
  陈家林的心头更加放松,李玉芳锅铲尖轻轻一挑,萝卜丝赶进油锅,立即蹿起一股油烟。一回头,见陈家林还杵在厨房门口,李玉芳手一挥,正要发话,陈家林赶紧弯腰抓起地上的抹布擦着地,说:“我觉悟高,不等你骂,主动擦地!”
  按照往常,李玉芳通常一手拿锅铲,另一只手发号施令:“这儿这儿这儿,还有那里,拐角,都擦干净……抹布上要用洗洁精搓一搓,不然去不了油渍……”
  可今天,李玉芳明显和往常不同,她的脸颊被燃气灶火烘得红灿灿的,眼珠子跳动着灼灼的火苗,显得心事重重,陈家林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李玉芳往桌上端菜:糖醋排骨、红烧鱼、醋熘西蓝花、萝卜丝炒肉……陈家林夸张地喊着:“哇,真丰盛啊!玉芳你手艺越来越好了。”李玉芳朝陈琤房间努努嘴,示意唤她出来吃饭。陈家林接到“圣旨”,忙去喊陈琤。
  李玉芳和陈家林盛好饭坐下来等了半天,陈琤才慢吞吞地从房间出来,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搛菜往嘴里扒饭。
  饭桌上一向喜欢对他们父女说教的李玉芳也默默不语,沉着脸低头喝汤,碗沿挡住了她的脸。满怀心思的陈家林突然觉得李玉芳看上去很神秘,也很肃杀,像一只老猫。陈家林心里一慌,正想说点什么,陈琤突然把碗一放,说:“我已经想好了,绝不读无中,我只上一中。你们要是逼我,我就不读了。”
  李玉芳铁青着脸站起来,用手点着陈琤的额头说:“不行!这件事我绝对不让步!你懂什么?当父母的,做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你好!你现在不理解我没关系,等你长大后,为人父母自然就懂得我们的一番苦心。”
  陈家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他赔着笑打圆场安抚李玉芳:“我觉得一中也很好嘛!很多人想上还考不上呢……”
  “你闭嘴!”李玉芳厉声说,“你自己对女儿的学习从来不关心不过问,还瞎掺和什么?”
  陈家林噤声,他瞅了女儿一眼,又鼓足勇气低声说:“阿琤学习一向好,用不着太操心。再说,不是有你事事过问嘛,轮不到我呀。”
  李玉芳铁青着脸坐下,她努力把心头的怒火压制住,慢慢恢复了平静,搛了一块排骨放到陈琤碗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微笑着说:“晚上学习到很晚,多吃点。”
  墙上的时钟嘀嘀嗒嗒地转动着,陈家林听在耳中觉得格外诡异,他打了个哆嗦。
  吃完饭,陈家林很自觉地收拾碗筷,洗刷干净,甚至还把厨房的墙砖地砖擦得亮堂堂。对于他的反常,李玉芳并未注意,她全身心扑在女儿的学业上。陈琤近几年来,越发不好管教,也许是青春叛逆期吧。如何让女儿安全度过这段危险时期,顺利成长成人成才,这是眼下最应该关注的事。
  饭后,李玉芳担心今天的冲突影响到女儿的学习,她偷偷地扒着门缝朝里面望去,见女儿伏在案前做作业,这才放下心。
  陈琤知道李玉芳扒着门缝在偷窥自己。
  “偷窥”这个词,陈琤很不喜欢,可它用在李玉芳身上极其恰当。陈琤觉得,李玉芳对于自己的一切,都想了然于胸,这样才便于她控制自己。她很想在李玉芳扒着门缝偷窥自己时,把书撕了。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还是惧怕李玉芳的。
  十五岁的她,知道植物和动物生长,需要种子和胚胎。瓜果坐果还需要授粉,动物繁衍需要雌雄交配才能怀胎。原来动植物都这么不干净啊。陈琤感觉很悲伤。她的胸已经开始胀痛,就像幼年长牙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绵不绝。她查看了自己的胸部,它们微微肿起,像花苞。看了一回,又看了一回。心里涨得要破裂了。她想开口跟李玉芳说,让她帮自己买两个文胸,却难以启齿。她想起小时候,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在奶奶的菜园里,她欢喜地望着一排排的辣椒、毛豆,又用手掐着长势迅猛的空心菜,不知怎么想到隔壁家新出生的婴儿,便大声对奶奶说:“阿奶,长大了生孩子好疼的,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要生孩子?”
  奶奶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这话却被接她回家的李玉芳听到。这么多年,陈琤依旧清晰地记得李玉芳当时的表情,她横眉竖目,瞪圆了眼睛,好像刚刚吞下一只苍蝇。她沉着脸厉声说:“谁跟你扯的这些?一个小娃娃,知道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奶奶尴尬地搓着手,喃喃地解释:“不是我……”
  望着委屈的奶奶,小小的她知道自己似乎给奶奶闯祸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从那以后,一直到奶奶去世,李玉芳再也不让她去奶奶家了。
  陈琤坐在那里发呆,她不知道此时突然忆起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印象如此深刻,想必当时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创伤。陈琤打开储蓄罐,拿出一百块钱,决定明天放学后绕开来接她的李玉芳,约同学一起去买两个文胸。
  晚上,李玉芳睡不着。陈琤半夜醒来,躺在床上听见她和陈家林还在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好长一阵子无声息,她以为他们睡着时,李玉芳的声音又响起。   扪心自问,李玉芳真是个好妈妈。从小到大,在她的同学朋友中,她的妈妈胜过其他任何人的妈妈。李玉芳并不像她的名字那般普通,她很不一般。首先,她的相貌与众不同。李玉芳并不美丽,走在人群中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你不会有看她第二眼的冲动。可若看了她第二眼,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居然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黑得发蓝的眼珠镶嵌在深深的双眼皮眼睑里,再配上根根分明的睫毛,美好得令人惊叹,于是便会忽略她偏黄的皮肤以及脸颊周围数量颇多的雀斑。这么美好的眼睛,陈琤却未能继承,小时候李玉芳抱着她晒太阳时,常常对着邻居们感叹,自己脸上唯一的优点没能遗传给女儿,真遗憾。不过幸好,陈琤遗传了李玉芳的第二大优点——聪明。记得有次在一部口水剧中听到这样的台词:聪明的女人就像一支质量上乘的口红,在你喝水进食时绝不会沾到任何器皿的边沿。当时,陈琤脑中一下子浮现出李玉芳的脸。
  李玉芳的聪明,陈琤真心佩服。陈琤学奥数,李玉芳跟着一起学,再难的题目,她几步就能报出答案;陈琤学钢琴,李玉芳在一旁陪着,回到家,哪根手指摁哪个键,摁的力度包括速度,李玉芳都了如指掌,差不得一点点。学到后来,一首曲子学完,李玉芳弹得比她还好;陈琤学英语,放下书本多年的李玉芳,重新拾起,不到一个月竟然将陈琤的英语书倒背如流……后来,陈琤死活不肯学钢琴,非要去学舞蹈。这是幼时的陈琤第一次违背李玉芳的意愿,李玉芳软的硬的办法想尽,陈琤就是不松口。李玉芳很快劝服自己:舞蹈能训练形体,女孩子得有个好身材。
  下腰、劈叉、旋转、压腿……陈琤疼得眼泪汪汪,看着在门外等候的李玉芳,她得意地想:这回你有本事也来学啊!
