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麦芽糖(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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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的牌楼热闹异常。一年忙到头,农民兄弟终于能够闲下来,痛痛快快地喝两碗腊八粥。老一辈牌楼人很重视腊八,腊八这天,一家之主照例要起早上一趟破罡街,称一刀肉,买一节藕,做“糖烧”。“糖烧”是牌楼人逢年过节必备的大菜,平时吃不到的,肉肥而不腻,藕入嘴即化,那一份软糯而绵长的本味,让人久久难忘。过了腊八,北雁南归,学校要放寒假了。那时候的寒假是真正的寒假,河面刚刚浮出一层冰,学校就贴出了提前考试提前放假的大红通知。我们聚在公告欄下面欢呼雀跃,没有人担心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寒假作业很少,不到开学前几天,没有人会主动做作业、拿书包。不做寒假作业的也大有人在,老师很少责罚,也不会告诉家长。
  “大人望插田,小孩盼过年。”孩子们对过年的盼望,还真不是“糖烧”之类的大菜,而是那些平时很难吃到的小零食,平时不太可能添置的新衣服。平时很难吃到的小零食其实也只有几样,最令我们垂涎的是麦芽糖。在牌楼,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天(中国南北方过小年的时间不一样,北方一般过腊月二十三,南方一般过腊月二十四,还有腊月二十五过小年的,古时有“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家家户户都要祭灶王爷,“送灶王爷上天”,期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牌楼人祭祀向以男丁为主,忙碌的主妇可以见缝插针,抽空干些别的事,唯独祭拜灶王爷,主妇需要全程参与,不可缺席。天刚擦黑,父亲便将吃饭的桌子抬到室外,上面依次摆好祭祀的碗筷,而后郑重其事地烧纸、焚香。鞭炮响起来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点燃灶王爷的纸像,火舌慢慢舔上来,母亲的手轻轻一扬,“灶王爷,上天咯。”这时候的母亲总是神采奕奕的,系着一条瓦蓝色的围裙,笑容可掬的样子,仿佛储藏了一年的心事,灶王爷都已经恩准了。
  “家家户户买麦糖,小年晚上祭灶王。大大妈妈跪地拜,求得好话奏天堂。”(“大”是爹的俗字,大江南北均有此方言,含义不一样,读音也不同。在安庆地区,“大大”是父亲的意思)祭灶王要备三个碗,一碗白煮鱼,一碗白煮肉,一碗却是麦芽糖。鱼和肉都可以换成别的,麦芽糖必不可少。祭灶王爷为什么要用麦芽糖呢?母亲说,麦芽糖能让灶王爷的嘴巴甜一点,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中的坏事了。祭完灶王爷,鱼和肉要在灶台上搁一晚,这是祭灶的一道重要程序,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仪式。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母亲就起床了,添柴,烧水,擦拭灶台,洗锅、刷碗、烫筷子。对于灶台来说,新的一年是从祭过灶王爷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这天开始的,灶台不能像孩子们一样“过新年穿新衣”,但一尘不染总还是要的。洗完刷好,门前已经响起了脚踩霜冻的声音,吱,吱,吱,上街采年货的人已经出门了。等我们一个个钻出热被窝,母亲已经下好了—锅挂面,重新烧好了祭灶王爷的鱼和肉。灶王爷享用过的鱼和肉,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福佑。祭祀过的麦芽糖倒没有禁忌,母亲会当场收起一大半,剩下的七八颗,母亲连碗一起端给我。
  甜,是世界各族人民都很喜欢的味道,因为甜能唤起人的愉悦感。就日常生活经验而言,甜味主要来源于各种“糖”。但“糖”这个字在中国出现的时间并不算早,始见于北魏农学家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那更早的古人吃“糖”吗?吃,“饴”这个字,就是古人吃的一种糖。《说文解字》:“饴,米蘖煎也。”在古代,饴,主要指的是麦芽糖的制成品,植物种子发芽时一般会产生出淀粉酶,从而把淀粉水解成麦芽糖。麦芽糖不太容易结晶,但很容易制成胶状物质。它是古人最早制作出来的甜味剂。古人对麦芽糖产品的利用,早从三千年前的《诗经》中就可以看到端倪,比如“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意思是说,周原这块土地多么肥美啊,像堇茶这样的苦菜也能长得糖那样甜。在大约成书于战国的《尚书》(又称《书经》)中又有“稼穑作甘”的话,意思是耕作、收获的谷物可制取味甜的“饧”(饧是指稍硬一点的饴),可见时人已经掌握了以淀粉制糖的方法。从当时的资料中还可以获知,各阶层的人都爱吃糖,“含饴弄孙”就是东汉章帝时期马皇后的人生理想。到了贾思勰的北魏时期,麦芽糖的制法已经很成熟了,工艺和现在相差无几。明末农学家宋应星所著的《天工开物》绘有多幅《制糖图》,记录了中国明代以前利用糖车和瓦溜进行“泥浆脱色法”制糖的技术,图中一位老者微微佝着腰,低着头,正在忙碌,可见早在明代以前,民间已经有了技艺纯熟的制糖艺人,也有了专门制糖的小作坊。
  月光光,秀才郎,马来等,轿来扛;骑白马,过莲塘,我家有个好儿郎;好儿郎来好儿郎,不愁吃来不愁穿,一年四季麦芽糖……
  麦芽糖,多么稀罕啊!母亲们的愿望现实而简单,最滋润的生活,就是能一年四季吃上麦芽糖。那还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饱、吃好,依旧是一个家庭的生活准则,甚至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杏枝大娘劳苦一生,节衣缩食,一天经常只吃两顿,临死前,悬着一口气,抓着老伴的手久久不放,“麦芽糖,麦芽糖……”念了大半个晚上。又不是腊月,哪里有麦芽糖呢?老伴热泪横流,想着法子哄她。
  天麻麻亮,喜凤送来了一小块冰糖。
  杏枝大娘是笑着走的,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喜凤是齐家最小的媳妇,圆脸,爱笑,话少,手巧。她做的虎头鞋很受欢迎,孩子还在肚子里呢,母亲就上门预定了,老一辈牌楼人的说法,新生儿穿虎头鞋,“走路稳,能辟邪”。她听了只是笑,默默接过母亲揣来的碎布,又摸摸母亲腆起的肚子,幽幽地说:“和我那会儿不一样呢,你这肯定是儿子……”老人也喜欢她的虎头鞋,压在箱底,“虎头鞋养脚,我留着,以后上路……”老人嘴里的“上路”都是特指,是寿终正寝的另一种说法,这个特指云淡风轻,弥合了死亡的阴影和悲伤。她听了也只是笑,捏着老人的手客客气气地送出门,老人带来的布料啊线脑啊,她说什么也不肯收。
  喜凤成了媳妇们的榜样,她太讨人喜欢了,不惹事,不张扬。谁能想到呢?她还会熬糖稀,做麦芽糖。牌楼会做麦芽糖的只有五六个人,论手艺,谁也比不上她。她做的麦芽糖拉丝一般软滑,黏黏的,含在嘴里,有一股麦芽的淡淡的甜味,顺着喉咙慢慢咽下去,唇齿留香,余味绵长。令大家心服口服的是,其他人只能做椭圆形的冻米糖,正方形的冻米糖,长方形的冻米糖,只有她能将冻米糖做成猫、狗和猪的形状,还竖着两只机警的耳朵,活灵活现,就要跑过来的样子。那是一个“打弹珠”“滚铁环”“打宝”“斗鸡”风行的年代,这些栩栩如生的冻米糖,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孩子们对于玩具的想象。孩子想吃喜凤的麦芽糖,母亲只好抱着小麦和糯米,请喜凤帮忙。喜凤几乎从不推辞,她笑眯眯地接过原材料,轻言细语地说,我尽快啊。想快也快不了啊,她只有一双手,而做麦芽糖的工序,一道也省不了。   做麦芽糖,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腊月里的喜凤,是全牌楼最忙的人。她要将家家户户送来的小麦浸泡一夜,沥干,然后就是每天淋水等待发芽。三天后(时间长短与温度有关),麦芽就能长到两厘米长了。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时间节点,为了这个节点,喜凤经常睡不安生。