  这个,李玉芳真没有这本事。
  陈琤听到李玉芳又在叹气,她赤脚跳下床,把窗帘拉开一半,让水银般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抖抖被窝,床和被窝就在水银里漾来漾去。这时,陈琤听见陈家林说:“你别唉声叹气的,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再说,有你这么厉害的妈,她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
  陈琤闭眼躺着,心中暗想:“我逃不出,好像你能逃出似的。”想到今天被自己碰见时陈家林惊惶的表情,陈琤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真的挺同情陈家林的。
  陈家林和李玉芳是小学同班同学,并且不幸地成了同桌,命运从那时起,就将他和李玉芳紧紧连在一起。那时候流行一帮一,成绩中下等的陈家林成了李玉芳的帮扶对象。陈家林被一个比自己小三岁连跳三级的女同学帮助,很不服气。刚开始,他绝不服从李玉芳的管制,李玉芳也不恼,她经常拉着他比赛背诵课文。陈家林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篇千字文,他才吭哧吭哧地读了几行,李玉芳便告诉他她已经会背了。陈家林不相信,认为李玉芳作弊。他特地从家中翻出一本叫《青春之歌》的小说,从中随便指了一段,两人开始比赛背诵。他还未能把句子读通,李玉芳又会背了。为什么李玉芳几分钟就可以倒背如流?陈家林彻底地折服了,被驯服后的他,一脸茫然地问李玉芳,她是怎么做到的,李玉芳用她那黑幽幽的眼睛鄙视地瞥了他几眼,不屑地说了四个字—— 一目十行!
  3
  对于自己娶了李玉芳,陈家林偶尔会暗自庆幸,但他的内心深处仍有着些许不甘。他不知道李玉芳是从什么时候看上他的,反正他从遇到李玉芳后,就未能逃脱掉她对他的掌控——虽然李玉芳一直说成是帮助!
  大学时,他带着女朋友在学校门口遇到已是隔壁名校大学生的李玉芳,当时他一脸惊讶。李玉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令他震惊的话:“吃惊吧?我就是故意选你隔壁的这所大学就读的,不然我就去北大了。”陈家林看了女朋友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李玉芳没吭声,眼神哀怨地瞅了他一会儿便飘然而去。于是陈家林花费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来对女朋友做出诸多解释。之后,李玉芳如同幽灵一般,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陈家林带着女朋友在学校小饭馆吃饭,刚点好菜,一抬头看见李玉芳坐在对面餐桌冲自己招手,他慌得不行,连忙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李玉芳问他:“现在几点了?”
  陈家林看了一下时间:“6点20分了。”
  李玉芳莞尔一笑,冲他扬了扬手腕上的表说:“我的表也是6点20分,你的表和我的表,是不是很有缘分?”
  陈家林顿时感觉凉飕飕的,见女朋友冰着一张脸瞪着自己,他急了,哭丧着脸拉了拉女朋友的胳膊,女朋友一巴掌挥开他,站起来走了。
  陈家林有些愤怒,指着李玉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离我远点。”
  李玉芳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朝他走去,他吓得往后退,一脸戒备地看着她。谁知李玉芳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换了个距离他比较远的座位默默坐下……
  之后,李玉芳有一个多月没出现在陈家林面前。就在陈家林已经把她这个人忘到九霄云外时,有天傍晚他提着自己和女朋友的热水瓶到食堂水房打开水,看到李玉芳一人拎着四个灌满的热水瓶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时脑子发热,竟然手贱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热水瓶。但几乎是同时,他就后悔了。李玉芳一脸理所当然地指挥他,让他把她,还有热水瓶,送到隔壁校园她的宿舍里……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进陈家林女朋友耳中,并且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陈家林喝得大醉,趁着酒意,他在李玉芳学校大门口拦住她,手指戳到她的鼻子上,要李玉芳给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为他的清白去和他女朋友好好解释一番。陈家林的举动引来路过的几位男生的极大不满,捋起袖子要打他。陈家林见引起众怒,有些后悔,加上酒劲儿上来,一弯腰吐了。李玉芳脱下外套替他披上,对那几个男生说:“抱歉,这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惊得陈家林连呕吐都停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她面无表情地用外套包住他,雙手揽住他的腰,护送他回学校。在男生宿舍门口,消了气回心转意的女朋友靠在树下等他,见到的却是两人搂抱着跌跌撞撞走来的画面。
  女朋友揉了揉眼睛,确认这人确实是陈家林,愤怒的女朋友指着陈家林尖声哭喊:“陈家林,你就是陈世美!你们姓陈的果然没有好东西……”尖叫的同时,她的巴掌也朝陈家林的脸挥去。李玉芳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一使劲,细胳膊细腿的女朋友哪里是李玉芳的对手,吃痛之下大哭起来。陈家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现幻觉了?他揉揉眼睛,女朋友满脸泪水地从他身边冲过去……他无力地朝她的背影抓了一把,落了空,他望着自己的手痴痴地笑起来:果然是幻觉。   酒醒后的陈家林,头痛欲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茫然。想到昨天的一幕,心都碎了,冰凉冰凉的。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电话拨到李玉芳的宿舍,整整骂了李玉芳一个多小时。
  冷静下来的陈家林,内疚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他寻思着,自己骂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一个女孩子,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辱骂?
  他正想着要跟李玉芳道歉,李玉芳就很善解人意地拎着热水瓶出现了。
  陈家林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学校全国排名前十呀,不会连灌开水的地方都没有吧?”
  李玉芳瞅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来你们学校办事,顺便灌水。等事情办妥以后就不来灌水了。”
  结婚以后,陈家林才知道李玉芳所谓的办事,就是把他追到手。
  陈家林把李玉芳送到宿舍楼下,支支吾吾地为自己用恶毒的言语打电话骂了她一个多小时的事道歉,李玉芳一脸茫然,“唔”了一声说:“我听见你声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快聋了,就把话筒搁桌上,去洗衣服了……”
  陈家林望着李玉芳远去的背影,脸上堆满了懵然和崩溃,小学时期比拼背书时的那种挫败感再度涌起。陈家林很不甘心自己成为李玉芳的猎物,他就不信逃不出李玉芳的手掌心。可李玉芳的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力量,直接又霸道,让陈家林头疼、厌烦,却又无能为力。她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如同舞台爆发出的摄人魂魄的歌声,如同炎热的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漫长无尽的夜路上忽然亮起的车灯……事情的发展,陈家林丝毫不能把握,后来他发现,见不到李玉芳时,自己竟然挺想念的。
  当一个假期过后,李玉芳以一袭白裙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看电影时,陈家林还想垂死挣扎,他拒绝得干净利落,鼻孔冲天,说:“你请我就答应,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李玉芳笑盈盈地说:“行吧,那你就让我没面子吧!现在你请我看电影,我答应你!”