她经常凌晨起床,赶在小麦长出真叶之前,将糯米浸泡几个小时,煮熟,然后再在石臼里,捣烂出芽的小麦。煮熟的糯米还要晾到合适的温度,对于这个温度(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温度介于50℃~70℃度之间)的把握同样需要一定的火候。合适的温度到了,喜凤再将绞碎的小麦和糯米混合在一起(三十斤糯米配一斤麦芽),发酵。发酵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这个过程中的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太热,做出来的麦芽糖会很黏稠;太冷,做出来的麦芽糖不甜反酸。发酵后渗出的水,沥在锅里,甜甜的。这时候,做麦芽糖最重要的步骤——熬糖开始了,熬糖要不断搅拌,以防粘锅。说是熬糖,其实是熬人。劈好的木柴码在灶台旁边,在大火、中火、小火之间切换,全靠喜凤添柴、减柴控制温度。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熬到水分蒸发,呈黏稠状,晾凉后,就是孩子们巴望的糖稀了。
  旧灶台,老规程,麦香与饭香互相氤氲。这时候,喜凤总要抽出一根干净的筷子,挑起糖稀,迎着光亮看成色。汗湿的脸上,笑容慢慢漾上来。
  熬好的糖稀温暖而软滑,既像一块珠圆玉润的琥珀,又像深秋时节万里无云的一片天。母亲喜滋滋地盛起一小碗,剩下的部分,交给喜凤“拉糖”做冻米。“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汪曾祺《故乡的食物》)大学时读到这一句,觉得亲切,但也止于亲切,如今重读,终于读出了文字背后的深意。冻米,就是加了麦芽糖的炒米,《板桥家书》写:“天寒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暖老温贫”四个字,让我瞬间想起牌楼的年味,那些知足常乐的日子。冻米既是我们的零食,也是正月待客的重要茶点。刚出炉的冻米里藏着满满的年味,香、甜、脆、酥,落口即溶,美妙不可方物。煮糯米、泡小麦、生麦芽、捣麦芽、发酵、熬糖、拉糖……十几道工序,二十几个小时,那些年,喜凤义务帮大家熬了多少糖稀,做了多少冻米,已经无法统计了,她没有收过大家一分钱,甚至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人在意过麦芽糖的薄与稠、冻米糖的多与少,大家都信任喜凤,那种单纯而原始的信任,是土地一样质朴的民风,是山泉一样甘洌的人情。我们舔着糖稀吃着冻米,幸福口水一样流出来,胸腔里鼓荡着一股股暖意。
  尽管没日没夜地忙碌,但喜凤只有一双手,根本满足不了所有人的需求。至多熬到腊月二十四,过完小年,家家户户都要除垢,扫尘,擦玻璃,买鲤鱼,做豆腐,请人写“门对子”,准备团圆饭,过大年了。牌楼人有一句老话:“有钱没钱,团在一起就是年。”这时候进村的艺人只有两种。—种是舞狮子的,通常是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敲锣开路,后面是一头大狮子领着一头小狮子。有一年,忽然来了一对父子,举着一头大狮子,挨家挨户地,在一条长板凳上腾挪跌跃,舞到最后,狮嘴里忽然吐出一副“门对子”……舞狮是个力气活,季节性强,收入微薄,除了家传,很少有人愿意学。另一种就是挑着箩筐,摇着拨浪鼓,“叮叮咚,叮叮咚……”换麦芽糖的货郎。到牌楼来换麦芽糖的货郎不是毛师傅,是扫帚沟街上的糖老五。过了腊八,毛师傅就搁下货郎担子,忙着过年了。和毛师傅进村一样,耳尖的孩子只要一听到糖老五的鼓声,就匆匆忙忙跑回家,缠着大人要鸡毛、鸭毛、牙膏皮,然后一窝蜂地聚拢了来,扒着箩筐朝里望。只要孩子们一来,糖老五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中掏出一根小木棒,在箩筐里搅两下,一抬手,白色的麦芽糖便裹在了木棒上。有顽皮的孩子伸手去抢,糖老五的手又是一抬,“别抢啊,一个个来……”孩子们只好乖乖地围在箩筐周围,按秩序排队。糖老五一面点数着孩子们递过来的鸡毛鸭毛牙膏皮,一面用锤子顶着掌子,掌子贴着糖块,只听得“叮当”一声,孩子的手里便有了一小块糖。
  每次都有空着手的孩子,依依不舍地跟在小伙伴身后。几个小伙伴拿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糖,小心翼翼而又得意扬扬的样子,跟在一起的小伙伴,可以轮流用鼻子凑近去闻,关系好的,还可以舔几口。也有实在憋不住馋虫的,逼上梁山,只好背着大人,偷家里的东西去换。有一次,家珍偷偷地换掉了一把斧子,糖老五毫不犹豫地收了下来,居然没问斧子的来路。当家珍的继父准备劈柴烧锅,却发现斧子不翼而飞时,单薄的家珍正蹲在锅台旁边取暖,“你个狗日的,败家子,老子早晚要捶死你!”家珍在继父金刚怒目一样的逼视里站了起来,没有争辩,若无其事的懵懂表情,既无奈,又无辜。
  家珍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多年后,一字不识的他成了“菜市一霸”,极尽巧取豪夺。方圆数里的红事白事,都得给他留一个位置。当然,这是另外一篇文章的内容了。
  家珍用斧子换糖的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孩子心里藏不住秘密。家珍也没有要求大家替他保守秘密。到牌楼来的生意人不少,像糖老五这样做买卖的,一个也没有。他太抠门了,牌楼人原本就爱嚼他的舌头,“一丝糖腥子,恨不得都要舔走。像他这号狗屌尖的,自古少有……”家珍用一把斧子换了五小块麦芽糖之后,大家对糖老五的印象更差了——家珍才十岁啊,还是个孩子,“真是丧德”。虽然腊月里他照常来,但找他换糖的孩子越来越少,再后来,便只有围上来看的,没有拿东西来换的了。
  糖老五祖上五代人都是做糖的,传到他这一代,据说已经一百多年了。他做的麦芽糖有圆饼一样的固体状,也有长条状的,上面布满了蜂眼,就是没有喜凤做的那种猫糖和狗糖。有一次,他拿着喜凤做的猫糖左看右看,最后找到喜凤,问她愿不愿意去他家帮忙,喜凤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有家有口的,哪走得掉呢?承你的情了!”糖老五不肯罢休,三番五次上门,说尽了各种好话,几乎是死皮赖脸了。纠缠到后来,喜凤的瘸腿丈夫直接翻脸,差点要动手,他这才彻底死了心,路过牌楼,总是绕着走。
  瘸腿丈夫是个瓦匠,脾气比手艺还坏,喜凤经常挨他的打,受他的骂。老人看不下去,心疼喜凤,结伴上门数落瓦匠。瓦匠埋着头,默默地抽烟,一言不发。   母亲不会熬麦芽糖,但那些年,我没少吃喜凤熬的麦芽糖。童年的口味决定了一生的口味,一直到今天,我依旧对甜味葆有经久不衰的好感。我偏爱各种各样的甜食,尤其是蜂蜜,我可以一个月不吃一粒米,但每天早上醒来,我总要喝一大杯温吞的蜂蜜水。如今,故乡物是人非,味蕾上的乡愁,竟是腊月里,麦芽糖绵长的香味。
  牌楼的孩子什么时候不吃麦芽糖的呢,具体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是在喜凤离开牌楼之后吧。说起来,喜凤也是个苦命人,娘死得早,她不满二十岁就嫁到了牌楼。瓦匠是独子,又会一门手艺,喜凤原以为总算熬出头了,却不料苦日子才刚刚开始。婚后的喜凤五年生了四个女儿,生怕了,死活不愿意再生,瓦匠却不肯答应,对喜凤愈加粗暴,横挑鼻子竖挑眼,非打即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鸡飞狗跳。喜凤人前总是递着笑脸,一转身,眼泪滚下来,脸上堆满愁云。牌楼的老人心疼喜凤,但也知道瓦匠的脾性,谁也不愿意做这个恶人,更何况,香火传承,是一个家庭天大的事情。
  像一滴水,喜凤从牌楼蒸发了,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瓦匠掘地三尺,找了一年多,终于在白荡湖边找到了一双鞋。瓦匠坐在湖边抽了几根烟,落了几滴眼泪,重新起身时,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已经释怀。
  都说好人有好报,唉,谁知道呢?寒心……每次说到喜凤,老人们总要如此叹息。喜凤是小村牌楼第一个失踪的人。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对她的失踪似懂非懂,也不太相信。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相信她的失踪。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像那些从牌楼迁走的音讯全无的人。我一直记得她的笑容,圆月一样的脸,像村头的那口小池塘,一万道柔波在其间荡漾。静水流深。