  陈家林无措地用脚踩着地上的树叶,沉默地瞅了她半天,终于沮丧又无奈地缴械投降,就此牵起了李玉芳的手。
  但陈家林内心深处还是不甘的,这种不甘持续多年。婚后的日子,两人不免要斗智斗勇,李玉芳有勇有谋,陈家林毫无还手之力。好在女儿陈琤很快出生,李玉芳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陈家林这才如释重负,该回来的“毛病”都回来了。连他打牌,李玉芳都睁一眼闭一眼,没时间管他。
  管孩子,陈家林和李玉芳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李玉芳时时处处如临大敌,像捕捉猎物的猎人一样,瞪大眼睛关注着孩子的点点滴滴。譬如,小时候的陈琤骑个车吧,陈家林带她出去,基本就是放任自流,想怎么骑就怎么骑,摔倒了爬起来就是,多大点事啊?想当年,他在田地里栽秧割稻,手割破了,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拿田里的干稻草点个火烧了,在伤口上撒把草灰,照样干活。
  每次骑车回家,李玉芳望着浑身是灰的陈琤,蹙着眉头把陈家林一顿批评,说他不负责任,又不是带阿猫阿狗出去,哪有不管的道理。陈家林笑着说,这要带阿猫阿狗,还真得管,阿猫阿狗一不留神就跑得没影没踪……后来,李玉芳便不让陈家林一个人带陈琤出去骑车,而是夫妻二人同去。
  小鹿般的陈琤把儿童自行车蹬得飞快,陈家林站在那里喊“加油”,李玉芳心里有些恐慌,不住地喊:“琤琤,拐弯了。琤琤,身子坐正,眼睛看路。当心啊,前面有个奶奶,不要撞到人了……”
  话音刚落,陈琤连人带车一头撞到那位奶奶身上,额头摔了个大口子。来不及心疼女儿,李玉芳连忙扶起被撞倒的老奶奶,所幸老奶奶并无大碍。陈琤望着天,铅灰色的天空,感觉很远,脑子里很安静。时间似乎静止下来,让她有意识地去观察这个世界,或者遥想将来。直到李玉芳处理好老奶奶,陈琤才从李玉芳严肃的表情中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李玉芳斩钉截铁地说:“这车,不能再骑了,你太冒失了,等你稳重一些长大点再骑吧。”陈琤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林,陈家林轻咳一声,劝着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话说到一半就被李玉芳瞪了回去,李玉芳说:“正因为她不是故意的,所以才不能再骑,她太小了,没办法控制。”
  陈家林望着红了眼睛的陈琤,不满地低声嘟囔着:“还不是因为你,嘴里不停地喊注意注意,别撞到老奶奶……你这不是变相提醒女儿,要瞄准老奶奶撞吗?你等于在暗示她。”
  陈家林的声音太轻、太低,李玉芳狐疑地看着他问:“你在说什么呢?”
  陈家林摸了摸鼻子,耸耸肩,不再吭声。
  自行车到家后,果然被束之高阁。李玉芳指挥陈家林把它架到大衣橱的顶上。再次想到它的時候,它已经太小了,不再适合陈琤。
  4
  放学,陈琤没急着出校门,她背着书包朝操场走去。秋季的傍晚,天空像一块涂上染料的大玻璃,低沉,看上去不压抑,却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打完篮球满脸是汗的班主任看见她,皱了皱眉头说:“陈琤,今天放学怎么不回家?你母亲帮你报了无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很有竞争力的,全市报考的学生有一千多人,只招前五十名进火箭班。”
  陈琤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冲她摆摆手说:“快回家吧。”
  陈琤默默无言地背着书包朝学校门口走去,刚走到花坛处,李玉芳焦急的脸就撞了进来,陈琤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李玉芳看见她的刹那,眼里的喜悦清晰地浮现,她忙跑过来,小声嗔怪道:“放学怎么不在老地方等,让我楼上楼下好找,急死我了。”
  陈琤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一张脸热得通红。
  回家路上,李玉芳替陈琤背着书包,一路无语。
  快到小区门口时,陈琤突然幽幽地说:“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服从你背叛你忤逆你?”
  李玉芳顿住脚步,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认真地说:“阿琤,你知道吗,你是天才,你的智商极高,你十个月左右就会数数。给你买了一盒饼干,你没吃完,你爸顺手拿了一块吃掉,结果第二天早上你把饼干倒出来一数,号啕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后来我发现,你吃完饼干后,都会把剩下的饼干两个两个的放一起,剩下单的就吃掉。这样,下次吃的时候,只要发现单的就知道饼干少了。我就让你爸偷吃你的饼干只吃双的……”   “这叫会数数吗?”陈琤轻哼了一声。
  李玉芳一竖眉毛:“当然了,那时候你才十个月!”
  “我不管!反正我不考无中!”陈琤跺着脚说。
  李玉芳脸色一变:“阿琤,这个由不得你!”
  陈琤恼火地提高嗓门:“我不考!我就不考!”她跺着脚,不再往前走,倔强地望着李玉芳。李玉芳努力地定了定神,缓缓地说:“好,你不走是吧?那我就陪你站着,你什么时候想走,妈妈再陪你走。”
  陈琤咬着嘴唇,眼底有水波涌动。她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望着小区大门,有诡异的小爬虫蠕到她内心幽深处,她暗想:我从一数到十,若是有位穿紫衣服的人从小区出来,我就给李玉芳一点苦头吃……一……五……八……
  一位穿紫色风衣的女人蹬着高跟鞋昂首挺胸的从小区门口走出来。
  陈琤吸了一口冷气,默然地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直至她消失不见。
  半晌,陈琤才怏怏地说:“走了,回家了。”
  关闭台灯,窗外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仿佛伸手可触。
  陈琤托着下巴望着那片星空,星辰是会行走的,和我们人类一样。它们在夜空里前进后退。陈琤的眼皮垂下,意识有些模糊,有颗星星好像微微变亮了。陈琤努力睁了睁眼睛,想看清它,眼皮却如坠千斤。星光从窗外洒落桌上,桌上的练习题变得白了许多,上面的字迹也清晰了许多。陈琤挣扎着,想分辨此时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却发现自己如一缕清风一道星光般来到一个新世界,那是她的秘境,一片星海。她来临时,千万颗星辰忽然同时变亮,遍处都是星光,仿若回到白昼。那些兔子,睁着红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陈琤伸手便抱住一只,看着怀里的兔子,它的表情平静,没有丝毫意外,陈琤的手抖了抖。但很快,她想起李玉芳的可恶,想到张博涛对她的无视和轻慢,表情又变得凝重:一定要让李玉芳吃点苦头。
  这是她的秘境,这是她的兔子。
  陈琤伸出一只手遮住双眼,想挡住耀眼的星光。捏住兔子的手有些颤抖,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她感觉手下的兔子也不喜欢。
  她的身体,忽然从各个毛细孔里冒出无数清澈的水,水势越来越急,在她的脚下生出众多漩涡。不能等了,她必须要杀死兔子。她用力掐住兔子的脖子,兔子在她的手下挣扎着,她的心又软了,手上的力道卸去一半,兔子的后腿猛踹到她脖子上,一阵刺痛。水已经淹到她的下巴,再不能犹豫了,她艰难地喘着气,扬起脖子用力掐死兔子。顿时,那些从她身体里涌出的水又慢慢回流,无数星光在水里、她的身体里波动。死去的兔子慢慢虚化,最终消失,幻化成明亮的光,和那些往她身体里灌涌的星光交汇……
  灯突然亮了,李玉芳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琤,你在干吗?”