  暧暧远人村
  江少宾
  天黑了下来,一团团乌云在山脊上翻滚。凉飕飕的秋风扑进荫翳的山谷,裹挟着氤氲的雨意。我不止一次经历过皖南山区的秋雨,铺天盖地,像一个吹口哨的少年,来得急,去得也快,一盏茶的工夫,便从这座山头赶到另一座山头。山头与山头之间的逼仄盆地,星散着一座座人迹罕至的古村落。20世纪90年代,我经常一个人,徒步探访那些古村落,但这一次,我几乎没有准备,甚至没有带一把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是继续进山,还是趁早回头呢?进退维谷间,只见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一蹦一跳地,朝我开了过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乡握着方向盘,猛然间看见我,一脸狐疑。我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老乡警惕地盯着我,直到确信我并无恶意,才跳下拖拉机,露出一口白牙,不相信地说,“你一个人啊?胆子不小哦。山里面还是山,一点都不好耍……”我遞过去一根烟,“山里面还是山,你这话很有禅意啊!”他接过烟,将过滤嘴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力戳了戳,麻利地点上火,饱吸一大口,笑容舒展开来,眼角的皱褶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快下雨了。山路不好走,后面也颠得很喔……”
  这是愿意带我了,我感激地握着老乡,纵身跃上拖拉机。突突突,拖拉机又蹦蹦跳跳了起来,像一只钢铁铸成的袋鼠。崎岖的山路年久失修,裸露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条干涸的灰白色的河床,铺陈于山谷,蜿蜒于山腰。拖拉机的箱体已经颠坏了,底板上的铁皮山路一样凸凹,纵横交错着五六道手指粗的裂缝。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箱体边沿,一面张望着绵延不绝的山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和老乡攀谈。“我姓程,程咬金的程。坳里都姓程,他们都叫我大老程。”大老程算是土著了,自祖父那一辈起就住在这片山坳里,几代人了,一直没有搬下山去。这些年,年轻人陆陆续续搬走了,大老程的两个儿子也在五十里外的集镇上置了房子,老大开了一爿早点铺,老小修摩托、卖百货,日子过得很红火。两个儿子家里都好住,但他不愿意下山,夫妇俩就守着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种着两亩薄田,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起,和大山深处鬼火一样明灭的煤油灯一起,慢慢衰老。“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不干涉。人啊,也就几十年好活,怎么活,魂都不能丢。我讲你懂啵……”我自然是懂的,却不好接话,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只是代沟。“山里,苦吧?”我原本想说“寂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嗓门忽然大起来,“苦什么?不苦的。住习惯了,哪里都一样。楼房我住不稳,人风飘飘的。我不讲假话……”
  大老程很健谈,也或许,他是在山里住久了,没有人交流,而我,恰好是一个合适的听众而已。山里不缺米,不缺柴,也不缺素菜,缺日用品。因此每隔十天半个月,他总要下一次山,帮邻居们办采购,顺便去看看两个儿子。我俯身看去,箱体里果然四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塑料袋,塑料袋里分类装着一些零散的物件,香烟、肥皂、食盐、红糖、牙刷和牙膏,等等;几个大塑料桶里,分别装着菜籽油、老陈醋和高粱酒。
  “坐好咯!”话音刚落,峰回路转,拖拉机甩了一个很大的急弯,天地间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的群山迎面扑来。短暂的欣喜之后,我惊愕不已,身侧竟是几丈深的悬崖,拖拉机走的已经不是什么山路了,而是山腰上的一条白练。大自然的鬼斧劈掉了半边山坳,残存的山路挂在绝壁上,像一个不服输的人,和风雨对抗,和时间赛跑。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命越卑微,意志越顽强。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大老程,双手抓紧拖拉机,狂乱的心脏敲起激越的鼓点。
  拖拉机慢了下来。空山无人,左边依旧是悬崖,右边依旧是峭壁。稀稀疏疏的竹栏杆形同虚设,大部分已经断掉了。大约四十分钟过去(或许没有那么长),一言不发的大老程忽然停下拖拉机,贴着峭壁蹲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两根压瘪了的香烟。他看出我的胆怯,一边点烟一边憨笑,说,“我开好几年了,摸黑都开过。你坐稳就是了,没事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脚僵硬,后背透湿,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峭壁,慢慢挪下拖拉机。扶住峭壁我才发现,峭壁上怒放着一丛丛蛋黄色的、乳白色的野菊花,香气清洌。我贪婪地饱吸着山泉般清洌的香气,顿时心旷神怡。大老程停车的地方无遮无挡,周遭一览无遗,纵目望去,一座座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散落在对面的山坳里,绿树扶摇,炊烟缥缈;远处的山峦跌宕起伏,如一匹脱缰的奔向远方的野马。   远方究竟有多远?我不知道。我一次次远足,大地永无尽头。
  天忽然亮了几分,一抬头,穹顶露出一个豁口,圆圆的,像一口古井。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周遭漫起一股土腥气。大老程立即扔掉烟头,突突突,拖拉机向对面的山坳盘旋而去。
  雨,密密集集地下着,我俩无遮无挡,浑身上下很快就湿透了。那一段开了多久呢?我没有印象了,寒意占了上风,也仿佛没有了恐惧。等我感觉拖拉机差不多快要散架时,大老程说,到了。
  是一幢外墙斑驳的徽派老建筑,左右两扇花窗都是精微的木雕,上下嵌着两大块砖雕。地基很高,拾级而上,门槛石两边遍布青苔,檐下的雨帘后面,站着一个惶惑的中年妇女,青铜色的脸上浮着一抹恬静的浅笑,像一枚陈年的核桃。大老程走在前面,说着方言,妇女没有接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朝我弯了弯腰。
  七八个乡亲围了上来,有人穿着雨靴,有人拖着凉鞋,还有人踩着我幼年时踏过的木屐。令我讶异的是,乡亲们的脸上都挂着宠辱不惊的笑容,那种从容与淡定,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
  皖南山区的天,黑得很快,大老程将我安顿在小儿子住过的偏房里,并再三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七点钟过后,夫妇俩就睡了,我站在窗前,隐约可见灰白色的山路从雨雾里浮出来,像系在草绿色的裙裾上的一条窄腰带。雨下了半宿,除了雨声,周遭太静了,最后,连雨声都是静的,一滴,两滴,三滴……我恍如置身一口大池塘,一滴雨声过后,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一滴雨声,又一滴雨声,雨声和雨声之间,是长夜般深邃的岑寂。这悠远的雨声让我心神恍隐,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草叶,飘然入梦。