  陈琤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说:“我要去洗脸睡觉了。”
  李玉芳狐疑地看着她,陈琤不自在地从她身边走过,突如其来的灯光令她的眼睛很不适。李玉芳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她压制着内心的情绪,强笑着,装作随意地问:“阿琤,你脖子怎么破了?流血了……你用手挠的吗?”
  陈琤一怔,立刻紧张地捂住脖子,该死的兔子!那只该死的兔子用后腿踹到她的脖子了,一定被它踹破皮了。陈琤这才感觉脖子一阵阵的疼,怕李玉芳再来追问,她忙掩饰着说:“哦,脖子上痒,我用手挠的。不说了,我要洗脸睡觉啦!”
  陈琤“啪”的一声关闭了卫生间的门。
  李玉芳望着卫生间,心渐渐沉下,她站在那里老半天才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卫生间里的陈琤听到李玉芳回房的声音,这才舒了口气。看来下次进入秘境,得躺在被窝里进行才安全。陈琤暗想。
  李玉芳坐在床头,心情复杂低落,拿着遥控器不停地上下摁着,翻来覆去,屏幕反复滚动。陈家林皱着眉,说:“你到底看哪个台呀?电视机都被你摁坏了。”
  李玉芳突然间感到精疲力竭,她有些虚弱地问他:“我对女儿是不是太严厉了?我是不是对她逼得太紧了?我是不是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她的想法?”
  陈家林“扑哧”一下笑了,说:“哎哟,老婆你反省的样子真滑稽……不不不,是认真的样子真可爱!真可爱!”
  李玉芳没心情理会他,她有些惘然地说:“我怀疑我对女儿逼得太紧,女儿有自残的行为。”说完,她又很紧张地起身,去关闭了卧室的房门,压低声音对陈家林说:“我刚才去女儿房间,看到她不开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用力掐着脖子,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挠着,都挠出血了……”
  陈家林怔了怔,立刻否定:“胡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吧?我们家阿琤积极阳光,怎么看都不像会自残的。那个……前天,她走路摔了一跤,手心破了点皮,还蹲那里哭着揉了老半天的腿呢。”
  李玉芳沉默半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叹口气,像是在对陈家林说,又像是下决心般自言自语:“算了,她实在不愿意上无中的话,就随她好了。无中不是目的,也不是终点,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学,无中、一中都无所谓的。”
  课堂上,陈琤总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偷看一眼张博涛,同桌王大木突然低声说:“很帅是不是?忍不住总想瞄瞄他那张脸是不是?”
  陈琤心里一惊,她瞄……瞄得有那么明显吗?
  她掐了掐王大木的腿,说:“放学陪我买文胸去。”说完,又补充一句,“从后门走,甩开我妈。”
  放学后,两人从学校后门溜了出去。
  王大木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父母开着一家板鸭店,没有多少文化。王大木生下来时,她爸欣喜地抱着她直转圈,嘴里啧啧赞叹,多神奇啊,一个小人就这么造出来了,身上一块不多也一点不缺。这孩子将来长大了要有出息,大出息,成为国之栋梁。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常年卖卤鸭子,完全想不起“栋梁”这个词,就隐约记得是根大木头,农村造房子最后不都要上梁嘛,那根梁,就是根粗大的木头。那就叫她大木吧!
  陈琤第一次聽到王大木的名字时乐坏了,捂着肚子笑得直叫唤。王大木白了她一眼,说:“就你名字好听!”   陈琤忙安抚她:“没有没有,我不是嘲笑你……其实你这个名字很好,很有个性的。”
  王大木并没有如她父母所愿,长成参天大木,成为国之栋梁,相反,她的成绩很差。每次考试,没有陈琤的“帮助”,她绝对考不及格。好在她爸妈十分近人情,被老师约见几次后,他们抹了一把满是卤水味的头发,对老师说:“我家大木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回家卤鸭子卖,也是一条活路,老师你别替我家大木操心了……”
  陈琤知晓后,极为震惊,居然还有这样的父母?要是换成李玉芳,回家肯定会……肯定会怎么样?陈琤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从没因为成绩差而被老师约见家长,她实在想不出来李玉芳肯定会把她怎么样。其实想想,从小长到大,李玉芳还真没把她怎么样过,要说打吧,也就那天她胡扯公鸭母鸭的,让她扇了一大巴掌,力度也不大,不疼。
  想到李玉芳的巴掌,陈琤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和王大木溜出来。李玉芳在学校大门那里没接到自己,不知道怎么担心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鞍子巷了。
  鞍子巷是条繁华的街巷,除了两旁的商店,商店前的空地又另外支起两排各色小摊,卖水果、卖杂货、卖糕点、卖炒货、卖卤菜等。他们的吆喝声充满底气,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嘈杂却充满热辣辣的活力,陈琤一下子高兴起来。修鞋的,补锅的,修伞的,卖拉链、针头线脑的……陈琤目不暇接,王大木撇了撇嘴,说她:“你不是来买文胸的吗?怎么就跟没出过门似的,对什么都好奇。”
  陈琤忙捂住王大木的嘴巴,低声埋怨:“你小声点,马上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来买什么了。”
  王大木拖着她往前走,说:“买文胸要去芝山商城,东西多,还便宜。”
  芝山商城是专卖小商品的市场,老远就听到商家广播促销的声音:“全部清仓大处理,一律十五元。”
  陈琤挨着王大木走进芝山商城,惊奇地四处张望:有小电器,有外套,有保暖内衣,有各色各样的文胸内裤……店里的顾客都面带笑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物品。不远处还有一大群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在挑着袜子,他们打打闹闹、嬉笑怒骂。旁边的摊主见陈琤打量着他们,笑着解释说:“小姑娘,他们是今年应征入伍的兵哥哥,过几天就走了,来买生活用品。”
  有位皮肤白净的兵哥哥冲陈琤笑了笑,陈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拽着王大木快速离开。王大木指着前面一家店说:“就这家,我文胸全都在她家买,都是全棉的。”王大木嘴里每吐出“文胸”二字,陈琤的心就跟着揪一下,像做贼被捉到般,极不自在。
  文胸店的女老板凑巧不在,陈琤见状便打算离开,王大木拽住她,瞪大眼睛说:“不是来买文胸的吗?干吗走啊?”