  雨声什么时候住了,耳畔响着此起彼伏的雄鸡报晓声。我半寐半醒地躺在床上,不见天光,屋顶上的亮瓦还是暗的。夫妇俩已经起来了,房间有了烟火的气息,洗漱声、咳嗽声、拾掇柴火的声音,以及柴火的突然炸裂声。我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那些与世无争的早晨太安逸了,外面的世界,忙碌在我的世界外面。
  赖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天已经晴了。绿叶清亮,烟岚在山巅盘绕。
  大老程拎了根棍子,陪我在村子里转悠,说是村子,其实就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着,串起十一栋老房子。路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過,卵石中间,还蹦跶着几只近乎透明的石虾子。小溪的源头在半山腰,泉水汩汩汩,从岩石缝里蹿出来,形成一条瀑布似的山涧,“水很甜。夏天透心凉,就是冰水。”大老程年轻时上去过,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上山了。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没有人知道,路是在枫香、麻栎、油松、朴树、栗树、黄檀、荆棘和山石间消失的。如今,大家也不敢贸然进山,山里毒蛇多,五步蛇,断尾蝮(大老程叫“土球子”),也有竹叶青和眼镜蛇。打大老程记事起,至少有八个砍柴人被蛇咬死了,大老程的父亲是其中之——人还没下山就神志不清了,揪着草皮抽搐,被蛇咬伤的手指肿成了茄子,伤口周围隆起一个黄豆大的血泡。两个小时不到,人就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是大老程最痛心的记忆,二十年后重提,他依旧红着眼圈,摇头叹息。
  菊花。栀子花。梨树。桃树。垂丝海棠。木芙蓉。花团锦簇。一蓬蓬蔷薇热热闹闹地翻过墙头,一团墨绿,浓得化不开。仔细看,山墙上还蹲着一只鸡,懒洋洋的,左顾右盼。一条黑狗卧在墙脚,大吼一声,突然弹起来,看到大老程,又箭一样射过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槿,一人多高,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家家户户地基都很高,大门洞开,大老程朝屋里打着招呼,一路散着“红塔山”烟。皖南山区的方言太难懂了,他们之间的交谈语速很快,像枝头叽叽喳喳的鸟语。我再次看到那些素净的笑容,从黑黝黝的户牖里,皮影一样闪出来。
  有老人,刚起床的样子,面目模糊,裸着上半身;也有乱蓬蓬的妇女,跑出来,接过烟,却不看大老程,旋即转身离去。
  每下一次山,大老程都能揣回一两包软盒装的“红塔山”烟,当时这是好烟了,一包七块钱。“儿子给的,他们都抽这个烟。抽这么好干吗?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我没有接话,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炫耀,又像是埋怨。
  小路尽头的山坡上是一片低矮的茶园,茶园四周,围着一大片茂盛的向日葵。阳光从对面的山脊上瀑布一样泻过来,葵林一片金黄,亮得耀眼。没有风,丛林深处不时爆出一两声鸟鸣,山坳里,回声清越。时间仿佛停滞了,大山岑寂,静得能听到草叶的呼吸,能听到流云拂过树梢。我出神地看着洗刷一新的白墙黛瓦,屋顶上炊烟飘拂,像一条条透明的纱带。
  午饭过后,大老程开着拖拉机送我出山。青山如洗,鸟鸣深涧。坐在箱体后面,绝壁上的山路仿佛开阔、平坦了许多,山坳里的小村渐渐远了,终于又消失在绿荫深处。快下山时,大老程忽然亮起嗓子唱起了山歌,悠然自得的旋律回荡在空山,如万壑松涛,排空而来。我不知道大老程彼时的心境,在我,是像迷恋童年一样迷恋那种静谧,是突然想留下来做一个山民,在山坳里盖一间小房子,种一亩水稻,栽一亩棉花,再辟一片茶园、开几垄菜地……这简单的愿望又是多么奢侈啊!如今,人到中年,那个看似简单的愿望,我依旧未能实现。