  陈琤的脸红到耳朵边,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王大木不理她,径直对男老板说:“比我小一个号,就要上次买的那个牌子……对,纯棉的那种,不带钢圈的……”
  陈琤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句也听不到王大木在说什么,只想快点离开。王大木偏不急,和老板讨价还价,三十五元买走两个文胸。她把装着文胸的黑塑料袋塞到陈琤手里,陈琤像接着烫手山芋似的,慌不迭地把它们塞进书包,双手紧紧捂着书包。商场门口,一位老人在晒太阳,用一根已经磨亮了的拐杖不时地敲打着地面,一旁,他的老伴儿坐在水果摊前做着针线活,瞧见满脸通红的陈琤,冲她笑了笑,说:“小阿妹,要不要买点水果吃呀?”
  “要!”陈琤点点头。
  王大木又在拽她,陈琤不理她,抓了两个苹果称好,拎着快步离开,心里顿时放松许多,仿佛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买两个苹果。王大木跟在她身后,书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响,王大木说:“你别走那么快呀!我告诉你,你下次别在那老奶奶的摊上买水果,她扣秤扣得可厉害了。我妈上次称了三斤橘子,回家一称,好家伙,只有二斤二两……”
  陈琤把手里的苹果塞给她:“给你的!谢谢你陪我来买文胸,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买。”
  王大木瞧了瞧苹果,摇摇头说:“书呆子。”
  陈琤白了她一眼,警告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许再喊我‘书呆子’!”
  王大木咧着嘴笑,说:“讲真的啊,刚开始跟你成为同桌,我真不大愿意搭理你。”
  “为啥呀?”陈琤奇怪地看着她。
  王大木叹了口气,说:“你说我爸妈把他们的野心都放在我名字上,但我却长成一棵纤细的柳树条……你呢,150分的试卷考145分还趴桌子上难过半天,我跟你好得起来才怪。”
  “那你后来为啥又愿意搭理我呢?”陈琤一脚踢飞路边的塑料袋。
  王大木挤挤眼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打我。”
  陈琤抬脚作势要踢她,对她的磨磨蹭蹭表示不满。
  王大木赶紧跳起来往旁边躲,大着嗓门说:“我那天啊,瞧见你在学校食堂买了个包子,吃完后把手在身上蹭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包子真他妈的难吃,只配塞屁股’,说完你大概意识到不对,脸上又露出吃亏的悻悻色……哈哈哈,笑死我啦!”
  陈琤尴尬地左右看看,低声说:“你居然暗中偷窥我……”
  王大木一揮手,说:“得了吧,我暗中偷窥你?你又不是帅哥……哦,说到帅哥,我觉得你好像对张博涛有意思……哎哟,掐我干吗?”
  王大木甩开陈琤的手,陈琤一脸惊惶地看着她,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很……很明显吗?”
  王大木不以为意地说:“当然明显了,桌子板凳都能感觉到你火热的爱……哎哟,别总动手啊!”
  王大木摸着被掐疼的胳膊,看到陈琤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得放低声音安慰她:“没事啦,张博涛谁不喜欢呀,我也喜欢他啊!”
  陈琤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王大木叹气说:“人帅成绩好,话不多,酷成二五八万的,班里女生恐怕都喜欢他。”
  王大木的话令陈琤很震惊,她以为自己对张博涛的好感没人知道,不料竟人人皆知。
  时间不早了,陈琤和王大木在鞍子巷的尽头分别后,默默地朝家走去。   金塔路的尽头就是他们小区,陈琤抬起头看蓝天,很蓝很蓝的天,毫无忧伤的天。秋冬傍晚漫天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她。天空看起来很高远,她抬起头,几只鸟儿扑腾地飞过天空,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清晰可辨。到了小区门口,碰见一位邻居阿姨,瞧见她立刻大呼小叫地说:“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妈放学没接着你,急的呀,楼上楼下找,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来,鼻青脸肿的,脚脖子也崴了……”
  天仿佛一下黑了,心底有些东西猛然碎裂,宛如一颗流星的坠落,在黑夜中砸下满地的光。陈琤头晕眼花,心往下沉,一直沉,像艘沉船,沉入海底,寂静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成功了!成功了!她的秘法真的让李玉芳吃了个苦头。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这么难过呢?李玉芳吃了苦头,她却一点也不开心。甚至,心如刀割。
  陈琤蹲下来,捂住脸哭了起来。
  邻居阿姨见她这副模样,后悔说话没注意,吓到这孩子了,赶紧安慰她说:“莫要哭莫要哭,你爸陪你妈去医院拍片子瞧瞧伤到骨头没有,不严重的。你妈临走特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告诉你,饭菜都焐在锅里呢。”
  陈琤这才稍微放心,她抹了抹眼泪,和邻居阿姨说了声“再见”,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家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陈琤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愣,慢吞吞地换好鞋子,放下书包。她的内心充满内疚,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铁手猛地揪了一把,难过、自责、惭愧、沮丧……心里五味杂陈,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地纠结在一起,把她拧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不知道李玉芳伤成什么样,她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进入秘境做出伤害妈妈的事……
  餐桌上,绿色兰花小碟里盛放着她爱吃的口镇咸菜条。打开电饭煲,锅里面放着一碗牛肉炒饭、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一盘红彤彤的油焖大虾。陈琤垂着头,泪水一滴滴地落到胸前的校服上,校服很快被打湿。
  吃完饭,写完作业,爸妈还没有回来,陈琤内心极其不安,隐约感觉李玉芳可能伤得很重。正在泪眼蒙蒙时,总算听到开门声,陈琤立刻丢下笔从房间跑出来,只见鼻青脸肿的李玉芳单脚站立,拄着一根拐杖,在陈家林的搀扶下连走带跳地跨进家门。陈家林满头大汗,把李玉芳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来,长吁一口气说:“这幸好是住二楼,再住得高点就要了我的老命……”
  陈琤“哇”的一声哭出来,过去一把抱住李玉芳,大哭着说:“妈妈,对不起……”
  李玉芳摸着她的头发,心一软,也不打算指责她放学溜跑的事了,只淡淡地嘱咐:“阿琤,下次千万不要不打招呼就随便溜掉,妈妈多担心啊!”
  陈琤号啕大哭,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是个坏孩子……”
  李玉芳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说:“你是好孩子!是妈妈最骄傲的心头肉!妈妈不怪你。你看,妈妈没事,医生说拄两个星期拐杖就没事啦。”
  陈琤望着李玉芳脸上的伤,内心的愧疚令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李玉芳哄着她说:“快去洗洗睡觉吧,明天起让你爸接送你,我怕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了。”陈琤看了眼陈家林,脑海中浮现出佘家巷里的那个“火柴盒嘴”,不由自主地瞪了眼陈家林,陈家林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小祖宗。
  这晚,陈琤在梦里又被追杀。
  屋里突然长出许多的树木,它们在黑夜里也是闪着绿光的。天上的云里长出树来,挂满了风铃的星星,有群白兔黑兔黄兔……它们没有一丝忧伤,它们自由追逐着雪花,当她被追杀者一剑刺中时,它们发出快乐的歌唱。
  中剑时,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梦里每次不都能够逃脱吗?这次她却被成功杀死。
  陈琤用力掐着胳膊,告诉自己赶紧醒来,醒来后,肯定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
  第二章
  1
  中午到家,陈琤掏出钥匙开门,刚开一半,门就被李玉芳打开,李玉芳的脸上堆满笑,接过她手里的书包,笑盈盈地说:“快换鞋,家里来客人了。”
  削肩、平胸、细胳膊……薄薄的嘴唇,單眼皮,鼻子长且直……陈琤利用换鞋的时间,已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客人打量完毕。
  李玉芳介绍说:“阿琤,这是你胡可阿姨。”
  胡可阿姨冲她微微点点头,这位阿姨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裙,头发绾起露出洁白的长脖子,含着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女人真好看。陈琤暗想。
  “你妈妈说你的成绩极好。”胡可阿姨的声音很低沉,却意外的悦耳。
  陈琤谦虚地笑笑,算默认。
  胡可阿姨看着她,笑意淡淡:“你是个自信的孩子。不过,你的睡眠似乎不太好哦。”
  陈琤一怔,惊讶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的?