  有些地方,我们一辈子只有可能去一次。那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村,我竟没能记住它的名字。也或许,它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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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研究生长调节剂PrimoMAXX对狗牙根草坪草生长的影响,为华南地区PrimoMAXX在狗牙根草坪上的应用提供依据。[方法]采用单因素随机区组试验设计,研究不同浓度的PrimoMAXX
素质教育的基本观念是:全体性、全面性、个性化。这就要求我们教育工作者在教育、教学过程中,研究差异、发展个体的特长,使学生群体呈现出丰富的统一,为各种人才的成长打好基础、提供条件。班主任的职责就是在学生成长的道路上给予必要的扶持、正确的引导,使他们在长身体、长知识、增能力的过程中尽可能少走弯路,防止误入歧途。作为班主任要尊重、理解、关注、帮助、支持、赏识学生,使学生感到被接纳、被信任,使其经历体谅和
课堂教学是素质教育的主渠道之一,诱发学生的学习兴趣,是深化课堂教学的突破口。设计一个新颖有趣,耐人寻味的课堂结构能调节疲劳,保持学习兴趣,使学生由被动学习转向主动学习,是提高教学质量的重要途径。为此我在语文课堂教学中,努力把握时机,创设情境,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以提高教学效率。  一、以趣激情,使学生乐学  学生只有对所学的新知识产生了兴趣,才能乐学、想学,因此,新课的导人非常重要,它关键在于激发
教育的信息化,使教师只是一本书、一张嘴、一支笔、或者再加上一张挂图、一块小黑板的这种课堂模式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这其中的秘诀就是——多媒体。运用多媒体有助于调动学生学习语文的积极性,有助于我们建设开放而有活力的语文课堂。作为农村中学语文教师,我们应站在时代前沿,与时俱进,用自己的智慧让多媒体走进我们的语文课堂。下面我就结合切身实际来谈一谈,多媒体的运用给语文课堂带来的好处:   一、学习兴趣的提高,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我国新课程的全面实施,英语教学也越来越重视培养学生的英语交际能力。英语课堂提问是英语课堂教学师生双边活动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形式。选择好的提问方式能促使学生进行内容丰富的语言输出,能促使学生较多地参与课堂活动,能促进师生之间和生生之间用目标语进行交流,从而提高学生的语言交际能力。但是国内近年来的研究资料表明,中小学教师平均每堂课的有效提问仅为56%,而英语教师有效的课堂提问通常
我厂空分车间是由开封空分设备厂提供的成套设备,其中制氧程序控制系统,原设计是采用机电式周期计时器。由于这种计时器的精度差,性能不可靠,常造成计时误差大或不计时,致使
王兵是汉族人,但他出生在藏区,很长时间他是溶解在被内地人认为神秘的生活里.王兵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把这种生活的浸润自觉地转化成一种教养、一种生活的知识.
体验教学是指在教学中教师积极创设各种情景,引导学生由被动到主动、由依赖到自主、由接受性到创造性地对教育情景进行体验,并且在体验中学会避免、战胜和转化消极的情感和错误认识,发展、享受和利用积极的情感与正确的认识,使学生充分感受蕴藏于这种教学活动中的欢乐与愉悦,从而达到促进学生自主发展的目的。然而在现实教学中,体验式教学的效果却不尽人意,本文试从小学数学体验式教学的现状和对策作一些肤浅的探索。  一、
“为了每一个学生的发展”是新课程的核心理念,在这一理念指导下的学生评价应该是以重过程为主的质性的、发展性的评价。在实施新课程的进程中,我对这种能够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评价进行了探索和尝试,拓宽评价的内容,采用多元的评价方式,使学生在宽松的氛围中体验成功、认识自我、建立自信。  一、开展激励式的课堂观察评价  新课程理念下的课堂,应落实“知识和能力”,关注“过程和方法”,凸显“情感态度和价值观”。课堂