  胡可阿姨敛了笑容,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陈琤明白了,大约是自己黑眼圈太重了。
  三菜一汤很快被端上桌,陈家林从房间走出来,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勉强冲她们笑笑,说:“我不在家吃饭了,出去有点事。”
  这个吃饭的点,能有什么事?陈琤脑海中又浮现出“火柴盒嘴”女人。李玉芳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自然,热情地对胡可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陈琤看着面前的肉末茄子,轻瞄一眼,塞饭的动作微微停顿,胡可阿姨立刻把西红柿炒鸡蛋和茄子换了个位置,柔声细语地问她:“你不爱吃茄子?”
  陈琤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莫非是李玉芳告诉她的?
  胡可含笑低头搛了口菜,陈琤也垂头往嘴里塞饭。
  李玉芳从厨房出来,又把一个盛着煎蛋的碟子放到她面前,陈琤抬起头:“妈,吃不下了。早上不是吃了煎蛋吗?”
  李玉芳摘了围裙,坐下端起碗,说:“你现在学习任务重,得加强营养。一个鸡蛋才多大,能占多少地方……还有茄子,营养极其丰富,抗癌之王,你得多吃。”
  陈琤看着碗里被李玉芳搛进来的茄子,垂眼嘟囔说:“我又没有癌症……”   胡可一声不吭地自顾自吃饭,陈琤不想当着胡可的面和李玉芳发生口角,顺从地咬着煎蛋。李玉芳煎的蛋口感很好,外皮焦香,里面是溏心。茄子味道也很好,滑嫩可口。可是,陈琤讨厌吃它们。
  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嘟嘟”声,李玉芳站起来说:“哦,水开了,我去倒开水。”
  她的脚还没有好利落,走起路来依旧一拐一拐。
  胡可凑过来,悄悄说:“茄子和煎蛋,趁你妈不注意拿纸巾包起来,带出去扔给野猫吃。”
  陈琤愣了愣,有点吃惊。
  胡可阿姨眉毛微微一抬,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我小时候,也有个不讲理的妈,经常逼我吃大蒜,说大蒜杀菌。反抗,挨骂,后来,我不再反抗,悄悄扔了它们……嘘,这是秘密,别告诉你妈是我教你的。”
  陈琤瞪大清澈如鹿的眼睛望着胡可,胡可真好看啊,优雅迷人,她的身上还带着些许香气,微微凑近些,香气盈满鼻间。胡可冲她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陈琤会意地笑了,挑出茄子和剩下的半个煎蛋,用纸巾包住塞进口袋里。
  吃完饭,陈琤磨磨蹭蹭的,不想去房间写作业,她想听胡可说话,奇怪的是,李玉芳竟然也没有催促她。胡可阿姨端茶杯的样子真好看,胡可阿姨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像只美丽的天鹅,胡可阿姨笑起来的样子真迷人……她若有胡可阿姨这么好看,张博涛对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冷淡。
  “你在看什么?”胡可阿姨忍不住搁下茶杯问,“我脸上有米粒吗?”
  陈琤怔了怔,老实说:“胡可阿姨,你长得真好看。”
  胡可沉默数秒,重新拿起茶杯,微笑着说:“不用叫我阿姨,其实我也就比你大十来岁。”
  大十来岁不叫阿姨叫什么?陈琤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还有作业没写完。陈琤恋恋不舍地起身回房间写作业,关闭房门时,她听见李玉芳叹着气说:“看来,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你的患者是不是这样被你吸引住的?”
  患者?胡可阿姨是护士吗?
  时间真的不早了,陈琤赶紧拿出书和作业本,把胡可阿姨抛得远远的。
  陈琤记得很清楚,那是2009年的秋天。胡可第一次出现,陈琤惊叹她的美丽,同时,内心深处的自卑也被激发出来。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五官平平,毫无特点。她咬着嘴唇恨恨地想,哪怕把李玉芳的眼睛给自己也好啊,黑得发蓝的眼珠子,长长的睫毛……闭上眼睛,她想象自己身穿素白的旗袍,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那旗袍下摆用银线绣着大片的莲叶荷花,针脚细密,繁复精巧,这样的她,如胡可阿姨一样高贵而不失温婉。再次睁开眼睛,陈琤近乎绝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像颗皱巴巴的核桃,干瘪暗淡。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伤和挫败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李玉芳敲开卫生间的门,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她,她已在卫生间里待了半个多小时。陈琤瞅了李玉芳一眼,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回到房间,关闭了房门。
  李玉芳担忧地站在那里,她觉得陈琤的眼里,装满了委屈和控诉。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啊!
  陈家林和李玉芳吵了几次架,他想买一辆摩托车,上下班用或者接送陈琤都方便,可李玉芳不舍得,她说钱有更重要的用途。陈家林愤愤地说:“什么狗屁用途,你就知道瞎猜测……”陈家林的话没说完就被李玉芳愤怒的眼神制止住,他悻悻地瞅了一眼陈琤。
  陳琤是赞同陈家林的,骑着摩托车,将自己丢在风中,自由、散漫、鲁莽……戴着头盔面罩,全世界都在脑后。
  陈琤再赞同也没用,李玉芳掌握着经济大权,李玉芳不同意购买,说什么都白搭。
  其实骑自行车也挺帅。当陈琤看到张博涛骑着自行车酷酷的样子,她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坐到座位上,陈琤回过头对额头微微冒汗的张博涛说:“张博涛,我妈今天有事没空来接我,放学你能不能骑车载我一段路?”
  张博涛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愣了片刻后,摇着头坚决地拒绝:“不,不行!我的车胎没气了,没法载人!”
  王大木凑过来在陈琤的耳边低声说:“迂回!迂回点!”
  迂回个屁!张博涛,我会让你对我刮目相看的,这次期末考试,我一定要把你甩得远远的!陈琤郁闷地想。
  放学时,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浮云无边无际,树叶中到处是凉意。光线透过高楼树木的缝隙打量着这个世界,有意无意的揣测,投在地面是暗淡的句点。就在这时,陈琤看到骑着车的张博涛,后面载着一位女孩,他蹬着脚踏车,不时回头对女孩说着什么,微笑……如同慢动作,又是如此的连贯和谐。陈琤的心脏缩紧了,脑里“轰”地一下,内心深处的倾慕此刻全部化成深深的仇视,她立刻冲上去拦下张博涛的车,王大木拽都拽不住,赶紧叹着气追上来。
  张博涛惊讶地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陈琤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女孩,质问他:“你不是说你的车胎没气,没法载人吗?”
  张博涛皱了皱眉,说:“那只是一种婉拒的方式,你不懂吗?”
  陈琤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你撒谎。”
  张博涛不耐烦了,冷着脸说:“你身上这种咄咄逼人的气息,我很不喜欢。请让开,我还有事。”
  张博涛的话深深地刺激了陈琤,陈琤感觉天暗下来,几只黑色的鸟在眼前飞来飞去,天空越来越低,天色越来越暗,渐渐地,学校、影子、声音、图像,全都沉没在黑暗里……陈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目光冷酷、动作麻利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刀,蹲下,对准车胎,一扬手,“扑哧”一声,伴随着王大木和那女孩的尖叫……
  张博涛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琤,她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手里的小刀猛地掉落,脸色煞白地看着张博涛。陈琤想解释,刚才的那个人不是她,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的本意不是这样。
  张博涛冲后座上的女孩说:“小妹,下来,帮哥推一把,我们得先去补车胎。”
  张博涛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不屑和恼怒。   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色天空上浮动着棉花糖一样软软的云朵,风一吹便迅速地掠过。
  王大木摇着头叹气:“陈琤,你像个疯子!你跟张博涛完蛋了,你彻底没有机会了。”
  陈琤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不少,和张博涛之间的关系突然就想通透了。
  正因为通透了,才更加不甘。
  就在这时胡可仿佛从天而降,她面带微笑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对她摁喇叭:“上来,宝贝。我带你去兜风。”
  王大木惊叹:“哇,太酷了!这女人好有气质啊!”
  胡可拍了拍摩托车,示意她坐上来。
  胡可说:“我只带了一个头盔,我是驾驶员必须戴头盔,待会儿你把眼睛闭上,千万别睁眼也别张嘴。”
  陈琤点点头,她想到前面的胡可压根儿瞧不见自己,又大声回复说:“好!”
  胡可骑着摩托车稳稳地朝前驶去,戴着头盔的胡可微微侧过头提高嗓门对她说:“放心吧,是你妈让我来接你的,她有事。”
  陈琤想问胡可,她和李玉芳到底是什么关系,大学同学吗?刚想开口,摩托车已经“唰”的一声开出去老远。
  陈琤脸部皮肤被风吹得紧绷起来,她这才明白胡可为什么让她别睁眼也别张嘴,因为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嘴巴刚张开一条缝,整个口腔就被风吹得鼓起来,灌满了空气。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警笛的声音。陈琤紧紧搂住胡可的腰,有点害怕,她想提醒胡可开慢点,可风太大,实在没办法说话。陈琤回过头看见一辆白色的蓝鸟警车远远地跟在后面,顿时魂飞魄散。
  为什么警车跟在她们身后追?
  陈琤定了定神,对胡可的信任令她渐渐放下心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是死亡。再说,还有什么比她戳破张博涛车胎更严重的事吗?想到这里,陈琤闭上眼睛,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感觉要飞上天空……
  好几次警车贴了上来,警察从窗口冲她们嚷:“停车!”
  胡可瞥了他们一眼,像火箭般射出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闸一捏,摩托车毫无预兆地停了,胡可拍了拍紧搂自己腰部的陈琤说:“到了到了。”
  陈琤睁开眼,双脚颤巍巍地站到地面,头有些晕,怀疑是不是真的脚踏实地。
  “终于把交警给甩掉了!”胡可取下头盔,抹了一把汗。
  陈琤怔怔地看着她,又怔怔地环顾四周,好像在郊区,四周是一片莜麦田。
  陈琤呆呆地问:“这儿是哪儿呀?”
  胡可看了看周围,抱歉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陈琤有点蒙,刚想说话,胡可两眼闪烁着激动的火花,对她说:“刚才跟着我们的那辆白色蓝鸟警车,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陈琤想了想,说:“我发现他们很生气。”
  胡可“扑哧”笑起来,说:“他们确实很生气。刚才那警车不简单啊!贴近的时候,我听了听那辆蓝鸟发动机的声音,明显是经过改装的!而且,根据他们那个提速的能力,估计是自行添加了涡轮增压的设备,让蓝鸟2.0排量的动力堪比其他2.5排量的汽车。改装这辆车的人,绝对是高手。他那个排气系统也明显经过了改装,增加了空气过滤但又不会直喷火焰,不会炫目得引人注意。真想认识认识他们!”
  陈琤愣了愣,低声说:“那刚才,你让他们抓住不就认识了!”
  胡可放下头盔,张开双臂感受田间的清风:“刚才看到你时,你好像很不开心。怎么了?和同学还是老师闹矛盾了?跟胡可阿姨说说?”
  陈琤近乎绝望地垂下头,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胡可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猫咪。她将手指覆上陈琤的印堂穴,轻声地说:“把你内心的东西都告诉胡可阿姨,说出来你会轻松很多。你看你,这么困……”
  大约是心力交瘁,加上刚才风驰电掣的刺激,陈琤真的感到困了,内心的倾吐愿望令她头疼欲裂。迷迷糊糊间,胡可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她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阿琤,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内心都有恐惧。不要怕,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想说什么,就跟我说。”
  陈琤疲倦地靠在胡可的身上,将自己陷入睡眠中,梦中她看见自己摊开双手,冲向一片灿烂的星空。星光洒落在她全身,一群兔子牙齿发出咔嚓声,它们如同植物般拔节生长。
  细碎的声音,嘈杂,稀落。
  她看见自己,朝那些兔子伸出手去……
  不,那不是她。那么她在哪里?
  在那片星光的阴影里?
  那片黑暗里有什么?潜伏着危险?她睡着了吗?这一定是在梦中,她要赶紧离开,赶紧醒过来,梦里的危险悄悄逼近她,她不想被追杀。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胡可的笑脸融在微寒的秋风中:“阿琤,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陈琤揉了揉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她竟然睡着了。
  回去时,胡可的車速很慢,稳稳当当。陈琤竟然感到怅然。
  到了小区门口,李玉芳站在那里等候她们多时。李玉芳一脸焦灼,看见她们立刻迎了上来。胡可打开头盔,笑得像一只狐狸,说:“已经有结果了,你有空来找我聊。”
  陈琤忽然感觉有些别扭,同时也有些害怕,这种害怕来自于内心难以企及的最深处,并且伴随着强烈的愧疚。陈琤盯着胡可,犹豫地开口:“胡可阿姨,去我家吃晚饭吧?”
  胡可脸上的笑有些夸张,她拍拍陈琤的脑袋,说:“今天我真有事,改日吧。”
  望着胡可的摩托车渐渐消失,一种绝望的心情包裹着陈琤,她有种直觉,胡可再也不会出现了。
  陈琤收回视线,怏怏地对李玉芳说:“我饿了。”
  2
  阳光照进屋子,冬日的阳光,隔着一层玻璃,暖得让人感动。
  天空有云,它们并不集中,李玉芳不喜欢挤在一起的云,像赶集的人群,叨叨嚷嚷。她喜欢散淡的云,虚虚实实,看着它们,脑子里原本像糨糊一样搅在一起的东西,都能一条条列出来,便于她仔细梳理。
  楼下的柿子树上,柿子已经是烂熟的黄。一只麻雀在地上跳跃,跳着跃着就上了枝头,本以为它会对柿子们做点什么,它却只是看,歪着脑袋看,她便也跟着它看那些柿子。爬进屋子里的阳光沿着她的脚,爬到她的脑门儿上,她将身体在藤椅上摊平,想让那些阳光照进她的心坎里,把笼罩在她心坎里的阴霾驱散,让她的心也轻松一些。   李玉芳的心情是那么沉重,可是陈家林不理解她。他不但不理解她,还跟她干了一场架,摔坏了卧室的台灯。陈家林指着她的鼻子,不敢置信地说:“阿琤那么好的孩子,你发神经说她有问题?你竟然花了三万多块钱,请那个狗屁心理咨询师?有那么贵吗?你连给我买辆摩托车都不舍得,一下被人骗走这么多钱……”
  陈家林不相信陈琤有问题,她怎么跟他说也说不通。
  李玉芳翻到陈琤的涂鸦本和被她藏在席梦思床垫下的日记本之前,也没觉得女儿有问题。席梦思靠墙的侧面,被陈琤掏了个洞,那本简单小巧的日记本就塞在那个洞里。本来李玉芳是永远也不会发现它的,再怎么晒被子也不会晒到沉重的席梦思。李玉芳是在大扫除的时候,结婚戒指掉了,为了找到它,她简直掘地三尺。戒指没找到,却意外发现陈琤的日记本。李玉芳本不想看的,女儿大了,她有隐私。可是它不该藏身在席梦思中,对席梦思的破坏挺让她生气的。李玉芳只翻看了几页就不再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害怕。陈琤日记里记录的秘境、兔子、杀戮令她想起恐怖片里的邪法、走火入魔……女儿有癔症?这个结论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身体僵硬,想动也动不了,浑身的血液都被人抽干般,变成了一个又干又空的躯壳。
  这种又干又空又松又散的感觉,让她的心特别迷惘、干枯。她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女儿要求太多,她的压力太大?李玉芳一直是个聪明清醒的人,她很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将日记本塞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做好饭,若无其事地去学校接陈琤放学。
  李玉芳想不通,从陈琤出生,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妈妈。她用心照顾女儿的饮食、女儿的睡眠,保护她不要受到伤害,除了有段时间,她实在力不从心,因工作繁忙把女儿送去乡下奶奶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外,其余时间,女儿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成长的,她给她所有的爱,尽力满足她的需求,仿佛掏空了所有的体力和灵魂,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这一瞬间,李玉芳对女儿陈琤竟然有了恨的感觉,她侵占了她所有的私人空间,索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花她的钱,不能给她任何物质回报……可恶的是,她竟然在日记里谈到爱与自由。她不够爱她吗?自由?自由是什么?她想上无中就上无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她的父母明知是错误,还得眼睁睁的任由她干下去,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
  胡可,那个莫名其妙的心理咨询师,你觉得她胡说八道时,她抛过来的某一句话又像根钉子,扎入你的心脏,不深不浅,却刚刚好能扎到让你疼又不垮塌的地方,令你的全身细胞都不得不打起精神,随着疼去正视她的话。
  胡可的语速很慢,她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钉在李玉芳的心上。
  李玉芳吓得想起身逃跑,她觉得胡可的言语间似乎带着邪异的愉悦感:“你女儿确实有妄想症,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癔症。其实那是她的另一种人格……哦对,我觉得你的女儿,有双重人格。可能平时你们都看不到她真实的需要。当然,造成她这种情况的原因应该挺多的,但我认为主要还是家庭造成的。”
  李玉芳要疯了,她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女儿,精心照料也能导致女儿产生妄想症?
  胡可似乎读懂她内心所想,漂亮的眉梢微挑,说:“是的。我发现,你女儿不喜欢吃煎蛋和茄子,可你呢,经常特意做营养美味的煎蛋和茄子逼她吃,并且指责她说:‘必须要吃,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花了好长时间,它们能够为你提供营养……’连你自己都沉浸在这自编自演自我感动的‘爱’中吧?你的孩子只是你戏份中的一个被迫接受这‘爱’的道具而已,她真正需要什么,也许从她出生那刻起,就从来没被看见过,自然也从来没有获得过满足。”
  胡可的话,吓得李玉芳连眼都不敢眨,但她不服,她真的不服。李玉芳咬咬牙,盯着胡可美丽的眼睛,说:“她还小,她只爱吃肉类,挑食对她的成长发育不好,我只是帮她合理膳食,这有什么不对?这样的小事,你拿来进行分析推断,是不是太武断了?”
  胡可“呵”地笑了,她笑的样子十分迷人,也十分欠揍:“你女儿陈琤,性格偏内向,又会隐藏,当她一言不发时,她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你知道吗?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在她的内心深处,也许藏着一团火焰,这火焰究竟来自何处,何时会爆发,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许某一天,只需要内心深处的一个指令,她就可能做出极其隐蔽逾越常规的事情……”
  “你胡扯!”李玉芳简直对这漂亮女人恨得牙痒痒,理智告诉她,不能让这女人牵着鼻子走,她说的全都是错的,全都是胡扯。可是,内心深处已经发出了顺服的声音。
  面对她的指责和怀疑,胡可一点没显出局促,反而饶有兴趣地笑笑,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女儿和你一样,也极其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我说的到底对不对,你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已经告诉你了。哎,很多家长都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要我说,还是外表热闹顽皮的孩子好。我要是有个孩子,我希望他是个咋咋呼呼十分活泼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孩子,举动频繁,他们的行为和想法,是可以预见的,因此一切都在掌控中……你看,这也就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掌控,我们内心深处的愿望,总是想要掌控他们……”
  李玉芳清了清嗓子,喃喃地说:“所以,性格内向沉闷,看似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时反而会让人大吃一惊措手不及吗?”
  胡可一拍巴掌,竖起大拇指赞扬她:“对!你真是个聪明的母亲!”
  李玉芳的心头像爬上一只只小虫子,自内而外啃噬着她的皮肉和骨头,她怔怔地看着胡可,不得不承认,胡可的话直达她的心灵深处,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这种感觉令人沮丧。
  李玉芳躺在藤椅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
  这些白云,像谁吐出的肥皂泡泡。它们形态不一,有的像疯狂奔跑的烈马,有的像憨态可掬的熊猫,有的像可爱的兔子,还有的像鱼鳞、像游龙、像飞雁、像群山……它们浩浩荡荡地来,又飘飘扬扬地去,永不停止脚步。仿佛坐上了时光机,一下子倒退到童年,李玉芳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的白云,天真地想:天上的云这么急匆匆地往前跑,它们是去寻找什么?要是自己也能变成一朵云,有它们陪着自己,绕着太阳公公玩耍,那该有多好哇。夜晚,任由漫天星光和月光灑在身上,她和其他的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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